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炮

第三十九炮

傍晚時分,高高的戲檯子已經搭起,那個重新刷上了油彩的肉神,被四個工匠抬到了戲台一側。肉神的臉迎着七月的濕漉漉的夕陽,顯得格外鮮活。為了防止肉神歪倒,工匠們用兩根粗大的釘子,將它的腳釘在了木板上。他們敲擊釘子時,我的心臟隨着那一聲聲的巨響而收縮,我的腳也一陣陣地抽搐。後來,我醒來后才知道自己曾經昏厥過去——以我尿濕了的褲子為證,以我咬破了的舌頭為證,以我被掐痛的人中為證。一個胸前戴着醫學院校徽的年輕女子,從我身邊直起腰來,對她身後一個胸前佩戴着同樣的校徽、頭髮染成金黃色的男生說:大概是癲癇發作。那個男生彎下腰,問平躺着的我:有沒有家族癲癇病史?我迷惑地搖搖頭,腦子裏一片空白。你用這樣的話問他,他如何能懂?那個女子白了男生一眼,低下頭問我,你家中,有發過羊癇風的沒有?羊癇風?我努力思想着,感到渾身疲倦無力,胳膊軟得抬不起來。羊癇風?想起來了,范朝霞的父親,經常在大街上昏倒,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聽人們說,他就是羊癇風。我的家族中沒有羊癇風。我母親被我父親和我氣成那樣子也沒發羊癇風。我搖搖頭,用軟如麵條的手,支撐着地面,艱難地坐了起來。可能是繼發性癲癇,多半是遭受了重大的精神刺激所致,女生對男生說。這樣的人,精神生活很簡單,會遭受什麼刺激呢?男生疑惑地說。操你的媽,我暗暗地罵著,心中想,你怎麼知道我精神生活簡單呢?我的精神生活複雜得很呢!女生大聲對我說:你要注意呢,不要登高,不要下水,更不要開車、騎摩托,騎馬也不行。我聽明白了她的話,但我的臉上神情肯定是茫然無知。於是那個男生說:走吧,甜瓜,戲馬上就要開始了。甜瓜?我心中一陣疼痛,往事歷歷湧上心頭。難道這個腰肢細軟、雙腿修長、長發垂肩、眉清目秀、心地善良的女大學生,就是老蘭的女兒、那個黃毛丫頭甜瓜嗎?那個眉眼間有一股妖氣的小丫頭,竟然出落成這樣一個大姑娘,真是女大十八變啊。甜瓜!也許是我喊了一聲,也許是那個隨時都會破碎的馬通神喊叫了一聲。我當然是希望我喊叫而不是馬通神喊叫,因為我早就聽說過,漂亮女子,如果被馬通神喊叫而不幸回答,那這個女子就難以逃脫被他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命運。女子答應了一聲,然後便轉動着腦袋尋找聲源。她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裏,她絕對想不到當年是那樣不可一世的羅小通,竟然落魄到如此模樣,成了一個躺倒在破廟裏棲身的繼發性癲癇病人兼叫花子——儘管我不是叫花子,但她和她的男友一定會把我當成一個叫花子。她站在大和尚面前,小腹碰到了大和尚的臉,大和尚一動不動,她也似乎毫無感覺,探身向前,伸出只手,撫摸着馬通神的脖子,不回頭地問身後的男友:你看過《聊齋·五通》嗎?沒有,她的男友在後邊不好意思地說,為了考大學我們除了教科書什麼都不看。我們那裏分數線特高,競爭非常激烈。知道五通是什麼神嗎?女子回頭問,臉上是狡獪的笑容。男生說:不知道。女子說:諒你也不知道。是什麼神?男生問。女子用調笑的口吻說:怪不得蒲松齡說,"萬生用武之後,吳下僅遺半通!"男生迷惑地問:你說了些什麼呀?女子莞爾一笑,道:不說了,你看,她把沾滿了泥水的手伸到男友面前,說:馬通神出汗了。男生拉着女生的手,往廟門外拖着。女生好似戀戀不捨地回著頭,眼睛似乎看着馬通神,嘴巴里說出的卻是叮囑我的話:你最好去醫院看看,雖然這種病要不了你的命,但還是吃點葯為好。我鼻子一陣發酸,半是感動,半是為世事滄桑而感慨。院子裏已經來了很多人,還有許多人,扶老攜幼,扛着板凳,從大道兩邊,從廟后的莊稼地里往這匯攏。奇怪的是往常交通繁忙的大道上,現在竟然沒有車輛。我只能用警察對道路進行了交通管制來解釋這種反常現象。我還納悶,他們為什麼不把戲檯子搭在對面的空地上,而非要搭在這容人不多的小廟院子裏呢?一切都是這樣荒唐,沒有道理可講。我猛然看到,用繃帶把一條胳膊吊在胸前的老蘭,左眼上矇著一塊紗布,像一個從戰場上逃下來的傷兵,在黃豹等人的護衛下,從小廟後邊的玉米地里走出來。那個名叫嬌嬌的小女孩,手中舉着一穗新鮮的玉米,在他們前面愉快地跑着。她的母親范朝霞,不時地提醒着她:寶貝,慢點跑,小心滑倒!一個身穿汗衫、手拿紙摺扇的中年男子,見到老蘭一干人,小跑着迎上來,滿面笑容地說:蘭總,您親自來了。老蘭身邊一個人說:蘭總,這是市柳腔劇團的蔣團長。藝術家嘛!老蘭大聲說,你看看我這個樣子,沒法跟你握手,失敬失敬!蔣團長連聲道:蘭總您太客氣了。有您的支持,我們這個劇團才有飯吃。老蘭道:互相幫助嘛,告訴你的演員們,賣點勁兒,好好幫我感謝肉神和五通神,老蘭無知,在神廟前胡亂放槍,冒犯了神靈,得到了報應。蔣團長說:蘭總放心,我們會盡最大的力量,把這兩台戲唱好。幾個背着工具袋子的電工,踩着梯子,在戲台上設置燈光。看他們那爬上爬下的靈活勁兒,讓我聯想起多年前屠宰村那兩個電工兄弟,時過境遷,星移斗轉,物是人非,我羅小通,已經沉入了社會的最底層,而且多半註定了今生今世不得翻身。我能夠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這個破廟裏,支撐着也許是繼發性癲癇發作之後的疲倦身體,將過去那些陳舊得像多年的老灰塵一樣的往事,對着這個如同朽木的大和尚訴說。

一具紫紅色的漆光閃爍的高大棺材,橫在老蘭家的廳堂里。那個豪華的骨灰盒連同骨灰,都被裝了進去。我目睹着這個過程,感到真是多此一舉。後來,當老蘭跪在地上,手拍着棺材放聲大哭時,我才悟到:只有手拍棺材,才能發出那樣的撲撲通通的震撼人心的聲音;只有這樣一具雄偉的棺材,高大的老蘭跪在前面才顯得般配;也只有這樣的一具紫紅色的棺材,才能烘托出靈堂的莊嚴氣氛。我也不知道我的猜想是否正確,因為後來發生的事情,使我喪失了去追尋這些小事根底的興趣。

我披麻戴孝,坐在棺材的前頭;甜瓜披麻戴孝,坐在棺材的後頭。在我們兩個之間,放着一個燒化紙錢的瓦盆。我和甜瓜,把那些打印上銅錢圖案的黃表紙,用放在棺材蓋子上的豆油燈盞點燃,放在瓦盆里燃燒。紙在瓦盆里變成白灰,隨着煙氣盤旋上升。農曆七月的天氣,溫度本來就高,我穿着肥大的孝服,腰裏扎着一根麻繩子,面前又守着一個火盆子,只一會兒工夫,便捂出來一身汗水。我看看甜瓜,她也是一臉汗水。我們面前各守着一摞紙,我放一張,她就緊跟着放一張。她繃著小臉,神情嚴肅,但看不出有多少悲痛。她臉上看不出一點流過眼淚的痕迹,也許眼淚已經流光了吧。我恍惚聽人說,甜瓜不是這個死去的女人親生,是從人販子手裏買來的。也有人說是老蘭和一個外村的大閨女生的,抱回來讓老婆養着。我不時地偷眼看她,把她的臉和棺材後邊那個大鏡框裏的女人臉進行比較,一點也找不到她們倆的共同之處。我又把她的臉和老蘭的臉進行比較,似乎也沒有多少肖似的地方。也許,她真的是從人販子手中買來的孩子?

母親拿着一條用冷水浸過的毛巾走過來,給我擦擦臉,悄聲囑咐我:

"不要燒得太多,維持着不要滅了就行了。"

母親給我擦完臉,把毛巾摺疊了一下,走到甜瓜面前,也給她擦了臉。

甜瓜仰望着母親,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按說她應該說句感謝的話,但她什麼也沒說。

妹妹看我們燒紙好玩,蹺腿躡腳地走過來,蹲在我的身邊,拿起一張黃表紙,扔在瓦盆里。她悄悄地對我說:

"哥哥,我們可以在盆子裏烤肉吃嗎?"

"不可以。"我說。

那兩個成了我們自己人的攝像記者,一個扛着攝像機,一個舉着強光燈,從院子裏進來,拍攝靈堂的情景。母親彎着腰跑過來,拉着妹妹走,妹妹不想走,母親雙手插到她的腋下,把她半拖半拉地弄走了。

面對着攝像機鏡頭,我繃緊嘴巴,使自己嚴肅起來。我把一張紙放在瓦盆里,甜瓜也把一張紙放在瓦盆里。我看到那個扛機器的記者彎下腰,讓照相機的鏡頭幾乎觸到了煙火上。然後他搖鏡頭。鏡頭對準我的臉,搖,對準了甜瓜的臉。搖,對準了我的手。搖,對準了甜瓜的手。搖,對準了大棺材。抬起來,對準了鏡框中死者的臉。我看到,死者,蘭大嬸,在鏡框裏,那個巨大的蒼白的臉上,那兩隻哀傷的眼睛,儘管她的嘴角有幾分笑意,但還是難以遮蓋住她滿臉的哀傷。當我盯着她看時,我發現她也在盯着我看。她的目光里有太多的東西,令我心中凜然。我可不敢與她對視了,慌忙把目光移開,看退到門口的記者,看低眉垂眼的甜瓜。我越看越覺得她的神情古怪,越看越覺得她不太像個人,越看越覺得她是什麼妖精變得,而真正的甜瓜,早已經隨着她的母親(管她是不是親生的呢)死去,我彷彿看到,從他們家的院子裏,有一條通向西南方向的黃土大道,大道上奔馳着一輛四馬拉着的彩車,車上站着蘭大嬸和甜瓜,她們穿着白色的衣裳,衣袖肥大,被風吹鼓起來,好似蝴蝶的翅膀。

正午時分,黃彪媳婦把我和甜瓜叫到廚房,給我們端上來一盤大肉丸子,一盆火腿冬瓜湯,一笸籮饅頭。嬌嬌妹妹和我們一起吃。天氣悶熱,再加上被紙煙熏了半個上午,我有點噁心,食欲不振。但妹妹和甜瓜食慾很好。她們吃一個肉丸子,喝一口冬瓜湯,再往嘴巴里塞一塊饅頭。兩個女孩子,誰也不看誰,就像比賽一樣,摽着勁兒吃。我們吃飯的當兒,老蘭進來了。他頭髮沒理,鬍子沒刮,衣衫不整,神色沮喪,眼睛裏佈滿血絲。黃彪的小媳婦,迎上去,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關切地勸他:

"蘭總啊,俺知道你心中難受,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何況你們是多年的夫妻。嫂子又是一個那樣的賢惠人兒,別說您心中難受,就是我們,也是眼淚止不住地流。但已經這樣了,她老人家撒手走了,您還得照顧這個家,公司里還有那麼大的事業,沒有您,咱們村就沒有主心骨了。所以啊,蘭總,俺的好大哥,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俺們這些村民,您也得吃飯……"

老蘭眼泡紅紅地說:

"謝謝你一番好意,但是我吃不下,你好好照顧孩子們吃飯,我那邊還有許多事。"

老蘭摸摸我的頭,摸摸嬌嬌的頭,摸摸甜瓜的頭,眼睛裏夾着淚花,轉身走了。黃彪媳婦眼睛追着他的背影,感動地說:

"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漢子……"

吃罷飯,我們又回到棺材前去守靈、化紙。

院子裏,不斷地有人進出。那幾條德國種狼犬,從老蘭老婆死後就變成了啞巴。它們趴在地上,將腦袋平放在伸出去的前腿上,眼淚汪汪地看着院子裏的人,目光哀傷而友好。狗通人性,果然不假。一群人扛着紙人紙馬進來,張張揚揚地尋找着安放的地方。領頭的那個紙紮匠,是一個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子,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一看就是個精明角色。他腦袋無毛,像個燈泡;下巴上有十幾根鬍鬚,像個老鼠。母親招呼着他,讓他的人把那些紙活放在西廂房前,排成一排。四匹紙馬,與真馬大小相當。白毛黑蹄子,眼睛用雞蛋殼染色而成。是大馬的身軀小馬駒子的神情,調皮可愛。攝像機的鏡頭對準那些馬,對準紙紮匠,搖到紙人上。兩個紙人,童男童女。童男名叫來福,童女名叫阿寶。他們的名字,寫在他們的胸脯上。聽說這個像老鼠精一樣的紙紮匠,一個大字不識,但每年春節都在集市上擺攤子賣對聯。他的對聯不是寫的,是照着人家的對聯畫的。他其實是個天才的美術家,造型藝術家。他的故事很多,我不能對您多說。還有一棵搖錢樹,枝幹用紙紮成,樹葉子都是鑽了孔的硬幣,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晃人眼睛。

母親還沒把這撥紙紮匠打發走,另一撥紙紮匠又進了門。這是一撥洋派的,領頭的那位,據說是一個藝術學院的肄業生,女的,留着小平頭,耳朵上掛着兩個明晃晃的圈子,上穿一件短衫,其實是用一塊破漁網和幾塊爛布頭做成的。下穿牛仔褲,露着肚臍,褲腳破爛,像兩個拖把,膝蓋處有兩個窟窿。這樣一個女子竟然幹上了這一行。她的人側着抬進來一輛奧迪A6小轎車,一台巨大的電視機,還有音響什麼的。這些都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兩個紙人,也是一男一女,男的西裝革履,粉面朱唇;女的一襲白裙,酥胸半露。好像是婚禮上的新郎新娘,而不是葬禮上的芻靈。攝像記者對這撥洋派紙紮匠的興趣顯然大大超過了那撥老派紙紮匠,他們跑着跟拍,跪着拍特寫。小報記者的興趣是拍人物,他後來成了以人物肖像著名的攝影家。那些紙活,把院子塞滿了。而此時,姚七帶領着一個腰間別著一隻嗩吶的吹鼓手頭領和一個身披袈裟、手數念珠的和尚,從那些紙活的縫隙里,走到母親的面前。母親揮一把汗,對着東廂房大喊:

"老羅,你出來幫我照應一下嘛!"

在下午的酷熱陽光里,我坐在棺材前,機械地往瓦盆里扔着紙錢,眼睛看着院子裏的熱鬧,偶爾看一下對面的甜瓜。她困了,不時地打着哈欠。妹妹不知道鑽到哪裏去了。黃彪的小媳婦,精神抖擻着,攜帶着濃濃的肉味,像股小旋風,在廳堂里穿梭來往。老蘭在一個房間裏大聲說話,我不知道聽他說話的人是誰。進進出出的人實在太多了,記不過來。那天老蘭家像個指揮大戰的機關,參謀、幹事、助理員、地方政府的官員、社會名流、開明士紳,啥人都有。我看到父親從東廂房裏出來,蝦着腰,面色陰沉。母親脫去了上衣,穿一件白襯衣,襯衣的下擺扎在黑裙子的腰裏,臉膛紅彤彤的,像個剛剛生了蛋的母雞,很是精幹,很是熱烈。她對着那一土一洋的紙紮匠頭兒,指指木頭一樣站在紙活前的父親,說:你們跟他去結算。父親也不吭氣,轉身進了東廂房。那兩個紙紮匠,或者是藝術家,彼此用輕慢的目光對視了一下,便跟隨在父親後邊,進了東廂房。母親對着姚七、吹鼓手、和尚,大聲地說話。她的話高亢尖厲,在我的耳朵里轟鳴。我也困了。

我可能是打了一個盹兒,因為當我再把目光投到院子裏時,發現那些紙活已經被疊放在一起,騰出來不少空間。騰出來的空間裏,擺放着兩張桌子和十幾把摺疊椅子。方才那毒辣的太陽,已經被烏雲遮住。七月的天,女人的臉,說變就變。黃彪的小媳婦到院子裏轉了一圈,回來說:

"這個天,可千萬別下雨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也擋不住,"一個穿着白大褂,燙着大發鬈,塗著黑嘴唇,滿臉青春痘的女人,一閃身出現在正廳的門口,接上了小媳婦的話茬,說,"蘭總在哪裏?"

小媳婦目光如梭,上下打量着來人,用輕蔑的口吻說:

"范朝霞,是你啊,你來幹什麼?"

"許你來,就不許我來嗎?"范朝霞用同樣輕蔑的口吻說,"蘭總打電話,讓我來給他刮鬍子。"

"你不要假傳將令,范朝霞,"小媳婦怒沖沖地說,"蘭總遭了這樣的大事,兩天沒吃一粒米,沒喝一滴水,哪裏還有心思刮鬍子?"

"是嗎?"范朝霞冷冷地說,"蘭總親自給我打的電話,我還不至於聽不出他的聲音吧?"

"你是不是有點發燒?"小媳婦諷刺道,"人發燒時腦子裏會出現幻覺,見神見鬼的。"

"呸,"范朝霞啐了一口唾沫,說,"你躲到一邊去涼快涼快吧,在這裏充起內當家來了,死人還沒涼透呢!"

范朝霞提着理髮工具,意欲進門。小媳婦展開雙臂,把住兩邊門框,雙腿也劈開了,身體成了一個"大"字。

"你讓開!"范朝霞說。

小媳婦低下頭,用尖尖的下巴點點自己的襠間,說:

"寬廣的道路,鑽進去吧!"

"你個臊貨!"范朝霞怒罵一聲,飛腳對着小媳婦的襠間踢去。

"你敢打我?!"小媳婦哀號一聲,身體收縮,撲到范朝霞身上。

小媳婦揪住了范朝霞的頭髮,范朝霞抓住了小媳婦的奶子。

兩個女人糾纏在一起。

黃彪提着一筐子炊具走進院子,剛開始還齜着大牙看熱鬧,突然,看清了兩個廝咬在一起的女人中有一個是自己的老婆,便嗥叫一聲,扔掉筐子——筐子裏的鍋碗瓢盆發出一陣脆響——跳躍着撲了上去,飛腿揮拳,但好幾次目標錯誤,將腳踢在自己老婆屁股上或是將拳頭捅到自己老婆肩膀上。

范朝霞的一個親戚打抱不平,衝上去,對準黃彪扛了一膀子。這個人在火車站上扛過大件,身體巍峨,如同鐵塔,膀子上有五百斤力氣,一傢伙就把黃彪扛得連連倒退,跌坐在自己提來的筐子邊。他心中不平,抓起盤子和碗,撇出去。那些瓷器,在空中旋轉着,有的撞到牆上,有的飛進人群,有的粉碎成磁片,有的囫圇着,在地上翻滾。真是一場好戲。老蘭出現在正廳門口,大聲呵斥:

"都給我住手!"

他的威風,果然不凡,猶如猛禽入林,百鳥啞音。好似老虎出洞,群獸伏地。他亂髮倒豎,鬍子扎煞,眼珠子通紅,嗓音嘶啞地說:

"你們是來幫我的忙呢還是來趁火打劫?你們以為老蘭就這樣倒了嗎?"

說完了話,老蘭退回屋裏。打架的兩個女人,就此鬆了手,雖然彼此還用仇恨的目光對視着,但絕無再打成一團的可能性了。她們都累了,也受了傷。范朝霞的頭髮被揪下來一撮,似乎還帶下來一塊頭皮。小媳婦的褂子扣子脫落,像一面破旗在胸前呼噠着,露出半個胸脯,胸脯上有一道道紅色的抓痕。

母親走過來,冷冷地對兩個女人說:

"好了,下場吧。"

兩個女人都咕嘟着嘴巴,眼淚汪汪地消失了。

院子裏,那撥和尚,一共七個;那撥吹鼓手,也是七個;在他們頭領的引領下,彷彿兩支參加某項比賽的隊伍進入場地。和尚的隊伍在西邊那張桌子周圍坐下,把他們手中的木魚、鐵磬、銅鈸放在桌子上。吹鼓手的隊伍在東邊那張桌子周圍坐定,把他們的喇叭、嗩吶、十八個洞眼的笙放在桌子上。和尚們只有領頭的大和尚穿着黃色的袈裟,其餘的小和尚都穿着灰色的偏衫。吹鼓手們一個個破衣爛衫,其中有三個還袒露着肚皮。當老蘭家正廳里那座高大的木鐘發出三聲巨響時,母親對姚七說:

"開始吧。"

姚七站在兩張桌子中央,像個音樂指揮似的舉起兩隻胳膊,對着右邊的和尚和左邊的吹鼓手們說:"師傅們,開始!"說完了話,他的雙臂猛地往下一劈,這動作又瀟洒又神氣,如此出風頭的事情,竟然讓這個傢伙幹了。這樣事情應該讓我來干,我卻坐在棺材前扮孝子,窩囊。

隨着姚七胳膊的劈下,院子裏兩蓬聲音轟然而起。這邊是木魚聲鐵磬聲銅鈸聲混合著念經聲,那邊是喇叭嗩吶笙合奏出一首哭喪調,氣氛頓時悲涼起來,天昏地暗,屋子裏一團漆黑,只有那盞豆油燈放出的綠色光芒,製造出西瓜大小的一團混沌的光明。我看到,在這團光明裡,有一個女人的面孔,仔細看去,正是老蘭的老婆。她的臉色煞白,七竅流血,十分嚇人。我低聲呼喚:

"甜瓜你看。"

甜瓜還在低頭打盹兒,像一隻蹲在牆頭上的小雞。我感到脊背發涼,頭皮發緊,一泡尿在肚子裏鬧騰,這是我離開棺材的充分理由。如果我在靈前尿了褲子也是對死者的大不敬是不是?我抓起幾張紙扔進瓦盆,蹦起來,跑出門,在院子裏長長地吸了幾口好空氣,然後跑到狗窩旁邊的廁所里,一邊打着哆嗦一邊撒尿。我看到風吹動着梧桐樹上的葉子搖擺不止,但聽不到風的聲音和葉片摩擦的聲音。所有的聲音都被吹鼓手與和尚們製造出來的聲音淹沒了。我看到,小報記者和攝像記者圍着吹鼓手與和尚們搶拍。姚七大聲喊叫着:

"師傅們,賣點力氣,主人家有賞錢吶!"

姚七臉上放着油光,一副小人得志的可惡嘴臉。這個曾經聯絡我父親試圖推翻老蘭的傢伙,現在竟然成了老蘭的狗腿子。但我知道這個傢伙是不可靠的,他的後腦勺子上有一塊白色的反骨,老蘭對他,應該有所警惕。我可不願再到棺材前去受罪了。我和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溜出來的妹妹在院子裏跑來跑去的看熱鬧。妹妹摳下來紙馬的兩個眼睛,像寶貝一樣攥在手中。

和尚們與吹鼓手們的合奏似乎是按照既定的節目單結束了。新換了一套月白色衣衫的黃彪媳婦邁着像花旦一樣的流水步伐,在兩張桌子上擺上了茶壺茶碗,然後牙齒咬着嘴唇給他們倒水。他們喝了一點水,抽了幾根煙,然後,開始了表演和演奏。先是和尚們,用唱歌一樣的調子念經,聲音洪亮,節奏分明,多情而潮濕,讓我們聯想到夏天夜晚在池塘中鳴叫的青蛙。伴隨着明亮的念經聲,是清脆悅耳的鐵磬聲和木魚聲。集體念經告一段落後,小和尚們住了嘴巴,只有那個領頭的大和尚還在高聲誦念。他的中氣十足,聲音抑揚頓挫,確實是不同凡響。所有的人都閉住嘴巴,屏住呼吸,聽着從老和尚胸腔里發出來的梵音,精神都隨着飄升到雲端里去,悠悠忽忽,忽忽悠悠。老和尚念了一會兒經,從桌子上拿起銅鈸,花樣繁多地拍打起來。他越拍越急,或者雙臂大動作大開大合,或者雙手小動作小打小鬧。隨着他胳膊和手上動作的變化,兩扇銅鈸發出或者鏗鏗鏘鏘或者嘁嘁喳喳的聲響。拍到高潮處,老和尚手中的一面銅鈸飛起來,在高空滴溜溜地旋轉着,好似一件法寶。老和尚高宣一聲佛號,轉一個身,將手中的那面銅鈸放在背後,空中那面銅鈸恰好就落在他手中那面銅鈸上,發出餘音顫抖的聲響。眾人齊聲喝彩。在眾人的喝彩聲中,老和尚又把手中的兩面銅鈸同時拋上天空,兩面鈸在空中追隨着,彷彿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孿生兄弟,然後在空中相碰,製造出空中音響。降落時一前一後,彷彿不是老和尚去接應它們,而是它們自己回到了老和尚的手中。大和尚,這個老和尚有很深的道行,他的表演,給那天的觀眾留下來極為深刻的印象。

和尚們的表演告一段落,坐下喝茶休息。眾人的目光齊齊地投射到吹鼓手那邊,期待着他們的表演。和尚們已經獻出絕活,吹鼓手們如果不獻絕技,別說我們不答應,他們自己的面子上也過不去。

原先坐着演奏的吹鼓手們,一齊站了起來。他們先來了一個合奏,第一首曲子是《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第二首曲子是《何日君再來》,然後是歡快的《小放牛》。三支曲子奏罷,徒弟們都放下響器,靜靜地看着師傅。老吹鼓手將小褂子剝去,光着脊樑,胸脯兩邊的肋骨根根分明,瘦得真是可憐。然後他閉着眼,仰着頭,吹一首悲涼的曲子,脖子上的喉結上下滑動着。我不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只知道聽着心中發酸。吹着吹着,那桿嗩吶,從他的嘴巴里,移到了他的鼻孔里。嗩吶發出的聲音有點悶,但還是很高亢很婉轉很凄涼更凄涼。他依然閉着眼,伸出一隻手,他的一個徒弟,將一支嗩吶遞到他手中。他把這支嗩吶也插進鼻孔里,兩支嗩吶齊鳴,發出悲苦得無以復加的聲音。他的臉漲得通紅,太陽穴上的血管子鼓起老高。眾人心中都很震動,忘記了喝彩。怪不得姚七說他請來了鼎鼎大名的嗩吶王呢,果然是名不虛傳啊。一曲吹罷,老吹鼓手從鼻子裏把嗩吶拔出來,遞給站在兩邊的徒弟,然後頹然坐下。徒弟忙着給他倒水,遞煙。他抽了一口煙,先是兩道濃煙噴出,彷彿二龍吐須,然後是兩道鼻血,像兩條粗大的蚯蚓,從他的鼻孔里爬了出來。姚七大聲喊叫:

"主人有賞啦——"

檢疫員小韓,拿着兩個紅包,從東廂房裏跑出來,一張桌子上放了一個。接下來,和尚和吹鼓手打起了擂台,各自都拿出來看家的本身。很難說誰勝誰負。大和尚,這樣的事情,我估計您不願意聽下去了。讓我們省略這些,讓事情飛快地向前發展。

姚七在東廂房裏,向我的父親和小韓,還有幾個來幫忙的男人,誇說著自己的功勞。說他為了請來這兩支隊伍,跑了五百里路程,"鞋底都磨薄了,"他蹺起腳來說。小韓嘴巴奸,刺他道:

"老姚,聽說你曾經是老蘭的死對頭,怎麼轉身就成了老蘭的狗腿子?"

父親撇了一下嘴巴,沒說什麼,但心中的話都在臉上了。

"要說狗腿子,大家都是狗腿子,"姚七滿不在乎地說,"我還算好的,賣只賣我自己,有的人,把自己的老婆和兒子都賣了。"

父親臉漲得青紫,咬着牙根說:

"你說誰?"

"我說我自己啊,老羅,你心驚什麼?"姚七詭秘地說,"老羅,我聽說你馬上要結婚了?"

父親抓起桌子上的墨盒,扔到了姚七的身上,人也忽地站了起來。

姚七滿面怒氣,但很快就滿面奸笑,陰陽怪氣地說:

"老兄,好大的脾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嗎。你是堂堂的廠長,要找個黃花大閨女也是小菜一碟,這事兒包在我的身上,當官我不行,保媒拉縴,是我的特長。小韓,我看就把你妹妹嫁給羅通吧。"

"操你媽姚七!"我說。

"羅主任,不,應該叫你蘭主任,"姚七說,"你是我們村子裏的太子了。"

父親欲往前沖,小韓已經沖了上去。他一把抓住姚七的胳膊,猛地往後一別,姚七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翻轉,腦袋也低垂下去。小韓推着他往前走了幾步,到了門口,然後屈膝在他的屁股上一頂,上邊也同時用力,姚七就像一發炮彈,躥到門外去,趴在地上,好久才爬起來。

下午五點鐘,隆重的祭棺儀式即將開始。母親着我的脖子,把我抓回到棺材前面,在孝子的位置上坐定。棺材後邊的方桌上,點燃了兩支白色的像大蘿蔔一樣的羊油大蜡燭,燭光搖曳,散發著刺鼻的羊膻味兒。在羊油大蜡的映照下,那盞豆油燈像一隻螢火蟲屁股上的光一樣微弱。其實老蘭家正廳里是一個有二十八個燈頭的枝形水晶吊燈,周邊還有二十四盞射光燈,把這些燈全部打開,會把在地板上爬行的螞蟻的觸鬚照得清清楚楚,但我知道電燈營造不出神秘氣氛,所以要點蠟燭。在搖曳的燭光里,坐在我對面的甜瓜,神情古怪得更不像人。我越不敢看她越想看她,越看她越覺得她不像人。我看到她的臉像水面的波紋一樣變幻不定,五官不斷地移位變形。她一會兒像只鳥,一會兒像只貓,一會兒又像匹狼。而且,我發現,她的眼睛,始終在盯着我,一秒也不放鬆。更可怕的是,我發現,她的屁股是虛虛地坐在小凳子上的,她的兩條腿有力地蜷曲着,身體前傾,這正是一個食肉猛獸蓄力待發的姿勢,隨時都會發生的事情是:她用比閃電還要快的速度,縱身撲過來,跨越了那個燃燒着紙錢的瓦盆,撲到我的身上,雙手抱住我的脖子,嘴巴在我的臉上啃着咬着,喀嚓喀嚓的,像啃蘿蔔一樣,把我的頭吃光了。然後她就大吼一聲,現出原形,拖着像大掃帚一樣的尾巴,竄出去,瞬間就沒有了蹤影。我知道,真正的甜瓜早就死了,是一個妖精變化成她的樣子,坐在這裏等待時機。因為我羅小通,不是個一般的孩子,我是個吃肉的孩子,我的肉比一般的孩子要香得多。我曾經聽一個化緣的和尚講過輪迴報應,他說:吃肉的終將被吃肉的吃掉。大和尚,那個和尚,也是有點道行的,我們這地方,有道行的和尚真的很多。就說這個化緣的和尚,他在寒冬臘月里,光着脊樑坐在雪地里,盤腿打坐,不吃不喝,整整三天三夜。許多好心的大娘們怕他凍死,拿着被子想去蓋他,但看到他滿面紅光,頭上冒着熱氣,好似一座小鍋爐,哪裏還需要什麼被子?當然也有人說,這個和尚是吃了"火龍丹"的,並不是他真有什麼道行。"火龍丹",誰見過?傳說而已,但坐在雪地里的和尚卻是我親眼所見。

剛掉了一顆牙齒的成天樂大爺,臉上有八十多條皺紋。他充當祭棺儀式的司事爺,左肩右挎着一條白色的綬帶,頭上戴着一個白色的帽子,中間簇起許多褶子,好有一比,公雞冠子。他一直沒有露面,現在才來,不知他先前藏在哪裏。他身上一股子酒味兒,一股子鹹魚味兒,一股子潮濕泥土味兒,於是我猜到他是躲在老蘭家的地下室里就着鹹魚喝酒了。喝得七分醉了,目光迷離,視線肯定模糊,眼角上有兩塊白眵。他的助手沈剛,就是欠過我們家錢的那個傢伙,身上的氣味和成天樂大爺一模一樣,說明他們兩個是從一個地方鑽出來的。他穿着一身黑衣,胳膊上戴着兩隻白色的套袖,左手提着一把斧頭,右手提着一隻公雞。白公雞,黑冠子。與他們同時進門的還有一個人。這可是個重要的人物,不能不提。他就是老蘭的妻弟蘇州。按說他是要緊的親戚,應該最早地出現在這裏,但是他一直到現在才出現,如果不是早有預謀,就是從外地剛剛趕回來。

父親、姚七、小韓,還有幾個強壯的男人,也相跟着進了正廳。正廳門外的院子裏,擺上了兩條矮腿凳子,一群男人拄着木杠子,在廊檐下等候着。

"祭棺——"

隨着成天樂大爺一聲拖腔拿調地高叫,老蘭從裏屋裡衝出來,撲跪到棺材前,手拍着棺材蓋子,哭喊着:

"孩子她娘啊~~~啊嗬嗬嗬~~~你好狠心啊~~~你撇下我和甜瓜就這樣走了啊~~~啊嗬嗬嗬~~~"

棺材蓋子撲通撲通地響着,老蘭眼淚縱橫,看樣子傷心透頂,粉碎了很多謠言。

院子裏,吹鼓手高奏哭喪調,和尚們高誦超度經,都使出來吃奶的力氣。屋裏屋外呼應着,把悲痛的氣氛渲染得登峰造極。我暫時忘記了對面的妖精,鼻子一酸,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而此時,老天也來助陣,一陣滾雷過去,銅錢大小的雨點子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雨點子砸在和尚們的光頭上,吹鼓手們的腮幫子也承受着雨點子的打擊。然後雨點小了,但密集起來。和尚們和吹鼓手們十分敬業,在雨中堅持着。和尚們的光頭上,濺起來許多的小水花,讓人感到清爽。吹鼓手的喇叭嗩吶銅光閃閃,樂聲更顯得悲愴。最悲慘的是那些紙活兒,在驟雨中先是撲簌簌亂響,接着就酥了,破了,前窟窿,后洞眼,露出了高粱秸子紮成的框架。

成天樂使了一個眼色,姚七上前,把痛不欲生的老蘭拉到一邊。

母親上來,把我拉到棺材頭上。小媳婦把甜瓜拉到棺材尾上。我們倆隔棺相望。這時,變戲法似的,成天樂大爺手裏出現了一面銅鑼,一聲破鑼響,外邊的吹鼓聲和念經聲戛然而止,只有急雨衝擊地面和廊檐發出的嘈雜之聲。沈剛緊手緊腳地走到棺材前面,把那隻雙腿被縛住的公雞放在棺材蓋子上,然後高高地舉起手中的斧頭。

鑼聲響,雞頭落。

"起棺——"

成天樂大爺一聲令下,本來應該出現的場面是周圍的男人們一擁而上,把棺材托起來,抬到院子裏,放在凳子上,拴上繩子,穿上杠子,抬出大門,走上大街,進入原野,送下墓穴,封上墓門,堆起墳包,豎起墓碑,萬事大吉。但事情在一瞬間發生了變故。

搶在眾男人之前,老蘭的小舅子蘇州,撲上去,趴在棺材上,哭喊着:

"姐姐啊~~~我的親姐姐~~~你死得好慘啊~~~你死得好冤啊~~~你死得不明不白啊~~~"

他一邊哭喊一邊拍打棺材蓋子,弄得手上全是雞血。場面尷尬、恐怖,眾人大眼瞪着小眼,一時都沒了主意。

愣了片刻,成天樂大爺上前,扯扯他的衣裳,說:

"蘇州老弟,行了,哭哭就行了,讓你姐姐入土為安吧……"

"入土為安?"蘇州哭聲頓時止住,猛地站直了腰,轉過身,屁股坐在棺材上,面對着眾人,眼睛放着綠光,像宣誓一樣說,"沒門!入土為安?你們想消滅罪證?沒門!"

老蘭低着頭,好久沒有吱聲。蘇州把話說到這種程度,旁人也就不好說話。老蘭委靡不振地說:

"蘇州,你說吧,你想怎麼樣?"

"怎麼樣?"蘇州氣勢洶洶地說,"你謀殺髮妻,天地不容!"

老蘭搖搖頭,痛苦地說:

"蘇州,你不是個孩子,孩子可以信口開河,但你不能亂說。你說話要負法律責任的。"

"法律責任?"蘇州狂笑着,"哈哈,哈哈,法律責任,謀殺髮妻要不要負法律責任?"

"你有什麼證據嗎?"老蘭平靜地說。

蘇州用血手拍打着身下的棺材說:

"這就是證據!"

"你能不能說得明白點?"老蘭說。

"如果你心中沒鬼,"蘇州說,"為什麼匆匆忙忙地去火化?為什麼不等我來就蓋棺?"

"我派人找了你好幾次,有人說你到東北進貨去了,有人說你去海南島遊玩了,"老蘭說,"現在是擀麵棍都能抽芽的酷熱天氣,等了你整整兩天……"

"你不要以為火化了就消滅了罪證,"蘇州冷笑着說,"拿破崙死了幾百年,但後人們還從他的骨頭裏化驗出來砒霜;潘金蓮把武大郎燒了,武松還是從骨頭上看出來破綻——你休想矇混過關。"

"真是天大的笑話,"老蘭眼淚汪汪地看着眾人說,"我老蘭要是跟她過不下去,完全可以通過正當的手續和她離婚,何必用這樣的手段?鄉親們都是明眼人,你們說,我老蘭會辦這種傻事嗎?"

"那你說我姐姐是怎麼死的?"蘇州聲色俱厲地問。

"你逼我啊,蘇州,"老蘭蹲在地上,捂着腦袋,說,"你是逼我把家醜外揚啊……你姐姐糊塗,自己尋的短見,上弔死的……"

"我姐姐為什麼要上吊?"蘇州尖厲地哭喊着,"你說,她為什麼要上吊?"

"孩子她娘,你糊塗啊……"老蘭哭着,用拳頭擂打着自己的頭顱。

"老蘭,你這個畜生,你勾結情婦,害死我的姐姐,然後偽造自殺現場,"蘇州咬牙切齒地說,"今天,我要為我姐姐報仇!"

蘇州抓起那把鋒利的斧頭,從棺材上一躍而下,撲到了老蘭的身邊。母親驚叫一聲:

"攔住他——"

眾人一齊上前,拽胳膊的拽胳膊,摟腰的摟腰,蘇州將手中的斧頭對着老蘭投過去。斧頭在空中飛行,閃着白光,拖着紅色的尾巴,飛向老蘭的腦袋。母親急忙扯了老蘭一把,斧頭落地。母親一腳將斧頭踢到一邊,驚恐地說:

"蘇州,你太野蠻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斧殺人。"

"哈哈,哈哈,"蘇州狂笑着,說,"楊玉珍,你這個淫婦,就是你,和老蘭合夥害死了我的姐姐……"

母親臉色赤紅,瞬間變得蒼白,嘴唇打着哆嗦,母親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指着蘇州,說:

"你……你血口……噴人……"

"羅通,你這個窩囊廢,你這個綠帽子,你這個老烏龜!"蘇州指着父親,高聲叫罵著,"你他媽的還是個男人嗎?你老婆和他明鋪熱蓋,換來了你的廠長,你兒子的主任,你這樣的東西,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我要是你,早就一繩子勒死了,可你還活得有滋有味……"

"我操你娘蘇州!"我撲上前去,對準蘇州的肚子用拳頭亂打。

幾個男人上前,把我拖到後邊。

姚七上前,勸說蘇州:

"老弟,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當著兒子和女兒的面,你抖摟這些事,這不是讓老羅無地自容嗎?"

"我操你娘姚七!"我破口大罵。

妹妹從人縫裏鑽出來,罵道:

"操你娘姚七!"

"這些孩子,真是勇敢,"姚七笑着說,"動不動就要操人家的娘,你們知道怎麼操嗎?"

"各人都嘴巴上積德,少說幾句吧。"成天樂大爺說,"我是司事爺,我做主,起棺!"

但無人聽他的命令,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父親的臉上,彷彿在期待着什麼。

父親站在牆角,背靠着牆壁,仰着臉,眼睛好像看着天花板上那些壁紙的花紋。蘇州的叫罵、姚七的諷刺似乎都沒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外邊急雨似箭,水聲喧嘩,和尚和吹鼓手都像木偶一樣獃獃地站着,風吹雨打不動搖。一隻杏黃肚皮的小燕子,斜刺里飛進廳堂,驚惶地碰撞着,它的翅膀扇起的氣流使蠟燭的火苗動搖不定。

父親長出了一口氣,離開牆根,慢慢地往前走,一步,兩步,三步,四步……眾人都獃獃地看着他。五步六步七步八步,父親在那把斧頭前站住,低頭,彎腰,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木柄,把斧頭提起來。然後他用衣襟一角,把斧柄上的雞血擦乾淨。他擦得很仔細像一個愛護工具的木匠。然後他就用左手把斧柄緊緊地攥住了。我父親是村子裏有名的左撇子——我也是左撇子——妹妹也是左撇子——左撇子聰明——我們和母親靠在一起吃飯時,手中的筷子老是和母親手中的筷子打架——父親對着姚七走過去,姚七倏忽一閃,躲到了蘇州身後。父親對着蘇州走過去,蘇州倏忽一閃,躲到了棺材後邊。姚七倉惶地繞到棺材後邊,依然用蘇州的身體做了自己的屏障。其實我父親根本就不屑於與他們較勁。我父親對着老蘭走過去。老蘭站起來,面色平靜地點點頭,說:

"羅通,我以前高看了你,其實,你配不上野騾子,也配不上楊玉珍。"

父親把斧頭高高地舉起來。

"爹!"我高喊着往前飛。

"爹!"妹妹高喊着往前飛。

小報記者的相機舉起來。

攝像記者的鏡頭對準了父親和老蘭。

父親手中的斧頭在空中拐了一個彎,劈進了母親的腦門。

母親一聲沒吭,木樁似的站了片刻,然後前仆,倒在父親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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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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