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男好女
是明晃晃的秋了。
東京已經天涼,街頭的楓樹隱約可見蜂蜜似的泛黃,當我閉上雙眼,彷彿已經感受到那一街的楓紅將要飄落滿地。
秋天有一種氣味,乾乾的、清淡的、樸質的,那種令人安心的香氣,總令嗅覺敏感的自己,打從心底對天地有着虔誠,好像觀音娘娘慈眉善目地陪着自己。
我是在這時候認識你的。
穿着一件寬大的李維外衣、米白的長褲,愛笑的臉頰有個酒窩,秋天的陽光亮乎乎的,你也是個亮乎乎的漂亮孩子。
我常和你提到關於拍電影的那一群女子們,還有我如親人般的天文、侯孝賢導演。
“我們努拍的戲名叫做《好男好女》哩,”我快樂地對你說,心裏戀戀着這個名字。
好男,好女
1940年的7月,鍾浩東24歲,蔣碧玉19歲。廣東的惠陽海岸,剛上岸的他們,還有同行的蕭氏夫婦等帶着堅強的信念,從台灣投奔大陸,為了追隨國民黨而加入抗日活動。炎炎的烈陽,鍾潔車抹抹開,蔣碧玉望着他略顯清瘦的臉,想伸手握他,可是沒有。蕭大大和她都懷孕了,檢查他們的軍官邊翻看證件邊思考着,周圍鬧呼籲的人多,可是五人都覺得空氣意外的沉靜。那軍官眉一挑,沉沉地說;“誰知道是不是日諜,扣起來。”
惠陽的海邊,烈日裏忽然下起了綿綿的太陽雨。
“好男,好女”你用日語念了一遍,我點點頭。青山表參道兩旁的樹隨風搖曳,我們坐在風裏,看着裝扮新潮人時的日本新新人類闊步向前,名貴的賓士跑車呼嘯而過,還有可愛便宜的小馬奇牌車子,滾蛋似地滾了過去。我說:“大家都好忙啊。”你溫柔地笑說:“大家都要過日子啊。”我睜大眼看着你,心裏有着蕩漾。
蔣碧玉認識鍾浩東的時候才十六七歲,那時落是個少女護士,鍾則因為用功過度而犯了輕微的神經質住院,他們常常在一起說話,那時的鐘港東便有強烈的國家意識,他還說他是要革命的人,不能結婚,蔣碧玉總是聽着他說,對他宏大的理想,浪漫的祖國意識,都存着模糊的尊敬。1927年,國共關係破裂,當時除了要對抗日致,中國的內戰也如火似地延燒着,終於,鐘下定決心要赴中國大陸。於是他問蔣碧玉:‘俄們這次去恐怕要吃苦,也許造性命都有牽連……”活潑天真的蔣碧玉其實心裏早已有了執著,他堅定地要為國獻力,她堅定地要跟他。
你常常問我:“你很寂寞是不是?”你看小動物似地拍我的頭,我總任性地說:“才不呢,我有什麼好寂寞的,那麼忙,又那麼多人疼我,煩都來不及了……”你還是笑,看穿似地說:“可憐的孩子。”此時我總是一陣心酸,想到過去的種種傷痕,做過傻事的自己,壓抑的情感,公眾人物的不自由……可是,我說;“真的,都過去了,不會再更苦了,而且你知道嗎;從自己決定遠離電視等等的偽裝后,我快樂多了,尤其現在,因為電影,我認識好多有才華和理想的朋友,我們常常在一起談挫折,談快樂。”然後我很嚴肅地告訴你:“我喜歡電影,因為拍電影的時候,你必須要完全坦誠自己,而在這樣赤裸地面對人性之後,你會發現,人真的是戰戰兢兢而又純真地在努力向前。”你看着我,在繁鬧的街上,我們只有一顆心,一起平穩地跳動。
1941年,蔣碧玉和同行的蕭太太為了繼續艱苦的抗戰,不得不忍痛將生下的孩子送走。1944年,蔣碧玉又懷孕,當時鐘浩東只身前往更險惡的前方,在不能相守相顧的日子,她常讀着他的家書,看他飛曳的字,相信着。
我們才認識不久,你的話不多,你說你喜歡野狗,從小父親就不在了,只有母親照顧你,可是你一直不知道母親的偉大,直到母親過世。我問:“你知道台灣的‘二·二八事件’和白色恐怖嗎?”你誠實地說:“知道,但不仔細。”我開始告訴你,我的阿公曾是基隆的副議長,當時我們家很富有,卻因為“二·二八事件”,在3月8日左右,阿公被開了六槍,屍體屍體丟在基隆河,從此沒有人敢接近我們家,深怕被軍連,我的母親也從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搖身變成每天沒日沒夜地背着妹妹到處去洗衣、打掃。你點點頭說:“上一代的人,真苦啊。”
抗戰勝利,鍾浩東和蔣碧玉結束了五年的顛簸歲月回到台灣。鍾浩東擔任基隆中學校長,因為思想開明,尊重人權,倍受好評,蔣碧玉則在電台工作。1946年,第三個兒子出世,那是一段僅有的安定日子。次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國民政府的最高領導陳儀,因為縱容貪污,任由大陸退還來台的外省兵欺壓平民,加上物價飛漲,動輒以槍支暴力假意平息事實,終於使台灣的知識青年徹底絕望,轉而傾向左派思想。這時期前後,美國以台灣為反共產體制的同黨之一,要求台灣及蔣介石全面反共,於是一場殘酷的清黨工作,在國民政府絕不追究的甜言蜜語下,陰冷地展開。
街上的女孩幾乎都穿着流行的迷你裙。你說我近來瘦了,我不語,你說:“我的母親是中國人,我的父親是日本人,以前我常常困擾,到底我身體裏流的是什麼樣的血液。”我說:“太灣有一部電影《多桑》,就是日文父親的意思,片子裏的父親一直想到日本看富士山,因為台灣在日本殖民時期,都不讓台灣人有太多自由或受高等教育……”你打斷我:“日本人,中國人,只要是人,只要有愛,只要活着,就是生生不息的未來。”
1948年,動員做亂時期臨時條款公佈,鍾浩東在此之創立了《光明報》,又常與基隆中學的老師揭發貪官,批評不公平的貧富制度,終於被捕。當時國民政府擔心“二·二八事件’重演,一切都是秘密進行,政治迫害的陰謀,隱然形成了台灣這個美麗島的白色恐怖。
你忽然問:“你可以演嗎?”我笑着:“和我工作的人都很有才氣,有他們我很安心,而且候導演也總是以一種悲憫的心在表現台灣,我想,只要專註,應該可以吧。大家都說現在的台灣亂,可是我還是愛台灣的,因為我畢竟在那裏長大。那裏除了有找,還有我家人的過去。”
青島東路軍法處,鍾浩東被拷打得傷痕纍纍,卻昂首堅定地走向刑場,曾經為國抗日的他,被冠上了共產思想的罪名,被判死刑,蔣碧玉望着鐵欄外的他,眼淚直流,可是她知道,他們其實已是一生一世了。
回台灣籌備拍戲時,我打電話去謝謝你的嚮導,你一語不發,只說:“相信你在拍戲時,一定有一張好的面容,去吧。”我掛上電話,廣播催着起飛時間,我知道我們沒有開始。淚在我臉上流。
蔣碧玉意外被釋放,現年已80多歲高齡,目前因腺癌住院昏迷,拍戲時,工作人員曾多次探訪她,說她依然天真純善。
我們沒有開始,但是,我們也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