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第十四節

"什麼!?……什麼是血統關係?"

"我是指我和你的關係而言。"政以斷然口氣說。

"那……"

呂不韋以為自己聽錯了話。他做夢都沒想到,政早已知曉有關自己身世的秘密。

"這不是很有趣的事嗎?過去跩得要命的那些人,現在卻在我面前磕頭如搗蒜,的確太好玩了……"這個假冒的太監,因第一次嘗到權勢滋味而得意忘形。

不要以為血統關係管用!

不管有什麼樣的關係,我都不會對你客氣,更不會成為你的傀儡!——這名少年如此揚言。

"是!"

呂不韋垂頭時,感到自己渾身冒出冷汗。

英明君主渴望的是行動之自由。縱然年少之時情非得已,待長大成人之後,一定會以輔佐人的存在為忤,到時候,再找借口將之除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呂不韋原本的意圖是:操縱強國國君,以創造一番偉業。政雖是自己的骨肉,卻不是會聽任輔佐人擺佈的人。

既已如此,呂不韋只有自我收斂,以免被肅清。而為了不被抓住把柄,於今之計,最重要的是儘早與過去的愛妾,即現在的母太后疏遠。

但她是個多情女人,應該不會輕易放走情夫。

呂不韋拚命地思考對策。

母太后多情,實際上絕少是精神上的要素,絕大多數是尋求肉慾上的滿足。因此,情夫並非一定得呂不韋不可。

我找一個在性事上比我更強的男人給她吧!呂不韋把目標設定在這一點上,計劃找一個替代人物。

"對!那個人應該最適合!"

呂不韋想到的是名叫"大陰"嫪毐的男人。"大陰"是性器特別巨大的男人之謂。為滿足以肉慾為第一的母太后,這樣的男人應該最適合她。

呂不韋用金錢使嫪毐成為自己的"舍人"。"舍人"意指私人近待。

一旦聽到"大陰"傳聞,母太后一定會渴望得到才對。呂不韋因此儘可能地把這個傳聞散播出去。另一方面,他以訓練為目的,讓嫪毐在家裏不穿衣服,把桐木製輪子套在勃起陽具上走來走去。雖然桐木製的東西不重,但陽具軟下就會掉落。不僅"東西"巨大,而且持久力強——這個風聲很快傳開。

這個傢伙的"東西"實在夠大……每次看到時,呂不韋自己都不禁連連咋舌。母太后是自己過去的情婦,要把這樣的男人配給她,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嫉妒感。

有個男人的"東西"撐得起桐木製輪子——這個消息果然傳到母太后的耳朵里。一天,她把呂不韋叫來,說:"聽說你有一個叫嫪毐的近侍。把這個人讓給我,行嗎?"

"除了宰相和相國以外,一般男人不許進入後宮,我哪裏有辦法送這個人到你身邊呢?"呂不韋佯裝為難地說,內心裏卻為對方上鉤而感到欣慰。

"替我想想辦法嘛,求求你!你是相國,還有什麼事情辦不到呢?你連和我這個母太後上床都有辦法,送一個用人到後宮,還能難倒你嗎?"

母太后情急地懇求道。

"這真是個難題……好吧,我想想辦法就是啦!"

呂不韋如此回答。其實他是早已成竹在胸的。

依照規定,除了皇帝和宰相,其他的男性一概不許進入後宮。唯一的例外是喪失男性機能的男人——太監!

"我讓他成為太監,然後送到你身邊來就是啦!"

"給我太監,有什麼用呢?"母太后嘟着嘴說。聽說是個"東西"特別大的男人,所以才要叫來陪伴自己。失去男性機能的太監,叫來做什麼呢?

"不,我會找理由,表面上對他處以宮刑(割去男子生殖器的刑罰),實際上卻不動手術。這樣,他就能以太監身份進入後宮啊!"

"不愧是相國,的確有一套!"母太后欣喜萬分。

使不可能成為可能,這是呂不韋的拿手好戲。他可以說是最懂得"有錢能使鬼推磨"的人。

他連以收買手段使秦國人質從被秦軍包圍的趙都逃出這等難事都做得到,相較之下,在宮刑犯人的去勢手術上動動手腳,這樣的事情還算什麼呢?

後宮本是男人止步之地,而母太后和太監的媾和卻在這個環境之下展開!

成為王母情夫的嫪毐,開始掌握極大權力。在權勢邊緣的人應該多少知道如何使用權力,而嫪毐則是過去與權勢絲毫無緣的人——

這不是很有趣的事嗎?過去跩得要命的那些人,現在卻在我面前磕頭如搗蒜,的確太好玩了……

這個假冒的太監,因初次嘗到權勢滋味而得意忘形。正由於是第一次掌握權勢,所以濫權的程度令人側目。

相國呂不韋把母太后硬塞給嫪毐,自知理虧,於是在各方面對他多所容忍,因此這個假太監的權力逐漸變大,甚至到了指揮整個後宮的程度。由於秦王年少,所以宮廷人事之權全為後宮所控制。君臨後宮的嫪毐,開始左右官吏任免事宜。企求爬升的人頻頻出入他的府邸,大行賄賂,勤於奉承。他的府邸,用人達數千人之多,雖不及呂不韋,實際上已是秦國第二把交椅。

呂不韋被封為"文信侯",嫪毐則得"長信侯"封號,並受封山陽之地,爬升為小諸侯。

卑賤出身的人總是卑賤,實在難以駕馭……呂不韋感到十分不快。不知天高地厚的這種人,實在無法預測會弄出什麼名堂。搞不好,自己有一天會因他而受到連累。當時的秦經商鞅建立法治國家體制后,正由李斯極力統籌一應法律機構,連坐之罪極為嚴峻。在法律之前,連相國都不是絕對安泰的。

呂不韋深感後悔。要是知道事情會演變到這個地步,當時千不該萬不該找這種人來擔任替身,他想,不如由自己繼續為母太後效勞。只要行事謹慎,應該不會出紕漏的。

嫪毐的作風不知收斂,呂不韋不止一次為他捏把冷汗。

在未到不可收拾地步之前,非妥善處理不可。呂不韋認為應付這等事,再也不能拖延姑息。秦王正在逐日成長。在這之前,早熟的他也可能知道有關母親的醜聞。知道后,他會置若罔聞嗎?

枱面化將是難以避免的事。

既然如此,開刀之事要越早着手越好。拖延的後果,由於秦王在政治認知上成長快速,很可能將此事訴諸政治手段解決。到時候,倘若秦王蓄意將輔佐人——這個他向來視為眼中釘的相國趁勢去除,呂不韋豈不是會失去地位,甚至連生命都岌岌可危了嗎?

呂不韋決定舉發嫪毐。

他當然不會由自己出面舉發。擁有三千食客的他,可以指使的人唾手可得。

在舉發之前,必須要有設想周到之部署始可。嫪毐一旦受審,由呂不韋推薦進入後宮這個事實一定會被揭發。更值得擔心的是,以行賄手段偽裝已執行宮刑這個大罪更會暴露出來。

因此,絕不可使嫪毐受審。

為此,呂不韋決定在舉發的同時,讓嫪毐知道他即將被捕,如此一來,他一定會在被捕之前發動兵變——即使嫪毐沒有這個念頭,我呂某也非使他如此做不可。這個假太監,現在已有發動數萬兵員的能力。嫪毐在"鎮壓兵變"名目之下被殺,便一了百了。

呂不韋立刻制定計劃,採取行動。

秦是嚴格的法治國家,舉發要有確切證據。這一點並不是難事。

與嫪毐私通后,母太後生了兩個孩子。未亡人身份的母太后當然不能公開生子。因此,母太后買通卜者,傳出:

此地宮中對母太后大不吉利,應暫時移至雍之方向避邪。

雍乃國都咸陽之西,現在的陝西省鳳翔縣,當時有一秦國離宮。母太後到了該地生下孩子后,若無其事地回到咸陽宮殿來。

這兩個嬰孩就是活生生的證據——

嫪毐乃假冒之太監,實際上並未受到宮刑。他和太后私通而生有二子,並且有廢今上、擁其子為新王之企圖。

有人如此告發。

誣告是重罪,因此,除非有很大決心,否則這等重大事件是沒有人會輕易告發的。

另一方面,嫪毐接到如下通報:

與太后之關係及生有二幼子之事,均被查悉。秦王正計劃誅殺你,將於日內以祭祀為由赴雍,實際上,是為了招兵……

以秦王之力,拘捕擁有數萬私兵的長信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時候在國都招兵,會有被察覺之虞。因此,遇到這等大事時,古時君王概以祭祀或狩獵為由,離開國都,到偏僻地方招兵。

"是什麼人告的密?"

長信侯嫪毐氣急敗壞地跳起來。除了"東西"大以外,這個人的膽量也很大。

"現在該如何?"

近侍請示時,長信侯以一貫大膽的神態說:"這還用得着說嗎?誰願意乖乖被捕!在對方還沒採取行動之前,我們要發動攻勢啊!"

他發佈了蓋有太後印璽的動員令。

這是秦王政九年之事,政當時已二十二歲。之前由於秦王尚年少,一般文書關防都用太後印璽。在這個慣例之下,發動國軍之事應無任何阻礙。

由於得到幕後操縱者呂不韋之通報,政早已知道對方將有此舉。因此,他事先下達君令,通告國軍,以太后名義發佈之動員令無效。

雖然如此,長信侯還有私人兵團。他遂以雍之南方的離宮蘄年宮為據點,舉兵謀反。

秦王政立即派大軍前往鎮壓。

"我上當了!"

長信侯切齒扼腕地叫起來。

算他聰明,知道自己上當。至於上了什麼人的當,這名"大陰"異人卻不知道。

指揮討伐軍的是昌平君和昌文君,叛軍很快被敉平。

怎麼這麼容易就被擊敗呢?逃走時,長信侯心猶不甘。他現在已是被懸賞緝拿的人。佈告上寫的是:將之活捉者賞錢百萬,將之殺死者賞錢五十萬。

長信侯在一個叫"好疇"的地方被殺,位於咸陽西北,現在的地名是陝西省干縣。

他的屍體被處車裂之刑。

"在處刑之前,先剝光他的衣服!"

秦王政發佈此一命令。

在裸體示眾之前,秦王政先檢視了長信侯屍體。因為這具屍體本身就是犯罪證據。

屍體有太監不該擁有的東西。而且這個"東西"大到令人咋舌的程度,正是鐵證如山!

"這麼大的東西應該撐得起桐制輪子吧……"秦王政望着長信侯的"東西"嘆息道。

事件處理迅速展開,其嚴峻程度誠可以"秋霜烈日"形容。

政當然不能處死自己的親生母親,不過也將之幽禁於雍地離宮。

長信侯一族悉數被誅。

為數達數千之多的家臣中,罪狀較輕者也被處三年徒刑。此外,有四千多人被流放至當時尚屬未開發之地的蜀。不過,被流放至蜀地的人,於數年後獲赦回國。

太后秘密生下的兩個孩子在尋獲后被殺。

當時,有一名叫茅焦的齊國遊說之士對政說:"大王倘若欲得天下,就應迅速奉迎太后回國都。被稱為不孝之子,是會影響諸侯向心力的。"

"如果說,為得天下非如此不可的話……"

秦王政立即派人前往雍地。

"這個年輕小夥子一定前途無量……我遺憾不能親眼看到他一統天下,但為避免引起一場骨肉之爭,這已差可自慰了。"呂不韋臨死前呢喃着說。

"禍根已斷……"

呂不韋喃喃說著這句話,為一切如計劃順利進行而感到快慰。

他於長信侯嫪毐軍中也派有心腹部下卧底。斬殺逃亡的長信侯,便是這名部屬下的手。

"那個"大陰"傢伙被殺時的情形怎樣?"呂不韋問這名部屬。

"挨一刀時,他呻吟着說了一句"你不是文信侯呂不韋的部下嗎?""這名部屬回答。

"哈!哈!他到臨死前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乾的啰?他是不是說完這句話就死了?"

"不,奄奄一息之際,他又說了幾句話。"

"他說什麼?"

"他睨視着我說:"呂不韋派你到我這裏來卧底,同樣,秦王一定也派人在他那裏卧底。你回去告訴你的主子這一點吧……"他說完這句話后才斷氣。"

"咳……他說了這樣的話?"

呂不韋微微搖了搖頭。

這可不能一笑置之。對方再也不是小孩,而是二十多歲的人。君王放密探到宰相身邊,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過。尤其像政這種"豐准長目"(鼻子高而眼睛細長)相貌的人,城府之深,往往令人摸不透。他明明已知道呂不韋是自己的生父,這不但沒有引起他的親近感,好像還使他產生由衷的厭惡感。

我的處境不是很危險嗎?

老奸巨猾的呂不韋,一察覺自己的處境就立即採取對策。他又以拿手的收買手段,讓秦王身邊人士向秦王說了這樣的話:

呂不韋對這次的繆毐事件甚為痛心,並以未恪盡相國職守而深深自責,目前正閉門思過中,他是出自內心的反省。

執如此說詞的不止一二人,幾乎所有近臣都說了偏袒呂不韋的話。

年輕的秦王政,慵懶地閉着他的細長眼睛,說:"既然如此自責,他可以辭去相國職務呀!"

這句話決定了呂不韋的去職。政又懶洋洋地睜開眼睛,說:"離開相國職位的人,也沒有必要居住國都。呂不韋在河南有采邑,他應該到那裏去閉門思過。"

這句話等於宣佈將他流放外地。

嗬……他準備來硬的哩!接到通知時,呂不韋在心裏如此忖度着。

沒想到年輕秦王想來硬的!但以為解職、流放就了事,這一點顯示他還是個菜鳥!我可是現在才準備來硬的喲!——呂不韋還有餘裕想這等事。

呂不韋原本就準備回河南鄉下休養一段時間后,再着手於期望已久的取得天下之事。而可能被"誅殺"之危機,總算安然度過。

會覺得面臨危機,或許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人偶爾得有休息的時候,到鄉下一段時間,我何樂而不為呢?

呂不韋決定到河南宅邸悠閑地住一段時間,以便仔細思考將來的方針。

表面上他是乖乖被流放,但呂不韋偏偏要讓年輕秦王知道自己不是容易被擺佈的人。那是距離國都相當遠的地方,想派軍討伐,談何容易,縱使在行動上稍微越軌,秦王又能奈他如何?

呂不韋以閉門思過之身,卻頻頻與諸侯使者及賓客會晤——

你別小看我!我呂不韋的聲望不僅遍及秦國,連各地諸侯也對我另眼看待啊!

這是他對還在咸陽宮殿的秦王政的一種示威行動。敏銳而年輕的秦王一定會明白他的意思才對——

呂不韋不但未拒見來客,更以積極態度與各國名士魚雁往返,並且常宴請賓客。

諸侯賓客使者相望於道,請文信侯。

《史記》中有如此記載。

這些文句並未敘及這是禮貌性拜訪,還是邀請擔任國政的招聘之舉。然而,這些事情着實給人們"呂不韋之聲望未衰"的印象。

秦王政常常聆聽有關被流放至河南的呂不韋之言行報告,只是,他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

要窺知這位年輕君王的心事,相當困難。

唯有李斯做得到這一點。

李斯原系文信侯呂不韋的家臣,現已被擢升為君王近臣。呂不韋的收買工作當然也及於熟識的李斯。

由於是過去的主子,李斯只好說了一些呂不韋的好話。

"呂不韋是難得一見的優秀人才,將之遠棄,未免可惜。"

對此,秦王卻面無表情地說:"李斯,由你替代呂不韋,足足有餘。"

雖然看似毫無表情,李斯卻由秦王嘴唇振動的情形和臉頰的痙攣,看得出他的意思是:

呂不韋已老,今後以重用李斯為宜。何況李斯可以任意使喚……

聽到呂不韋在河南的言行報告時,秦王聳了一下肩膀。剎那,李斯已知道他心裏的話了:

呂不韋老矣!

是的,呂不韋確實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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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戰國:戈馬鐘鼓殺與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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