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十月末的一天。本多決定將這天作為向阿透講授西餐禮儀的第一天。他在小客廳擺好餐枱,訂了法式西餐,把餐廳男侍叫到家裏,一如晚間正餐樣式,並讓阿透穿上新做的藏青色西服。先從餐椅坐法一一教起:坐須深坐,盡量縮小餐椅與餐枱的距離,臂肘切不可拄於檯面;不可低俯於碟盤之上;兩肘須緊貼側腹等等。繼而提出諸般注意事項:餐巾攤放方式、喝湯方式、湯匙入口不得弄出聲響,如此不一而足。阿透言聽計從,不規範處一連反覆數次。
“西餐禮儀似乎繁瑣無聊,”本多邊教邊說,“但如果舉止得體,大方自然,別人只消看上一眼就會放下心來。而只要給人一點有教養的印象,社會信用就會成倍增加。畢竟日本所說的有教養,僅僅意味熟悉西方生活方式。至於所謂地道的日本人,不是社會底層小民就是危險分子。今後的日本,二者估計都會減少。日本這一純粹的毒素越來越少,而蛻化為適合世界各國所有人口味的嗜好品。”
說話時間裏本多腦海浮現出的自然是阿勛。阿勛大概不曉得什麼西餐禮儀。阿勛的高貴全然與此無關。惟其如此,阿透才應該從十六歲就開始諳熟西餐規矩。
菜肴須從左取,飲料須從右入口;刀叉須從外側拿起——凡此種種,本多一邊令人眼花繚亂地指點,一邊注視阿透如潛水員抓取水中物那樣試探着伸出的手。他繼續侃侃而談:
“邊吃邊適當談話。要通過交談使人的心情放鬆下來。邊嚼邊談,嘴裏的東西會飛濺出去。因此要趁別人談話之機處理好自己咀嚼的節拍。父親這就跟你說話,試着好好回答……對了,今晚你就別以父親為父親,而看做社會上某大人物,如贏得此人歡心,會得到很多很多便宜。你就這樣設想好了。兩人逢場做戲。好了,開始:你這個人學習用功,三個家庭教師都十分滿意,可你為什麼一點都不想交朋友呢?”
“因為不是很想到得朋友。”
“喏喏,這個回答不靈。光是這一點,你就可能被看成厭世的怪人。那麼,如何回答才好?”
“……”
“不合格啊。光學習不行,還得有常識。應該儘可能這樣開朗地回答:‘眼下學習要緊,還沒時間交朋友。不過我想上了高中,自然而然會有朋友的。”’
“眼下學習要緊,還沒時間交朋友。不過我想上了高中,自然而然會有朋友的。”
“好好,就是這樣……呃……接着提起美術:意大利美術你喜歡什麼呢?”
“……”
“意大利美術你喜歡什麼呢?”
“喜歡曼德尼①。”
“小孩子喜歡曼德尼成什麼話!再說對方很可能連這個名字都不曉得。只這一個回答就會使人不快,以為你是個賣弄才智的小聰明。不妨這樣回答:文藝復興很不錯。說說看!”
“文藝復興很不錯。”
“這就對了。這樣的回答會給對方以優越感,使他覺得你很可憐愛。還會給他機會向你展開一知半解的長篇大論。即使那內容全是胡說八道,或者即使不是胡說八道的部分你也知曉,你也必須忽閃着好奇和尊敬的眼神洗耳恭聽。社會賦予年輕人的任務,僅僅是充當老實可欺的聽眾,此外別無其他。如果能讓對方信口雌黃一吐為快,你就算大獲全勝。這一點時刻疏忽不得。
“社會誠然不要求年輕人才華橫溢,但如果你過於平庸無奇,又馬上招致對方懷疑。你應該具有足以使長輩感興趣的某種無關痛癢的偏執。如擺弄機器啦打棒球啦吹小號啦……就是說這種愛好要儘可能平均儘可能抽象,要與精神毫不相干,與政治徹底絕緣,還要不怎麼花錢。長輩們一旦發現,也就確認了你剩餘能量的發泄口,從而高枕無憂。這方面即使多少顯示出自負也無傷大雅。
“上了高中,在不影響學習的情況下可以參加一下體育活動,並且要選擇能顯而易見產生健康效果的項目。提起體育運動員來,人們大多以為大腦缺根弦,其實對本人倒有益無害。當今日本尋求的最大美德就是:對政治盲從,對長輩忠實。
①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代表作有《基督之死》。
“你嘛,一方面要以最佳成績從學校畢業,一方面又必須像鼓滿長風的漂亮船帆那樣掌握令人對你解除戒心的愚的美德。
“至於錢,等你上高中再教不遲。當前你盡可優哉游哉,完全不必在錢上勞心費神。”
面對老老實實的阿透,本多如此不厭煩地說個不休。說著說著,他恍惚覺得是當著清顯、阿勛和月光姬絮絮不止。
假如他們也這樣該有多好!倘若他們不急於直接完成自己的宿命,而與世人邁同一步子,有足夠的智慧將飛翔本領秘不示人的話該有多好!社會不能容許飛人的存在。翅膀是危險的器官。未待起飛便招致自我毀滅。只要同那些混賬人物相安無事,就可以使其做出對翅膀視而未見的樣子。不僅如此,他們還會到處代為宣傳:
“那個人的翅膀無非裝飾品罷了,不必放在心上。交往起來,倒是非常循規蹈距大可信賴的普通人咧!”
這種口頭擔保的作用萬萬不可低估。
清顯也罷阿勛也罷月光姬也罷都未費此辛苦。這是他們對人類社會表示的鄙薄和傲慢,早晚必受懲罰。他們甚至在苦惱方面也未免表現得過於自以為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