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是我的江湖(2)

第9章 你是我的江湖(2)

第9章你是我的江湖(2)

那天,我徹夜留在小叔那間小屋裏,幫他趕工。我來負責看那些有標準答案的習題,打鉤或者叉,然後寫優良中差,唯一比較頭疼的是需要捏造一下日期來掩蓋前兩個月的空白。小叔負責看周記和作文,我跟他說,差不多就好了,用不着每篇後面都寫評語,小叔笑笑,搖頭。那是一個充滿了希望的通宵達旦,看着曙色一點點染白了骯髒的玻璃窗,我覺得眼前這些堆積的本子代表着一段新生活開始的希望。而小叔,他寫的評語未必很長,卻字字珠璣。他的臉一點一點地紅潤了起來,他的字永遠都是那麼漂亮,看不出來徹夜無眠的零亂潦草。我怕是一輩子也寫不了那麼好看的字。然後他長長地嘆息一聲,就像是一個煙癮犯了的人深深地把一口煙吸進肺里那麼心滿意足。

其實我一直在盼望着,我希望能在這一堆堆的本子裏,找到一本,上面寫着鄭東霓的名字。我知道,小叔心裏其實也在這麼盼望着。我們心照不宣地等待着,就像兩個在火車站接站的人。一個個無關緊要的名字從我們的手指間掠過去,未批改的那疊本子越變越薄,我們一起期待着那個息息相關的人,希望“鄭東霓”這三個字會在越來越渺茫的希望里浮出水面。

但是我們終究沒有找到。沒有辦法,鄭東霓她就是這麼狠,她一直這樣。

一直如此。好比——那一年。

那一年我高中畢業,我說過了,我並沒能考上我想去的大學。三叔當時想送我出國去念書,其實他和三嬸已經開始在做相關的諮詢了。但是我不肯,我說我不想去,我還說我去上這個大學沒什麼不好,我很喜歡物理這個專業。

然後,鄭東霓從新加坡回到龍城來。

她帶我去咖啡廳,叫我隨便點飲料。那是我第一次去這種地方。若有若無的音樂聲中,我們彼此有些不自然地看着對方。“你看上去總是那麼小,你什麼時候能長大一點呢?”她習慣性地嘲弄我,按滅了煙蒂,過濾嘴上留着淡淡的唇膏印跡。

我18,她21。她看上去比我大很多。我還是一個穿着運動衫的中學生,她渾身妖嬈,舉手投足都是屬於異鄉,屬於物質的氣息。我知道店裏穿梭的服務生們都在暗暗猜測我們的關係,這讓我尷尬,幾乎不敢抬頭看她。

“你為什麼不肯去留學?”她問我。

“我不想去。”

“撒謊。”她狠狠地瞪着我,只有在她故作兇悍的時候,她眼神里那一點稚嫩才會出賣她的真實年齡。

“三叔的公司剛剛開張不到三年,現在周轉得其實不算好。”我淡然地說。

她沉默了一下,粲然一笑:“跟我去新加坡。我來付你的學費。你成績好,補一補英語,一定能念名校的。”

我被她逗笑了,我說:“算了吧,與其欠你的,我寧願欠三叔的。”

“等你以後發達了,把錢還給我不就行了。”

“錢以外的東西,永遠都還不清。”我無意識地擺弄着包過方糖的紙。

“拜託。”她吃驚地揮揮手,丁冬一聲,把打火機扔在玻璃的枱面上,“除了欠債還錢之外,你總得有點自己的理想吧?你只有這一輩子而已,你明白不明白?”

“我的理想就是能快一點自己站穩,能早一點憑自己的力量活下來。就這麼簡單。”

她側着腦袋,凝視了我片刻,把一口煙噴到我臉上:“你去死吧。”她清晰地說,“我懶得理你。我怎麼會有你這麼沒出息的弟弟。別人都還沒怎麼樣,你自己就先因為你是孤兒看扁自己。連賭一把都不敢。所以你去死吧,你只配庸庸碌碌地一輩子活在爛泥坑裏,死到臨頭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做過什麼值得回憶的事情。”

我躲閃着她的眼光,什麼都沒有說。她永遠是這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會深深地刺到別人心裏去。

我只能拿起她的煙盒,從裏面拿出一支:“能給我一支嗎?”

“當然,當然。”她大驚小怪地笑着,“你已經18歲了,連一支煙都沒有抽過,那像什麼話。”

窗外一陣悶雷不動聲色地壓境。那種轟隆隆的,似有若無的聲音令人聯想起深夜躺在火車裏面,耳邊充斥着的鐵軌和車輪間的對峙。“要下雨了。”鄭東霓喃喃地說,“而且是暴雨。”一道閃電就在這個時候迅捷地映亮了她的臉。咖啡館的那些靡靡之音頓時沾染上了某種詭異的無力。

18歲那年,我在一場暴雨來臨之前,點燃了這輩子第一支煙。

隆冬的時候,鄭東霓走了。那是2006年的年初,一個寒冷得非常清爽的星期六。我們都去送行了。三叔借來一輛七座的車,載着我們大家,穿越又漫長又寂寥的高速公路,直奔首都機場。

高速公路是個好去處。因為全世界的高速公路都長得差不多,所以你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因為一望無際,所以讓人安心。我這麼想的時候,非常巧,鄭東霓突然笑了,她說:“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家鄉根本就不是龍城,而是這條高速路。”

“怎麼可能呢?”鄭南音使勁搖着她的小腦袋,“你可以說,我現在在龍城,在北京,在新加坡,在美國,可是你總不能說,我在高速路吧,那像什麼話?你最多只能說,我在高速路上。”然後她又非常大度地說:“好吧,反正你要走了。我不和你爭。”

“東霓,”三叔從駕駛座上轉過臉,手指着窗外,“你就是在那兒出生的。”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遠方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排煙囪。以及煙囪們上空那片呈現出奇怪的土黃色的天空。

“怎麼可能?”她驚訝得杏眼圓睜,“這個地方離龍城有50公里。”

“這兒是清平縣。”三叔的表情里掠過一點不自然,“龍城鋼鐵公司在這裏有個很大的分廠。出一些不在龍城做的鋼材。你爸爸他,在這兒工作過幾年,你出生以後不久他才調回到龍城的總廠來。”

“我還以為,我爸爸他,一直都在龍城總廠。”鄭東霓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們從來都沒有跟我說起過,我居然不是在龍城出生的。”

說真的,我也覺得意外。

小叔從副駕座上轉過臉,不緊不慢地說:“沒錯,你爸爸原先是在龍城總廠工作的。那個時候,你爸爸和他們廠里另外一個人都在在追你媽媽。然後你爸爸在車間裏狠狠地揍那個人,差點一拳頭把人家打進一大鍋鐵水裏面。所以嘍,頭兒們罰你爸爸,把他調到清平縣來。然後,你媽媽從龍城追到清平縣來和你爸爸結了婚,過了好幾年,生下你,才重新回龍城。”

小叔微笑了,心滿意足地欣賞着由他製造出來的,滿車的寂靜。

是三嬸先說話的,她的臉頰上泛着一絲紅潤,衝著駕駛座上三叔的後腦勺說:“喂,你怎麼從來都沒跟我說過這個呢?”顯然,女人們都會遭遇從靈魂深處爆發八卦的時刻,比如此刻的三嬸。

三叔有些尷尬地瞟了小叔一眼,小叔無辜地說:“這有什麼,孩子們大了,告訴他們也沒什麼不好。”

我和鄭南音愕然地對視了一眼,沒錯的,我想我們倆實在沒辦法把我們記憶中那個粉身碎骨的熱水瓶,跟我們剛剛聽來的故事聯繫在一起。

“太酷了!”鄭南音尖叫着,“好浪漫呀!爸爸,爸爸,”她興奮地拍拍前邊的椅背,“你有沒有為了搶我媽媽,跟人家打過架?”

“死丫頭!”三叔惡狠狠地說。

“怎麼可能呢?”三嬸拍了拍鄭南音的腦袋,自我解嘲地說,“像我這麼一般的女人什麼地方找不到?爭風吃醋,打架出人命這些事情,只能輪到像你們大媽那樣的美人頭上呵。說真的,我看現在電視上那些女明星,沒有一個趕得上當年的大嫂。”

“無聊。”鄭南音沮喪地伸了個懶腰。

東霓默默地托着腮,看着窗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對滿車人的興奮一點都不關心。那個時候,我不敢正視她的臉。我想起她跟我過的,大伯車間裏面的高爐,一鍋液體的太陽,一個殺氣騰騰,熱情四溢的火樹銀花。一個人若是掉進鐵水裏面,會化成無,會化成奔放的血液。這樣的一個背景,多適合上演狂暴的愛情。性情暴戾的男人,妖嬈多情的女人,一個用來襯托他們偉大激情的情敵,鋼鐵,高溫,晚霞一般的火焰,勞動的男人健壯性感的赤膊,全齊了。還有什麼能比一鍋魔法一般溶解一切的鐵水更適合做情敵的葬身之地呢?沒有了,化為烏有,無影無蹤是浪漫的戲碼里對反面角色來說最仁慈的墓志銘。他沒掉進去是上天可憐他。可是,觀眾們,你們不會知道,你們也不關心。那種推動着這對男女上演這幕精彩大戲的力量,同樣在落幕之後毀滅了這兩個人的生活。只因為,他們兩個人都固執地不肯卸妝。或者說,他們早已喪失了卸妝的勇氣和能力。

然後,他們的女兒把從他們繼承來的義無反顧,用在了別的地方。比方說,旁若無人的冷酷,還有,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首都機場裏,人多得像是沃爾瑪超市的特惠日。

“到了機場,萬一看不到他來接你,你就找地方打電話哦。對了,你的英語行嗎,要是得找人問路什麼的——”三嬸不厭其煩地擔著心。

“你糊塗了。”三叔打斷她,“也不用用腦子,東霓在新加坡待過那麼多年,那邊也是要說英語的呀,東霓怎麼可能連這點事情都辦不了。”

“好了,三叔,三嬸。我自己會當心的。”鄭東霓笑吟吟地說,然後她遲疑了一下,走上去,緊緊地擁抱了三叔一把。她由衷地說:“三叔,謝謝。”

三叔臉上多少有點不自然,可能他不大習慣這麼百分之百的擁抱,他用力地捏了一下鄭東霓的胳膊,準確地說,是捏了一下她的大衣的袖子,他說:“只要不習慣,就回家來。別勉強,別硬撐着,不管遇上什麼事兒,——”

“哎呀你怎麼說來說去只會說這兩句。”三嬸搶白他。

“你會說話,你來講。”三叔的表情幾乎是羞澀的。

“三嬸。”鄭東霓轉過身,緊緊地抱住了三嬸,“要是你是我媽媽,那該多好。”她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可是催出了三嬸的眼淚。三嬸說:“你看你,亂講話,你媽媽這些天身體不舒服,不然她怎麼可能不來送你呢。”當然了,沒有人覺得這句話有什麼說服力,包括三嬸自己。

“小叔。”她仰起臉,笑靨如花,“我愛你。”

小叔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委屈自己,東霓,大不了離婚,家裏永遠支持你的。”

“有你這麼說話的嘛——”三嬸尖叫。

“還有我還有我!”鄭南音跳了起來,衝上去和鄭東霓嫻熟地和了一會面,“姐姐,我好想去美國玩。你到時候一定要給我發邀請信哦,還有順便幫我把機票也買了——”

她最後站在我的面前。

我笑着說:“你我就免了吧,你知道,我最不會應付的就是這種場面。”

她不由分說地走上來,抱緊我。她在我耳邊說,“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我輕輕地對她說,“對熱帶植物好一點。不要總是紅杏出牆。”

“不會的。”她笑,“‘偶爾’還是有可能的,不會‘總是’。”然後她正色,真摯地說:“西決,你要對你自己好一點,知道嗎?”

一直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的時候,她都是微笑着的。

從機場回龍城的路上,車裏一直都很安靜。因為鄭南音小姐在後座上寂寞地睡著了。五個小時的路程,比來的時候漫長。我接替三叔,坐上了駕駛座,天色已經暗了,高速公路上的車越來越多,所有的車燈都點亮的時候,汽車就在那一剎那間擁有了生命,像是緩緩在黑色幽暗的深水底遊動的魚。

小叔在我身邊搖下了車窗,拿出他的煙盒,問我:“要嗎?”

我搖頭。然後我對小叔說:“我突然想起來,當初是鄭東霓教會我抽煙的。”

小叔也笑:“她能教人什麼好。”

她那時候頭髮很長,燙成非常大的卷,染成紫色,軟軟地垂在腰上。看上去就像動畫片里的美人魚:“你好笨啊。”她大聲地嘲笑我,“這樣吸進去,再吐出來。像呼吸一樣,呼吸你懂嗎?你連呼吸也不會嗎?”

小叔突然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她算是有了個歸宿。”

“眼下的去處而已,是不是歸宿,難說。”我笑笑。

我的手機開始震動了。屏幕上的藍色光芒一閃一閃,是短訊的標誌。小叔俯下身子看了一眼,告訴我:“是陳嫣。”

然後他又問我:“你和陳嫣,是怎麼打算以後的?”

我說:“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真的就是她了?”小叔問我。

“我想是。”

“還年輕,再多看看也沒什麼不好。”小叔把一口煙長長地噴到窗外的暮色里。

“沒什麼好看的。”

小叔看了我一眼,說:“西決,你一點都不像你爸爸。”然後他又說:“東霓就像她爸爸。他們倆一樣,衝動,沒腦子,脾氣壞,想起一出就是一出。”

“大伯和大媽到今天都不來,也太過分了點。”我有些不滿。

“你知道他們告訴我和你三叔什麼?”小叔苦笑着搖頭,“我們倆跟他們說,不管怎麼樣,東霓這次是遠嫁,怎麼著也該來送個行。結果你大媽說,誰知道她這輩子要嫁幾次。我當時氣得都要笑了。”

“知女莫若母。”我也笑。其實我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就在她走之前的一個星期,我和陳嫣逛街的時候,無意中看見過她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咖啡館裏,相談甚歡。我當時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問她那個男人是誰。可是陳嫣說:“算了吧,你姐姐比你聰明多了。她不想讓你知道的事兒,你也打聽不出來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發現小叔睡著了。轉過臉去,發現坐在後面的三叔和三嬸也在閉着眼睛打盹。旅途對大多數人來講都是催眠的。但是我總是很享受那種漫長的,只是為了等待到達什麼地方的時光。往往在目的地真正到達的時候,我反而會有點隱約的失望。

這漫長的旅途就像是一個龐大無比的冰箱的冷凍室,散發著恆久的寒氣。把我們,這些一個又一個的開車人變成井然有序存放其中的食物,在不知不覺間,把表情凝固成淡漠的樣子,還有意識的表面也結了薄薄的霜。沿着眼前的路途滑行變成了唯一要做的事情,變成了活着的目的和意義。

有股溫熱的呼吸吹在了我的脖頸後面,我愣了一下,隨即惡狠狠地罵:“死丫頭,你想讓我釀成交通事故。”然後我聽見了鄭南音的聲音:“我剛剛醒來,看見大家都睡著了,我有話想跟你說,我,這兩天,我一直找不着跟你說話的機會。”

我知道有事情發生了,且不管這事情是大是小,總之它已經非常嚴重地影響了鄭南音。

“你說吧。”我正襟危坐。

可是她卻在我身後驚呼了一聲:“哥哥,你沒有看見陳嫣剛才給你發的短訊嗎?”

我剛想繼續惡狠狠地對她說:“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亂動我手機。”就在我馬上就要開口的一瞬間,卻聽見她在說:“哥,陳嫣說她懷孕了,要你回電話給她。”

我咬緊了牙,努力驅趕走腦海里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我說:“你是不是真的逼我出了車禍才開心。”

她湊近了我,幽深地看了我一眼:“好奇怪,”她笑笑,“怎麼陳嫣也懷孕了?”

“南音,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叫陳嫣‘也’懷孕了?”

一秒鐘以前我還在想,還會發生更壞的事情嗎?可是更壞的事情果然發生了。我們不應該低估上天的想像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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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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