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待你歸來(2)
第2章待你歸來(2)
幾年前,這個家裏還有第五個人,就是我們的大姐鄭東霓。她的情況更為混亂,有時長住,有時短住,有時和小叔一樣只是來吃飯而已。如此這般,她做三叔三嬸家的編外成員直到她考上大學為止。為什麼?因為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和鄭南音的大伯大媽,是一對千載難逢的極品夫妻,崇尚暴力,熱衷於侮辱對方。他們倆的吵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夫妻拌嘴,而是真正的搏鬥。只要你見過一回,你就會相信,這兩個人對生活源源不斷的熱情,恰恰來自於長年累月的相互攻擊跟詆毀。我記得奶奶活着的時候,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看看東霓,再看看南音。都是一個爺爺的孫女兒,可是,人真是有命的。”
女人,碰到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情的時候,就喜歡把命運、緣分之類的東西搬出來當後盾。她們擅長不問原因地接受現實。奶奶如此,三嬸如此,連現在只能算是半個女人的鄭南音也在一夜之間沾染上了這個嗜好。命運,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說服我的東西。但是我不否認,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的大伯大媽看上去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大伯為人遠比三叔豪爽,無非是喜歡多喝幾杯;大媽漂亮,還總是喜歡跟我們這幾個小孩子沒大沒小地玩鬧,可是就是這樣的兩個人,為什麼一瞬間就可以跳起來面目猙獰地拚命,一直廝殺到地老天荒,滿室狼藉。我同樣不明白,記憶中,我的爸爸媽媽看上去也是一對普通人,但是,但是我們全家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默契地不去談論他們的驚人之舉。因為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其實沒什麼難的,如果要我來概括我父母的一生,我覺得四個字就可以一言以蔽之:他們相愛。我的爸爸媽媽都是不善言辭的人,他們兩個都偏瘦,並且蒼白,有種夫妻相。十歲那年冬天,天氣冷得反常,可是我偏要他們帶我到公園去玩。在一片蒼灰色的寒風中,爸爸突然提議,我們三個人手拉手圍成一個小小的圓圈,然後爸爸跟我說,這樣,我們三個人就可以互相來暖手。說這話的時候,媽媽抬起被凍紅的臉,猝不及防地,跟爸爸相視一笑。
三天以後,我爸爸死了。死在他工作的設計院裏。他從來不知道他自己已經有很嚴重的心臟病。聽說,他們來到我家告訴我媽媽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媽媽只是沉默了一下而已,然後她就笑了,說:“我去廚房給你們沖茶。”客人們面面相覷。就算是暴風雨前的寂靜,我媽媽也未免太寂靜了一點。就在幾位客人不知所措的這幾秒鐘里,我媽媽乾淨利落地從廚房的陽台上跳下去了。我家住五樓。我就這麼變成了孤兒。
這就是傳說中的生死相隨了。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至於那個十歲的孩子,就像是這場精彩的大戲中間插播的廣告,大可忽略不計。
三嬸一開門,我就聽見了屋裏傳出來鄭東霓無所顧忌的大笑的聲音。
“東霓姐姐,東霓姐姐——”鄭南音英勇地衝進去跟鄭東霓擁抱。
“我想死你了,鄭小兔。”鄭東霓恐怕是這個家裏唯一一個自覺自愿叫她鄭小兔的人。
我站在一邊,看着她們倆像和面一樣把對方捏來揉去,嘆為觀止,女孩子虛偽起來真是功夫了得,明明三個月以前才見過面,平時也斷不了電話、網聊什麼的,偏偏弄出一副久別重逢的模樣以示姐妹情深。
鄭南音終於被三嬸轟到房間裏去換衣服。客廳里頓時安靜下來。鄭東霓笑吟吟地看着我,點點頭:“鄭西決,你越來越帥了。玉樹臨風。”
“別跟我來這套,假惺惺的。”我笑。
“掃興。”鄭東霓把頭一偏,栗色的捲髮有一半自然而然地垂在了胸前,“我本來等着你說我才是越來越漂亮。”
“就知道你沒安好心,老奸巨滑的女人。”
“再敢說我老,我把你耳朵割下來混着蒜蓉清炒。”鄭東霓像小時候一樣撲上來擰我的耳朵,她總是能想出來這種又形象又恐怖的話。也不知道這種天賦是不是她父母的遺傳。
“他是說你老奸巨滑,又不是說你老,你怎麼聽不懂成語?”我可愛的小叔從廚房裏走出來幫我,“你不過才27歲,都嫌自己老,那我豈不是該入土了?”
“小叔!”鄭東霓咬牙切齒。然後房間裏傳出來鄭南音元氣十足的嗓音:“小叔,國家早就不準土葬啦——”
“胡說八道些什麼。”三嬸在廚房裏面笑着罵。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由衷地覺得幸福。
鄭東霓當然是越來越漂亮,只不過我從來不肯當著她的面承認這一點。雖然三叔三嬸一致認為她還趕不上年輕時候的大媽,可是從小到大,上趕着奉承她的人足夠從我們家門口排隊排到龍城至北京高速公路收費站。只可惜漂亮女人大都精明,一眼就看得到自己的實際利益在什麼地方。早已對甜言蜜語、燭光晚餐之類的花拳繡腿免疫了。
我到廚房去,幫三嬸的忙。鄭東霓已經鑽到鄭南音的房間去了,她千里迢迢給鄭南音帶來了好些新衣服,她們倆的聒噪聲可以打敗廚房裏的抽油煙機,實在厲害。
“幫我把蒜瓣切了就行,”三嬸說,“一會兒你打個電話把陳嫣也叫來吧。”
“不用。”我說。陳嫣是我的女朋友。我們在一起三年了,三叔三嬸見過她很多次。
“她現在也不算是外人了。”三嬸把我手上的蒜瓣拿去下鍋。
我沒說什麼,因為我知道鄭南音一直都不喜歡陳嫣,難得的,今天東霓回來,她這麼高興,沒必要掃她的興,高三一來,這可憐的孩子就沒什麼好日子過了。
三嬸嘆了口氣,一語道破:“南音不懂事,你還要縱着她。你只不過比她大五歲而已。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我笑笑:“五歲已經很多了,三嬸。”
我希望南音永遠都不要長大,永遠都不要把看別人的臉色當成自然而然的事。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我願意為南音做一切的事情讓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們家已經有了我和鄭東霓這兩個基本沒有童年的人,就讓鄭南音把自己的童年期延長些,替我們賺回來吧。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我不太像是南音的哥哥,我像是……得了吧,我嘲笑自己,有三叔那樣的父親在,還用我班門弄斧。
終於開飯,大家坐好。照例說幾句該說的話,比如給鄭東霓接風洗塵,鼓勵鄭南音在高三這一年裏好好學習。然後大家一起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題,股票,房價,以及鄰居家的緋聞。沒有人主動觸及敏感問題,比如鄭東霓是不是真的要跟一個她父母都看不上的人結婚並且漂洋過海。飯桌上不說並不代表永遠不說。三叔小叔會在吃完飯之後把鄭東霓留在客廳里曉之以理,三嬸會在廚房裏或者卧室里對鄭東霓動之以情。連鄭南音都算上,我們大家通通心照不宣。因此,飯桌上的談笑風生得以順利進行。稍有冷場,一定會有人找到更不着邊際的話題來讓氣氛重新熱鬧起來。
“你這次回家,住多久?”我問鄭東霓。我也忘記從什麼時候起,就再也不叫她姐姐了,我嫌肉麻。
“三個月。”她對我笑,“可能中間會回去兩三回,我把兩個店都賣了,還有些手續上的事兒。”
“這麼好——三個月!”鄭南音歡呼,隨着這歡呼,她顫顫巍巍夾起來的那一大筷子蔥爆羊肉全部掉回了盤子裏。
“南音。”三叔忍無可忍,“姑娘家,吃也沒個吃相。”
“姐姐回來住三個月,你也不準跟着瘋。”三嬸幫腔,“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別忘了從現在起,你就沒有周末了。”
我和鄭東霓暗暗相視一笑。她心裏再清楚不過,不管她準備做什麼,我和南音永遠的立場便是助紂為虐。
“東霓,”小叔喝乾面前的啤酒,慢條斯理地說,“抽個空,回去看看你爸媽。”
鄭東霓沒有表情地說:“知道。”
當然,我也知道,她不過是說說而已。我們都知道。
骨肉至親之間,如果彼此仇恨,會是怎樣的?若你沒體會這種感覺,是種運氣。若你真的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滋味,你就去問鄭東霓。那一年,她只帶着一隻小小的箱子遠行。她的父親,我們的大伯,醉醺醺地盯着正在整理行李的她,說:“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麼人?”
她不理睬。大伯說:“我最看不起踩着男人往上爬的女人。”其實這麼多年了,大伯他總是醉醺醺的。
鄭東霓揚起臉,說:“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麼人?”
然後她笑了,她慢慢地說:“我最看不起那種明明自己是灘爛泥,還要逼着別人和他一起爛在泥坑裏的人——比如你。”
大伯暴怒地盯着她的背影,眼睛血紅。
我忘不了,那一年,她對我說:“你知道嗎?在新加坡的時候,有一回,有個客人一出手就給了1000美金的小費。要我給他們一桌人唱一個晚上。1000美金當然多,在新加坡也沒有幾個人能在一晚上賺到這麼多。可是,當1000美金是塞在你的胸罩裏面的時候,你才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錢的問題,這世上,真的有等級這回事。”
如今,她笑盈盈地環顧這個房間,這群閑話家常的親人,就好像這原本是她的生活。只不過,她眼睛裏那種凌厲的瀲灧最終會出賣她。她的風情萬種究竟是怎樣堆砌起來的,沒人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