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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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省委書記潘祥民住在南城大法寺後邊。那是個老城區。他住在老城區一個六七十年代蓋起的省廳局級幹部住宅院裏。那院裏聳立着六七幢四層高的青磚樓房,被一道高高的青磚圍牆護圍着。圍牆裏大樹參天。進大院,緊往裏走,又有一道青磚圍牆(並不太高,也不太厚),一道鐵柵欄門(常年也不關)。鐵柵欄門裏,有一個磚砌的花壇和一片高大的毛白楊。毛白楊叢中便坐落着幾幢當年專為副省級幹部蓋的住宅小樓。用現在的眼光看,這些小樓雖然夠寬敞,但無論式樣,還是設備,都可說是既老舊,也很過時的了。每一幢小樓住兩家,樓上一家,樓下一家。各走各的門。各用各的院子(一家用前院,一家用後院)。潘祥民從任省委組織部部長時搬進這院裏,從大院,住到小院,一直到擔任省委書記,他也不肯搬走。他喜歡這兒。用他的話來說,這兒有一股少見的“人氣”。他所謂的“人氣”,就是普通市民的生活氣息。大院就坐落在普通居民區中間。一出大院門,走上不到幾十米,就是狹窄泥濘的菜市場、彎曲嘈雜的小街、斜街,或后橫街。這裏,有些商場雖然早已改建得豪華氣派,安裝上了滾動電梯,可在當地居民們嘴裏,它們還是“XX大合作社”。可以這麼說,這個大院是K省惟一“殘存”下來,還“混跡”在普通居民生活區裏的高幹住宅區。潘祥民看中的就是這個“混跡”。他任省委書記后仍不肯從這兒搬走,別人當然就不能再跟他一起分住那幢小樓。原先跟他分住一幢小樓的那位副省長很快找了個理由撤走了。他倒也自在,獨住一幢小樓,獨享前後兩個院子。只是樓上那一部分,他很明智地讓它們空關起,也不讓兒女們佔用。有時在那兒堆放一些用不着又捨不得扔棄的舊書舊報舊傢具舊衣物,也堆放一些一時半會兒消費不完的煙啊酒啊水果啊,還有那些“名優”土特產品等等等等。
潘祥民的老伴過世有兩三年了。去年,他又找了個“新老伴”。
聽說現任省委書記貢開宸要來看望“老潘”,潘祥民的“新老伴”徐世雲還真有點手忙腳亂。“小徐”是一位老戰友向老潘隆重推薦的。她是北京一家中型學術刊物的編輯。父母都是退休的大學教授。她起小跟着父母在上海長大,隨父母搬到北京,家裏的保姆又是從上海帶來的,所以沾染了一身的南方習性,至今還適應不了K省那套生活習俗。比如說,K省人不管做什麼菜,起油鍋時總要先將蒜片或蒜泥或大蔥絲段扔進油鍋里炸上一番,美其名日:吊味兒。但徐夫人打小就忌大蔥忌蒜如同忌毒品,至今仍是只要一提及此等做法,依然“大惑不解”,並“心有餘悸”。
“貢書記會在咱家吃晚飯嗎?要不要……為他準備一點點心什麼的?”忙亂了一陣后,她突然想起這麼個重要問題,便帶着那位她親自從市婦聯創辦的“家政服務諮詢中介中心”挑來的“家政服務工”,一起來請問“老潘”。
“隨便隨便……”潘祥民笑容可掬地隨口應了句,眼睛仍沒離開秘書小董剛送來的大字本“內參”。
“哎呀,什麼叫‘隨便’嘛?‘隨便’這道點心叫人怎麼做嘛?!”“小徐”非常認真地表示着不滿。
“他不會在我們家吃晚飯的……”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在我們家吃晚飯嘛?”
“老潘”無奈了,這才抬起頭來,看着他這位新夫人,心想:你既來“請示”我,我說了,你又不信,叫我如何是好?這話當然是不能說出口的;說出日的卻是這麼一句話:這麼吧,你上樓去找找,看看有沒有好的綠茶拿兩筒下來。貢開宸就好喝那玩意兒……“
“水果呢?起碼得有一點兒水果吧?”
“他有糖尿病。不碰那玩意兒。”
“碰不碰也得上一點兒啊。要不然,茶几上空蕩蕩的,多不像樣。再說,也不夠那個規格啊。”
“上。那就上。那就上。”“老潘”說著,眼睛又向大字本“內參”低垂去了。
“人家不是請教你嘛。”“小徐”不滿意“老潘”那種馬虎應付的態度。
“請教好。請教,好嘛。”“老潘”只得又抬起頭,笑着補充了一句。
貢開宸今晚來是要跟老書記說說他準備如何處置馬揚。貢開宸曾作為潘祥民的副手,在潘的身邊工作過多年。軍人出身的潘祥民骨子裏有一股礦工的憨厚和穩重,而礦工出身的貢開宸卻天生有一種軍人的果斷和豪氣。也許正是由於這種在氣質、天性和思維行為方式等方面互補和多年在各種風浪里建立起來的默契關係,使得貢開宸在接任省委第一把手后,一直保留着那樣的習慣:但凡遇到特別重大、特別關鍵的問題,他總要來找潘祥民“聊一聊”。
貢開宸並非處理不了馬揚這個人和這件事。但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處理好了,能起一石數鳥的連帶作用。處理不好,也會像推倒一副多米諾骨牌似的,引發一系列的麻煩。
“……對大山子,你究竟有什麼考慮?”潘祥民沉默了一會兒,反問。沒有直接就“馬揚”問題做出回答。
“我這一屆,還有兩年任期。我一定得在這兩年裏拿下大山子!”貢開宸聲色不動,卻說得“咬牙切齒”。
潘祥民放下他那個青花玲瓏茶杯,往沙發背上一靠,無聲地笑道:“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了。主席從四七年到四九年,在解放戰場上變戰略防禦為戰略進攻,一下把坐擁八百萬重兵的老蔣趕到台灣,也不過用了兩年時間嘛。小平同志從七七年到七九年,差不多也只用兩年時間,把整個黨的工作調整到搞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軌道上來了。按說,用這點時間去收拾一個大山子,應該是夠用的了……”
貢開宸忙笑着打斷老潘的話:“我等之輩怎麼能跟主席和小平同志相比?他們是偉人,大手筆哦!”
“是啊,我們沒法跟他們比較……”潘祥民也感慨了一聲,突然掉轉話題說道,“馬揚這小子也夠能寫的了……六七萬字……挺老厚一摞哩……”潘祥民一邊揉着有些酸疼的后腰,一邊慢慢地在客廳里溜達着。“聽說他已經辦了調動手續,要去南方某省?”別看潘祥民都退了好些年了,對省里正在發生的一些重要情況,卻依然掌握得相當及時,相當清楚。各地可能都這樣,一些老同志在當地經營多年,總有一些親熟關係,在他們退下來以後,仍會經常地向他們通報一些情況。
“我已經下令把他扣下了。”貢開宸回答得非常乾脆。
“怎麼,你想收拾他?”潘祥民一下站住了,間。
“您覺得呢!”貢開衰微笑地反問。
“……”潘祥民不做聲了,長時間地沒做任何反應,然後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端起那杯茶,慢慢地啜了一小口,然後又慢慢地啜了一小口,卻仍是不做聲。
這時,貢開宸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本打印的材料,放在潘祥民面前:“您先替我看看這個!”
潘祥民隨手翻了一下那本“材料”,問:“啥材料?是馬揚寫的那個‘條陳’?你真想收拾他?”
貢開宸仍微微笑道:“您先看看。”
潘祥民沉吟了一下,把材料推回到貢開宸面前:“如果你真有那意思,要收抬馬揚,那……還是讓政策研究室的那幫眼鏡兒們幫你拿主意吧……”
貢開宸哈哈一笑道:“播領導,您怕啥呢,啊?”
潘祥民卻只是默坐不語,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了句:“喝茶。喝茶。這是江蘇的一個老朋友送來的太湖碧螺春。好茶……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