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教

吃教

豐之餘

達一〔2〕先生在《文統之夢》裏,因劉勰〔3〕自謂夢隨孔子,乃始論文,而後來做了和尚,遂譏其“貽羞往聖”。其實是中國自南北朝以來,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的。晉以來的名流,每一個人總有三種小玩意,一是《論語》和《孝經》〔4〕,二是《老子》〔5〕,三是《維摩詰經》〔6〕,不但采作談資,並且常常做一點註解。唐有三教辯論〔7〕,後來變成大家打諢;所謂名儒,做幾篇伽藍碑文也不算什麼大事。宋儒道貌岸然,而竊取禪師的語錄。清呢,去今不遠,我們還可以知道儒者的相信《太上感應篇》和《文昌帝君陰騭文》〔8〕,並且會請和尚到家裏來拜懺。

耶穌教傳入中國,教徒自以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卻都叫他們是“吃教”的。這兩個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數的儒釋道教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於許多“吃革命飯”的老英雄。

清朝人稱八股文為“敲門磚”,因為得到功名,就如打開了門,磚即無用。近年則有雜誌上的所謂“主張”〔9〕。《現代評論》〔10〕之出盤,不是為了迫壓,倒因為這派作者的飛騰;《新月》〔11〕的冷落,是老社員都“爬”了上去,和月亮距離遠起來了。這種東西,我們為要和“敲門磚”區別,稱之為“上天梯”罷。

“教”之在中國,何嘗不如此。講革命,彼一時也;講忠孝,又一時也;跟大拉嘛打圈子,又一時也;造塔藏主義,又一時也。〔12〕有宜於專吃的時代,則指歸應定於一尊,有宜合吃的時代,則諸教亦本非異致,不過一碟是全鴨,一碟是雜拌兒而已。劉勰亦然,蓋僅由“不撤姜食”〔13〕一變而為吃齋,於胃臟里的分量原無差別,何況以和尚而注《論語》《孝經》或《老子》,也還是不失為一種“天經地義”呢?

九月二十七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九日《申報·自由談》。

〔2〕達一即陳子展,湖南長沙人,古典文學研究者。《文統之夢》一文,載於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七日《申報·自由談》,其中有一節說:“文統之夢,蓋南北朝文人恆有之。劉勰作《文心雕龍》,其序略云:予齒在逾立,嘗夜夢執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寤而喜曰,大哉聖人之難見也,薨小子之垂夢歟?敷贊聖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於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可知劉勰夢見孔子,隱然以文統自肩,而以道統讓之經生腐儒。微惜其攻乎異端,皈依佛氏,正與今之妄以道統自肩者同病,貽羞往聖而不自知也。”〔3〕劉勰(?—約520)字彥和,南朝梁南東莞(今江蘇鎮江)人,文藝理論家。晚年出家為僧。

〔4〕《論語》儒家經典,孔丘弟子記錄孔丘言行的書。《孝經》,儒家經典,記載孔丘與其弟子曾參關於“孝道”問答的書。〔5〕《老子》又名《道德經》,道家經典,相傳為春秋時老聃所作。

〔6〕《維摩詰經》全稱《維摩詰所說經》,佛教經典,維摩詰是經中所寫的大乘居士,相傳是與釋迦牟尼同時代的人。〔7〕三教辯論始見於北周,盛於唐代。唐德宗每年生日,在麟德殿舉行儒、釋、道三教的辯論,形式很典重,但三方都以常識性的瑣碎問題應付場面,並無實際上的問難,相反卻強調三教“同源”,並往往雜以諧謔。唐懿宗時,還有俳優在皇帝面前以“三教辯論”作為逗笑取樂的資料(見《太平廣記》卷二五二引《唐闕史·俳優人》)。〔8〕《太上感應篇》《道藏·太清部》著錄三十卷,題“宋李昌齡傳”。清代經學家惠棟曾為它作注。《文昌帝君陰騭文》,相傳為晉代張亞子所作。《明史·禮志(四)》說張亞子死後成為掌管人間祿籍的神道,稱文昌帝君。二者都是宣傳道家因果報應迷信思想的書。〔9〕雜誌上的所謂“主張”指胡適在《努力周報》上提出的“好政府”主張,參看本卷第65頁注〔5〕。

〔10〕《現代評論》綜合性周刊,胡適、陳西瀅、王世傑、徐志摩等人辦的同人雜誌。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創刊於北京,一九二七年七月移至上海出版,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停刊。現代評論派主要成員後來多在教育界或反動政界充任要職。

〔11〕《新月》新月社主辦的以文藝為主的綜合性月刊,一九二八年三月創刊於上海,一九三三年六月停刊。

〔12〕這裏是對戴季陶一類國民黨政客言行的諷刺。戴季陶在大革命時期偽裝革命,不久即暴露出反革命面目,竭力鼓吹忠孝等封建道德。關於他“跟大拉嘛打圈子”及“造塔藏主義”,參看本卷第282頁注〔5〕、第140頁注〔6〕。

〔13〕不撤姜食語見《論語·鄉黨》。據朱熹註:“姜,通神明,去穢惡,故不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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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風月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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