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秦為救楚,動員了五百乘戰車。
一乘是"馬四、士三、卒七十二、輜重二十五",因此,五百乘援軍之兵力內容為:
馬:二千匹
士卒:三萬七千五百人
輜重:一萬二千五百人
申包胥與這批秦國援軍合力迎戰吳軍,於稷(河南省)攻破吳軍。
雖然稷地之戰只是小規模作戰,對局勢影響卻極大。在這之前,吳曾與楚交戰五次,而五次皆奏捷。楚獲勝,這還是頭一回。
始終受到背後越之威脅的吳,在征楚連連奏捷時尚無特別顧忌。一旦戰敗,就有芒刺在背的感覺。
吳王闔閭之弟夫概注意到這個狀況。
這是好機會!他做如此判斷。
這時他正跟隨兄王出征楚國。吳國所以能於對楚戰爭初期連戰皆捷,全靠夫概的勇猛作戰。闔閭卻對這位勇猛的弟弟耿耿於懷。
隔着漢水與楚國大軍對峙時,夫概表示願意組織敢死隊,並由自己率軍攻入楚軍本營。兄王闔閭沒有準許。而夫概卻專斷獨行,率領五千手下直搗楚軍本營,並使得楚國名將子常狼狽敗走。這成了吳軍連戰連勝的原因。
"楚軍連戰連敗,完全是靠王弟奮戰的結果。"
聽到這句話時,闔閭悻悻然說道:"幸虧打贏,實際上,那是違背命令之行為。弄不好反會成為我們大敗的原因。難道能把戰爭當做賭博嗎?沒有勝算而動,只能算是贏了一場賭博,這樣的人有什麼功勞可言呢?"
闔閭不屑地說完,又說:"本來該以違反軍令之罪處置,且饒恕他一次。"
這件事情傳到夫概的耳朵里。夫概當然十分不悅。他現在明白兄王的確討厭他,也以戒心對待他。好!既然如此,那就走着瞧!夫概開始耐心等待機會。
乾脆由我來取而代之吧!連連勝利,使他信心十足,夫概最後有了這個念頭。
於稷地之敗戰,使得夫概決定採取行動。
夫概悄悄脫離戰線,率軍回國自立為王。
夫概回國稱王!接到消息時,闔閭怒不可遏地叫起來:"這個趁火打劫的混賬東西!"
他遂立即率領全軍歸國。
夫概犯的是過分自信的毛病。過去之所以屢戰屢勝,完全是大國"吳"之國威使然,而他卻誤以為是靠一己的力量。被有"吳"國威做後盾的兄王軍隊攻打時,他一下子就潰不成軍,沒命地逃亡。
諷刺的是,夫概亡命的地方竟是他過去交戰的楚國。楚國不但接納他,更給他堂谿之地當領地。
回國后,闔閭又出兵攻楚,由於前車之鑒,所以這回沒有親自出征,而改派太子夫差率軍。
在河中換乘另一艘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是在急流處!船身這時候一定會大大搖晃。不過,搖晃總比翻船或掉落水中好。
換船之事不可突然決定,一定要作妥善準備。
復仇魔鬼以鞭打平王屍體、蹂躪楚國國土達成其目的。一般的情形是,復仇心愈強烈,達到目的后的空虛感愈難壓抑。而伍子胥卻是早已有所準備的。
他由以復仇為名的船,輕快地改搭以權力慾望為名的另一艘船。
換乘后的情形和先前沒什麼兩樣,同樣以執著態度面對一切。
從這個時候起,吳所面對的敵人,已由楚轉為越。
吳王闔閭絕不饒恕於自己出征楚國之際,曾經對吳國加以侵擾的越國。
"越國算什麼東西!"闔閭氣憤不已。
越國只是海濱一落後小國。不過,今日之越已非昨日之越。在名臣范蠡的努力革興之下,越國已成長到能與近鄰強國吳互斗而平分秋色的程度了。
國境紛爭性質的局部戰爭屢見不鮮,至於大規模作戰,吳國也不敢輕易向越國發動。
闔閭即位后第十九年(公元前496年),吳終於抓到伐越之機會。
因為越王允常去世,其子勾踐繼位。
"允常並非只有勾踐一個兒子,勾踐一定不是順利繼位的。越國政局正在動蕩,這不正是發動攻擊最好的機會嗎?"
做此判斷的闔閭,發佈了動員令。
"大王不要忘記越國有范蠡。"伍子胥說。
雖然知道越是強勁對手,不過,闔閭內心多少還是瞧不起對方的——
越不過是擁有全身刺青之漁夫軍隊,一個落後小國罷了!
蔑視常會引起大意。伍子胥就是擔心這一點,所以對闔閭有所提醒。
"我知道。"雖然闔閭如此回答,但吳軍將士卻沒有一掃蔑視越國之氣氛。
這次的吳越戰爭,戰場是一個叫做槜李的地方。這個地方位在太湖與杭州灣中間,是現在的浙江省嘉興附近。
對峙的兩軍,始終分不出勝負。
"不可能打不贏這樣的敵人!"
吳國參謀群頗為費解。
原本準備一鼓作氣攻到越都會稽,卻在途中受到越軍迎擊,這已是意外之事。而且越軍的強勁也超乎想像。
"我們和楚國交戰多年,士兵都是經過戰爭洗禮的啊!"
部分將領十分訝異。
與楚交戰多年,的確有益於士兵之實戰訓練,但國家綜合性戰力因而低落,也是事實。
吳越兩軍兵力在伯仲之間,士氣也不分上下。只是,比起越軍,吳軍較缺乏謙虛態度。
為何打不贏這樣的敵人呢?這份訝異,本身就證明在態度上欠缺謙虛。
對越軍而言,吳國是長久以來聳立於眼前的障礙,是個絕頂強勁對手。
我們一定要奮鬥到底,把它打倒!全體越軍將士,無不以此砥礪自己。
越國之補給線較長。由國都會稽運輸物資,非繞行杭州灣不可。對吳國而言,戰場就在由國都姑蘇筆直下來的南方,因此可以利用水路。
"戰事不能拖久,不然會對我軍不利。"范蠡一開始就持此想法。
"看樣子,戰事好像會拖延下去……"勾踐蹙着眉頭說。
"若不退兵,就要使用奇策——我們大概只能二者選一!"
"倘如退兵,敵軍一定會乘勢追擊的。"
"奇策不一定會成功。"
"我想,只有孤注一擲了。"勾踐好像下定決心的樣子。
"范兄,請你想出奇策吧!該使用武力的地方,我們可以負責,可是……"一旁的大夫靈姑浮急切地說。他是越國第一勇士,由於急着想要一決雌雄,所以顯得心浮氣躁。然而,他不可能想出奇策,因此,對范蠡說了這句話。
"軍中有六十個重罪役夫是嗎?"作冥思狀的范蠡問道。
使用罪人為軍中役夫,是各國都有的事情。此次迎擊作戰,越國也帶有囚犯部隊。其中的六十名重罪刑犯,擔任較危險的工作。
"你準備把囚犯怎麼樣?"靈姑浮有些着急地問。
"我要他們為國捐軀,為我們打開一條路。"范蠡回答。
"知道自己不能生還,這一點他們倒明白的……"
"一樣要死,讓他們為國捐軀,不是很好嗎?"
范蠡環抱着雙臂。
他要把六十條囚犯生命使用在什麼樣的奇策上呢?
他召集六十名囚犯,對他們說:"我要大家把命給我。不過,我答允會給各位的家人極大恩賞。這一點要向各位明確承諾,也會在文書上做正式記錄。你們可以因犧牲自己而救祖國,也可使你們的父母子女過富貴生活。這樣的犧牲應該是值得的吧?"
這六十名囚犯,都是被判決死刑的。比起罪刑較輕的囚犯,他們大都抱持"豁出去"的態度。因此,動不動就以"看不順眼,你就把我殺掉啊!"之語頂撞長官,是經常可見的現象。
范蠡對這批囚犯有所指示——
六十名囚犯,二十名為一隊,分成三隊,每人分發一把利劍。
越軍陣地突然傳出洪亮樂聲。這是極其雄壯的進行曲,大概是動員了所有軍樂隊演奏的吧。
"那是什麼?"吳軍陣地士兵全都鼓噪起來。
"只是音樂而已,沒有什麼稀奇。大家不要離開自己的崗位!"伍子胥對各部隊下令。
他一看就知道,越軍此舉目的在於分散吳軍的注意力,進而尋覓可乘之機。
想用樂隊亂七八糟的演奏分散我們的注意力,然後乘隙而入,這一套是不管用的!足智多謀的范蠡怎麼只能想出這樣的計策呢?伍子胥心裏如此想着。
而熱鬧的不只是音樂。
一排二十名士兵,配合著進行曲節奏,踏着整齊步伐,朝吳軍陣地行進前來。
"那是什麼?他們準備幹什麼?"吳軍陣營又嘈雜起來。
"我們是不是要放箭?"將軍問道。
"這……"伍子胥開始思慮。
現在猛然射箭,當然能把那一排毫無防備的士兵悉數射殺。這一點敵人當然不會不知道,所以,這一定是某種計策。伍子胥由於辨識不出敵人——也就是范蠡——的企圖,所以一時拿不定主意。
"暫時不要動,看看再說。"這是吳王闔閭做的決定。
一字排開的這二十名士兵是越國囚犯部隊的第一隊。他們越來越接近吳軍陣地。
對數萬吳軍而言,二十名士兵只是螳臂擋車罷了。因此,吳軍此時持的與其說是警戒心,不如說是好奇心較為正確。
樂隊停止奏樂時,這二十個人當場立定。這裏距吳軍陣地僅僅咫尺,彼此喊話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楚。
立定的二十名士兵,先以誇大動作向吳軍敬禮,然後齊聲大喊:
"我們都是犯了重罪的人,反正不能生還。因此,我們決定在此地自盡!"
語畢,他們同時拔劍,一起引頸自刎。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全體吳軍將士莫不面面相覷。
大家還在大大錯愕之時,又見二十名士兵,一字排開,步伐整齊地從越軍陣地行進前來。
"看!他們又來了!"
大伙兒這回已知道這些人要幹什麼。剛才由於擔任哨望任務,而沒看到第一隊集體自殺情景的人,這會兒都不想錯過機會,睜大眼睛注意觀看前方。這是絕無僅有的奇景,一生難得見到一次。這樣的時候,誰還顧得了哨望任務!
第二隊士兵同樣引頸自刎。
接着,第三隊開始行進。
"我知道了!糟糕!"
伍子胥這才領悟范蠡的企圖。
以無比奇妙情景吸引全體吳軍的注意,利用這個時間布好攻擊態勢——范蠡的企圖應該在於此!
在樂隊奏樂之下,徐徐行進,為的是要賺取較多的時間!
伍子胥於第三隊士兵拔劍時想到這一點,同時知道為時已晚。
果然,第三隊剛引頸自刎完畢,吳軍陣地左右就傳出一片吶喊聲。
"敵人來襲!"
吳軍頓時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他在屋樑上吊一獸膽,每日不忘用舌頭舐嘗一下,並於舐的同時,用這句話砥礪自己:"勾踐,難道你忘了會稽的恥辱?"
"我輸了!"
伍子胥不覺叫出聲來。
這樣的作戰,稱得上是奇策中的奇策!
除了范蠡以外,還有什麼人想得出這種破天荒的作戰方式!
伍子胥邊逃邊想。
越軍以排山倒海之勢攻進吳軍本營。
越國勇將靈姑浮持槍殺向吳王闔閭。吳王好不容易閃過,大腳趾卻已被靈姑浮的槍刺傷。
吳王立刻棄履,歪歪拐拐地繼續往前逃命。
受傷的程度相當嚴重。大腳趾根部的骨頭被刺斷,僅剩一片皮肉附在那裏。傷口大量流血。但這是生命攸關的時候,不能因此而停歇。吳王又閃過靈姑浮接連刺來的槍,幸虧家臣趕來搭救,以身庇護,才得以脫離虎口。
然而,來到領土內叫做陘的地方時,他因腳傷而死。
闔閭死得太突然了。因腳趾受傷而死,這也有些離奇。死因是大量失血呢?或是劇毒從傷口進入?
陘離戰場槜李只有三公里左右。由此可見,從受傷到死亡的時間甚短。
靈姑浮是越國高級武士,所持之槍說不定塗有毒藥。倘若如此,吳王闔閭被刺后不久就一命嗚呼,應該是自然的事情。
派遣刺客刺殺前王僚是十九年前之事,已經年邁的闔閭,大概身體缺乏抵抗力吧?兒子夫差這時已長大成人。
"夫差,你絕不能忘記父親是被越王勾踐所殺……"闔閭把兒子叫到枕邊,說完這句話后斷氣。
"孩兒絕不會忘記的!"夫差咬緊嘴唇,悲痛地回答。
《史記·吳太伯世家》則將夫差的這句話記述為:"我一定會在三年內,向越王報仇的!"
新即位的夫差令家臣站在宮殿階前,每當自己出入之時,命他們大聲喊着:"夫差!你不會忘記父親被越王勾踐所殺之事吧?"
新吳王夫差每次聽到這句話,就想起被越軍追趕時的屈辱情景,因而奮然回答:"我絕不會忘記!"
他把階前家臣說的話當做是父親的叮嚀。
時間會沖淡愛憎之心。這是一般的情形。夫差生怕自己也如此,忘了殺父之仇,所以命令家臣代替父親說話。
夫差出入宮殿時,倘若有伍子胥隨侍在側,他就會感到一種寒意。
階前家臣當然會遵照命令大喊那句話。而每次聽到這句話時,伍子胥唇角每每泛出冷笑。
伍子胥對楚平王的怨恨,可謂強烈至極。他的怨恨即使在十六年後也沒有淡化,因而有了日後對平王屍體猛烈鞭打之行徑。
但,江南文人夫差則沒有如此徹底的愛憎之心。他有時候甚至對伍子胥化為復仇魔鬼的執著行徑感到不快。
未見於《史記》及《春秋左氏傳》,而見於《十八史略》的記載是:夫差為了不忘父仇,不睡軟床而睡在堅硬的薪木之上。這就是有名的"卧薪"。
這件事情一般被解釋為代表強烈的復仇心,但也有人持"倘不如此,復仇執著將會淡化"之見解。
伍子胥不用這等方法也不會使復仇之心淡化。
這就是吳王夫差與其家臣伍子胥的差異點,而這也成了兩人走向悲劇之導因。
夫差從小就受到國君疼愛,同時也是眾所公認的王位繼承者。他自然沒有父親闔閭年輕時"我非篡奪王位不可"的強烈鬥志,是在溫室中成長的落落大方的貴公子。
因此,夫差的內心裏並不喜歡為了復仇、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伍子胥。但聽了父親的臨終遺言后,他也成了復仇魔鬼。
吳王夫差和伍子胥最合得來的時候,應該是在夫差一心要對越國復仇的三年期間。
夫差果然於第三年攻滅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