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洗熱水澡
當兵之前,我在農村生活了二十年,從沒洗過一次熱水澡。那時候我們洗澡是到河裏去。我家的房後有一條膠河,每到盛夏季節,河中水勢滔滔,坐在炕上便能看到河中的流水。回憶中那時候的夏天比現在熱得多,吃罷午飯,總是滿身大汗。什麼也顧不上,扔下飯碗便飛快地跑上河堤,一頭扎到河裏去,扎猛子打撲通,這行為本是游泳,但我們從來把這說成是洗澡。在河裏泡上一晌午頭,等到大人們午睡起來,我們便爬上岸,或是去上學,或是去放牛羊。每年的夏天,河裏總要淹死幾個孩子,但並不能阻止我們下河洗澡。大人也懶得來管。我們都是好水性,沒人教練,完全是無師自通,游泳的姿勢也是五花八門。那時候,每到夏天,十歲以下的男孩子,身上都是一絲不掛,連鞋子也不穿。我們身上沾滿了泥巴,曬得像一條條黑巴魚。有一些膽大的女孩子也有每天中午跟着男孩子下河的,但她們總是要穿着衣服,拖泥帶水,很不利索。
我們洗澡的時間大概從五一節開始,洗到十月國慶節為止。個別的特別戀水的孩子,到了下霜的深秋季節,還動不動就往河裏跳。我們那時自然不知冬泳什麼的,只是感到不下水身上刺癢。河裏結了冰,我們就沒法子洗澡了。然後就乾巴一個冬季,任憑身上的灰垢積累得比銅錢還要厚。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城裏人在冬季還能洗熱水澡。
我第一次洗熱水澡是應徵入伍後到縣城裏去換穿軍裝的時候。那時我已二十歲。那個冬季里我們縣共徵收了九百名士兵,在縣城集合,發放了軍裝后,像趕鴨子似的被趕到兩個澡堂子裏去。送行的家人們在澡堂子外邊等着拿我們換下來的衣服。那時縣城裏總共有兩個澡堂子。一個是公共澡堂,一個是橡膠廠澡堂。公共澡堂也叫人民浴池,是供縣城人民洗澡用的,據說裏邊有一個很大的水池子,而且還是石板鋪地。橡膠廠澡堂是供橡膠廠工人洗澡用的,規模很小,設施也差。我不幸被分到橡膠廠的澡堂里去。那個澡堂其實就是在平地上挖了一個坑,周遭抹上一層水泥。水泥坑中倒上幾十桶熱水。牆角上臨時生了幾個火爐子。澡堂里的牆上、地上到處都抹着一層又黑又黏的髒東西,估計是從橡膠工人身上洗下來的。屋子裏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臭氣,比農村裡所有的氣味都難聞。很多人捂着鼻子跑出來說不洗了不洗了!但帶隊的武裝部幹部說,你們已經是兵了,軍令如山倒,讓你們洗就得洗,不洗就是違抗軍令。於是大家只好手忙腳亂地脫衣。三百個青年,光溜溜的,發一聲喊,衝進澡堂里去,像下餃子一樣跳到池中。水池立刻就滿了人,好似肉的叢林。池中的水猛地溢了出來,在地上涌流,流到外間去,浸濕了我們脫下來的衣服。這次所謂洗澡,不過是用熱水沾了沾身體罷了。力氣小的擠不進去,連身體也沒沾濕。但是從此之後,我知道了人在嚴寒的冬天,可以在室內用熱水洗澡這件事。
當兵后,部隊住在偏遠的農村,周圍連條可以洗澡的河都沒有。我們整天摸爬滾打,還要養豬種菜,髒得像泥猴子似的,身上散發著臭氣。但部隊就是部隊,待遇勝過農民。每逢重大節日,部隊領導就提前派人到縣城裏去聯繫澡堂子。聯繫好了,就用大卡車拉着我們去。這一天部隊把整個澡堂包下來了,老百姓不準入內。我們可以盡興地洗。我們所在的那個縣是革命的老根據地,對子弟兵有很深的感情。澡堂工作人員對我們特別客氣,免費供應茶水,還免費供應肥皂,把我們感動得很厲害。那個很胖大的澡堂領導對我們說:好好洗,同志們,來一次不容易。有什麼意見隨時提出來,我們隨時改正。我們的帶隊領導說:同志們,好好洗,認真洗,洗不好對不起人民群眾對子弟兵的一片心意。我們在澡堂子裏一般要耗六個小時,上午九點進去,下午三點出來。我們在老兵的帶領下,先到水溫不太高的大池子裏泡,泡透了,爬上來,兩個人一對,互相搓身上的灰。直搓得滿身通紅,好像褪去了一層皮,也的確是褪去了一層皮。搓完了灰,再下水去泡着。泡一會兒,再上來搓灰。這一次是細搓,連腳丫縫隙里都要搓到。搓完了,老兵同志站在池子沿上,說:不怕燙的、會享福的跟我到小池子裏泡着去。我們就跟着老兵到小池子裏去。小池子裏的水起碼有六十度,水清見底,冒着裊裊的蒸汽。一個新兵伸手試了試,哇地叫了一聲。老兵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大驚小怪幹什麼?然後,好像給我們表演似的,他屏住氣息,雙手按着池子的邊沿,閉着眼,將身體慢慢地順到池子裏。他人下了池子,幾分鐘后還是無聲無息,好像犧牲了似的,我們胡思亂想着但是不敢吭氣。過了許久,水池中那個老兵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足有三米長。我們在一個忠厚老兵的教導下,排着隊蹲在池邊,用手往身上撩熱水,讓皮膚逐漸適應。然後,慢慢地把腳後跟往水裏放。一點一點地放,牙縫裏噝噝地往裏吸着氣。漸漸地把整個腳放下去了。老兵說,不管燙得有多痛,只要放下去的部分,就不能提上來。我們遵循着他的教導,咬緊牙關,一點點地往下放腿,終於放到了大腿根部。這時你感到,好像有一萬根針在扎着你的腿,你的眼前冒着金火花,兩個耳朵眼裏嗡嗡地響。你一定要咬住牙關,千萬不能動搖,一動搖什麼都完了。你感到熱汗就像小蟲子一樣從你的毛孔里爬出來。然後,在老兵的鼓勵下,你一閉眼,一咬牙,抱着死也不怕的決心,猛地將整個身體浸到熱水中。這時候你會百感交集,多數人會像火箭一樣躥出水面。老兵說,意志堅定不堅定,全看這一霎間。你一往外躥,等於前功盡棄,這輩子也沒福洗真正的熱水澡了。這時你無論如何也要狠下心,咬住牙,你就想:我寧願燙死在池子裏也不出來了。這時你可能感到有萬支鋼針在給你針灸,你的心臟跳動得比麻雀心臟還要快,你的血液像開水一樣在你的血管子裏循環,你汗如雨下,你血里的髒東西全部順着汗水流出來了。過了這個階段,你感到你的身體不知道哪裏去了,你基本上不是你了。你能感覺到的只有你的腦袋,你能支配的器官只有你的眼皮,如果眼皮算個器官的話。連眼皮也懶得睜開。你這時盡可以閉上眼睛,把頭枕在池子沿上睡一覺吧。即便是這樣死了,你也挺幸福是不是?在這樣的熱水中像神仙一樣泡上個把小時,然後調動昏昏沉沉的意識,自己對自己說:行了,夥計,該上去了,再不上去就泡化了。你努力找到自己的身體,用雙手把住池子的邊沿,慢慢地往上抽身體,你想快也快不了。你終於爬上來了。你低頭看到,你的身體紅得像一隻煮熟的大龍蝦,散發著一股新鮮的氣味。澡堂中本來溫度很高,但是你卻感到涼風習習,好像進了神仙洞府。你看到一根條凳,趕快躺下來。如果找不到條凳,你就隨便找個地方躺下吧。你感到渾身上下,有一股說痛不是痛,說麻不是麻的古怪滋味,這滋味說不上是幸福還是痛苦,反正會讓你終生難忘。躺在涼森森的條凳上,你感到天旋地轉,渾身輕飄飄的,有點騰雲駕霧的意思。躺上半小時,你爬起來,再到熱水池中去浸泡十分鐘,然後就到蓮蓬頭那兒,把身體沖一衝,其實沖不沖都無所謂,在那個時代里,我們沒有那麼多衛生觀念。洗這樣一次澡,幾乎有點像脫胎換骨,我們神清氣爽,自覺美麗無比。
過了十幾年,我到北京上學、工作,雖然是身在首都,但要洗一次澡還是不容易。譬如在軍藝上學期間,每周澡堂開一次。因為要講究衛生,取消了水池子,全部改成了淋浴。總共十幾個蓮蓬頭,全院數百個男子,只能是有人洗,有人在一邊等。暖氣燒得又不熱,把人凍得像猴似的。好不容易洗完了澡,再冒着寒風、踩着滿地的煤灰走回宿舍,連一點美好的感覺也找不到了。從那時我就想:將來如果有了錢或是有了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家裏修一個澡堂子,澡堂子裏有一大一小兩個水池子,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熱水,大池子裏的水比較熱,小池子裏的水特別熱。據說我黨的許多領導人喜歡坐在馬桶上辦公,我如果成了什麼領導人,一定要泡在澡堂子裏辦公,辦公桌就浮在水面上。開會也在澡堂里開,大家一邊互相搓着背,一邊討論,那樣肯定能夠比較坦誠相見,許多衣冠楚楚時解決不了的問題也就容易解決了。有好幾次我接受記者採訪,他們問我最大的理想是什麼,我說就是將來在家修個澡堂子,天天能洗熱水澡。
又過了將近十年,我的家中安裝了燃氣熱水器,基本上解決了天天能洗熱水澡的問題,但這離我的理想還相差甚遠。在熱水器下洗完澡,總是感到浮皮潦草,一點都不深刻,沒有那種脫胎換骨的感覺。我理想的、我嚮往的、我懷念的還是縣城裏那種有熱水池和超熱水池的大澡堂子,如果要修一個私有的這樣規模的大澡堂並能日日維持熱水不斷,我的錢還遠遠不夠,我的權更是遠遠不夠。我這樣的人這輩子是當不上什麼官了,所以指望着利用職權來為自己修一個大澡堂子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只有寄希望於我能寫出一部暢銷書,賣了幾千萬本,收入了億萬元的版稅,那時,我的大澡堂子就可以興建了。到時候歡迎各位到我家來洗澡,咱們一邊洗澡一邊談論文學問題,那該是多麼幸福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