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阿透經常給絹江寫信。絹江的回信寫得很長。拆信時須小心翼翼,裏邊總是裝有壓乾的時花。冬季原野沒花了,便交待說花是在花店買的對不起云云。
包在紙里的花如死了的蝴蝶,沾滿代替鱗粉的花粉,尚有活時展翅飛舞的餘韻。一旦死了,翅膀與花瓣便成了同一品種:二者同是彩色物的屍骸,一個曾以飛動飄逸裝點虛空,一個曾以靜止和超脫粉飾大地。
有一枚彎彎的花瓣硬是被壓得癟干,簡練的血紅色纖維縱橫現出無數細小的裂紋,乾枯平展得猶如印第安人褐色的皮膚。看信上的說明,方知是溫室栽培的紅鬱金香的一個斷片。
信的內容千篇一律。無非是以前來信號站時掛在嘴上的啰啰嗦嗦的告白。接着絮絮不止的是無法同阿透相見的寂寞,而且每次都附上一句想來東京。阿透也每次都答應有機會一定相邀,叫她只管經年累月安心等待。
不見的時間久了,有時阿透竟產生錯覺,以為絹江說不定真的很漂亮。旋即又馬上嘲笑自己。不過在失去絹江之後,他開始一點點覺察到了這個瘋女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
他需要別人精神上的失常來撫慰自己過度的冷靜和聰明。他需要身旁有一位視力異常的人。在這個人的眼睛裏,大凡阿透歷歷在目的對象——雲也罷船也罷本多家死氣沉沉的古老宅院也罷學習室牆上一直密密麻麻排到高中升學考試當天的功課複習計劃表也罷——全然一反本來面目而徹底異化。
阿透不時渴望解放與自由。但其方向別無選擇:解放必須指向如此清晰可見的世界的另一側,指向另一側一切事像飛流直下的領域,指向世界的不確定性。
絹江則蒙在鼓裏,扮演着為阿透關入牢籠的自我意識送來自由的熱情會面人的角色。
不僅如此。
阿透心中不斷作痛的衝動亦因絹江的存在而感到釋然。那是一種不斷企圖偷襲別人的衝動。阿透敏銳的心,恰如出囊尖錐,時刻窺伺一刺為快的時機。既然在古澤身上已一試鋒芒,必然為尋找下一個獵物而虎視眈眈。未經磨礪未曾生鏽的純粹,遲早註定搖身變為兇器。阿透第一次覺悟到自身除窺看之外具有的能力。這種能力的自覺由於伴隨持續的緊張,絹江的來信於是成其休憩之所。阿透清楚地知道,惟獨絹江一人因精神失常而安居於他鞭長莫及的天地。
而且,任何東西都不能加害於己這一自負恐怕也是將兩人緊緊連在一起的有力紐帶。
古澤的後任很快確定下來,是個現今罕見的安分守己的學生。阿透考中之後,懶得看三個家庭教師自恃有功的面孔,準備將其餘兩人也在兩個月內辭退了事。
但戒心使阿透打消了這個念頭。若把這類小角色一個接一個掃地出門,父親必然對自己產生懷疑,從而不再聽取——儘管打了折扣——自己的申訴,不再相信自己所非難之人的不是,反而對自己本身投以不信任的目光。果真那樣,也就失去了那份私下咀嚼的快樂……他想,眼下該忍耐的還要忍耐,應靜等時機的到來。不能跟什麼家庭教師一般見識,而要等待更值得傷害的人出現。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給那等人物以攻擊,就可以同樣間接地給父親留下更深的創傷。而且必須採用決不使父親事後怨恨自己的辦法。倘若怨恨,只能怨恨他本身。那將是阿透特有的萬全之策。
往後像船舶出現在水平線上嶄露頭角的將是什麼人呢?如果說船舶原本是阿透意念凝成的物象,那個人也將像阿透敏銳的心所期望的那樣懵懵懂懂地背負註定被其傷害的命運首先將一抹既非船形又非幻象的陰影投射在水平線上。阿透覺得自己對未來的希望已具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