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 在曹丞相身邊(6)
丞相與袁紹果真鬧翻了。據給丞相捏腳的白石頭說,其實鬧翻的起因非常簡單:不是因為通敵不通敵,而是因為縣城東街一個沈姓寡婦。一開始我不相信白石頭的話,這麼大的人物,會因為這點小事鬧翻嗎?曹丞相還會騙我們嗎?必是因為通敵,牽涉到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複雜背景。白石頭自己無知,在那裏瞎說,談自己不懂的東西,他不配給丞相捏腳。但等到一千多年後,我與曹成、袁紹成了哥們,共同淪為大槐樹下遷徙出去的移民,一次在遷徙途中小憩,解開手,解完手,我們一塊坐在太陽下捉虱子,這時舊事重提,我又問起當年他們在延津鬧翻的原因,兩人都不好意思地說:雞巴,因為一個寡婦。我才恍然大悟,與他們撫掌而笑。這時曹成語重心長、故作深沉地說:
“歷史從來都是簡單的,是我們自己把它鬧複雜了!”
我一通百通:
“是呀,是呀,連胡適之先生都說,歷史是個任人塗抹的小姑娘。”
曹、袁都佩服胡的說法。袁說:
“什麼塗抹,還不是想占人家小姑娘便宜!”
曹問:
“胡適之是誰?”
我搪塞:
“一個比我早的寫字的,女的,差點締造一個黨。”
他點點頭。又說:
“當然,有時也容易把莊嚴的歷史庸俗化。譬如你!”
我慚愧地一笑。
沈姓寡婦很年輕,二十一二歲吧,細長的身條,眯細眼,一笑露出一對小虎牙。當初我給丞相捏腳時,一天深夜,曾經見過她一面。她為什麼成的寡婦,丈夫是病死的,還是被毒死的,是自殺,還是他殺,是圖財害命,還是姦情所致,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當然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成了寡婦。她一進來,丞相就讓我出去說:
“捏了這麼半天,你也夠累的了,下去歇息歇息去吧。”
我看了沈姓小寡婦一眼,就下去了。臨出門,還懂事地將門給他們帶上了。說心裏話,當時我對沈姓小寡婦的印象不是太好,眼睛、鼻子,都沒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覺得她除了驀然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時還可愛一些,其餘就只是一個一般婦女了。但據說曹很喜歡她。我不知道這喜歡的原因。一千多年後,我多了一些見識,看了中西許多與大人物相好的婦女照片,都沒看出什麼名堂,覺得並不是個個漂亮,大部分長相一般。這時我才發現錯誤不在曹、拿破崙、希特拉、墨索里尼、甘迺迪、艾森豪威爾身上,而在我的眼光。我對女性的欣賞及使用,還僅僅停留在十分淺層的認識上。只知道看看臉蛋、摸摸手、問問“你多大了?”之類,沒有一個整體的把握。我在這個問題上,也只是停留在蘿蔔白菜的層面上,屬於“溫飽”型。我有眼不識美女。也許沈姓小寡婦是心靈美呢?不然丞相怎麼喜歡她?丞相是隨使可以喜歡什麼人的嗎?據說那次檢閱,丞相先天夜裏鬧得長了,第二天起不了床,讓別人假裝他檢閱,這天夜裏在丞相房中的,就是這個沈姓小寡婦。沈姓小寡婦跟丞相相好,我們延津所有人都沒有非議。我們也覺得這樣挺好。這不是一般的偷雞摸狗,齷齪卑下,這是和丞相。就好象大家在一起開大會,一般人在會場上走來走去亂放屁肯定引起大家的厭惡,但大人物在講台上邊講話邊走來走去甚至走到台下來放屁,卻證明着他的一種隨和,我們不但不怪,反倒與他更覺得親近。何況沈是寡婦。寡婦有幾個是正經的?就是行為正經,心裏也不正經吧?沒見一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很走紅的女寫字的,在一部很流傳的小說里,還寫過“寡婦夢見個雞巴——想好事”的詞句嗎?不正經是正常的,正經倒是奇怪的甚至是有什麼毛病。既然反正是不正經,何不與丞相?世界上成千上萬的妓女一輩子忍受屈辱,死後無聲無臭,一張破席裹巴裹巴就扔到野地里喂狗去了;但幾個與大人物相好的女人,卻青史留名,被後人敬仰,世界各國還將她們的事迹改編成電影電視連續劇。看了這樣的電影電視連續劇,我心中除了替她們高興,還突然會產生一種惴惴不安的心情:看來不是不找人,關鍵是找什麼人;如果世界上的婦女都想青史留名,世界不也要亂套嗎?人類的領袖們也會吃不消吧?當然,世界不會這樣。就是這樣,也可能更不亂套更加安靜更加安祥更加文雅社會會因此更加安定。從這點出發,我對沈姓小寡婦相貌的感覺只是一種偏見,說到底她的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印象到底留在了我的心中。直到現在,一見到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的女人,我立刻由衷地生出敬意。哪怕她是一個撿破爛的老太太,看她現在撿破爛,髒兮兮的,安知她當年風華正茂花枝招展時候,沒有和曹這樣的大人物同枕共眠過?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無端地看不起陌路人或故意在人家面前擺架子,實在是一種無知和膚淺,起碼欠缺厚重和歷史感。證明:小子,你還年輕得很吶。
曹丞相與袁紹鬧翻的起因,就因為這麼一個沈姓小寡婦。沈姓小寡婦出入曹府三月,袁紹才見到沉。那天曹請袁吃紅燒四眼狗。吃着吃着,曹讓沉出來給飲者起舞助興。沉道了一聲“萬福”,就跳了起來。如果單是跳舞,一曲終了,沉下去,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世界太平,陽光普照,延津幾十萬民眾繼續過太平盛世。沒想到沈在一曲終了,就要下場之時,回眸笑了一笑。沉一笑,就把延津幾十萬民眾推到深淵和水深火熱之中去了。她一笑露出兩隻小虎牙。這兩隻小虎牙被正在拿草棒剔牙的袁紹給看到了。袁本來沒有注意眼前的舞女,喝酒就是喝酒,吃狗就是吃狗,跳舞的多了,能一個個都注意到?但在他剔完牙啐吐被剔出的肉沫和肉絲時——也是合該出事,他偶爾抬頭,與沉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接着就看到了她的兩隻小虎牙。袁跟我一樣,這兩隻小虎牙,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心裏就一顫。也是酒喝多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可惜沉很快扭轉屁股下了場。袁吃完燒狗,喝完酒,暈暈忽忽回了自己的軍營。回軍營以後,倒頭就睡了。第二天早起酒醒,又猛然想起那對小虎牙。清醒狀態想起某人,與暈忽狀態不一樣,心裏“激靈”一下,於是一天的事情再干不下去。到了晚間,便讓手下侍衛打聽沈的下落和出處。侍衛打聽完,回來稟告,說沉是縣城東街一個小寡婦。一聽是延津小寡婦,袁大喜。如果小虎牙是曹的小妾或近身丫環,袁只能望洋興嘆,可望而不可即;現在只是街頭一個小寡婦,你拿得,我也拿得。於是當天夜裏,便讓侍衛到縣城東街把沈姓小寡婦接來;當天夜裏,便同枕共眠。據說,沈姓小寡婦像伺候丞相一樣,對袁也沒半點推辭,只是袖掩羞面,半推半就,就讓袁入了港。沒有反抗和踢踏動作,正在跟丞相好,又跟袁好,說起來有些解釋不通,我想沈對袁也沒有推辭的主要原因,還是虛榮心太強。她同時與兩個大人物好,大概是想名垂青史兩次吧。但她像古希臘古羅馬許多美麗的婦女一樣胡塗,她不知道這樣容易引起特洛伊戰爭。頭髮長見識短,只顧自己一時快樂,不管人民的死活。當曹丞相知道袁也在和沈姓小寡婦來往,立即大怒,怪袁不講朋友交情,不懂做朋友的道理。天下女人多得很,天涯何處無芳草,我曹愛了一個小寡婦,你袁就再找不着一個小寡婦了嗎?我找她,你也找她,這恐怕不完全是針對一個寡婦或婦女,而是針對曹,是故意挑釁不能只簡單地看作是一次性騷擾,而是一次有預謀有組織有計劃的政治行為。政治家與政治聯繫在一起,事情本身的性質就起了變化。既然是一種政治態度,曹當然不能退讓。不但曹不退讓,曹身邊所有的人,包括我們這些聽了六指(又給丞相剃過一次頭)和白石頭傳達而得知這件事的人,都感到是一種奇恥大辱,都感到不能退讓。於是在第三天晚上,曹讓自己的侍衛把沈搶到了自己府上。曹再見到沉,立即怒目圓睜,往桌下扔了一張竹牌:
“大刑伺候!”
還沒容沉說出一句話,大刑就把沈給刑昏過去了。袁不是喜歡你的小虎牙嗎?曹便讓侍衛把沈的小虎牙拔了下來,扔出去喂貓;然後將沈打入冷宮,永不與她相見。袁與沉玩了兩夜,覺得沈功夫果然不凡,愈加喜歡,第三天夜裏又派人去請,侍衛空手而歸,說曹已將她請去。請去就請去,你請得我也請得,大家平等,先下手為強,袁只是搖頭感嘆,怪侍衛們沒有早去,但並沒有放在心上。明天早點去請就是了。於是在小廝中挑了兩個清秀的,隨便出了出火就睡下了。沒想到半夜突然來了個消息,說曹丞相對沈大怒,打昏過去,又將虎牙拔下。袁也立即大怒,這不是針對我而來的嗎?你佔得,我也佔得;我佔得,你又來占我沒生氣,倒是你先佔我后占你不覺沾了便宜倒是生氣拔牙,怎麼這麼心胸狹窄容不下事?連一個女人都容不下,何況天下乎?可見只是一個赳赳武夫,不是什麼雄才大略的人。我兵四十萬,他兵二十萬,我還與他聯合幹什麼?聯合打劉表,我人多一倍,別說打不敗劉表,就是打敗劉表,功勞又該如何算呢?勝利果實又該如何切割呢?一個女人都不可切割,何況天下?於是起了歹心。袁起歹心,曹也很快就知道了。於是雙方都放下打劉表不提,開始各自備戰,先剪除異己再說。曹趁着賑災義演,就給我們做了戰前動員。攤上這樣的事,我們把肚子餓都忘了。袁紹搶了曹丞相的小寡婦,就如同搶走了我們自己的女人。何況丞相在講話時,按下自己的痛苦不說,只說袁紹對我們大家如何壞,如何搶我們嘴裏的糧食吃,如何使我們有了春荒,如何對我們背信棄義。曹不提自己的痛苦,只能使我們更加感動,更加愛戴他;袁紹除了蹂躪我們百姓,還對丞相的小寡婦無禮,更激起我們的憤怒。他連丞相都敢非禮,何況對我們?肚子餓算什麼?君子固窮。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於是大家立即義憤填膺,認真在村西大路上操練起來。一條疲沓的軟蟲,又變成一條生動威武的活龍。連豬蛋、孬舅都重新抖擻精神,在隊伍旁厲顏厲色地睜着各自的大眼燈。我們時刻準備着,準備跟着丞相打仗。我們通過豬蛋、孬舅一級級傳上去,表達我們的決心:丞相,不要怕,一個雞巴袁紹算什麼;頭可斷,血可流,壯志不可丟;別看他人比咱多一倍,只要一開仗,誰勝誰負還兩說著呢;出水才看兩腿泥;不要怕沒糧食吃,春荒只是暫時的,麥子馬上就要黃稍了;我們兵強馬壯,敵人聞風喪膽;我們固若金湯,敵人久攻不下。據正在給丞相捏腳的白石頭給我說,當時曹收到一大摞這樣的決心書,真是感動得哭了。當時就不讓白石頭捏腳了,流着淚說:
“生我者,民眾也。”
我們聽了曹的話,當然也很感動。感動之下,更加加強備戰。最後弄得萬事齊備,只等曹一聲令下了。但就在這時,曹做了一個讓我們延津人非常失望的舉動。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就要與袁軍交戰的時刻,曹一反他平時的英雄行為,帶着他的二十萬大軍,悄然撤退了。準備了半天,原來並不與袁紹交火。他一走,把我們延津,全部讓給了袁紹。我們知道后,都感到大惑不解。丞相,你這是怎麼了?你害怕袁紹了嗎?如果不怕袁紹,又何必這樣呢?這成了延津人困惑不解許多年的一團亂麻。直到一九九二年四月六日,我到位於北京白石橋附近的北京圖書館的紙堆里去尋找故人,尋到這一段,方才明白丞相當時的心意。(丞相,久違了。)在當時,本來,丞相是要決戰的,後來突然又決定不決戰。為什麼呢?在一次曹府內閣會議上,丞相一邊“吭哧”地放屁,一邊在講台上走,一邊手裏玩着健身球說:
“活着還是死去,交戰還是不交戰,媽拉個×,成問題了哩。有的說可以交戰,有的說不要交戰。an,哪到底交戰還是不交戰?這雞巴延津成事了哩。交戰不交戰,是個骨氣問題;交戰不交戰,現在又有什麼意義了呢?an,真為一個小×寡婦去打仗嗎?an?那是希臘,那是羅馬,我這裏是中國。這不符合中國國情哩。有道是,能屈能伸是條龍,一根筋到底是條蟲。我們是龍,還是蟲,考驗就在這裏了。有問題、有困難是壞事,誰也不願遇到困難和問題。但問題和困難,也給我們提供一個提高自己、鍛煉自己能力的機會哩。不為小×,那麼什麼交戰哩?an,我倒弄不明白了。為了延津嗎?an?如果是幾個月前,這裏物茂糧豐,交戰一場,佔了它,值得;現在呢?青黃不接,餓殍遍地,an,爭奪它到底又有什麼意義呢?an,它已變成了一個包袱了。an,我們還要爭奪包袱嗎?an,就這麼定了,說不交戰,就不交戰;說不跟他打,就不跟他打。他來,我們走,把這個包袱讓給他!an,一個小×,拔了兩隻虎牙,成事端了哩!”
丞相一席話,引起內閣中諸大員“嗡嗡”一陣議論。接着,大家跟着丞相想通了,起了笑聲,紛紛說“小×”“小×”,笑聲皆是“嘿嘿嘿”,而不是“哈哈哈”,氣氛活躍起來。當然,這是內部決策。外表上,丞相仍做出傷心、不忍離別延津的樣子,做出無奈的神情。民眾聽說曹要走,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半夜起身,打着火把相送。都哭着說:丞相,你不要走,你不要怕袁紹,我們跟上你,定能打敗他灰孫子。你這一走,豈不是把我們給閃了?曹這時真感動了,一個個摸着我們“新軍”的青頭皮,邊流淚邊說:
“我知道大家不怕袁紹!我知道大家也知道我不怕袁紹。可是,我考慮再三,不能開戰。一開戰就要死好多人。你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有妻室的人,我寧肯自己受氣,也不能讓民眾吃虧!”
大家這下明白了。丞相所以要撤,還是考慮我們。我們因此更加感動。紛紛喊着:丞相,你不要走,你留一留,我們不怕死;只要跟着你,死也心甘。丞相說:當然你們可以那麼想,但我不能那麼做。我也是有老有小有妻室的人,要死我先死。大家說:丞相,我們先死。大家與曹丞相,抱頭痛哭。丞相與民眾的淚,流在一起。火把遍地,哭聲震天,我想,單是這火把,這哭聲,也能將袁軍摧枯拉朽,丞相,你為什麼要走呢?
丞相走了,摸着我們的青頭皮。
丞相把捏腳的白石頭帶走了。白石頭他爹以為丞相這麼一走,再也回不來了;丞相回不來,白石頭也就回不來了。於是躺在地上塵土裏打滾,哭着不讓白石頭走。這時丞相站在村頭糞崗上說了一句話:
“大家放心,我們是要回來的,等麥子熟了,我們是要來吃白饅頭的!”
給了大家一個希望。大家才止住哭,白石頭他爹才從地上爬起來,坐在土窩裏揉眼睛。大家才讓曹丞相帶着兵馬走了。
但曹丞相把拔掉小虎牙的沈姓小寡婦給留下了。說:
“有情有義,買賣不成仁義在。袁紹喜歡,就留給他。”
於是就給沉放了監,開了鎖,給了她一身乾淨衣裳,讓她洗洗身子,換上。留下。丞相如此寬宏大量,又令我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