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七月十五日星期五

艾弗森法官在十二點三十分敲下木槌,宣佈重新開庭。他發現安妮卡律師的桌前多了一個人,是坐着輪椅的潘格蘭。

“你好啊,潘格蘭。”艾弗森法官招呼道:“好久沒在法庭上見到你了。”

“你好,艾弗森法官。有些案子實在太複雜,這些年輕律師難免需要一點協助。”

“我還以為你退休了。”

“我生病了。不過安妮卡女士聘請我擔任本案的助理。”

“明白。”

安妮卡清清喉嚨。

“我要特別指出,潘格蘭律師直到生病之前都是莎蘭德的監護人。”

“對於這點我不想發表意見。”艾弗森法官說。

他點頭示意安妮卡開始詰問,她便站起身來。她向來不喜歡瑞典這種不正式的庭訊傳統,大夥圍坐在桌旁簡直像在參加餐宴派對。站着發言讓她感覺好一些。

“我想我們應該從今天早上的結論開始。泰勒波利安醫師,你為什麼如此堅持地認為莎蘭德所說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呢?”

“因為她的說辭非常明顯就不是真的。”泰勒波利安回答。

他氣定神閑。安妮卡轉向法官。

“艾弗森法官,泰勒波利安醫師宣稱莎蘭德說謊而且幻想。現在辯方將證明她的自傳所言句句屬實。我方將會提出大量的影像與書面證據,以及證人的證詞。本案審訊至此,檢察官已經提出了他起訴的要旨,我們仔細聆聽過了,現在也知道莎蘭德究竟被指控了哪些罪名。”

安妮卡忽然覺得口乾舌燥,手也開始發抖,於是深吸一口氣,順便啜了一口礦泉水。接着兩手穩穩抓住椅背,以免泄漏自己內心的緊張。

“從檢察官的陳述可以斷定他有許許多多想法,證據卻少得可憐。他相信莎蘭德在史塔勒荷曼射殺藍汀。他指稱莎蘭德去哥塞柏加是為了殺她父親。他假定我的當事人罹患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精神完全不正常。而他是根據單一的消息來源,也就是泰勒波利安醫師,作出這個假定。”

她暫停下來喘了口氣,強迫自己放慢說話速度。

“照此情形看來,檢察官起訴的重點就在泰勒波利安醫師的證詞。如果他說得對,那麼我的當事人最好能接受他與檢察官所提出的專業精神治療。”

停頓。

“但假如泰勒波利安醫師是錯的,這個起訴案件就得從不同的觀點來看。再者,假如他說謊,那麼我的當事人現在在這個法庭上就等於被剝奪了公民權利,而且已經被剝奪了許多年。”

她轉頭面向埃克斯壯。

“今天下午我們將會證明你的證人是個假證人,而身為檢察官的你則是受到欺瞞而接受了這些假證詞,”

泰勒波利安臉上閃過一抹微笑。他伸出雙手,向安妮卡微微點頭,彷彿在為她的表現鼓掌。安妮卡接着轉向法官。

“審判長,我會證明泰勒波利安醫師所謂的精神鑒定調查,根本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騙局。我會證明他針對莎蘭德說的話都是謊言。我會證明在過去我的當事人的權利受到嚴重剝奪。我還會證明她和本法庭所有人一樣正常且聰明。”

“抱歉,可是……”埃克斯壯開口道。

“等一等。”她豎起指頭制止。“我讓你盡情地說了兩天都沒有打斷,現在該輪到我了。”

她又轉向艾弗森法官。

“如果沒有充分的證據,我不會在法庭上作出如此嚴重的指控。”

“那當然,繼續吧。”法官說道:“不過我不想聽到任何拉拉雜雜的陰謀論。別忘了你也可能因為在法庭上所作的陳述而被告誹謗。”

“謝謝法庭,我會記住的。”

她這迴轉向泰勒波利安。他似乎仍感到有趣。

“辯方一再地要求,希望能看看莎蘭德十幾歲在聖史蒂芬接受你的治療時的病歷,為什麼我們無法取得這些資料?”

“因為地方法院下令將它列為機密。作這樣的判決是出於對莎蘭德的關心,如果有更高層的法院撤銷這項判決,我當然可以交出來。”

“謝謝。莎蘭德在聖史蒂芬那兩年當中,有多少夜晚是被綁在床上的?”

“我沒法馬上回想起來。”

“她自己說了,她在聖史蒂芬總共待了七百八十六個日夜,被綁了三百八十個晚上。”

“我不可能答得出確切的日數,不過她說得太離譜誇張。這些數字從哪來的?”

“她在自傳里寫的。”

“你相信今天的她能確實記得她當時被束縛的每一晚嗎?這太荒唐了。”

“是嗎?那麼你記得是幾晚呢?”

“莎蘭德是個具有極端攻擊性且有暴力傾向的病人,偶爾會被安置在無刺激室是毋庸置疑的。也許我應該解釋一下無刺激室的作用……”

“不用了,謝謝。根據理論,病人在這種房間裏不會接收到任何可能引發興奮的感覺。十三歲的莎蘭德被綁在這種房間裏幾天幾夜呢?”

“應該是……我想她住院期間應該有過三十次。”

“三十次。這和她所說的三百八十次差距頗大。”

“的確。”

“甚至還不到十分之一。”

“是的……”

“她的病歷能不能提供較正確的信息呢?”

“也許可以。”

“好極了。”安妮卡說著從公文包拿出一大疊紙張。“那麼我請求呈上一份莎蘭德在聖史蒂芬的病歷資料。我數過註明使用束縛帶的次數,發現是三百八十一次,比我的當事人說的還多一次。”

泰勒波利安瞪大了眼睛。

“等等……這是機密資料,你從哪裏拿到的?”

“《千禧年》雜誌社的一名記者給我的。如果數據隨便放在某間雜誌社的桌上,恐怕就不是什麼機密了。也許我應該補充一下,《千禧年》已經在今天刊出這份資料的摘錄。因此我認為今天在這個法庭上的人也應該看看。”

“這是違法的……”

“不,沒有違法。莎蘭德已經許可雜誌社刊登這些摘要。我的當事人沒有什麼可隱藏的。”

“你的當事人被宣告失能,沒有權利自行作這樣的決定。”

“她被宣告失能的事稍後再說。但首先我們得看看她在聖史蒂芬發生了什麼事。”

艾弗森法官皺着眉頭接過安妮卡遞交上來的文件。

“我沒有多準備一份給檢察官。但話說回來,他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收到這份侵犯私隱的文件了。”

“那是怎麼回事?”法官問道。

“埃克斯壯檢察官在今年六月四日星期六下午五點,在他的辦公室召開了一場會議,當時就從泰勒波利安那裏取得這些機密記錄的複印本。”

“是真的嗎?”艾弗森法官問。

埃克斯壯不假思索地就想否認,但一轉念便想到安妮卡可能握有證據。

“我請求在簽署保密協議后閱讀一部分數據。”埃克斯壯說:“我得確認莎蘭德確實有過她所宣稱的經歷。”

“謝謝。”安妮卡說:“也就是說我們現在證實了泰勒波利安醫師不止說謊,還違法散佈他自己供稱被列為機密的資料。”

“記下了。”法官說。

艾弗森法官頓時提高警覺。安妮卡極不尋常地對一名證人發動凌厲攻勢,而且已經推翻他很重要的部分證詞。她還宣稱她所說的一切都有證據資料。艾弗森法官調整了一下眼鏡。

“泰勒波利安醫師,根據你自己寫的這些病歷……能不能請你告訴我莎蘭德被束縛了幾天?”

“我不記得次數有那麼多,但如果病歷上這麼寫,應該就是吧。”

“總共三百八十一個日夜。你不覺得太多了嗎?”

“多得很不尋常……的確是。”

“如果你十三歲時,有人把你綁在鐵架床上超過一年,你會作何感想?像不像是酷刑?”

“你要了解,病人對自己和他人都可能造成危險……”

“好,我們來說說對她自己造成危險。莎蘭德曾經傷害過自己嗎?”

“有這樣的疑慮……”

“我把問題重複一遍:莎蘭德曾經傷害過自己嗎?有還是沒有?”

“身為精神科醫生,我們必須學會詮釋事情的全貌。關於莎蘭德,舉例來說,你可以看到她身上有許多刺青和環洞,這也是一種自戕的行為模式,一種傷害自己身體的方法。我們可以把它解讀為自我憎恨的表現。”

安妮卡轉向莎蘭德。

“你的刺青是一種自我憎恨的表現嗎?”

“不是。”莎蘭德回答。

安妮卡又轉回來面向泰勒波利安。“這麼說,我戴耳環還在身體某個私密處刺青,你也覺得我會對自己造成危害?”

潘格蘭忍不住竊笑,但最後將笑聲轉化成清喉嚨的聲音。

“不,當然不會……刺青也可以是社會儀式的一部分。”

“你的意思是莎蘭德不屬於這個社會儀式的一部分?”

“你自己也看到了她的刺青奇形怪狀,還幾乎遍佈全身。這並非正常的物戀或身體裝飾。”

“比例多少?”

“你說什麼?”

“刺青占身體多少比例就不再是物戀,而是精神疾病?”

“你扭曲了我的話意。”

“是嗎?那麼為什麼你認為在我或其他年輕人身上的刺青,是可以接受的社會儀式的一部分,而用來評估我當事人的精神狀態時就變得危險呢?”

“身為精神科醫生,我必須縱觀全貌,刺青只是一個指標。誠如我先前所說,我評估她的狀況時必須考慮到許多指標,而這只是其中之一。”

安妮卡沉默了幾秒鐘,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泰勒波利安。接着她用非常慢的速度說道:

“可是泰勒波利安醫師,你從我當事人十二歲,即將滿十三歲的時候開始綁她。當時她身上一個刺青也沒有,不是嗎?”

泰勒波利安沉吟不語,安妮卡又接著說。

“我想你應該不是因為預料到她將來會開始刺青,才綁住她的吧?”

“當然不是。她的刺青和她一九九一年的情況無關。”

“那麼我再回到最初的問題。莎蘭德是否曾經傷害過自己,以至於必須將她綁在床上一整年?比方說,她有沒有拿刀或刮鬍刀片之類的東西割過自己?”

泰勒波利安似乎一度沒有把握。

“不是的……我是用刺青來舉例說明自戕行為。”

“我們剛才已經達成共識,刺青屬於一種正當的社會儀式。我問你為什麼將她綁了一年,你回答說是因為她會危害自己。”

“我們有理由相信她會危害自己。”

“有理由相信。所以說你綁她是因為某種猜測啰?”

“我們作了評估。”

“同一個問題我已經問了差不多五分鐘。你說在你照顧我當事人的兩年當中,她被綁了一年多的原因之一在於她的自戕行為。現在能不能請你舉出幾個她在十二歲時自戕的例子?”

“例如這個女孩極度營養不良,部分原因就是她拒絕進食。我們懷疑她有厭食症。”

“原來如此。她有厭食症嗎?你也看到了,我的當事人至今都還是骨架異常瘦小。”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得長期觀察她的飲食習慣。”

“你已經觀察了兩年的時間。現在你是在暗示你混淆了厭食症和我當事人天生瘦小的事實。你說她拒絕進食。”

“我們有幾次對她強迫餵食。”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她不肯吃東西呀。”

安妮卡轉頭問當事人。

“莉絲,你在聖史蒂芬的時候真的不肯吃東西嗎?”

“對。”

“為什麼?”

“因為那個王八蛋在我的食物里加了精神病藥物。”

“原來如此。這麼說泰勒波利安醫師想讓你吃藥。你為什麼不吃呢?”

“我不喜歡他們給我的葯,吃了會變遲鈍,無法思考,醒着的時候老是昏昏沉沉。那個王八蛋又不肯告訴我葯的成分。”

“所以你才拒絕吃藥?”

“是的。後來他開始把葯加進食物裏面,所以我也不再吃東西。每次只要食物里加了什麼東西,我就會絕食五天。”

“所以你只好挨餓。”

“不一定。幾個醫護人員會偷偷塞三明治給我,其中還有一個會在深夜給我食物。這是常有的事。”

“這麼說你認為聖史蒂芬的醫護人員是知道你餓了才給你食物,以免你挨餓嗎?”

“我為了精神病藥物和這個王八蛋抗爭那段時間是這樣的。”

“告訴我們當時的情況好嗎?”

“他想給我下藥,我不肯吃。他開始把葯加進食物里,我就絕食。他又開始強迫餵食,我就把食物吐掉。”

“所以說你有非常合理的絕食原因。”

“是的。”

“不是因為你不想吃東西?”

“不是,我老覺得餓。”

“自從你離開聖史蒂芬之後……飲食正常嗎?”

“我餓了就吃東西。”

“我們可以說你和泰勒波利安醫師之間發生衝突嗎?”

“可以這麼說。”

“你被送到聖史蒂芬是因為你朝你父親潑汽油,使他身上着火。”

“是的。”

“你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他對我母親施暴。”

“你曾經向任何人解釋過嗎?”

“有。”

“向誰?”

“我告訴過審訊我的警察、社工、兒童福利人員、醫生、一個牧師,還有那個王八蛋。”

“你說‘那個王八蛋’指的是……”

“那個人。”她指着泰勒波利安。

“你為什麼這麼叫他?”

“我剛進聖史蒂芬的時候,曾試着向他解釋一切經過。”

“泰勒波利安醫師怎麼說?”

“他根本不想聽,說是我在幻想,還把我綁起來作為懲罰,直到我不再幻想為止。然後他又試圖強迫我吃精神病的葯。”

“胡說八道。”泰勒波利安說。

“所以你才不肯跟他說話嗎?”

“我滿十三歲那天晚上起,就沒有再和那個王八蛋說過一句話。我被綁在床上。那是我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安妮卡轉向泰勒波利安。“聽起來我的當事人之所以拒絕進食,是因為不想吃你強迫她吃的精神病藥物。”

“也許她是這麼看的。”

“那你怎麼看呢?”

“我這個病人異常難對付。我堅持認為她的行為顯示她會危害自己,但這或許是解讀的問題。然而她很暴力,也表現出精神異常的行為,毫無疑問會對他人造成傷害。她是在企圖殺害父親之後才來到聖史蒂芬的。”

“這點我們稍後會提到。說到你將她束縛了三百八十一天,你會不會是利用這種方式來處罰我的當事人,因為她不聽你的話?”

“完全是一派胡言。”

“是嗎?我從病歷中發現,束縛的日子大多都是在前一年……三百八十一天當中有三百二十天。為什麼後來不再繼續綁了?”

“應該是病人行為有了變化,變得比較不激動。”

“是不是有其他醫護人員認為你的方法過度粗暴?”

“什麼意思?”

“是不是有人對於強迫餵食莎蘭德等等事件提出申訴?”

“每個人難免都會有不同的評估,這沒什麼奇怪。可是後來強迫餵食變成一種負擔,因為她抗拒得太厲害……”

“因為她拒絕吃那些會讓她倦怠委靡的精神病藥物。當她不用藥的時候便沒有飲食的問題,這樣的治療方式難道不是比採取強迫手段更合理嗎?”

“請恕我直言,安妮卡女士,我可是醫生。我猜我的醫療經驗應該比你更豐富。決定應該採用何種治療方式是我的職責。”

“沒錯,我不是醫生,泰勒波利安醫師,然而我並非全然沒有專業知識。我除了律師資格外,也取得了斯德哥爾摩大學心理學學位。這是我專業上必要的背景訓練。”

此時法庭安靜得可以聽見針落地的聲音。埃克斯壯與泰勒波利安驚訝地瞪着安妮卡,她絲毫不為所動地繼續。

“你治療我當事人的方法到最後是不是和你的上司,也就是當時醫院的主任約翰納斯·卡爾丁的意見嚴重分歧?”

“沒有,沒這回事。”

“卡爾丁醫師幾年前過世了,無法作證。但在這個法庭有一個人曾經見過卡爾丁醫師幾次,那就是我的助理律師潘格蘭。”

她轉過去面向他。

“你能告訴我們事情的經過嗎?”

潘格蘭清清喉嚨。他仍為中風的後遺症所苦,必須集中精神專註於咬字。

“莎蘭德的母親被她父親痛毆成身心障礙后,無法再照顧女兒,我便被指派為莉絲的受託人。她母親是永久性的腦損傷,並不斷地腦出血。”

“我想你說的是札拉千科吧?”埃克斯壯特意傾身向前問道。

“正是。”潘格蘭回答。

埃克斯壯說:“我要提醒你,我們現在討論的是極機密的事。”

“札拉千科一再對莉絲的母親施暴,這幾乎不是秘密。”安妮卡說。

泰勒波利安舉起手來。

“事情恐怕不像安妮卡女士所陳述的那麼顯而易見。”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安妮卡問。’

“莎蘭德無疑目睹了一出家庭悲劇……某件事引發了一九九一年那場毒打。但沒有證據顯示這種情形如安妮卡女士所說持續多年,它可能是獨立的意外事故,或是一時失控的爭吵。老實說,甚至沒有任何證據指出攻擊莉絲母親的人是札拉千科。據我們所知,她是娼妓,所以犯案者也可能另有其人。”

安妮卡訝異地看着泰勒波利安,似乎一時無言以對,但目光隨即轉為銳利,彷彿要穿透他似的。

“你能說得更詳細一點嗎?”她問道。

“我的意思是實際上我們只有莎蘭德的說辭作為憑據。”

“所以呢?”

“首先,她們有兩姐妹,事實上是孿生姐妹。卡米拉·莎蘭德從未作過這樣的聲明,甚至她否認有這樣的事發生。如果真有你的當事人所堅稱如此嚴重的虐待,社會福利報告等檔案中肯定會有記載。”

“有沒有卡米拉的面談資料可以讓我們看看?”

“面談資料?”

“你有沒有任何證據資料顯示確實有人問過卡米拉她家出了什麼事?”

莎蘭德聽到他們提起妹妹,身子不安地扭動起來,同時瞄了安妮卡一眼。

“我猜想社會福利部有存檔……”

“你剛剛說卡米拉從未說過札拉千科對母親施暴,甚至還加以否認。這是很明確的聲明。你的信息是從哪來的?”

泰勒波利安靜默了幾秒鐘。安妮卡看出來他發現自己犯了錯,眼神也變得不一樣了。他可以預料到她想引導他說出什麼,但卻避不開這個問題。

“我好像記得警方的筆錄里提到過。”他終於說道。

“你好像記得……我自己可是想盡辦法要找到關於札拉千科在倫達路嚴重灼傷那起意外事故的筆錄,結果只找到現場警員寫的簡要報告。”

“有可能……”

“所以我很想知道辯方無法取得的警方報告,你又怎麼能看到呢?”

“這我無法回答。”泰勒波利安說:“我是在一九九一年你的當事人企圖謀殺她父親之後,為她作精神狀態鑒定的時候看到那份報告的。”

“埃克斯壯檢察官看到過報告嗎?”

埃克斯壯局促不安地捻着山羊鬍。現在他知道自己低估了安妮卡,然而他沒有理由說謊。

“是的,我看過了。”

“為什麼辯方無法獲得這些數據?”

“我不認為它和這次開庭有關。”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怎麼能看到這份報告?我問警方時,他們只告訴我沒有這樣的報告存在。”

“報告是由秘密警察寫的,是機密。”

“原來是國安局寫了一份關於一名婦人遭受重傷害的報告,並決定將它列為機密。”

“那是因為犯案人……札拉千科。他是政治難民。”

“報告是誰寫的?”

沉默。

“我沒聽到回答。標題頁上寫的是誰的名字?”

“是國安局移民組的古納·畢約克寫的。”

“謝謝。我的當事人說一九九一年有個古納·畢約克和泰勒波利安醫師一起假造她的精神鑒定報告,這是同一人嗎?”

“應該是的。”

安妮卡重新將注意力轉回泰勒波利安。

“一九九一年你將莎蘭德送進聖史蒂芬兒童精神病院的監禁病房……”

“事實並非如此。”

“不是嗎?”

“不是,莎蘭德是被判決關人精神病房,這是經過地方法院完整的法律程序所得到的結果。她是個有嚴重精神障礙的少女,那不是我個人的決定……”

“一九九一年地方法院判決將莎蘭德關進兒童精神病院。地方法院為何作此判決?”

“地方法院仔細評估了你的當事人的行為與精神狀態,畢竟她試圖用汽油彈殺害自己的父親。這不是一個正常青少年的作為,不管有沒有刺青。”泰勒波利安露出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地方法院判決的依據是什麼?如果我的了解正確,他們只有一份醫學鑒定報告,也就是你和那個名叫畢約克的警員寫的那份。”

“這是莎蘭德小姐的陰謀論,安妮卡女士。在這裏我必須……”

“很抱歉,但我還沒有提問。”安妮卡說完再次轉向潘格蘭。“潘格蘭,剛才我們提到你見過泰勒波利安醫師的上司卡爾丁醫師。”

“是的,以莉絲受託人的身份。那陣子我每次見莉絲的時間都很短,我也和其他人一樣,覺得她有嚴重的精神疾病。但由於職責所在,我開始調查她整體的健康狀況。”

“卡爾丁醫師怎麼說?”

“她是泰勒波利安醫師的病人,所以除了例行性的評估之外,卡爾丁醫師並未特別留意她。直到她入院一年多,我才開始和院方討論如何能讓她重返社會。我建議寄養家庭。我不太清楚聖史蒂芬內部發生了什麼事,但一年過後卡爾丁醫師忽然開始對她感興趣了。”

“你怎麼看出來的?”

“我發現他提出和泰勒波利安醫師不同的意見。”潘格蘭說:“有一回他告訴我說他決定改變莉絲的護理方式,我後來才知道他指的是綁束縛帶一事。卡爾丁醫師認為不應該再束縛她,他覺得沒有必要。”

“所以他違背了泰勒波利安醫師的囑咐?”

埃克斯壯打岔道:“抗議,那是傳聞。”

“不。”潘格蘭回答道:“並不全然是。我申請一份關於莉絲該如何重返社會的報告,卡爾丁醫師寫了那份報告,我至今還保留着。”

他將文件交給安妮卡。

“你能告訴我們裏面的內容嗎?”

“這是卡爾丁醫師在一九九二年十月寫給我的信,當時莉絲已經在聖史蒂芬住了二十個月。卡爾丁醫師在信中明白地寫道:我決定不再束縛或強迫餵食病人之後也產生了顯着的效果,她現在穩定下來了,不再需要吃精神病藥物。然而病人非常封閉而沉默寡言,需要繼續進行支持性治療。”

“這麼說他很明白地寫出這是他的決定?”安妮卡說。

“是的。而且也是卡爾丁醫師自己決定應該為莉絲安排寄養家庭,讓她重返社會。”

莎蘭德點點頭。她記得卡爾丁醫師,就如同她記得自己在聖史蒂芬那段日子的一切細節。她不肯和卡爾丁醫師說話……他是“瘋子醫生”,又一個想要刺探她情緒的白袍人。不過他很友善,脾氣也很好。她曾坐在他的辦公室里,聽他解釋一些事情。

見她不肯和自己說話,他似乎很難過。最後她直視着他的眼睛,說出自己的決定:我絕對不會再和你或其他任何瘋子醫生說話,你們根本沒有人會聽我說。就算你把我關到死也一樣,我不會再和你們任何一個人說話。他凝視着她,眼神流露出詫異與難過,接着彷彿理解似的點點頭。

“泰勒波利安醫師,”安妮卡說道:“我們已經確認是你把莎蘭德送進兒童精神病院。是你提供報告給地方法院,而這份報告也是判決的唯一依據,對不對?”

“基本上是如此沒錯。但我想……”

“之後你還有很多時間解釋你的想法。莎蘭德即將滿十八歲時,你又再次介入她的生活,試圖將她關進醫院。”

“那次的精神鑒定報告不是我寫的……”

“沒錯,那是羅德曼醫師寫的。他當時正好在準備博士論文,而你是他的指導老師。所以是因為你的評估才讓報告被接受。”

“那些報告並無任何不道德或不正確之處,那是根據醫界的規定作出來的。”

“如今莎蘭德二十七歲,你又第三度試圖說服法院相信她精神有問題,必須關進精神病院。”

泰勒波利安深深吸了口氣。安妮卡是有備而來,不但有幾個狡猾的問題讓他亂了方寸,還扭曲他的回答。她沒有被他的魅力所迷惑,更全然無視他的權威。他已習慣自己說話的時候,旁人點頭附和。

她到底知道多少?

他瞥了埃克斯壯一眼,但明白不能期望他的幫忙。他得獨自度過風暴。

他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他都是權威。

不管她說什麼,我作的評估才算數。

安妮卡拿起他的精神鑒定報告。

“我們更仔細地來看看你最新的報告。你花費很大的精力分析莎蘭德的感情生活。有一大部分是你對她的性格、行為與性愛習慣的分析。”

“在這份報告中,我試着呈現出全貌。”

“很好。你根據這個全貌得出的結論是莎蘭德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我不想局限於確切的診斷。”

“可是你並不是通過和我的當事人交談作出這樣的結論,對吧?”

“你非常清楚,你的當事人堅決不肯回答我或其他任何權威人士對她提出的問題。這個行為本身就很明顯。我們或許可以斷定患者的妄想特性已經發展到她幾乎無法與任何權威人士進行簡單的交談的地步,她相信每個人都想傷害她,感覺受到莫大威脅,因而將自己封閉在堅不可摧的保護殼內,保持沉默。”

“我發現你的用詞非常小心。例如,你說我們或許可以斷定……”

“沒錯,我的用詞是非常小心。心理學並非精密科學,我下結論必須很小心。而且我們精神科專家絕不會毫無事實根據便信口開河。”

“你的小心謹慎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真正的事實是自從我的當事人在十三歲生日那天晚上拒絕和你說話開始,你就沒有和她交換過隻字片語。”

“不只是對我,她似乎是無法和任何精神科醫生對話。”

“意思就是像你這裏寫的,你下的結論是根據經驗以及對我當事人的觀察。”

“正是。”

“對一個抱着手坐在椅子上不肯和你說話的女孩,你能觀察到什麼?”

泰勒波利安嘆了口氣,似乎覺得這麼明顯的事還要說明很是厭煩。但他帶着微笑說:

“從一個坐着不說話的病人,你只能得知他就是一個只會坐着不說話的病人。就連這個也是行為障礙,不過那不是我作判斷的根據。”

“今天下午稍晚我會傳喚另一名精神科醫生,他名叫史凡泰·布蘭丹,是法醫學院的資深醫生也是精神鑒定專家。你認識他嗎?”

泰勒波利安再次有了信心。他原本就預期安妮卡會傳喚另一名精神科醫生,詢問他的結論。這個情況他已有所準備,而且還能輕而易舉地反駁一切異議。與學院派的同事進行友誼辯論,確實比面對安妮卡這種毫不剋制又每每扭曲他的話意的人簡單多了。他不禁微微一笑。

“他是非常受敬重也很有經驗的精神鑒定醫師。不過安妮卡女士,你得了解這種報告的產生是一種學術與科學的過程,你本身或許不同意我的結論,另一個精神科醫生也可能對某種行為或事件有不同看法。你可能會得到不同的觀點,又或許這純粹是醫生對患者了解多少的問題。他對莎蘭德可能作出非常不同的結論。這在精神醫學上一點也不罕見。”

“這不是我傳喚他的目的。他沒有見過莉絲也沒有替她作過檢查,他不會對她的精神狀態作任何評估。”

“哦,是這樣嗎?”

“我是請他閱讀你的報告以及你對莎蘭德所寫的全部數據,並且看她在聖史蒂芬的病歷。我請他作了評估,但不是針對我當事人的健康,而是請他純就科學觀點看看在你的記錄中有沒有足夠的依據能作出你的那番結論。”

泰勒波利安聳了聳肩。

“請恕我直言,我想我比國內其他任何精神科醫生都了解莎蘭德。我從她十二歲起就開始追蹤她的病史,遺憾的是她的行為一再地證實我的結論沒有錯。”

“很好。”安妮卡說:“那麼我們就來看看你的結論。你報告中說她十五歲被安置到寄養家庭后,治療就中斷了。”

“是的。那是個重大錯誤。如果當時能完成療程,今天可能就不必開這個庭了。”

“你是說如果你有機會再把她綁上一年,她可能就會變得比較溫順?”

“這樣說太過分了。”

“我向你道歉。你大量引述你的博士學生羅德曼在莉絲即將滿十八歲時整理的報告。你寫道:莉絲·莎蘭德從聖史蒂芬出院后出現濫用藥物與亂交的情形,更加證實了她的自戕與反社會行為。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泰勒波利安靜默了幾秒鐘。

“這個嘛……我得再往回追溯一點。莎蘭德出院后,如我所料地產生了酗酒與吸毒的問題。她屢屢被警方逮捕。有一份社會福利報告也判定她與年紀較長的男性有放蕩的性關係,很可能是在賣淫。”

“這個我們來分析一下。你說她酗酒。她多長時間會喝醉?”

“你說什麼?”

“從出院後到滿十八歲為止,她每天都喝醉嗎?還是每星期喝醉一次?”

“我當然無法回答。”

“但你剛剛才說她有酗酒問題。”

“她未成年,卻屢屢因為酒醉被警察逮捕。”

“這是你第二次說她屢屢被捕。多長時間發生呢?是每星期一次或者每兩星期一次?”

“不,沒有這麼頻繁……”

“莎蘭德有兩次因喝醉被捕,一次在十六歲,一次在十七歲,其中一次還因為醉死了被送到醫院。這就是你所謂的屢屢。除此之外她還喝醉過嗎?”

“我不知道,但我們擔心她的行為……”

“抱歉,我沒有聽錯吧?你不知道她青少年時期除了那兩次之外還有沒有喝醉過,但你擔心有這種狀況,而且還寫報告主張莎蘭德一再地酗酒吸毒?”

“那是社會福利部的信息,不是我的。那和莎蘭德的整個生活形態有關。也難怪她在中斷治療后預后極差,她的生活就在酗酒、警方介入與失控亂交之間不斷循環。”

“你說‘失控亂交’?”

“是的,這個用詞顯示她對自己的生活毫無控制力,並和年長男性發生性關係。”

“這並不犯法。”

“沒錯,但對一個十六歲少女而言卻是不正常的行為。我們或許應該問問她從事這種活動是出於自願或是被強迫。”

“但你說她很可能在賣淫。”

“因為她缺乏教育,沒能繼續升學或接受更高的教育,以至於找不到工作,自然可能產生這樣的結果。也有可能她將年紀較大的男性視為父親,性交易得到的金錢報酬只是附帶的好處。這種案例我視為精神官能症的行為。”

“所以你認為一個有性行為的十六歲少女患有精神官能症?”

“你扭曲了我的話。”

“但你不知道她性交后是否真的拿了錢。”

“她從未因賣淫被捕。”

“她不太可能因此被捕,因為在我國賣淫並不犯法。”

“呃,是的。以她的情形來說,這和精神官能症的強迫行為有關。”

“你就根據這些未經證實的假設,一口咬定莎蘭德有精神病?我十六歲的時候從我父親那裏偷了一瓶伏特加,喝掉半瓶以後醉得糊裏糊塗。你覺得我這樣也有精神病?”

“不,當然不是。”

“請恕我冒昧,你自己十七歲時不也曾在一個派對上喝得爛醉,還和一大夥人到烏普薩拉市中心到處砸窗子?你被警察逮捕后,一直拘留到你清醒付了罰款才被釋放。”

泰勒波利安驚呆了。

“有沒有這回事,泰勒波利安醫師?”

“有。十七歲的時候往往會做很多蠢事,不過……”

“不過那並沒有讓你——或其他任何人——認為你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對吧?”

泰勒波利安感到憤怒。那個可惡的律師不斷扭曲他的話,還專挑小細節,就是不肯看事情的全貌。還有他自己那幼稚的越軌行為……她又是怎麼打聽到這個消息的?

他清清喉嚨,提高說話的聲音。

“社會福利部的報告寫得非常清楚,確定莎蘭德的生活形態繞着酒精、毒品與亂交打轉。社會福利部還說她是妓女。”

“不,社會福利部從來沒有說過她是妓女。”

“她被逮捕過,在……”

“不,她沒有被捕。”安妮卡說:“她十七歲時和一個年紀大她許多的男人在丹托倫登遭到警察盤問。同一年她因為酒醉被捕,也是和一個年紀大了許多的男人在一起。社會福利部擔心她可能從事賣淫,但始終沒有提出證據。”

“她和很多人都很隨便就發生性關係,不論男女。”

“在你的那份報告中,很詳盡地描述了我的當事人的性習慣。你說她和她的朋友米莉安的關係證實了性精神變態的疑慮。為什麼她們的關係會證實這種事?”

泰勒波利安沒有回答。

“我真誠地希望你不是想說同性戀是一種精神疾病。”安妮卡說:“那甚至可能是違法的聲明。”

“不是,當然不是。我指的是她們關係中性虐的部分。”

“你覺得她是性虐狂?”

“我……”

“我們這裏有米莉安的供詞。上面說她們的關係當中並無暴力。”

“他們從事SM性愛,而且……”

“我開始覺得你看了太多晚報。莎蘭德和友人米莉安偶爾會玩一些性愛遊戲,米莉安會將我的當事人綁起來,給予她性方面的滿足。這既不是特別不尋常也沒有違法。你就因為這樣想把我的當事人關起來?”

泰勒波利安不屑地揮揮手。

“我十六歲還在學校的時候,曾經多次喝醉酒,也嘗試過毒品,我抽過大麻,大約二十年前甚至還試過可卡因。十五歲的時候和學校同學發生第一次性關係,二十歲和一個男孩發生關係,他把我的雙手綁在床架上。二十二歲時和一個四十七歲的男人交往了幾個月。依你看,我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安妮卡女士,你在開玩笑,但你的性經驗與本案無關。”

“為什麼無關?當我看你那份所謂的莎蘭德精神鑒定報告時,如果不看上下文,我發現每一點都和我自己的經驗吻合。為什麼我很健康而莎蘭德就被視為危險的性虐狂呢?”

“這些不是重要的細節。你並沒有兩度試圖殺害自己的父親……”

“泰勒波利安醫師,事實上莎蘭德想和誰上床都不關你的事,她的伴侶的性別或是他們如何做愛也不關你的事。但是你卻硬扯出她生活中的細節作為依據,說她有毛病。”

“莎蘭德的一生——從中學開始——就是一連串的暴力記錄,經常無緣無故對老師與其他學生髮怒施暴。”

“等一等。”安妮卡的聲音頓時有如刮冰刀刮過車窗。“大家看看我的當事人。”

所有人都轉頭看莎蘭德。

“我的當事人在可怕的家庭環境中成長。在幾年的時間裏,她父親持續地虐待她母親。”

“那是……”

“請讓我說完。莎蘭德的母親怕死了札拉千科,她不敢反抗,不敢去看醫生,不敢去找婦女庇護中心。她受盡凌虐,最後被打到腦部損傷無法復原。不得不負起責任的人,唯一一個早在進入青春期之前便試着扛起家庭責任的人,就是莎蘭德。她只能獨力肩負起這個重擔,因為對國家與社會福利部來說,那個間諜札拉千科比莉絲的母親更重要。”

“我不能……”

“很抱歉,最後導致的結果就是社會摒棄了莉絲的母親和兩個孩子。莉絲在學校製造問題,你們覺得驚訝嗎?看看她。她又瘦又小,總是班上個頭最小的一個。她內向、性情古怪、沒有朋友。你們知道小孩通常怎麼對待與眾不同的同學嗎?”

泰勒波利安嘆了口氣。

安妮卡繼續說道:“我可以回顧莉絲在學校的記錄,一一檢視她出現暴力行為的情況。每次總是因為先受到某種挑釁。我可以輕易辨識出欺凌的跡象。讓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

“我很欽佩莎蘭德。她比我強。如果我十三歲時被綁在床上一年,恐怕整個人早就崩潰了。但她以自己所擁有的唯一武器反擊,那就是鄙視你。”

她早已不緊張了。她覺得一切都在掌握中。

“你今天早上的證詞裏不斷提到幻想。例如,你說莎蘭德供稱自己被畢爾曼律師強暴是幻想。”

“沒錯。”

“你這麼說有什麼依據?”

“根據我的經驗,她經常幻想。”

“根據你的經驗,她經常幻想?你怎麼認定她是在幻想?當她說自己被綁在床上三百八十個日夜時,你覺得那是她的幻想,然而你自己的記錄告訴我們事實的確如此。”

“這完全是兩回事。根本沒有絲毫證據證明畢爾曼強暴莎蘭德。我的意思是,用針刺穿乳頭等如此過火的粗暴行為,她理應會被救護車送到醫院吧?所以顯然並未發生這種事。”

安妮卡轉向艾弗森法官。“我事先要求今天要準備投影機……”

“已經準備好了。”法官說。

“請拉上窗帘好嗎?”

安妮卡打開她的強力筆記本電腦,連上投影機,隨後轉向當事人。

“莉絲,我們要看影片了,你準備好了嗎?”

“我都親身經歷過了。”莎蘭德冷冷地說。

“你同意我在這裏播放嗎?”

莎蘭德點點頭,目光直盯着泰勒波利安。

“你能告訴我們影片是什麼時候拍的嗎?”

“二〇〇三年三月七號。”

“是誰拍的?”

“是我。我用了隱藏式攝影機,米爾頓安保的標準配備。”

“等等。”埃克斯壯檢察官大喊:“這愈來愈像耍猴戲了。”

“你要讓我們看什麼?”艾弗森法官用帶點尖銳的語氣問道。

“泰勒波利安醫師聲稱莎蘭德所供述遭畢爾曼律師強暴一事是幻想,我要讓各位看看反面的證據。影片共九十分鐘長,但我只會放幾個短的片段。我先警告大家這裏面有一些令人非常不舒服的畫面。”

“你在耍什麼把戲嗎?”埃克斯壯說。

“只有一個辦法能知道。”安妮卡隨即開始播放筆記本電腦內的DVD。

“你連時間也不會看嗎?”畢爾曼一開門便粗魯地說。接着攝影機進入他的公寓。

九分鐘過後,艾弗森法官敲下木槌。畫面上畢爾曼律師正粗暴地將假陽具插入莎蘭德的肛門。安妮卡將音量轉大,莎蘭德的尖叫聲傳遍法庭,但因嘴巴被絕緣膠帶纏住而削弱了些。

“不要再播了。”艾弗森法官以洪亮而威嚴的聲音說道。

安妮卡按下停止鍵,天花板的燈再次亮起。艾弗森法官滿臉通紅,埃克斯壯檢察官呆坐着彷彿化為石頭,泰勒波利安的臉色則慘白如死屍。

“安妮卡女士……你說影片有多長?”

“九十分鐘。強暴的過程分階段持續了將近五六個小時,但我的當事人只隱約還記得最後一兩個小時所遭受的暴力。”安妮卡轉向泰勒波利安。“其中有一幕是畢爾曼拿針穿過我的當事人的乳頭,也就是泰勒波利安醫師堅稱是莎蘭德荒唐想像的說辭。發生的時間是在第七十二分鐘,我現在可以馬上播放這一段。”

“謝謝,不用了。”法官說:“莎蘭德小姐……”

他瞬間失去頭緒,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

“莎蘭德小姐,你為什麼錄下這影片?”

“畢爾曼已經強暴過我一次,卻還不滿足。第一次那個老變態要我替他吹喇叭,我以為這次又是一樣。我想我可以留下清楚的證據然後威脅他,讓他離我遠一點。我估計錯了。”

“既然你有這麼……有力的證據,為什麼不去報警呢?”

“我不和警察說話。”莎蘭德口氣平平地說。

潘格蘭從輪椅上站起來,身子撐靠在桌邊,聲音非常清楚。

“我的當事人基本上不和警察或任何權威人士說話,更不用說是精神科醫生。原因很簡單,從她還小的時候就曾經一次又一次試着向警察和社工人員解釋札拉千科對她母親施暴,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她被處罰,因為政府的公務員認為札拉千科比她更重要。”

他清清喉嚨又繼續說。

“當她終於認定沒有人會聽她說話,她能保護母親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暴制暴。結果這個自稱醫生的混賬東西”——他指着泰勒波利安——“寫了一份假造的精神診斷書說莎蘭德精神異常,讓他有機會把她關在聖史蒂芬長達三百八十一天。真是混賬!”

潘格蘭坐了下來。艾弗森法官見他情緒如此激動頗感詫異。他轉向莎蘭德。

“你想不想休息一下……”

“為什麼?”莎蘭德問。

“好吧,那我們繼續。安妮卡女士,這段錄像要接受檢驗,我會請專家鑒定其真偽。但目前我無法容忍再看到更多類似的駭人畫面。繼續詰問吧。”

“樂意之至。我也覺得這些畫面駭人。”安妮卡說:“我的當事人多次遭受這種不合法的身心暴力,最該怪罪的人就是泰勒波利安醫師。他違反了醫生的宣誓,背叛自己的病人。他夥同國安局內部某個體制外團體的成員畢約克,拼湊出一份精神鑒定報告,目的是為了將礙事的證人關起來。我相信本案肯定是瑞典司法史上獨一無二的案件。”

“這些指控太過分了。”泰勒波利安說:“我已經儘力想幫助莎蘭德。她試圖殺害自己的父親,很明顯就是有不對勁的地方……”

安妮卡打斷他的話。

“我現在想請法庭看看泰勒波利安對我的當事人作的第二份精神鑒定報告,該報告也是今天的呈堂證據之一。我主張那份報告說謊,就和一九九一年那份一樣。”

“這實在是……”泰勒波利安急促地說。

“艾弗森法官,能不能請證人不要一直打斷我?”

“泰勒波利安先生……”

“我會保持安靜。但這些指控太過分了,也難怪我生氣……”

“泰勒波利安先生,在律師問你問題之前請保持安靜。繼續吧,安妮卡女士。”

“這是泰勒波利安醫師呈給法庭的精神鑒定報告。他宣稱是根據對我的當事人的‘觀察’所作的,理應發生在她六月五日移送克魯努貝里看守所以後,檢查結果應該是在七月五日提出。”

“據我的了解是這樣沒錯。”艾弗森法官說。

“泰勒波利安醫師,六月六日以前你是不是應該沒有機會檢查或觀察我的當事人?我們都知道,在那之前她人還被隔離在哥德堡的索格恩斯卡醫院。”

“是的。”

“你曾兩度到索格恩斯卡,試圖接觸我的當事人,但兩次都遭到拒絕。”

安妮卡打開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她繞過桌子,交給艾弗森法官。

“好,這應該是泰勒波利安醫師的報告副本。你的重點是什麼?”

“我想傳兩名證人。他們已經在庭外候傳。”

“證人是誰?”

“是《千禧年》雜誌社的布隆維斯特和國安局憲法保障組組長艾柯林特警司。”

“他們現在在外面?”

“是的。”

“讓他們進來。”艾弗森說。

“這太不合程序了。”埃克斯壯抗議道。

埃克斯壯眼看安妮卡把自己的關鍵證人剁得面目全非,心裏着實不是滋味。那部影片是極具殺傷力的證物。法官不理會埃克斯壯,打手勢示意法警開門讓布隆維斯特和艾柯林特進來。

“我想先請布隆維斯特作證。”

“那麼就請泰勒波利安先生先下來一下。”艾弗森法官說。

“我這邊你問完了嗎?”泰勒波利安問道。

“還沒,早着呢。”安妮卡說。

布隆維斯特取代泰勒波利安坐上證人席。艾弗森法官很快地走完例行程序,布隆維斯特也完成宣誓。

“麥可,”安妮卡喚了一聲,隨即微笑道:“請法庭原諒,我覺得叫自己的哥哥布隆維斯特先生很拗口,所以我還是稱呼他的名字。”

她走到艾弗森法官席前,要求拿回方才呈給他的那份鑒定報告,然後轉交給布隆維斯特。

“你之前看過這份文件嗎?”

“看過,我手上有三份。第一份是在五月十二日取得,第二份在五月十九日,第三份,也就是這份,是在六月三日。”

“你能告訴我們你是如何取得這些副本的嗎?”

“我是記者,這是某個消息來源提供給我的,我不想說出他的姓名。”

莎蘭德瞪着泰勒波利安,他又再度面如死灰。

“你如何處理這份報告?”

“我交給了憲法保障組的艾柯林特。”

“謝謝你,麥可。我現在要傳艾柯林特。”安妮卡說著順手拿回報告,遞給艾弗森法官,接着宣誓程序又重複一遍。

“艾柯林特警司,你是不是從布隆維斯特那裏拿到一份關於莎蘭德的精神鑒定報告?”

“是的。”

“你何時拿到的?”

“國安局的正式記錄是六月四日。”

“就是我剛才呈給艾弗森法官那一份嗎?”

“如果後面有我的簽名,就是同一份。”

法官翻到文件背後,看見上頭有艾柯林特的簽名。

“艾柯林特警司,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這份精神鑒定報告據稱是分析一個還被隔離在索格恩斯卡醫院的病人,怎麼會到你手上?”

“好的。泰勒波利安醫師的報告是假的,是他和一個名叫喬納斯的人一起偽造的,他在一九九一年和畢約克也假造過類似的文件。”

“他說謊。”泰勒波利安有氣無力地說。

“你說謊嗎?”安妮卡問。

“不,當然沒有。”艾柯林特說:“也許我應該提一下,今天檢察總長下令逮捕了十來個人,喬納斯也是其中之一。喬納斯是因為共謀殺害畢約克而被捕,他是國安局內部某犯罪組織的一員,這個組織從七十年代就開始保護札拉千科,也是這批官員在一九九一年決定將莎蘭德關起來。我們有確鑿的證據,該單位負責人也已坦承不諱。”

此話一出全場愕然,肅靜無聲。

“泰勒波利安先生對這番話有什麼意見嗎?”艾弗森法官問道。

泰勒波利安搖搖頭。

“那麼我有義務告訴你,你恐怕會被以偽證罪起訴,也可能還有其他罪名。”艾弗森法官說。

“審判長,請容我打岔。”布隆維斯特說。

“什麼事?”

“泰勒波利安先生還有更大的問題。法庭外有兩名警員想帶他去問話。”

“我知道了。”法官說:“是和本庭有關的事嗎?”

“我想是的,審判長。”

艾弗森法官向法警打個手勢,隨即讓茉迪和另一個埃克斯壯檢察官沒能立刻認出的女子進入法庭。那女子名叫莉莎·柯雪,是特別調查處的刑警,那是國家警察局內專門負責調查兒童色情與性侵犯案件的單位。

“你們來這裏有什麼事?”艾弗森法官問。

“我們前來逮捕泰勒波利安,希望您能准許,也希望不會幹擾庭訊的進行。”

艾弗森法官看着安妮卡律師。

“我還有些話要問他……不過法庭可能已經聽夠了泰勒波利安先生的證詞。”

“你們可以帶走他了。”艾弗森法官對兩名警察說。

柯雪直接走到證人席。“泰勒波利安,我現在要以違反兒童色情法的罪名逮捕你。”

泰勒波利安靜坐不動,幾乎無法呼吸。安妮卡發現他眼中似乎光芒盡失。

“說得明確些,我們在你的電腦上發現大約八千張兒童色情照片。”

她彎身拿起他隨身攜帶的電腦包。

“這要扣押當做證物。”她說。

他被帶離法庭時,莎蘭德目光灼灼地緊盯泰勒波利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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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搗蜂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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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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