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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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斷橋熱鬧起來,歡聲笑語砸在平靜的胭脂河裏,斷橋就搖搖晃晃的了。
喧嘩掩蓋了楓樹林裏水牛從泥濘里撥出前蹄的聲音。水牛從泥濘里撥出前蹄的聲音覆蓋了當局者的耳朵。
凡進楓林的人,都是渴望去創造那種聲音的。沒有獲得資格的,不得不在斷橋上苦心地經營,眼睛不時掃向那片楓林。也有不懷好意的人帶着剛認識的女子進了楓林,當然,也有個別一拍即合的,迅速地產生出一些故事來。
夜晚的斷橋,是年輕人的天下。平時看不到人影,隨便就在斷橋上碰到了。
石獅子不寂寞了。它的腦袋上有人靠着,屁股上有人坐着,身體被無聊的,漫不經心地手摸着,他們的手指頭在它的身上寫他們的心事。對於這些,石獅子一概保持沉默。它瞪着燈籠一樣巨大的圓眼睛,什麼也看到了,什麼也沒看到。它知道人就是這麼來來往往的。
許縣長也不甘寂寞。不甘寂寞的許縣長,在斷橋上漫步,唱她的“九九艷陽天”。男孩為了討好女孩,費盡心思捉弄許縣長,搞一些惡作劇取樂。許縣長像石獅子一樣,什麼都看到了,又什麼都沒看到。
這個假期,活躍在斷橋的年輕人,大多數是傅寒從前的同學。他一出現斷橋,就有人喊他的名字。有的遞煙,有的遞檳榔,有的拍他的肩膀,對準他的胸膛擂上一拳。留鎮上混的年輕人,私下底很羨慕他這麼一個讀書人,在有很多漂亮女孩和多彩生活的城市裏。傅寒沒有什麼讀書人架子,他和他們很融洽。
西西聞聲知道傅寒來了。有時是從別人在喊他,有時是聽到他的腳步聲,最隱秘的是她能嗅到他的氣味,青蘋果的氣味。他來了,斷橋豐滿了,胭脂河的水豐滿了,她的心裏也豐滿了。有時她親眼看見他走過來。傅寒身高一米八,這樣的身高,在南方的小鎮是很罕見的。他那麼走着,她就覺得小鎮的木房子矮了,那版畫一樣的夜景,變得生動而溫馨。但是,他是流水。她是石頭。他只是從她身邊淌過。他沒有和她說話。他捲走青蘋果的氣味。他留下青蘋果的芳香。她滿腦子的失落。她賭氣,不再去斷橋了。但是天一黑,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用大蒲扇拚命地扇風。天太熱,大公雞不安地在籠子裏走動,腳彈擊竹籠,發出“叩叩叩”的噪音。她就去罵它,喝斥它。但她自己也坐不下來。她摸出鏡子,看着鏡子裏的那個人,開始嘲笑她。
“你愚蠢,你不知道自己是誰嗎?你不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城裏人。他多看你一眼嗎?他怎麼會喜歡你……羞死你,看不羞死你。”西西生自己的氣,“你要是有胡蝶那麼漂亮,也許他會喜歡。那也只是喜歡,他也不會娶你,鄉里妹子,掃地抹桌子的服務員。瞧你的牙齒,要是有許縣長的那麼好看,也許他會喜歡。但也只是喜歡,他還是不會娶你。說不定,他有了喜歡的人。”
她發獃。她想那天他進廚房來幹什麼?幹嘛要和我說話,對我笑。他要在鎮上呆一個暑期。一個暑期呢。她重複一遍。左手捏着右拇指,指甲在上面划來划去。僅僅是一個暑假。她突然開始飛快地洗臉,梳頭,換衣服。什麼也不想,心已經飛到了斷橋。她在弄堂里飛快地走,走到丁香街時,步子慢了,並停了下來,然後果斷、堅決地調頭,她改變了主意。但是幾秒鐘后,她重新出現在丁香街上。她看見了他,不,她聞到了青蘋果的氣味!她的心一陣顫慄,有什麼東西倒了下來。她感覺自己的虛弱。她聽見胸腔里有風箱在抽動。她的腳不是她的。她既盼着快步走過去,離他近一些;又希望只是這樣,遠遠地聞着青蘋果的味道,聽他和別人談笑。她就這麼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橋端,她希望他看見她,喊她,走近她,可她又想躲着他。她靜默地向斷橋下面的碼頭走去。她走下去,並沒有躲起來,相反,在一個斷橋上能清晰看見的階梯上坐下來。她希望她的這個舉動,和他沒有關係,那麼,人們就沒有嘲笑她的理由。她面朝胭脂河坐着,她似乎是隨便來這裏吹吹風的。她果然聽見了他的聲音。她根本沒聽清他說什麼。她聽到女孩子在喊傅寒。是胡蝶。她想起來,胡蝶是他的同。他是不是在和胡蝶好?她希望他看見她,只希望他一個人看見她。因為她只是為他一個人,才坐在這裏的。
她坐了很久。
烏篷船上的煤油燈忽然熄滅了。
她不知道什麼時間了。
終於聽不到他的聲音,青蘋果的氣味飄走了。
她站起來,兩條腿早已經麻木了,差點摔倒在地。
她一連三個晚上坐在這個地方,每次都是同樣的結果。第四個夜晚,她不去了。她連續三天沒去。她想永遠也不去了。這天晚上,月色撩人。毛燕來喊她到斷橋乘涼去,到斷橋隨便坐坐去。她動搖了。或者說,她不想拒絕和毛燕在一起。毛燕和何吉的關係確定后,她幾乎沒什麼機會,和毛燕一起獃著了。更何況,這麼美麗的夜晚,毛燕想到了她這個朋友。僅這一點,就夠她感動一回的了。她盡量不去想他,那個叫傅寒的人。她甚至不希望遇到他。她挽住毛燕的胳膊,快活地和她說笑,罵她有了男朋友,就不要女朋友,沒了男朋友,才想起女朋友。毛燕聽得格格直笑,說她最近事情很多,他們正準備自己開發廊。西西在毛燕的胳肢窩裏撓了一下,毛燕最怕癢,去撓西西的胳肢窩,兩人打打鬧鬧地往斷橋走去。
嗅不到青蘋果的氣味。傅寒果然沒在。羅中國和趙寶幾個人圍在一塊,幾支煙忽明忽滅。西西暗自鬆了一口氣,忽然又覺得莫名其妙的無聊。他們湊近了,把兩人半包圍起來
“西西,好幾天沒看你出來玩,晚上都幹什麼去了?”羅中國說。
“幹活太累,晚上磨完米粉就睡了。”月光下西西的臉是粉白色的。這時毛燕碰到了朋友,把她拉走了。毛燕和她們嘻嘻哈哈地說話,她說她的髮廊差不多開張了,請她們來捧場,她們誇毛燕,越來越像個老闆娘的樣子。西西無事可干,一個人趴在橋欄上,探出腦袋,看着腳下的河水。她的腦袋掉到水裏,月亮掛在頭頂上,月亮里的那棵樹,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朝河水吐了一口痰,砸碎了她的腦袋和月亮。她想回店裏睡覺,亂鬨哄的斷橋上無聊透了,又不好意思馬上就走,好歹得呆一會兒,只好繼續朝河裏吐口水,直吐得口乾舌燥。
許縣長在斷橋上來來去去。她不時抬起手腕,好像是看時間,但她的手上光溜溜的,只有兩個銀色的鐲子。那是西西與她交換紅絲巾的籌碼。不知什麼時候,許縣長走過來,和西西並排趴在橋欄上,她呆了一會,伸出手,輕輕拍打西西的肩。
“幹什麼啊你!”西西突然喝斥。許縣長的手懸在空中,竟不知道縮回去。
西西已經滿臉通紅,她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許縣長拍了她的背,許縣長像個朋友一樣拍了她的背。西西遠遠地躲開許縣長,她覺得很是丟臉,不知道鎮裏的年輕人又該怎樣嘲笑她。果然,有人笑了起來,把所看見的告訴其他人,其他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西西不做聲,默默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她恨許縣長令她難堪,又為自己的粗魯的態度難過。
除了許縣長,還有誰關心自己?除了許縣長,還有誰知道她的孤獨呢?西西心情本來不好,這下徹底沒有興緻玩了,於是和毛燕告了別,一個人回店裏去。
拐進衚衕,她嗅到了青蘋果的氣味。傅寒!她心裏喊了一句,心開始狂跳。但是,空空的衚衕,灌滿了月色,沒有一個人影。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她知道,老闆娘的家,在她的左側,往深里走一段,就到了。他可能在二樓的走廊里,靠着欄杆抽煙。
西西不敢朝那邊張望,只是埋頭加緊腳步往回走,影子跟隨她匆匆地前進。
“HI,你急急忙忙的幹什麼?”傅寒突然迎面出現,令西西措手不及。
“我……回店裏。”狂蹦亂跳的心又把她搞糊塗了。
“回哪個店呢?”傅寒笑道。
西西這才發現,她早就錯過了店門。
“你怎麼了?又一個人在碼頭上坐,對着河面發獃么?”他離她兩米遠。
“原來他……是看見了的。”西西心裏掠過一絲驚喜。
“這幾天沒看見你,過來看看你在幹什麼。”在她推門的時候,他說道。她停了一下,進去了,門卻是敞開的。他猶豫了一下,很自然地跟了進來。他聞到雞屎味,受到驚擾的公雞,發出咕咕咕慌亂的聲音。他迅速地觀察了一下她睡覺的地方。她一個人獃著,尚嫌窄,像他這樣的體積,轉個身都是件費勁的事兒,兩個人擠進來,就擁擠得不成樣子。雞屎味她聞習慣了,她能從雞屎味中,分辨出她喜歡的青蘋果的味道來,並且完全把雞屎味覆蓋了。公雞好奇地打量這位素不相識的來客,伸直了脖子,眼圈擴大。
“奇怪,我媽怎麼把雞養在這裏?”他隨便說。
“我總是不知道時間,起不來,擔誤做事,全靠它提醒我。”她終於能笑出來。
“噢。”他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第二天晚上他又過來了,帶來一個貓頭小鬧鐘。她問這是什麼東西。他說是一隻公雞。她說騙人,公雞怎麼沒羽毛。他笑,手指將鬧鐘撥弄了幾下,說,等一分鐘,公雞會叫你起床的!她就死死地看着這隻公雞。
“哎呀,可能它沒吃飯,叫不出來了。”他假裝很着急。
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鈴聲,嚇得西西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每天幾天起床?我幫你調到那個時間,到時候它就會叫你起床的。”他說。
“五點半。”
“那麼早起來做什麼?”
“天早亮了。”
他低頭調鬧鐘,她看到了他的手指,心想,讀書人的手,就是不一樣。
“明天你試一試,它要是不叫,你告訴我。”他把鬧鐘放好,起身走了。她的屋子裏還留着青蘋果的味道。
早上她被鬧鐘叫醒。中午的時候,他把雞籠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