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炮
頭上一聲巨響,一堆破瓦爛草夾雜着泥土從天降落,砸碎了一個碗,使一根竹筷斜飛起來,彷彿一支竹箭,插在生滿霉斑的牆壁上。那個用飽滿的乳房飼育過我的女人,那個溫暖的如同剛剛從灶火中掏出來的熱紅薯一樣的女人,猛地推開了我。當她把乳頭從我的嘴巴里拔走時,我的心一陣劇痛,頭暈目眩,不由自主地趴在了地上。我大聲喊叫着,喉嚨卻像被兩隻巨手扼住了似的難以出聲。她目光迷茫,若有所失地四處張望着,然後抬手擦擦濕漉漉的乳頭,恨恨地盯了我一眼。我跳起來,撲上去,抱住她,歪着嘴巴去親吻着她的脖子。她抓住我的肚皮,用力擰着,猛力推開我,啐了我一臉唾沫,然後,扭動着腰肢,走出了小屋。我失魂落魄地跟隨着她走出小屋,看到她在那個馬通神的屁股後邊停住腳步。她騙腿兒躍上馬背,那匹人頭馬載着她飛出了廟堂,廟外傳來響亮的馬蹄聲。我聽到了鳥兒們歡呼黎明的噪叫,還有從更遠的地方傳來的母牛呼叫小牛的聲音。我知道,這個時刻正是母牛給小牛餵奶的時刻。我彷彿看到了小牛用腦門兒碰撞着母牛乳房的焦灼模樣和母牛弓着腰既幸福又痛苦的模樣,但是屬於我的乳房已經消逝了。我一屁股坐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無恥地哭了。哭了一會兒,我抬起頭,看到房頂上出現了一個籮筐大的窟窿,潮水般的晨光,從窟窿里傾瀉下來。我吧嗒着嘴,彷彿從夢中醒來。如果說我做的是夢,那麼我滿口的乳汁是從哪裏來?這股神秘的液體注入我的體內,使我重新回到了童年時代,連長大了的身體也縮小了許多。如果說我不是做夢,那個既像野騾子姑姑又不是野騾子姑姑的女人是從哪裏來的、此刻又到哪裏去了?……我獃獃地坐着,看着被我遺忘了許久的大和尚像一條驚蟄后的大蟒蛇,慢吞吞地醒來。在洋溢滿屋的金黃晨光里,他將身體摺疊起來,開始練功。大和尚此時穿着家常衣裳,對,就是那件被那個用乳房喂我的好女人穿過的土布大褂。大和尚有自己的獨門功夫,他摺疊起自己的身體,用嘴巴含着自己的雞雞,在那張寬闊的木床上,像一個上足了發條的玩具一樣翻滾着。大和尚的光頭上冒出騰騰的熱氣,熱氣中有七色光。我起初沒把大和尚的功夫放在眼裏,以為那不過是雕蟲小技,但當我模仿他的動作時,才知道,在床上打滾容易,把身體摺疊起來也還容易,但要想自己咬着自己的雞雞,是何等的艱難。
大和尚練功完畢,站在床上,彷彿剛剛在鬆軟的沙地上打過滾的馬一樣抖動着自己的身體。剛打過滾的馬抖動身體會把身上的塵土抖飛,剛練過功的大和尚抖動身體則把身上的汗珠抖得像雨點一樣四處飛濺。幾顆汗珠甩到了我的臉上,其中一顆飛進了我的嘴巴。我驚訝地嘗到,大和尚的汗珠,竟然也有一股桂花香氣。於是,桂花的香氣就在屋子裏瀰漫開來。大和尚身材高大,左胸上和小腹上有一個酒盅大小、旋渦形狀的疤痕。我雖然沒有見過槍疤,但我敢肯定這是一個槍疤。在這樣要害的位置中了兩槍,十有八九要見閻王,但是他沒見閻王,而且還這樣健康地活着,可見他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他站在床上,光頭幾乎觸到房笆。我想,如果努力伸展,他的腦袋,就會從那個因為塌陷而出現的窟窿里伸出去。而如果他的分佈着戒疤的腦袋從小廟後邊的瓦頂上伸出去,那將是一種多麼令人驚駭的景象啊。那樣會給在低空中盤旋的鷹隼造成什麼樣子的驚愕和詫異呢?大和尚舒展着身體,將他的身體的正面全部展現給我。我發現他的身體還很年輕,與他蒼老的腦袋相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如果不是有一個凸出得並不過分的肚子,說他的身體只有三十歲也不為過,但如果他穿上那件破爛的袈裟,端坐在五通神塑像前,那副神態和做派,說他已經九十九歲了,也沒有人敢懷疑。大和尚甩幹了身上的汗水,舒展好了身體,就把那件袈裟披在身上,下了床。剛才我看到的一切似乎都被這件看起來隨時都會瓦解的袈裟遮蓋了。剛才的一切似乎都是我心中的幻影,我擦擦眼睛,甚至像某些鄉野傳說中遭遇了匪夷所思事件的主人公一樣,咬咬自己的手指,以證實感覺的真偽。我感到手指很痛,說明我的肉體是真實的,說明我適才看到的一切都是確切發生過的。大和尚——此時已經是顫顫巍巍的大和尚——好像是剛剛發現似的,將匍匐在他的腳前的我拉了起來,用一種聽起來滿懷慈悲的腔調問我:小施主,你有什麼事情要老衲幫忙嗎?大和尚,我百感交集地說:大和尚,我昨天的話,還沒有說完。大和尚嘆了一口氣,彷彿回憶起來昨天的事情。他悲憫地問我:那你還要說嗎?我說:大和尚,話不說完,憋在心中,會成為惡瘡毒癤。大和尚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說:小施主跟我來。在大和尚的引領下,我們回到了小廟前廳,五通神之一的馬神塑像前面。在這個光明正大的地方,大和尚端坐在那個比昨天還要破舊、因為昨天淋了雨周邊生出來許多灰白色的小蘑菇的蒲團上,那些看起來很像昨天在他的耳朵上趴伏過的蒼蠅,頃刻之間便遮蓋了他的耳朵,還有兩隻,在空中盤旋片刻,降落在他的那兩根超長的眉毛上。那兩根眉毛彎曲着,抖動着,彷彿兩根有鳥兒站在上邊鳴叫的枝條。我跪在大和尚一側,屁股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繼續我的訴說。但是,訴說的目的,還是不是為了出家為僧,已經有些模糊,我感到我與大和尚之間的關係,在一夜之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大和尚年輕健康、洋溢着情慾的身體,經常地浮現在我的眼前,這件陳舊的袈裟,時時地透明起來,把我的心緒搞亂。但我還是要說,就像我的父親曾經教導過我的那樣:事情有了開頭,就應該給它一個結尾。我說:
母親愣了片刻后,抓住我的胳膊,大踏步地向前走,朝着火車站的方向。
母親的左手抓住我的右胳膊,右手提着那隻白裏透紅的豬頭,沿着通往火車站的大道,急匆匆地走,越走越快,最後就成了奔跑。
在她伸手抓住我的那一瞬間,我不順從地扭動着,試圖將胳膊掙脫出來,但她堅硬有力的手緊緊地箍住了我的手腕子,使我無法掙脫。我的心中充滿了對她的不滿。在父親歸來的這個早晨,楊玉珍,你的態度實在是太惡劣了。我父親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儘管眼下時運不濟,但他能在你的面前低下了驕傲的頭,雖說不上是石破天驚,起碼也是催人淚下。楊玉珍,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你為什麼還要用那樣惡毒的語言來刺激他?我父親給了你一個台階,你還不就着坡下驢,反倒沒完沒了地哭天嚎地沒完沒了地口出污言穢語對我父親犯那個小錯誤不依不饒扯着小辮子一個勁地窮抖摟,男子漢大丈夫,誰受得了這個!這還罷了,你最不該對着我妹妹施威風。你一巴掌扇掉了我妹妹頭上的絨線帽子,露出了我妹妹頭上的白頭繩,使我的妹妹號啕大哭,讓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也心中難過,楊玉珍,你就想想我爹心中是個什麼滋味吧!楊玉珍,你當局者迷,我旁觀者清,我知道你的事就壞在這一巴掌上。你一巴掌打斷了夫妻情,一巴掌打涼了我爹的心。你不但把我爹的心打涼了,而且把我的心也打涼了。有這樣一個狠心的娘,我,羅小通,從今往後,也要小心提防着點兒。儘管我希望爹能留下與我一起過日子,但我又覺得爹該走,我要是我爹我也要走,但凡有點志氣的人都要走,我覺得我也該跟着我爹走,楊玉珍,你就一個人守着你的五間大瓦房過你的好日子吧!
我恨恨地胡思亂想着,踉踉蹌蹌地跟隨着我的母親楊玉珍往前跑。因為我的不順從,因為她手裏提着一個豬頭,我們奔跑的速度並不快。路上的行人歪頭打量着我們,投過來好奇的、或是困惑的目光。在那個不平凡的早晨,在從村莊通往火車站的大道上,我和拖拉着我奔跑的母親在路人的眼裏應該是古怪而有趣的一場小戲的一個片斷。不但路上的行人注意到了我們,連路邊的狗也注意到了我們。它們對着我們狂吠,有一條還追着我們咬。
母親在遭受了沉重的精神打擊之後,竟然沒有像某些電影演員表演的那樣把豬頭掉在地上,而是牢牢地提在手裏,就像倉皇逃竄的士兵決不丟下手中的武器。母親左手拖拉着她的兒子我,右手拎着為了與我爹重修舊好而破天荒買來的豬頭,艱難地往前奔跑。我看到她的乾瘦的臉上佈滿亮晶晶的水珠,不知是汗還是淚。她氣喘吁吁,嘴唇不停地嚅動着,嘴裏發散出一些斷斷續續的罵聲。大和尚,她還在罵,你說該不該把她送進拔舌地獄?
一個騎着摩托車的男人超過了我們。他車后的橫棍上掛滿了白色的大鵝,雜亂的鵝頸像彎曲的蛇一樣晃動着。從那些倒懸的鵝嘴裏,淅淅瀝瀝地流出渾濁的水,宛如公牛在行進中撒尿。干硬灰白的土路上,留下斷斷續續的濕線條。鵝們發出痛苦的鳴叫,黑色的小眼睛裏流露出絕望的光芒。我知道它們的肚子裏被注滿了污水,從我們屠宰村出去的東西,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都注滿了污水。牛注水,羊注水,豬注水,有時候,連雞蛋也注水。我們村裏有一個著名的謎語:在屠宰村裡什麼東西不能注水?謎面造出來兩年,沒人能猜到謎底,但是我一猜就猜到了。大和尚,你能猜到嗎?哈哈,你也猜不到,但是我一猜就猜到了。我對那個製造謎面的人說:是水,在我們屠宰村,只有水裏不能注水。
騎摩托車的男人回頭看我們。他媽的,我們有什麼好看的?我既恨母親,更恨看我們的人。母親早就說過,笑話孤兒寡母要遭天譴。果然,就在那人回頭看我們的一瞬間,他的摩托車撞在了路邊的楊樹上。那人的身體往後仰過來,雙腳的後跟在吊鵝的橫杆上搭了一會兒,幾十根柔軟的鵝頸凌亂地纏繞在他的腿上,然後他就翻滾到路邊的水溝里。那人穿着一件像鎧甲一樣閃閃發亮的豬皮上衣,頭上戴着一頂在那個年頭很流行的粗毛線織成的套頭帽子,鼻樑上架着肥大的墨鏡。這副打扮,與電影裏那些黑社會的殺手沒有什麼區別。在一段時間內,風傳路上有劫道的,為了壯膽,我的母親,也弄來這樣一套行頭把自己裝扮起來,她還學會了抽煙,當然她絕對捨不得抽好煙。大和尚,你如果能看到我母親穿着黑色豬皮外套、頭戴絨線套頭帽子、眼罩墨鏡、嘴叼煙捲,端坐在手扶拖拉機上那副派頭,你真的想像不出她是一個女人。在他騎着摩托車一閃而過時,我沒有看清他的面孔;在他回頭看我們時,我還是沒有看清他的面孔;只有當他仰面朝天跌翻在結了一層薄冰的路溝里、慣性使他的帽子和墨鏡飛了出去,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孔。他是我們鎮政府大院裏的炊事班長兼食品採購員,是我們村子裏的常客。多年來,鎮上的黨政幹部和來往客人吃的食物,凡是涉及脂肪和蛋白質的,都是他從我們村子裏採購的。這是一個政治上十分可靠的人,如果幹這個工作的人政治上不可靠,那我們鎮上的領導人的生命安全就沒有了保障。這個人是我父親的酒友,姓韓,韓師傅,父親讓我叫他韓大叔。
父親去鎮上和韓大叔喝酒吃肉時,總是帶上我,有一次他沒有帶我,我跑了十幾里路,在那家"聞香來"飯館找到了他們。他們兩個似乎在商量什麼事情,神色都很嚴肅。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放着一個熱氣騰騰的狗肉鍋子,散發著撲鼻的香氣。我一看到他們就哭了。不,應該說我一聞到狗肉的香氣就哭了。我感到父親很不夠意思,我對他是那樣的忠心耿耿,堅決地和他站在一條戰線上與母親作對,還保守着他和野騾子姑姑相好的秘密,但他竟然一個人跑來吃狗肉而不帶着我,讓我如何不委屈。父親看到了我,表現得很冷淡,說:你這孩子,怎麼又來了?我說你來吃肉為什麼不帶上我?難道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嗎?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韓大叔說:老韓,你看看我這個兒子,饞到了什麼程度啊?我說:你自己跑來吃肉,把我扔在家裏和楊玉珍吃蘿蔔鹹菜,你還說我饞,你算個什麼爹!數落着爹的不是,我感到心中委屈更大了,狗肉的香氣更多地撲進了我的鼻子,眼淚更多地湧出了眼眶,我是真正地淚流滿面了。韓大叔笑着說:這個孩子,真有意思。老羅,你兒子很棒,口才很好嘛。然後他就招呼我,說:來,小夥子,坐下,放開肚皮吃,我早就聽說你是個愛吃肉的孩子,愛吃肉的孩子都是聰明的孩子。以後你想吃肉了就來找我,我保准讓你吃個夠。老闆娘,給這個小夥子加套碗筷……
那天的狗肉,味道真是好極了。我放開了肚皮大吃,油頭粉面的老闆娘不斷地往鍋子加肉加湯。我聚精會神地吃,顧不上回答韓大叔的問話。我聽到我爹對老闆娘說:我這個兒子,一次能吃半條狗。我聽到韓大叔說:老羅,你是怎麼搞的,把兒子熬成這個樣子?你一定要讓他吃肉,男人不吃肉是絕對不行的,中國人體育為什麼不行?歸根結底是吃肉太少。你乾脆把小通送給我做兒子算了,我讓他一天三頓吃肉。
我咽下去一塊狗肉,抽了個空兒抬起頭,心懷着無比的感動,用淚汪汪的眼睛,深情地看了韓大叔一眼。小通,給我做兒子怎麼樣?韓大叔拍拍我的腦袋說:給我做兒子保證你有肉吃。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倒霉的韓大叔躺在溝里,眼巴巴地看着我們從他的摩托車旁邊跑過去。他的摩托車歪在楊樹前,引擎還在轟鳴,被樹榦頂龍了的車輪還在艱難地運轉着,車圈摩擦車瓦,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我們聽到他在後邊喊叫:
"楊玉珍,你們到鎮上去嗎?捎個信讓他們來救我……"
我估計母親根本沒聽清韓大叔喊叫了些什麼。她的心中,大概只有懊惱和憤怒,也許還有後悔或者是希望。我不是她,只能猜測她的心思。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想什麼。我感念着韓大叔請我吃狗肉的好處,很想去把他從水溝里拉上來,但我無法把胳膊從母親的手裏掙脫出來。
一個騎着自行車的人從我們身邊猛地超過去,好像怕我們一樣。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欠着我們家兩千元錢的沈剛。其實早就不止兩千元了。他借了我們的錢已經兩年多,月息二分,利滾利,驢打滾,滾到現在,已經是——我聽母親說已經是三千多元了。我曾經多次跟隨着母親去他家要錢,剛開始他還認賬,還說馬上就籌款還錢,但後來他就耍起了死狗。他瞪着眼睛對我母親說:楊玉珍,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要錢沒有,要命捨不得,我的生意做賠了,你看看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拿走吧,要不你就把我送到公安局裏去,我正好找個地方吃飯。我們看看他的家,除了一口沾滿了豬毛的鍋,除了一輛破自行車,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她的老婆趴在炕上哼哼着,好像得了很重的病。前年春節前夕,他向我們借錢,說要從南方進一批價格非常便宜的廣味香腸,春節期間可以獲大利。母親被花言巧語蒙蔽,把錢借給了他。我看到母親從貼身的口袋裏把那些油膩膩的錢摸出來,用手指蘸着唾沫,一張張數着,數了一遍又一遍。把錢交到沈剛手裏前,母親鄭重地說:沈剛,你應該知道我們孤兒寡母掙這幾個錢是多麼樣的不容易。沈剛說:大嫂,你如果不信任我,就不要借給我,追着趕着要把錢借給我的人有好多呢,我是看你們娘兩個很可憐,才給你們這個發財的機會……後來,他真的弄來了一卡車香腸,一箱一箱地卸下來,堆放在院子裏,摞得比院牆還高。村子裏的人都說:沈剛,這下要發大財了!他叼着一根香腸,像叼着一根雪茄,得意洋洋地對看熱鬧的人說:那是,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的。只有從這裏路過的老蘭,給他潑了一瓢冷水:兄弟,別太得意了,提早去聯繫一下冷庫,否則,暖流一來,你就趴着哭吧。當時的天氣還是十分的寒冷,狗走在路上,都夾着尾巴。沈剛費勁地咬了一口凍得像冰棍一樣的香腸,滿不在乎地說:老蘭,你這個雞巴村長,怎麼不盼着村民發財呢?老子發了財,會給你進貢的。老蘭說:沈剛,不要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先別忙着得意,有你小子哭着求我的時候。鎮冷庫的主任,可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沈剛說:謝謝,多謝,老子的香腸,即便是爛成狗屎,也不會去求你。老蘭笑眯眯地說:好,有志氣!我們蘭家,就是佩服有志氣的人,當年我們發達時,每到春節,就在大門外擺上兩個大瓮,一個瓮里放着白面,一個瓮里放着黃米,凡是家裏貧寒過不上年的人,都可以來盛米挖面。惟獨一個叫花子,就是羅通的爺爺,一個窮叫花子,站在我家大門口,提着我爺爺的名字罵:蘭榮啊蘭榮,老子寧願餓死,也不會動你家一粒米!我爺爺召集我的叔叔大伯們在一起,說:你們都聽到了嗎?外邊這個罵大街的人有種!別的人可以隨便得罪,但這個人不能得罪,你們見了他,要低下你們的頭,彎下你們的腰!沈剛打斷老蘭的話,說:行了,老蘭,別賣弄你祖上那點光榮了。老蘭說:對不起,無能的子孫,總是忘不了祖上的光榮——祝你發財。
後來的事實不幸被老蘭言中,春節期間竟一反常態地颳起了暖洋洋的東南風,柳樹條子都發了綠。鎮上的冷庫爆滿,根本就沒有沈剛的位置。他將一箱箱的香腸搬到大街上,拿着一個電喇叭,哭咧咧地喊叫着:父老鄉親,兄弟爺們,幫幫忙吧,扛箱香腸回去吃吧,想給錢就給我幾個,不想給就算我孝敬你們了。但誰也不去扛那些已經變成了愁腸和臭腸的香腸。只有野狗不嫌臭,咬開箱子,叼着一串串的腸子,滿村亂跑,把村子的每個角落都變成了它們的聚餐場所,弄得我們這個本來就臭烘烘的屠宰村又添加了一股子奇怪的臭氣。那個年野狗過的,很是歡喜。從香腸發臭那天起,母親就拉着我去討債,但至今也沒有要回來……
可能是父親再次出走這件事比跟沈剛要錢還要重要,所以母親僅僅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看到沈剛的自行車后貨架上,馱着一個長方形的白鐵箱子。箱子油膩膩的,散發著令我饞涎欲滴的氣味。我一下子就嗅出了箱子裏的內容:紅燒豬頭肉,還有煮熟的下貨。我的腦海里浮現出火紅的豬頭肉和火紅的豬蹄爪的艷麗色彩,還有煮熟的豬大腸和豬小腸的曲折形象,不由地咽了一口唾液。儘管在這個早晨我家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但不僅沒有打消、甚至還強化了我對肉的渴望。天大地大,不如老蘭的嘴巴大;爹親娘親,不如肉親!肉啊肉,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世界上最讓我魂繞夢牽的東西,本來我今天可以放開肚皮吃你一次,但父親的二次出走,把這件美事粉碎了,起碼是延緩了,但願僅僅是延緩了。
豬頭,就在母親的右手裏拎着;我有可能吃它,如果父親能夠回來。如果父親鐵了心不回來,母親是一怒之下把它煮了給我吃呢還是一怒之下把它賣了讓我空歡喜一場呢?大和尚,我的確是個沒有出息的孩子,剛才還在為了父親的再次出走而想三想四,但一嗅到肉的氣味就滿腦子是肉了。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註定了不會有出息的,如果我生在革命年代,而又不幸地在敵人的陣營里當了官,只要革命的人們請我吃一盆肉,我就會毫不猶豫地率領部隊投降。反過來,敵人那邊只要給我兩碗肉吃,我又可能帶着隊伍投降回去。這是我當時的卑俗想法,後來,我家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我可以放開肚皮吃肉時,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比肉更寶貴的東西。
又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超過我們后,回頭喊叫:
"嗨,老楊,跑什麼呢?是去賣豬頭嗎?"
這個人我也認識。他也是一個做燒肉的。他的車子上也馱着一個散發著肉香的鐵皮箱子。他是村長老蘭的妻弟,乳名叫蘇州,學名叫什麼我忘記了。也許是因為他的乳名太響亮我故意地忘記了他的學名。蘇州,蘇州,起這樣的名字,不知道他的爹娘是怎樣想的。他是我們村子裏很少幾個不以屠殺動物為職業的人,有人說他信奉佛教,不殺生,但他把畜生的下貨紅燒了賣給別人吃。他的嘴唇和腮幫子整天油光光的,從頭頂葷到腳後跟,看樣子也不像一個佛教徒。我知道,他在製作肉食時也往裏添加色素和甲醛,所以他製作出來的肉食也像沈剛製作出的肉食一樣呈現着鮮艷的色彩散發著怪異的香氣。據說這些東西對健康有害,但我寧願吃這些有害的東西,我也不願意吃無害的蘿蔔白菜。這人在我的心目中還是一個好人。他是老蘭的妻弟,姐夫小舅子,本應該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但他竟然與老蘭不睦。老蘭是我們村子裏的土皇上,人們都着臉巴結還巴結不上呢,所以大家認為他是個怪物。他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善惡到頭總有報",見到大人對大人說,見到小孩對小孩說,沒人的時候就自言自語。他一邊往前騎着車,一邊歪回頭喊叫着:
"老楊,如果是賣豬頭,就不要往集上跑了,送到我家去就行了,集上什麼價我給你什麼價。善惡到頭總有報啊!"
母親不理他,拖拉着我繼續奔跑。我們看到,因為頂風的關係,蘇州蹬車前進時身體的動作幅度很大,每一腳踩下去,似乎都有千百斤重。風吹拂着路邊楊樹上的枯枝,發出索索的聲響。可能是因為颳風的關係,天空晦暗,太陽升起來足有兩樹高了,還是紅紅的、薄薄的,幾乎射不出光線。被風吹拂得發白的路面上,時時可見乾燥成餅狀的牛屎。我們村子的農業已經徹底完蛋,大片的土地荒蕪,村子裏沒有人家養牛,那麼這些牛屎,就是那些鬼鬼祟祟的西縣牛販子們趕牛進村時留下的遺迹。通過這些牛屎,我回憶起來當年跟隨着父親去給人家估牛時的光榮歲月,回憶起那些肉食的迷人的味道。我咽了一口唾沫,看看母親汗水淋漓的臉。她臉上流下來的汗水——也許還混雜着淚水,把她剛剛換上的化纖高領毛線衣的領子都弄濕了。楊玉珍,你這個既讓我痛恨又讓我同情的女人啊!然後我又不可遏止地想到了野騾子姑姑的那張紅彤彤的鴨蛋臉。那臉上有兩道連成一片的黑眉毛,眉毛下有兩隻眼白很少的眼睛,眼睛下是尖俏的長鼻子,鼻子下是長長的嘴。她的臉上的神情總是讓我聯想到某種動物,是什麼動物卻弄不清楚,直到後來有人到我們村子裏來推銷狐狸良種,看到那些被狐狸販子像關家兔一樣關在鐵籠子裏的傢伙臉上隱秘的神情,才猛然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每逢我跟隨着父親去野騾子姑姑那裏時,她總是微笑着,把一塊熱乎乎的牛肉或是豬肉塞到我的手裏,親切地說:吃吧,放開肚皮吃,吃完了還有!我感到她的微笑後邊似乎隱藏着一種小奸小壞,彷彿是要慫恿我做點壞事,然後她好看看熱鬧。但是我喜歡。別說她從來沒讓我干過什麼壞事,就算是她讓我去幹壞事,我也會毫不猶豫。後來我親眼見到了父親跟她摟在一起,不瞞您說,大和尚,我的心中感到既幸福又感動,眼睛裏噙着淚花。那時候,我還不能很好地理解男女之間的事情。我十分納悶父親的嘴巴為什麼要與野騾子姑姑的嘴巴那樣親密地粘合在一起,並且發出了咂咂的聲音,彷彿各自要從對方的嘴巴里吸出、並且也真的吸出了什麼鮮美的液體。現在我當然知道了那叫做親嘴,用文明的話說就是"接吻"。當時我不知道親嘴的滋味,但是從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表情和動作上,我猜到了那是一種激動人心的事情,但也很可能是痛苦的事情,因為我看到在他們沒了命般地親嘴時,野騾子姑姑的眼睛裏飽含着淚水。
母親的體力顯然快要耗盡了,從蘇州超越我們之後,她的腳步就慢了下來。她的腳步慢了下來,我的腳步自然也就跟隨着慢了下來。她的腳步慢了下來,並不是她心中出現了什麼障礙,不,她的心中沒有任何障礙,她想趕到車站把父親抓回來的心思一點也沒有改變,我敢擔保,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我了解她,我一看她的臉、甚至一聽到她呼吸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導致她的奔跑速度減緩的主要原因就是她的力氣快要耗光了。她天不亮就起來,生火做飯,裝車上貨,裝車上貨時還要藉著天氣寒冷滴水成冰摻水使假,然後就是與父親的戲劇般的驚心動魄的久別重逢,然後她又去買來一個大豬頭,甚至我還懷疑她去村子裏剛剛開發出來的溫泉澡堂里洗了一個硫磺澡,因為我在門口見到她時從她的身上嗅到了一股香噴噴的硫磺氣味。當時她的面色紅潤,精神煥發,頭髮濕亮,這些都是她剛剛洗過溫泉的證明。她真是滿懷着幸福和希望歸來,父親的再次出走,對她來說無異是頭上驚雷,又好似將一瓢冰水澆下來,使她從頭頂涼到了腳後跟。這樣的突然打擊如果落到別的女人頭上,她們如果不是當場癱倒也要放聲大哭,但是我母親僅僅是目瞪口呆了片刻工夫,馬上就清醒過來。她知道,對於她來說,最重要的不是癱倒在地裝死,更不是坐在地上哭天抹淚兒,最重要的事情是用最快的速度趕到車站,在火車開動之前,把那個雖然流離失所但還有幾分骨氣的男人攔住。在父親出走後的一段時間裏,母親不知道從哪裏學來了一句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從此她就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當成了她的口頭禪。母親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與蘇州同志的"善惡到頭總有報"像一副對聯一樣在村子裏廣為流傳。母親之所以對這句話念念不忘,說明她感悟很深,到了危急關頭,哭是沒有用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屠宰村也不相信眼淚,要扭轉危機,只有干,只有行動。
我們氣喘吁吁地站在了車站候車室的大門前。這是個末等的支線小站,只有幾列客貨混裝的慢車在這裏停靠。候車室的大門外有一塊被風颳得光溜溜的空場,空場上豎立着一堵宣傳牆,牆上有標語的殘跡,還有暗藏的敵人用白粉筆寫上的反動標語,其內容多半是辱罵當地的黨政機關領導人的。宣傳牆前蹲着一個賣炒花生的小販,女的,圍着一條紫紅的圍巾,戴着一個灰白的大口罩,只露出兩隻眼,鬼鬼祟祟的。在她的身邊,站着一個男人,雙臂抱在胸前,嘴裏叼着煙捲,一臉無聊表情,面前守着一輛自行車,車架上放着一個鐵盆,盆里散發出肉味,肉上矇著紗布。他不是沈剛,也不是蘇州,蘇州和沈剛到哪裏去了?他們那些色彩艷麗、氣味芬芳的肉食要被什麼人吃到肚子裏去呢?我怎麼知道!我一嗅就知道這個人盆子裏的肉是牛肉和牛雜碎,而且也添加了大量的色素和甲醛,使肉的顏色看起來格外的新,使肉的氣味聞起來格外的香。我的眼光往牛肉斜着,簡直像魚鉤,要把一塊牛肉或是一根牛腸子從盆子裏釣出來,但我的身體卻在母親的拖拉下,極不情願地來到了候車室的門前。
還是那種十幾年前流行的彈簧大門,要用吃奶的力氣才能拉開,拉開的過程中它會發出嘎嘎吱吱的巨響,而當你鬆手時,它會迅速地反彈回去然後再藉著慣性反彈回來,如果此時你還沒離開它的活動範圍,你的屁股就會受到它的重重的一擊,輕則拍你一個踉蹌,重則拍你一個狗搶屎。我拉開大門,將母親放進去。然後我也疾速地閃身進去,在門扇反彈之前,跳到了候車室的中央,使這扇姦邪的大門拍人屁股的陰謀徹底破產。
我一眼就看到了父親和他與野騾子姑姑造出來的那個美麗女孩——我的妹妹。老天保佑,他們還沒有跑掉。
不知道是誰,從門外扔進來一件被血浸透、散發著腥氣的軍裝,落在我和大和尚之間。我驚訝地看着這不祥的東西,心中佈滿迷霧。我看到軍裝上有一個銅錢大的洞眼,在血腥的氣息深處,還有微弱的彷彿久遠往事的硝煙和脂粉的氣味,絲絲縷縷地被我感知。我看到在軍裝的口袋裏,似乎露出來一角雪白,也許是一條絲綢的圍巾?好奇使我伸出手指,但是,一堆泥土和腐爛的葦箔,被幾片腐朽的碎瓦追隨着,從天而降,將這件血衣掩埋,在我和大和尚面前,頃刻之間便造出來一座小小的墳墓。我抬頭仰望廟頂,在那一片黑黢黢中,開了一個明亮的天窗。我很怕這座差不多被人遺忘的小廟倒塌,有點坐不安席的意思,但大和尚紋絲不動,呼吸調理得若有若無。門外的霧已經消散,燦爛的陽光照耀大地,院子裏的潮氣在陽光下蒸發。那棵銀杏樹的葉片油汪汪的,煥發著勃勃生機。一個上穿着橘黃色麂皮夾克、下穿橄欖綠毛料軍褲、足蹬赭紅色高牛皮靴子、留着瀟洒的分頭、戴着一副鏡片圓圓的小墨鏡、嘴巴里叼着一根粗大雪茄的高個子男人,出現在院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