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雪國度
可是,我沒有,我也不要。
不管是哪一種,都是放棄,放棄了自己能好好成長的期盼,放棄自己乾淨的心,放棄看見這個世界明亮的可能性。
但我不放、我不放、我不放開自己。我緊緊地將左手交給右手,握在一起,我要自己好起來,那每一夜許下的願念,到現在都深植腦海。曾經幾個月每天吃飯都成問題。曾經為了身體快點好起來,去六條通的暗巷醫院裏打類固醇針劑在喉嚨上,然後拚命地錄完一首歌再啞一個月,然後再去打針。在那樣的日子裏,我都沒有哭,一針三千塊,付完了就走好遠的路回去,在慢慢行走的時刻里,我抱着自己的身體,深愛着自己。
我不哭、我沒有時間哭,我怕哭了自己就會崩潰瓦解。
然而現在我是那麼容易哭泣,那時沒掉的眼淚,現在卻毫不猶豫地就會滑落臉底。我不用再壓抑,我也不會再吃苦了,未來不管好與壞,我都已經走過,我知道無論這世界將如何待我,我都會守護着自己,讓自己一路平安。
直到現在終於懂得愛也能被愛、被珍惜、被認真地凝視,心底安靜而幸福。但這一切幸福都沒有白得,我知道付出過也努力過。我不知道我這一生做了甚麼好事和壞事,但是最好最壞已經都過去,我如今所擁有的,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總是相信有更好的
會在前方
就不顧一切的飄洋過海去
用盡一生尋找
曾經說過我的偶像永遠是未來的我自己。為了能追上那個未來閃亮的自己,所以我現在必須勤儉努力,幸福永遠是在路上最值得珍惜,我願一直珍而重之地對待自己,那樣我才能珍而重之地對待他人的命。這樣一首歌即使是自己的卻也永遠唱不膩,那裏有我對未來的嚮往,也有我對過去的追憶。
是的,會好的,我們都一定會更好的。
總是相信有更好的……。
Self
飄雪國度
昨天一直忙到凌晨四點多,最後離開錄音室時,幾乎是帶着求饒的意味。今天醒來開會,之後再去看醫生。醫生見到我這個常客,一直搖頭。拿了葯陪小王子玩了一下,他睡了我也睡了,就這樣一直睡到晚上,忽然醒來,才發現睡了好久。
忍不住換上衣服走走,一個人獨坐在咖啡店裏,喝茶發獃。
從玻璃往外看,雨綿綿地下着。路面顯出了霓虹的光,泛着黑色濕亮的瀝青。咖啡店裏人出奇的多,話語聲低低地飄在溫暖的空氣里,我把隨手帶出來的書翻出來讀,一種渴望遠行的情緒,漲得飽飽滿滿,彷彿如果能搭上夜行班機,我就會不顧一切,甚麼也不帶地離去。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是川端康成的《雪國》,每一次感覺生活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時,就會拿這本書來讀。每一次看到這一個有名的文學出場,心裏就會泛起一片荒涼卻溫暖的雪地場景。我是一個很喜歡孤單的人,以前住日本時,常常也是忽然想走,便拿起行囊,帶幾本書,搭上新幹線,沒有目的地往前去。前行時我總是一點也不害怕,只是一心一意想見到大雪飄落滿地。那種對雪的渴望,莫名的濃重。
總是這樣,夏天嚮往海洋,冬天想見大雪。
我還記得其中一次的遠行,當時在日本出專輯,瘋狂地巡島工作了三個月後,我覺得自己只剩下了身體,人的內在全被淘空。
每一次拜訪完一家電台、一個唱片行,我和經理人總是在離去時要點頭再點頭。為了節省時間或費用,我們常常會步行去坐地鐵,我的經理人是一個胖胖的搖滾客,留着長長的頭髮,一臉的落腮鬍。總是皺着眉深思熟慮。有一回我和他在京都,做完最後一個電台,兩個人決定走回飯店順道吃京都的拉麵。
那晚的路面積着薄薄的雪,在路燈旁的雪堆已經被車子噴起的水漬染成黑色。說了一天的話,兩個人都疲憊不堪,他一直在我身邊沉默地抽着煙,印地安式樣的靴子踩在雪地上,還發出喳、喳、喳的聲音。
京都的街道小而迂迴,霓虹看板低低地遮掩着天。經過的小店總有人吆喝着歡迎光臨,接着小木格門便叮咚一聲打開。那一天我們兩個一大一小緩步地走着,我忽然感覺大鬍子和自己很親,親得如同家人。
才發現生命里好多擦肩而過的人,現在都失去了音訊。當時以為會一直在一起,所以感謝的話都沒多說。
後來我的唱片在日本漸漸賣了起來,我還記得他某一晚醉醺醺地告訴我:「太好了!太好了!小靜!每一次我看到你小小的個子走在我的前面,甚麼苦也不說,我總是很心疼你啊。我常想,你離開了自己熟悉的國度、親人、朋友,只為了做好自己的夢,我總是想,哪一天我一定要讓你有所收穫啊。」
我記得那天我們喝了很多清酒,我也醉了。醉了以後我們還一直唱着自己的主打歌,笑鬧個不停。
晚上他搭着我的肩走回住處,走着走着我忽然不見。他忙回頭看,才發現我掉進一個洞裏,一下從他身邊消失。他當時笑翻了天把我拉起來,洞很深,我的腳微微擦傷,他拉起我后,我們兩個便坐在大街上一邊喘氣一邊大笑。然後他俯下身來看我的腳,我看着他胖胖的身軀困難地彎着,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我的這一條道路幷不是我一個人走出來的,而是好多好多人在轉瞬間給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