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月八日星期五
八點剛過,茉迪和霍姆柏抵達哥德堡中央車站。包柏藍斯基打了電話下達新指令,要他們不必找車前往哥塞柏加,而是搭出租車到恩斯特方特爾廣場的警察總局,即西約塔蘭郡刑事局所在地。他們等了一個小時左右,埃蘭德巡官才和布隆維斯特從哥塞柏加趕回來。布隆維斯特向曾照過面的茉迪打招呼,也和不認識的霍姆柏握手寒暄。埃蘭德的一名同事前來告知追捕尼德曼的最新消息,只是簡短的報告。
“我們有一個小組在郡刑事局的協助下辦案。當然,已發出全面通緝令。失竊的警車,今天清晨在阿林索斯找到了,目前線索只到這裏。我們不得不假設他換了車,但那一帶並沒有人因車輛失竊報案。”
“媒體呢?”茉迪問的同時,略帶歉意地覷了布隆維斯特一眼。
“有警察喪命,記者是大批出動。我們會在十點舉行記者會。”
“有人知道任何有關莎蘭德的消息嗎?”布隆維斯特問道,奇怪的是他對追捕尼德曼一事毫無興趣。
“她昨晚動了手術,從腦袋裏取出一顆子彈,現在還沒恢復意識。”
“有任何預后評估嗎?”
“據我了解,在她醒來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數。不過動刀的醫師說,撇開不可預見的併發症不說,她活下來的希望很大。”
“札拉千科呢?”
“誰?”看來埃蘭德的同事還不知道所有最新的細節。
“卡爾·阿克索·波汀。”
“喔……他昨晚也動了手術。他臉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一邊膝蓋正下方也有一道,情況不太好,但沒有生命危險。”
布隆維斯特消化着這個信息。
“你看起來很累。”茉迪說。
“你說對了,我幾乎兩天兩夜沒合眼。”
“信不信由你,從諾瑟布魯來的路上,他真的在車上睡著了。”埃蘭德說。
“你能把整件事從頭跟我們說一遍嗎?”霍姆柏問道:“我們覺得私家偵探和警察之間的比數差不多是三比〇。”
布隆維斯特虛弱地笑了笑。“我倒希望從泡泡警官口中聽到這句話。”
他們一同前往警局餐廳用早餐。布隆維斯特花了半小時逐步解釋自己如何拼湊出札拉千科的故事,說完后,探員們全都默然以對。
“你的說辭有幾個漏洞。”最後霍姆柏先開口。
“有可能。”布隆維斯特回答。
“例如,你沒有提到:國安局關於札拉千科的極機密文件怎麼會跑到你手上?”
“昨天我終於研究出莎蘭德的住處后,在她的公寓裏發現的,而她很可能是在畢爾曼的避暑小屋找到的。”
“這麼說你知道莎蘭德的藏身處啰?”茉迪問。
布隆維斯特點點頭。
“所以呢?”
“你們得自己去找出來。莎蘭德費了很大工夫建立秘密住所,我無意泄漏公寓的所在。”
茉迪和霍姆柏焦慮地互望一眼。
“麥可……這是命案調查。”茉迪說。
“你還是沒弄懂,是嗎?其實莎蘭德是清白的,警方卻以令人不敢置信的方式侵犯她,毀她名聲。‘撒旦教女同性戀幫派分子’……這說法到底是哪來的?更別提她還為了三起與她毫無干係的命案遭到追捕。如果她想說出自己的住處,我相信她會說的。”
“還有一個地方我也不太明白。”霍姆柏又說:“當初畢爾曼是怎麼卷進這件事?你說是他找上札拉千科,請他殺死莎蘭德才啟動整個事件,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認為他僱用札拉千科想除掉莎蘭德,計劃讓她葬身在尼克瓦恩的倉庫。”
“他是莎蘭德的監護人,有什麼動機要除掉她?”
“事情很複雜。”
“說來聽聽。”
“他的動機可大了。莎蘭德知道他做了某件事,因此威脅到他整個前途與發展。”
“他做了什麼?”
“我想你們最好給莎蘭德一個親口解釋的機會。”他堅定地看着霍姆柏的雙眼說道。
“我猜猜看,”茉迪說:“應該是畢爾曼對他的受監護人做了某種性侵害……”
布隆維斯特聳聳肩,不置可否。
“你不知道畢爾曼肚子上刺青的事嗎?”
“什麼刺青?”布隆維斯特頓時愣住。
“有人用粗糙的手法在他肚子上刺了一句話:我是一隻有性虐待狂的豬,我是變態,我是強暴犯。我們一直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
布隆維斯特不禁放聲大笑。
“什麼事這麼好笑?”
“我一直在想她到底怎麼報仇?不過呢……我不想討論這件事,原因我剛才說過了。她才是真正的被害者,她想告訴你們什麼得由她自己決定,抱歉了。”
他的表情幾乎真的帶着歉意。
“被強暴就應該向警方報案。”茉迪說。
“這點我有同感。不過這樁強暴案發生在兩年前,莎蘭德卻還沒告訴警方,這表示她不想說。不管我多麼不贊成她的做法,這都是她的選擇。何況……”
“什麼?”
“她也沒什麼道理相信警方。她曾經試圖解釋札拉千科何等禽獸不如,結果卻被關進精神病院。”
初步調查的負責人理查德·埃克斯壯請調查小組組長包柏藍斯基與自己面對面坐下時,心裏有點七上八下,不自覺地推推眼鏡、捻捻梳理得整齊的山羊鬍。他感覺得到情況十分混亂而不祥。他們已經追捕莎蘭德好幾星期,他親口宣稱她精神極端不穩定,是個危險的精神病人,還泄漏消息以便讓自己在未來的審判中佔上風。一切都顯得無比順利。
他內心深信莎蘭德絕對是三起命案的兇手,審判過程肯定簡單明了,完全是以他為中心的媒體盛會。不料轉眼間事情全出了岔,他發現自己面對的是截然不同的兇手和看似無邊無際的混亂場面。那該死的女人莎蘭德。
“這下我們的麻煩可大了。”他說:“今天早上有什麼發現?”
“已經對這個羅訥德·尼德曼發出全國通緝令,但沒有他的蹤跡。目前我們只針對警員英格瑪森的命案追緝他,但我預料將來應該能指控他涉嫌斯德哥爾摩的三起命案。也許你應該召開記者會。”
包柏藍斯基最後這個提議,完全只是為了惹惱向來痛恨記者會的埃克斯壯。
“我想暫時還不用開記者會。”他斷然回答。
包柏藍斯基勉強忍住笑意。
“第一,這是哥德堡警方的案子。”埃克斯壯說。
“可是我們確實派了茉迪和霍姆柏到哥德堡的現場,而且也已經開始合作……”
“在了解更多案情之前,先不用開記者會。”埃克斯壯口氣冷淡地再次說道:“我要知道的是:你有多肯定尼德曼涉入斯德哥爾摩的謀殺案?”
“依直覺,我是百分之百肯定。不過要破案也不是太有把握,因為沒有目擊證人,也沒有足夠的鑒定證據。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的藍汀和尼米南什麼都不肯說,他們宣稱從未聽說過尼德曼。不過他殺了警員英格瑪森,還是得入獄。”
“沒錯,”埃克斯壯說:“現在最主要的就是警員遭殺害一事。但我要你告訴我:有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顯示莎蘭德可能涉入那幾起命案?她可不可能是尼德曼的共犯?”
“我覺得不可能,換作是我,絕不會公開提出這個論點。”
“那麼她到底是如何涉案的?”
“這非常複雜,布隆維斯特一開始就說過了。一切都繞着那個……亞歷山大·札拉千科打轉。”
埃克斯壯聽到布隆維斯特的名字,略感畏縮。
“繼續說。”
“札拉千科是俄國職業殺手,而且似乎無惡不作,他在七十年代叛逃,而莎蘭德很不幸地正好是他女兒。國安局有某個派系資助他,並替他收拾所有犯罪的爛攤子。另外還有一名國安局警察負責將莎蘭德關進一間兒童精神病院。當時十二歲的她曾威脅要讓札拉千科的身份、他的化名、他的所有掩護曝光。”
“這實在有點令人難以理解。這幾乎是不能公開的事。如果我的理解正確,所有關於札拉千科的東西都是極機密。”
“可這是事實。我有證據資料。”
“可以讓我看看嗎?”
包柏藍斯基將活頁夾推到桌子對面,裏面有一份一九九一年的警察報告。埃克斯壯暗中瞄了一眼“極機密”的戳印和檔案編號,立刻認出那是屬於秘密警察的文件。他很快地翻閱這百來頁的檔案,跳着細讀其中一些段落,然後將活頁夾放到一旁。
“對此我們得盡量低調,以免局勢一發不可收拾。所以呢,莎蘭德是因為企圖殺害父親……也就是這個札拉千科,才被關進精神病院,現在又拿斧頭攻擊他。不管怎麼說,這都是預謀殺人,而且她也得因為在史塔勒荷曼對馬哥·藍汀開槍被起訴。”
“你想抓誰隨便你,但如果是我,我會小心行事。”
“萬一國安局涉案的消息泄漏出去,可是天大的醜聞。”
包柏藍斯基聳聳肩。他的職責是調查罪行,不是為醜聞善後。
“國安局那個王八蛋,那個古納·畢約克,你對他的角色了解多少?”
“他是主角之一。現在因為椎間盤突出請病假,住在斯莫達拉勒。”
“好……暫時先不要揭露國安局介入一事,目前重點要放在警員的命案。”
“要保密恐怕有困難。”
“什麼意思?”
“我派安德森去帶畢約克來接受正式訊問。應該……”包柏藍斯基看看手錶。“……對,現在正在進行中。”
“你說什麼?”
“我其實很樂意親自開車到斯莫達拉勒,不過昨晚命案的相關事件得優先處理。”
“我可沒有允許任何人逮捕畢約克。”
“沒錯,但我沒有逮捕他,只是請他來問話。”
“不管怎麼樣,我不喜歡你的做法。”
包柏藍斯基俯身向前,彷彿要說悄悄話似的。
“埃克斯壯……事情是這樣的,莎蘭德從小開始,權利就多次受到侵犯,我不會讓這種事在我的眼皮底下繼續發生。你大可以撤除我調查組長的職位……但要是你這麼做,我也只好針對此事寫一份嚴苛的備忘錄。”
埃克斯壯露出一臉彷彿剛吃到某種很酸的東西的表情。
請了病假的國安局移民組副組長畢約克打開斯莫達拉勒避暑小屋的大門后,仰頭看着一位身材壯碩、理着小平頭、身穿黑色皮夾克的金髮男子。
“我找古納·畢約克。”
“我就是。”
“我是庫特·安德森,郡刑事局警員。”男子說著舉起證件。
“有什麼事嗎?”
“想請你跟我去一趟國王島總局,協助偵查莉絲·莎蘭德一案。”
“呃……這其中恐怕有什麼誤會吧。”
“沒有誤會。”安德森回道。
“你不明白,我本身也是警察。未免你犯下大錯,還是再去問問你的上司吧。”
“就是我的上司想和你談談。”
“我得打通電話去……”
“電話可以到國王島再打。”
畢約克登時認命。事情發生了,我會被捕。那個該死的布隆維斯特。該死的莎蘭德。
“我被捕了嗎?”他問道。
“暫時還沒有。但如果你希望如此,我們可以安排。”
“不……當然不是,我跟你走。我當然願意協助警界的同仁。”
“那就好。”安德森說著走進門廳,密切監視着畢約克關上咖啡壺、拿起外套。
近午時分,布隆維斯特忽然想起自己租來的車還在哥塞柏加農場,但實在精疲力竭,根本無力也無法去找車,更別提開車了。埃蘭德好意地安排一名刑事鑒定人員順道將車開回。
“就當作補償你昨晚遭受的對待吧。”
布隆維斯特向他道謝后,搭了出租車前往羅倫斯柏路上的城市旅館,花八百克朗訂了一晚的房間,然後直接進房,脫去衣服。他裸身坐在床上,從夾克內袋掏出莎蘭德的奔邁T3,拿在手裏掂了掂。想到鮑爾松對他搜身時沒有將它沒收,他仍感到訝異,鮑爾松想必以為那是他自己的,而他始終沒有遭到正式拘捕與搜索。思索片刻后他將它放進電腦袋的隔層,那裏頭還放了莎蘭德註明“畢爾曼”的DVD,鮑爾松也沒搜到。他知道嚴格說來自己是在藏匿證據,但這些東西莎蘭德絕不想落入不該落入的人手中。
他打開手機,發現電池量很低,便插上充電器,然後打電話給妹妹安妮卡·賈尼尼。
“嗨,安妮卡。”
“昨晚的警員命案和你有何關係?”她劈頭就問。
他將事發經過簡短地說了一遍。
“好,所以莎蘭德在加護病房。”
“對,在她恢復意識前無法知道她傷勢有多嚴重,但她現在真的需要一個律師。”
安妮卡略一沉吟。“你想她願意讓我當她的律師嗎?”
“她恐怕根本不想要律師,她不是會求助的那種人。”
“麥可……我之前說過,她需要的應該是刑事辯護律師。我先看看你手邊的資料吧。”
“去找愛莉卡,跟她要一份副本。”
布隆維斯特一掛斷電話,自己也打了愛莉卡的手機,她沒有接,於是他又打到《千禧年》辦公室。接電話的是亨利·柯特茲。
“愛莉卡出去了。”他說。
布隆維斯特簡單解釋了來龍去脈,並請柯特茲轉告總編輯。
“我會的。你要我們怎麼做?”柯特茲問道。
“今天什麼都不用做。”布隆維斯特回答:“我得先睡一覺。如果沒再發生什麼事,我明天就回斯德哥爾摩。《千禧年》將有機會在下一期報道這則故事,不過幾乎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他啪地關上手機,爬進被窩裏,不到半分鐘就睡著了。
郡警局副局長卡里娜·史龐柏用筆敲着玻璃水杯,要求大夥安靜。她總局辦公室的會議桌旁圍坐着九個人,三女六男:暴力犯罪組組長與副組長;三名刑事巡官包括埃蘭德和哥德堡警局公關室警察;負責初步調查的檢察官阿格妮塔·耶娃,以及斯德哥爾摩警局的巡官茉迪與霍姆柏。讓他們參與是一種善意的表徵,顯示哥德堡警方願意與首都的同仁合作,或許也是為了讓他們瞧瞧真正的偵查程序。
經常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史龐柏向來不喜歡在形式或純粹的禮貌上浪費時間,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她解釋說郡警局局長目前在馬德里參加歐洲刑警組織會議,一聽說有警員遭殺害便立刻中斷行程,但得到當晚深夜才會抵達。接着她直接轉向暴力犯罪組組長安德斯·裴宗,請他向與會人員作簡報。
“我們的同事在諾瑟布魯被殺至今大約十個鐘頭,已知兇手名叫羅訥德·尼德曼,但還不知道他的相貌。”
“我們在斯德哥爾摩有一張他約莫二十年前的照片,是羅貝多通過德國一間拳擊俱樂部取得的,但幾乎不適用。”霍姆柏說道。
“好的。我們認為被尼德曼開走的巡邏車,今天早上在阿林索斯找到了,各位想必都已知情。車子停在距離火車站三百五十米處的巷道內。今天上午那一帶尚未接獲任何車輛失竊的報案。”
“搜索的情形如何?”
“我們正在監視抵達斯德哥爾摩和馬爾默的每一輛列車。除了發出全面通告外,也知會了挪威與丹麥警方。目前約有三十名警員在全力調查本案,當然全體警員也都睜大了眼睛留意着。”
“沒有線索?”
“都還沒有。不過尼德曼外表如此獨特,應該很快就會被注意到。”
“有人知道托騰森的現狀嗎?”暴力犯罪組一名巡官問道。
“他人在索格恩斯卡醫院,傷勢似乎很像車禍傷員——竟然有人能徒手造成這種傷害實在不可思議:他斷了一條腿、肋骨斷裂、頸椎受傷,而且還有癱瘓的危險。”
眾人沉思着同事的慘況,片刻后史龐柏才轉向埃蘭德。
“埃蘭德……跟我們說說哥塞柏加到底出了什麼事。”
“哥塞柏加出了一個鮑爾松。”
聽到他的回答,在場的人發出一陣噓聲。
“就不能讓那個人提早退休嗎?他簡直是個活災難!”
“我很清楚鮑爾松。”史龐柏打斷道:“但是最近……嗯……最近兩年當中,我沒有聽到任何關於他的抱怨。他在哪方面變得難以掌控呢?”
“當地警局局長和鮑爾松是老朋友,所以很可能袒護他,這當然是善意,我不是想批評他。可是昨晚鮑爾松的行為實在太怪異,他的幾名手下來跟我提過。”
“怎麼怪異?”
埃蘭德覷了覷茉迪和霍姆柏。要在斯德哥爾摩的來客面前討論自己組織的缺點,讓他感到難為情。
“我個人覺得最奇怪的是他派了一名鑒定人員去清點柴房裏的所有東西……也就是我們發現札拉千科那傢伙的地方。”
“清點柴房裏的什麼東西?”史龐柏好奇地問。
“是的……就是呢……他說他要知道裏面究竟有多少柴火,這樣報告才會精確。”
埃蘭德繼續說下去之前,會議桌旁一片緊繃的沉默。
“今天早上我們得知鮑爾松正在吃至少兩種不同的抗憂鬱劑。他應該請病假,但沒有人知道他的狀況。”
“什麼狀況?”史龐柏語氣尖銳地問。
“我當然不知道他出了什麼問題——事關病人私隱之類的——但他現在吃的葯不但有強力鎮定劑還有興奮劑。他整晚亢奮得不得了。”
“我的老天!”史龐柏語氣很重地說,臉色陰沉得有如當天上午橫掃過哥德堡的雷雨雲。“叫鮑爾松來跟我談談,馬上。”
“他今天早上病倒了,因為疲勞過度住進醫院。剛好輪到他的班,只能算我們運氣不佳。”
“請問一下……鮑爾松昨晚逮捕布隆維斯特了嗎?”
“他寫了一份報告提到攻擊行為、激烈拒捕與非法持槍。他報告裏是這麼寫的。”
“布隆維斯特怎麼說?”
“他承認罵了人,但也說是出於自衛。至於拒捕,他說其實是以強力言詞試圖阻止托騰森和英格瑪森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單獨去抓尼德曼。”
“有目擊者嗎?”
“有托騰森。我根本不相信鮑爾松說的激烈拒捕。這是典型的先發制人的報復行為,如果布隆維斯特提出控訴,便能藉此削弱他的可信度。”
“但布隆維斯特畢竟獨力制伏了尼德曼,不是嗎?”檢察官耶娃說道。
“他拿着槍。”
“所以布隆維斯特確實有槍,被捕還是有點道理。他哪來的槍?”
“沒有律師在場,布隆維斯特不肯多說。而鮑爾松是在布隆維斯特把槍交給警方時加以逮捕的。”
“我可以提出一個非正式的小小建議嗎?”茉迪謹慎地問道。
所有人同時轉頭看她。
“在這次調查過程中,我和布隆維斯特碰過幾次面。我發現他雖然是記者,卻相當明理。我想決定是否起訴他的人應該是你吧……”她看着耶娃,點頭示意。“這一切關於辱罵和激烈拒捕的說辭根本是胡說,我想你應該不會納入考慮。”
“應該是,非法武器比較嚴重。”
“我勸你們再耐心等等。布隆維斯特靠自己拼湊出這一切,他可是遙遙領先我們警方,因此我們最好能與他保持良好關係,確保他願意合作,不要讓他在他的雜誌與其他媒體上發泄不滿、抨擊整個警界。”
過了幾秒,埃蘭德清清嗓子。既然茉迪膽敢冒險出頭,他也可以做到。
“我同意茉迪的意見,我也認為布隆維斯特是可以合作的對象。關於他昨晚遭受的待遇,我已向他道過歉,他似乎也打算既往不咎。而且他為人正直,雖然不知用什麼方法找到莎蘭德的住處,卻不肯透露地址,也不怕公然與警方翻臉……而且以他的地位,他在媒體上的發言絕對和鮑爾松的任何報告同樣有分量。”
“但他不肯向警方透露任何關於莎蘭德的信息。”
“他說我們得去問她本人,如果有這個機會的話。他說他絕對不會跟我們討論一個不只無辜而且權利嚴重受損的人。”
“他拿的是什麼槍?”耶娃問。
“科特一九一一政府型,序號不詳。槍在鑒定組,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涉及任何在瑞典已知的罪行。如果有的話,這件事就得完全改觀了。”
史龐柏舉起筆來。
“耶娃……要不要對布隆維斯特作初步調查由你決定,但我建議先等鑒定報告出爐。好,我們繼續。這個叫札拉千科的人物……不知道斯德哥爾摩的同事對他有何了解?”
“事實上,”茉迪說道:“我們也是直到昨天下午,才第一次聽說札拉千科和尼德曼的名字。”
“你們好像一直忙着在斯德哥爾摩找一個撒旦教女同性戀幫派,我說得對嗎?”哥德堡一名巡官說道,同事們一聽全都皺起眉頭。霍姆柏盯着自己的指甲看,茉迪不得不回答。
“關起門來,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們也有像鮑爾松巡官那樣的人。關於撒旦教女同性戀幫派等等的玩意,很可能就是那個人放出的煙幕。”
隨後茉迪和霍姆柏詳細地敘述了整個調查經過。說完之後,桌旁眾人靜默良久。
“假如關於畢約克的事均屬實,而且爆發出來,國安局恐怕會被輿論攻擊得體無完膚。”暴力犯罪組副組長作此結論。
耶娃抬起頭來。“我覺得你們的懷疑多半是根據推測與間接證據。身為檢察官,缺乏確鑿的證據讓我感到憂心。”
“這點我們也意識到了。”霍姆柏說道:“我們只知道事情的梗概,但還有一些問題有待解答。”
“我推測你們還忙着尼克瓦恩的挖掘工作。”史龐柏說:“據你們估計,這樁案子牽涉到幾條人命?”
霍姆柏無力地揉揉眼睛。“一開始是在斯德哥爾摩的兩條人命,接着又多一條。死者是律師畢爾曼、記者達格和學者米亞,也正是這些命案啟動了追捕莎蘭德的行動。在尼克瓦恩倉庫附近,到目前為止發現了三個墳坑,也就是三具屍體,並確認了其中一個被分屍的是個著名毒販兼小竊賊。第二個洞裏埋的是女人,身份尚未確認。第三具屍體還沒挖出來,年紀好像比另外兩個大。另外,布隆維斯特認為數個月前發生在南泰利耶的妓女命案,也和本案有關。”
“這麼說來,連同死於哥塞柏加的英格瑪森,總共至少有八起命案了。這是很可怕的數據。所有案子都懷疑是尼德曼所為嗎?若是如此,得把他當成瘋子、連環殺人犯看待。”
茉迪和霍姆柏交換了一下眼色。此刻,他們得決定要支持這番主張到什麼地步。最後茉迪開口了。
“儘管缺乏確鑿的證據,但布隆維斯特說前三起命案的兇手是尼德曼,我的上司包柏藍斯基巡官和我都傾向於相信他,也因此我們必須相信莎蘭德是無辜的。至於尼克瓦恩的埋屍坑洞,尼德曼也因為綁架莎蘭德的好友米莉安而有了地緣關係。她本來也非常可能死在他的手中。不過倉庫的所有人都是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會長的親戚,在確認其他細節之前,我們無法下任何結論。”
“你們已確認身份的那名竊賊是……”
“肯尼·古斯泰夫森,四十四歲,是個毒販子,少年時期就有前科。我猜測——但未經證實——他們恐怕是鬧內訌。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牽涉到幾種犯罪活動,其中包括經銷甲基安非他命。尼克瓦恩也許是一座林間墳場,用來埋葬阻撓他們的人,不過……”
“怎麼樣?”
“在南泰利耶被殺的那名妓女……她名叫伊莉娜·佩特洛瓦。驗屍報告顯示死因是遭受兇殘而駭人的攻擊,似乎是被痛毆致死。但真正傷人的兇器卻無法證實。布隆維斯特作出相當敏銳的觀察,伊莉娜的傷勢很可能是一個男人徒手造成的……”
“尼德曼?”
“這是合理的推測,但尚無證據。”
“那麼我們該如何着手?”史龐柏問道。
“這我得和包柏藍斯基商量。”茉迪說:“但理論上第一步應該是訊問札拉千科,我們很想聽聽他對斯德哥爾摩的命案有何說法,而你們也可以得知尼德曼在札拉千科生意中扮演的角色。他或許甚至能指引你們找到尼德曼。”
哥德堡的一名巡官說道:“我們在哥塞柏加農場找到了些什麼?”
“四把手槍。一把拆解的輕便手槍,正放在廚房桌上上油;一把波蘭制八三式瓦納德,掉在廚房長凳旁的地板上;一把科特一九一一政府型,也就是布隆維斯特打算交給鮑爾松那把槍;最後是一把點二二口徑的布朗寧,相較之下,這幾乎可以說是玩具槍。我們猜想這應該是用來射莎蘭德的槍,所以儘管子彈卡在腦袋裏,她還能活命。”
“還有什麼嗎?”
“我們找到並查封了一隻裝着大約二十萬克朗的袋子。放在樓上尼德曼的房間裏。”
“你怎麼知道那是他的房間?”
“很簡單,他的尺寸是XXL,札拉千科頂多是M。”
“你們有任何關於札拉千科或波汀的資料嗎?”霍姆柏問道。
埃蘭德搖搖頭。
“當然,得看我們如何詮釋被查封的武器。除了較精密的武器和精密得異乎尋常的農場監視器之外,它和其他農場並無兩樣。農舍本身很簡樸,沒有不必要的裝飾。”
正午前忽然有人敲門,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員遞給史龐柏一份文件。
“我們接獲報案,”她說:“阿林索斯有人失蹤。今天早上,有個名叫阿妮塔·卡斯培森的牙科護士在七點半開車出門,先送孩子去託兒所,理應八點之前就能到達工作地點,卻始終沒有出現。那間牙科診所距離巡邏車被發現的地點約一百五十米。”
埃蘭德和茉迪都看了看手錶。
“那麼他領先了四個小時。是什麼樣的車?”
“一九九一年出廠的深藍色雷諾,這是序號。”
“立刻對這輛車發出全面通告。他可能已經到了奧斯陸或馬爾默,甚至也可能在斯德哥爾摩。”
會議最後,他們決定讓茉迪和埃蘭德一起訊問札拉千科。
當愛莉卡從辦公室穿過門廳走進小廚房時,柯特茲皺着眉頭,視線緊緊跟隨。不一會兒,她端着一杯咖啡又回到辦公室,關上門。
柯特茲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千禧年》是那種同事之間關係親密的小公司,他已經在這裏兼差四年,這段時間內,他們團隊克服了幾場大風暴,尤其是布隆維斯特因誹謗罪入獄服刑三個月期間,雜誌社幾乎宣告破產。接下來則是同事達格還有她的女友同時遇害。
經歷這些風暴時,愛莉卡一直穩如泰山,似乎誰也撼動不了她。當天一早她打電話叫醒他,並派任務給他和羅塔·卡林姆,他並不感到驚訝。莎蘭德一案整個爆發開來,布隆維斯特也不知為何捲入哥德堡警員的命案。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在掌控中。羅塔暫時留在警察總局,想儘可能從某人口中套出一點可靠的消息。柯特茲則是打了一個上午的電話,試圖拼湊出昨晚發生的事情全貌。布隆維斯特沒有接電話,但通過幾個消息來源,柯特茲對前一晚的事故有了相當清楚的了解。
倒是愛莉卡一整個早上心不在焉。她很少關上辦公室的門,通常只有與訪客會面或專心研究某個問題時才會這麼做。今天早上,一個訪客也沒有,而且依他看來,她也沒有在忙。有幾次他敲門進去傳達消息,卻發現她坐在窗邊,失神地望着約特路上的人來人往,似乎陷入沉思。對他的報告也似乎毫不在意。
不對勁。
門鈴聲打斷他的思緒。他起身開門,原來是安妮卡。柯特茲見過布隆維斯特的妹妹幾次,但和她不熟。
“你好,安妮卡。”他招呼道:“麥可今天不在。”
“我知道,我想找愛莉卡。”
愛莉卡依舊坐在窗邊沒有抬頭,但知道誰來了,很快地鎮定自己的心神。
“你好。”她說:“麥可今天不在。”
安妮卡微微一笑。“我知道,我是來拿畢約克給國安局寫的報告。麥可要我看一看,萬一我得擔任莎蘭德的委任律師會用得着。”
愛莉卡點點頭,起身從桌上拿起一個活頁夾交給安妮卡。
安妮卡遲疑了一下,不知該不該離開辦公室,隨後才下定決心,自作主張地坐到愛莉卡對面。
“說吧……你怎麼樣?”
“我就要離開《千禧年》了,卻還無法跟麥可說實話。他全副心思都放在打莎蘭德這場混仗,我一直找不到適當時機,而在告訴他之前又不能告訴別人。現在感覺爛透了。”
安妮卡咬咬下唇。“所以你只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離開?”
“我要去《瑞典摩根郵報》當總編輯。”
“天哪!要是這樣,我們應該向你道喜,而不該哭泣或咬牙切齒。”
“安妮卡……我實在不想以這種方式結束我在《千禧年》的職務,現在正是一團亂。不過天外飛來這個機會,我不能拒絕。我是說……一生恐怕只有這一次了。對方是在達格和米亞遇害前提出的,後來整個辦公室陷入混亂,我只好隱忍不提。現在我真的內疚到了極點。”
“我明白。但現在你又不敢告訴麥可。”
“情況糟透了,我還沒告訴任何人。我本以為夏天過後才要到《瑞典摩根郵報》上班,那麼還有時間告知大家。沒想到他們要我提早過去。”
她說到這裏打住,盯着安妮卡看,眼眶的淚水似乎隨時可能潰堤。
“事實上,這是我在《千禧年》的最後一個星期。下星期我會出趟遠門,然後……我大概需要兩星期的時間充電。五月一日開始到《瑞典摩根郵報》上班。”
“這麼說好了,如果你今天是被巴士給撞了呢?他們同樣會立刻面臨沒有總編輯的情況。”
愛莉卡抬起頭來。“但我並不是出車禍,而是刻意將我的決定隱瞞了好幾個星期。”
“我看得出這是個艱難的情況,但我覺得麥可和克里斯特還有其他人終究會有辦法解決。你應該馬上告訴他們。”
“好吧,可是你那該死的哥哥今天人在哥德堡。他睡著了,手機也關了。”
“我知道。沒有多少人像麥可這麼頑固,每當你需要他時,他就偏偏失蹤。不過愛莉卡,這不只關乎你和麥可。我知道你們已經共事二十多年,經歷過無數起落浮沉,但你也得為克里斯特和其他員工着想。”
“我隱瞞了這麼久……麥可會……”
“麥可會大發雷霆,他當然會。但這二十年來你只搞砸這麼一次,如果他承受不了這個事實,也就不配讓你為他耗費那麼多時間了。”
愛莉卡嘆了口氣。
“打起精神來。”安妮卡對她說:“把克里斯特和其他員工找來,馬上就做。”
克里斯特呆坐了幾秒鐘。愛莉卡召集所有職員幾分鐘後到小會議室來,當時他正準備提早離開。他瞄瞄柯特茲和羅塔,他們同樣震驚。編輯秘書瑪琳·艾瑞森、採訪記者莫妮卡·尼爾森和營銷主任桑尼·馬格努森事先也都毫不知情。唯一缺席的布隆維斯特正在哥德堡,一如往常的他。
天哪,麥可也全然不知,克里斯特心想。他會有什麼反應呀?
這時他才意識到愛莉卡已經住口,會議室里一片死寂。他搖搖頭,站起來,自然而然地給愛莉卡一個擁抱並親親她的臉頰。
“恭喜了,小莉。”他說:“《瑞典摩根郵報》的總編輯,從我們這個悲慘的小雜誌社爬上這一步,倒很不錯。”
柯特茲跟着回過神來,開始拍手。愛莉卡舉手制止。
“等等。今天的我不值得鼓掌。”她環顧擠在狹窄編輯室的同仁,又說道:“說真的……事情發展成這樣,我實在很抱歉。早在好幾個星期前我就想告訴你們,但達格和米亞所引起的騷動將這個消息給掩蓋過去。麥可和瑪琳發了瘋似的工作,而且……好像怎麼都找不到適當的時間和地點。所以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瑪琳心知肚明雜誌社的人手有多麼不足,愛莉卡一走,又會顯得多麼空虛。無論發生什麼事,也無論出現什麼問題,愛莉卡始終是她能依賴的老闆。是啊……也難怪全國最大的日報會挖她跳槽。但接下來會怎樣呢?愛莉卡一直是《千禧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幾件事我們得說清楚。我完全明白雜誌社會因此運作困難,我也不想這樣,但現實已無法改變。第一,我不會丟下《千禧年》不管。我仍然是合伙人,仍然會出席董事會。當然了,我不會過問任何編輯事宜。”
克里斯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第二,我正式的離職日是四月三十日,但上班只到今天。下星期我會出門旅行,你們都知道的,這是老早就計劃好了。過渡期間,我決定不再回來指揮個幾天。”她停頓片刻。“下一期的內容已經存在電腦里,只剩幾個小地方需要修改,這將是我負責的最後一期。再來得由新的總編輯接手,我今晚就會把辦公桌清空。”
室內一點聲響也沒有。
“新總編輯的人選將會在董事會上討論決定。這件事你們所有員工都得談一談。”
“麥可。”克里斯特說。
“不,絕不能是麥可。你們所能挑選的總編輯裏頭,他肯定是最不合適的人選。他是完美的發行人,修改文章與搞定即將刊登的作品中的瑣碎問題也非常拿手。但他是善後者,而總編輯必須採取主動,而且麥可也常常栽進自己的故事裏,每次總會有幾星期消失得無影無蹤。當情勢不斷加溫,他便處於巔蜂狀態,但處理例行公事的能力卻是奇差無比。這點你們都知道。”
克里斯特喃喃稱是后又說:“《千禧年》之所以能運作,就是因為你和麥可互補得好。”
“不只如此。你應該還記得當初麥可跑到赫德史塔,幾乎賭氣了一整年,《千禧年》沒有他照樣正常運作,就像現在沒有了我也一樣。”
“好吧,你有什麼計劃?”
“我想選你,克里斯特,接任總編輯。”
“萬萬不可。”克里斯特舉手投降。
“我知道你會拒絕,所以還有另一個人選。瑪琳。你今天就能開始代理總編輯的工作。”
“我?”瑪琳似乎頗受驚嚇。
“對,就是你。你一直是個相當出色的編輯秘書。”
“但是我……”
“試試看吧。我今晚就會清空辦公室,你星期一早上就能搬進來。五月號已經完成,那可是我們拼了命的成果。六月號是雙月刊,接下來能休息一個月。如果行不通,董事會就得另外找人接手八月號。柯特茲……你得轉成正職,接替瑪琳擔任編輯秘書,然後得再雇一個新人。不過這要由你們所有人和董事會來決定。”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眾人。
“還有一件事。我將會在另一間出版公司展開新工作,雖然《瑞典摩根郵報》和《千禧年》實際上並非競爭者,但對於接下來兩期的內容,我還是不想知道得更多。從這一刻起,一切相關事宜都應該找瑪琳商量。”
“關於莎蘭德的報道該怎麼辦?”柯特茲問道。
“去問麥可。莎蘭德的事我知道一些,但我會封存起來,不會帶到《瑞典摩根郵報》那邊去。”
愛莉卡頓時感覺鬆了好大一口氣。“大概就是這樣了。”她說完靜靜地起身走回辦公室,會議到此結束。
《千禧年》的員工們默不作聲地坐在原位。
直到一小時后,瑪琳去敲愛莉卡的門。
“是我。”
“什麼事?”愛莉卡問。
“大家想跟你說句話。”
“什麼話?”
“出來一下。”
愛莉卡站起來走到門邊,只見他們在桌上擺了蛋糕和星期五下午的咖啡。
“我們覺得應該另外找時間替你辦個真正的歡送會,”克里斯特說:“但現在就先以咖啡和蛋糕充數吧。”
愛莉卡終於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