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熊之樹
1956年6月14日,艾倫灣
今天上午在東部,溫度是華氏68度。相對濕度是64%。氣壓表的讀數是30.2,仍在上升。卡羅爾·里德(註:卡羅爾·里德(1906-1976),英國著名電影導演和製片人,1968年獲第四十一屆奧斯卡最佳導演獎。1956年曾因《空中飛人》一片獲美國導演公會最佳導演獎提名。)不見蹤影。輕柔的東風,吹皺了小灣的水面,一艘圍網漁船泊在水面上,平底小漁船在它身後排成一串。蘋果樹開花了,比通常晚了兩個星期,蜜蜂忙了做工——一共有六隻。(如今,蜜蜂像馬群一樣,已經難得一見。)金翅雀憩在蒲公英上,鵝浮在池塘,墨蚊貼着有鱒魚遊動的小溪飄搖,西北航空公司的飛機按航線飛往洛克蘭。我寫下這些筆記時,浣熊正在樹杈上哺育一隻幼崽,樹杈引向樹洞,裏面,有她的小兒女棲息。
醫生指令我做頭部牽引,每天兩次,每次十分鐘。(沒人知道該拿我的腦袋怎麼辦,所以他們乾脆扯上一扯,就像氣急敗壞的機械師掉頭離去之前,還要朝他的麻煩砸上一錘。)我在穀倉里,裝備了一個像模像樣的牽引中心,用了一隻帆布籠頭,一截晾衣繩,兩個電鍍滑輪,一個十二磅重的鐵錨,一隻擠奶時坐的小凳,還有一隻家燕。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可以讓家燕摻和進來,我知道它會高興的,結果也確實如此。它的新娘子踞在卵上,我踞在擠奶凳上,它踞在幾英尺外掛挽具的楔子上,十分鐘牽引期,它不斷沖我格格傻樂,一邊向它的配偶全程報道人如何同自己較勁兒,我的模樣恐怕很像是在上吊自殺。
我想自打浣熊盤踞了屋前大樹,這該是第四個春天,但我也記不清楚了,一年接了一年,流水般過去。她好像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她把幼崽養在距地面三十五英尺的樹洞裏,如此一來,她的卧房就與我的卧房近在咫尺,只不過在高度上占些便宜。每晚居然伴一窩浣熊入眠,這令我感覺怪異(當然也很開心)。一年裏的這個季節,母熊來來去去,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如同我每天早上要刮鬍子,晚上要喝上一杯。當然,她作為浣熊,慣於夜間出動;我則基本上是在白天出動,所以,我們就像考克斯與博克斯(註:考克斯與博克斯,英國劇作家莫頓的鬧劇中的兩個人物,他們共租一室,一人白天工作,一人晚上工作,互不相擾。)二位,誰也不擾誰。我完全適應了她的作息——她八點十五分天色擦黑兒時離去,凌晨三點鐘,一夜獵食后,將近破曉時,回到嗷嗷待哺的幼崽身邊——甚至習慣了三點鐘醒來,看她回家,欣賞天幕依稀映襯出她的剪影,她會在樹洞周遭仔細嗅上一番,看她不在時有什麼異常,是否有哪個幼崽沒有聽從吩咐,走出了樹洞。
我與浣熊的緣分,始於孩提時代,我津津有味地讀了已故的威廉·J.朗格博士某書中的一章,名為“熊的小弟弟”,知道了邁利塞特印地安人(註:邁利塞特印地安人,北美印地安人的一個部落。)是如何稱呼動物的(朗格博士總是管熊叫“懵懂懂”,管山雀叫“小友露西西”。這類叫法讓我大為興奮,但如果我記得不錯,同樣迷戀大自然的西奧多·羅斯福對此卻很不以為然。)浣熊的故事,我讀了想必不下二十遍。那些日子裏,逢到野生動物,我的想像力就很活躍,我雖然對它們一竅不通,但始終存一種敬畏感。今天,多少年平淡的日子過後,我發現自己的生活難以思議地豐富多彩,我住在柏油路旁的房子裏,有熱氣取暖,電燈照明,浣熊在她的閣樓上打盹兒,樹下,我的割草機鬧鬧哄哄地兜圈子。終於,我能為熊的小妹妹鋪開了一爿綠毯。(我在旅途中,甚至碰上了朗格博士的女兒露易絲,但我們的周圍沒有浣熊,但她身上,不見一點邁利塞特印地安人的印記,我在場時,從沒聽她管大雕鴞叫“咕咕咕”,這讓我不免難過)。
浣熊有她的兩面性——在樹上居住,又在大地上行走。雌浣熊在樹上哺育子女時,本是一類。爬下樹來,腳踏實地,尋覓捕獵時,就成了另一類。在樹上,她看去安詳優柔,下眼圈發黑,顯得有些疲憊,引人同情。一旦踏上地面,事情就不同了,她似乎變得兇殘、狡詐,惡的程度,較之大自然(本身並無惡的屬性)中的一切,都不遑多讓。如果我是印地安人,由我來命名動物,我會管她叫“那個總是醉醺醺的傢伙”。今天上午,樹洞裏的狀況或許糟糕透了。幼崽已經長得挺大,陽關熱辣辣的,樹洞裏畢竟不大寬敞——它本來不過是啄木鳥的巢穴,時光拓展了它。現在,她出現了,不遮不掩地卧在門道下面的橫杈上,四肢中有前後三肢懶洋洋地搭在樹杈上,懸了一肢,隨時準備用來抓牢。一夜辛苦后,她的皮毛亂糟糟的,一副精疲力竭,痛苦不堪的樣子,孤苦伶仃的。偶爾,我在夜晚遊獵歸來,我們會同時睡上一覺,恢復體力,她倒在她的床上,我倒在我的床上,我從彼此的靠近和我們共同的苦難中得到安慰。
我想我看浣熊從樹上爬下已有不下百次,即使如此,只要有可能,我從不錯過一次觀賞表演的機會。這成了一種日常,我熟知她的每一個動作,就像芭蕾舞迷熟知他喜愛的舞劇的每一個動作。其魅力的秘密,就在於她懂得如何利用漸趨微茫的光線。剛開始從樹上爬下時,表演者的身影清晰,是白日的一部分,十或十五分鐘之後,事情結束,浣熊從樹上移開最後一隻爪子,腳踏實地,邁出第一步,此刻,她幾乎已經朦朧莫辨,成了暮色和夜的一部分。太陽的沉降與浣熊的沉降相互關聯:住在此地,能夠從同一扇窗子看到太陽與浣熊一道往下落,真的是很幸運。
浣熊下來之前,先要從頭到腳梳洗一番。她坐在高高的樹杈上,不理會下面道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只顧把自己收拾乾淨。她的動作與貓無異。她從尾巴開始,直到它平順妥帖,上面的六個圓環歷歷在目。她擦抹腿、足和掌,有時用前掌抓住后掌,拉它靠近。她像貓一樣抹臉,洗凈自己的乳頭。整個過程需要五到十五分鐘,全看她是否飢餓,全看落照的強度,樹下世界的情形,乃至樹洞裏熊崽的情緒和年齡。如果熊崽幼小而乖順,世界清爽而寧靜,她會很快完成洗浴,開始她的落地之旅。如果熊崽煩躁不安,她可能會返回來,再喂一次食。熊崽長大了,急着出來透風(六月的這個時候,它們往往如此),她就會繞樹彷徨。有小腦瓜探出洞口,她會用嘴巴叼住,塞回洞裏去。最後,好像母親沒有僱到人照看小兒女,劇院的約會又不容更改,她終於離去,很內疚,猶猶豫豫。有時,下到中途,聽見嬰兒室傳來騷動聲,她又連忙攀爬回去,再照看一眼。
從樹上爬下的浣熊,大半行程是頭部朝下。距地面約六英尺時,才顛倒過來,尾巴擺來擺去。這樣,她的尾巴最先完成了下降,終於,她來到地面上,一隻后掌先觸地。她的觸地極其謹慎,彷彿哺乳動物初次與平坦的世界相接觸。浣熊不像猴子或小男孩,雙手一撒,縱身從樹上跳下。她像是以慢動作蹭下來,踏上我的草坪——先是一隻后掌,然後是另一隻后掌,接着佇立片刻,兩隻前掌仍然扒在樹上,樹像是她的舞伴。最後,她四肢着地,慢慢爬開,修長的前掌在頭前伸展到極限,恍如經驗豐富的游泳者。
我常常奇怪,浣熊為何要中途顛倒身形,開始是頭朝下,結果是尾朝下。我相信她爬下來時,自然而然地頭在前面,但她不想用這個姿勢落地,免得突然遭遇強敵,趁她處境尷尬時抓捕她。調整之後,假若有狗或人出現,她就可以迅速躲回樹上,無須先忙了掉頭。
我的浣熊喜食甜玉米,因此,她的經濟狀況很不牢靠。如果我願意,我可以隨時用一支點二二口徑的槍射殺她。她在收穫季節攫取我的玉米,每吃掉一穗,都會糟蹋掉另外五穗,品嘗滋味好壞,成熟與否。但在鄉下,人得事事權衡利弊,拿一種快樂和嗜好與另一種作比較。我發現我不能射殺這頭浣熊,還得繼續種玉米——一些歸她,剩下的歸我和我的家人――我用各種各樣的遮擋圍住了玉米田。這是個效果不錯的安排。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喜歡玉米的味道,但我更喜歡浣熊守在身邊,我不記得還有過什麼時候,吃一穗玉米帶來的滿足感,勝過了向晚時分觀看一頭浣熊從樹上爬下來。
今天,我一直在重讀一份報告,報告其樂陶陶地預測了今後百年的趨勢,是加利福尼亞理工大學一些目光深邃的教授撰寫的,前不久發表在《時代周刊》上。看起來,人類正站在新的文明時代的門口。技術至尊,稱王稱霸。人需要的每樣東西(該報告說)都唾手可得。只要有空氣、海水、普通的岩石和陽光。地球上的人口將增加,成倍增加,但這不成其為問題——地殼的花崗岩中蘊含了足夠的鈾和釷,可為每個人提供取之不竭的電能。我們只管撞擊石頭,等着坐享其成好了。
這真是個美妙的景象:技術稱王,珍妮·曼斯菲爾德(註:珍妮·曼斯菲爾德(1933-1967),美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荷里活電影明星。)封后。(仍是同樣的老套衝突。)預測到半截時,教授們大喘一口氣,丟下一個腳註。他們說,他們的預測僅在世界避免災難的情況下才能應驗。無論如何,這個我剛剛說過已經站在它的門口的文明,給我帶來一個頗為尖銳的問題:在岩石一事上,我該採取什麼立場?我在浣熊問題上立場鮮明,現在必須對岩石有個立場。我生活的這片土地,岩石的供應和蘊藏量很大。牧場上遍地都是花崗岩,菜園裏有些光華閃閃的石頭,房屋的地基是花崗岩,門前台階是花崗岩,草坪有花崗岩露出地表,夜鴟蹲踞在上面,拂曉時叫個不停,有幾塊田裏隨處有怪石嶙峋,步入林中,可以看見成噸成噸的石頭壘成的古老石牆。據說,一噸花崗岩,大約含有四克鈾和十二克釷。我下一步是該提煉這些物質,還是留下我的岩石不動?我想,假如要活得適意,跟上新時代,必須從我的岩石中提取鈾和釷,將它們轉化為電能,但我不敢肯定,我是否準備好投身這類瘋狂的計劃。我在此地,惟一一次大規模擺弄石頭,只鼓搗出一片嘈雜,開創了一個難以忘懷的困惑時代,最終又回到起點上。(我擺弄石頭,是因為我買了一頭牛,在鄉下,一件事必然招來另一件事。)這裏能安置核反應堆的地方,只有育雛暖房,但暖房我得留給小雞。如果為加熱暖房的爐子,需要採用現代發電方式,釋放牧場花崗岩蘊含的能源,那我寧肯考慮回歸舊日孵小雞的辦法,使用兩隻抱窩雞——如此一來,我站立的這個門口,怕只能走入漫長的過去,而不是悠遠的未來。在牧場的林子裏,有一塊巨大的礫石,有時,我悶了病了憂鬱了幻滅了或是心生畏懼了,就會前去坐坐,這塊古老的礫石,加上香蕨木、杜松和賓州楊梅,對我有煥發活力的巨大作用。我不清楚這是否才算得上真正的能源,人的力量之源。我也不清楚,如果我把它們拽出牧場,榨取裂變物質后,岩石於我,是否還會有此奇效。
據說,原子能目前是人類更美好生活的最大指望,但我卻不信,別說最大指望,連好的賭局怕也算不上。我不能肯定能源就是人類面臨的基本問題,雖然輿們一起收進屋論與我相左。倘若人能少花點時間,證明他比大自然高明,多花點時間去體味大自然的甜美,謙恭自抑,那麼,我對人類的光明前途,倒會更樂觀一些。我從縣農業顧問那裏收到的每份簡報,都充斥着種種狂妄計劃,只想對大自然巧取豪奪。上一期的《紐約農人》登載了一則短訊,說是家禽飼養者“自願”放棄了給雞餵食二苯基對苯二胺,因為它可能導致“人們”罹患疾病——這是我聽到的動作最遲緩的自願行動之一。昨天,有新聞報道說,原子輻射是積澱性的,不管劑量多麼微細,都會對接受輻射者和他的後代造成傷害。因此,一輩子不斷接受牙科X光照射以及人們熟知的原子轟擊和輻射墜塵,結果或許並不是好牙和好葯,卻是沒了牙,也沒了葯,而餐桌上的雞肉則不過是胃痛的同義語。浣熊,儘管有她的種種局限,在我看來,似乎比人更好地適應了塵世的生活:她從不吃鎮靜葯,不作X光檢查,看是否懷上了雙胞胎,不給雞飼料里添加二苯基對苯二胺,夜間外出,也不是為了從石頭裏找釷。她是去捕捉池塘里的青蛙。
天文物理學家弗里茲·茲維基博士考察了這個星球上的混亂局面,他的建議是,我們應當創造一百個新的星球。茲維基想要鑿下海王星、土星和火星的一部分,將它們嫁接在別的小行星上,然後改變這些擴大了的星球的軌道,讓它們基本上像我們的地球一樣,繞太陽運行。這是個大膽的舉措,很有氣魄,但我寧願等一等,直到腳下的這個星球的居民學會了在政治單元而不是秘密會社中生活,直到銀行寫字枱上的鋼筆不用栓在櫃枱上。這邊廂,我們忙了準備應付一場所謂的“難以想像”的戰爭,用人人承認會帶來遺傳危害的伽瑪射線轟擊我們的身體,相互窺探,在智力競賽節目中,獎勵知道怎樣拼寫“貓咪”一字的人十萬美元,那邊廂,茲維基想要創造一百個新世界。沒準兒,他是聽說人們在佛羅里達成功地教大象滑水后,才信心大增,躍躍欲試。任何動物種群,能給大象裝上滑水板,大概都會動手建造新世界。
說到科學與進步,遠比我更有發言權的范納瓦爾·布殊博士,一次曾說:“人類確實有可能從原生流漿進化而來,我們可以認定此說合理,只要假設地球上理應出現複雜生命,但這卻又是個武斷的假設。”在我看來,許多再普通不過假設,都有武斷之嫌:新的好於舊的,沒經歷過的勝於經歷過的,複雜的比簡單的先進,快的比慢的迅速,大的比小的驚人,人類作為建築師重新塑造的世界,要比他為了遷就自己的趣味和癲狂動手改變一切之前存在的那個世界,來得更完美,更順眼。
我自己私下裏做了幾次測試,測試結果與加州理工學院那批人有些不同。我們在緬因,廚房裏有兩隻爐子——龐大的黑鐵爐,燒木頭,小巧的白色電爐,從班戈水電公司獲取能量。我們兩隻爐子都用。一隻代表過去,一隻指示未來。如果只能在一隻爐子上煮飯,為此必須放棄另一隻爐子,二者如何取捨,在我家任何人的心目中都再清楚不過。留下的,自然是沃克和普拉特公司生產的霍姆·克勞福德8-20型大鐵爐,連同需要不時續木頭的木柴箱,需要頻繁加水的水櫃,貯灰盤滿了得清理,煙囪銹了得更換,爐篦子堵了得疏通,乃至所有其它的種種麻煩和缺陷。我們留下這隻爐子,是因為它的熱力,它的多種用途,它本身散發的溫情(你可以在爐邊烘膠鞋,小狗在下面拱來拱去,驅逐寒氣,秋天凄清的夜晚,冬日冰冷的早晨,它的噼啪聲給人帶來安慰)。電爐當然有其用途,是個不錯的補充,但它冷漠,了無生氣,像醫生的診療台,如果它成了我們活動的中心,我無法想像我們的廚房會是一副什麼樣子。
美國人的廚房走得太遠,它要想重新成為一間舒適的房間,回頭路很漫長。去年秋天,美國工業設計師協會在華盛頓開會,閑扯了一陣廚房問題。我記得,一位發言者說,我們很快就會迎來“便捷快餐”的時代。他說,我們只須按一下按鈕,豌豆就出現在紙碟里。不用多費手腳。
問題在於,人從豌豆碟子裏想得到什麼,豌豆又能給你些什麼。我不是個美食家,但冬日的夜晚,我從閱讀種子目錄中汲取了某些營養,六月明媚的清晨,我喜歡給一排排豌豆幼苗攔上絲網,防止雞來糟踐,七月里,我在田裏,幫助給豌豆脫殼,感覺會很好。如果你恰巧喜歡豌豆,這些都是豌豆的歷史場景的一部分。今年春天,我們的豌豆直到五月九日才種下——比通常的種植期晚了大約三個星期。不曉得七月的哪一天,我才能按下按鈕,看豌豆滾到紙碟上。
設計師會議上,另一位發言者說,“據我們所知,今天的廚房已是絕滅的渡渡鳥(註:渡渡鳥,原產毛里裘斯,因翅膀退化,不會飛,行動遲緩,十六世紀初,歐洲殖民者登島濫捕濫殺,到1681年,最後一隻渡渡鳥從地球上消失。)。”(這位提出的一個辦法是在未來的住宅里安排一處地方,叫作“垃圾房”,配置各種清潔設備,所有髒東西都倒在裏面。但對大多數美國家庭而言,想有間垃圾房,只須養個小男孩就夠了,在那些幸福年月,我們就是這樣做的。)依我看,廚房猶如浣熊,只有你決意射殺它,它才像渡渡鳥一樣絕滅。幾年前,我買下這房子時,帶了驚異和懷疑察看廚房,決定讓它存活下去。這至今仍是我在此處為數不多的幾個明智舉措之一。我們的廚房如今融會了過去、現在和未來,豐富而迷人,雖然在設計和建造時,它基本上屬於過去。它是個奇怪的、不合常理的房間,照現代的眼光來看,與渡渡鳥無異,但對我們很親切。實際上,它似乎匯合了各式各樣的生活——烹飪、飼養、園藝、腌漬、種植。它是倉庫、溫室、外科包紮所、狗窩、洗浴間、起居室、書房、麵包房、冷藏車間、工廠、酒吧、五花八門錯落其間,或者就是個雜糅。廚房裏,你可以找到滑膛槍和子彈,足以轟塌這裏,如果你嫌它過時;還可以找到糖蜜餅乾,如果你只想坐下來,對周圍的一切聽之任之。從早到晚,廚房裏飄出聲響,大部分時候是熟悉的,悅耳的,有些聲響很怪,需要去調查一番。一些日子裏,人的心靈,急切尋覓溫情,廚房就是充滿溫情的地方;它烘乾你濕漉漉的襪子,讓激動的情緒冷靜下來。熱浪襲來,炭火用不着了,打開所有的門,廚房裏灌滿穿堂風,通用電氣公司的電爐暫時稱王。
我們的廚房裏有各式新玩意兒,比如電冰箱、梅西牌冰櫃和小戴茲牌碎冰器,還有各式老古董,比如鐵爐子、環狀擦手巾、鐵洗滌槽、木製瀝水板和固定洗衣盆。(你可以在我家的廚房裏給狗洗澡,狗不找麻煩,就沒有任何麻煩。)廚房裏明顯沒有展銷會上常見的任何器具,名字末尾都有“美國醫學會認證”字樣的那類東西。倒有一台打蛋器,一台電動攪拌器,一個用腳趾頭輕輕一點就能奇迹般開啟的垃圾桶。還有一隻電爐,配了隨意撥動的溫度控制盤。我不戴眼鏡很難看清上面的讀數,對我來說,生一爐炭火往往比尋找眼鏡容易得多。在這件事情上,不管天氣如何,燒柴的爐子上總是蒸汽騰騰,爐火一觸即發,不須費力點燃。你只須添上一根柴,打開風門,把水壺向左邊移上幾英寸,對準爐火。
說到這隻爐子,其實我心中也很明白。倘若我必須自己深入林中,砍伐,拖拽,鋸木,劈柴,我本伺候不了這隻爐子,因為我沒有這份兒力氣和技能。在某種程度上,它算得上我的最大奢侈品了。但我相信,我在它那裏花費的精力,不會比許多人在各種花哨或複雜的裝置上花費的精力更多。燒柴的爐子就像一艘小船,需要付些代價才能維持,但它實現了一個人的生活夢想。我的爐子甚至實現了家中每一位廚子的夢想,要知道,我家裏足有半打廚子,這是個很有說服力的論據,也不枉我們的一番辛苦。
前不久,我讀了吉姆·貝利一英里跑出三分五十八點六秒后發表的談話。“跑起來時,我對速度沒感覺,”他說。“我從不知道我跑得有多快。”在這個崇尚進步的奇特世紀,我們大多數人的情況都是如此。我們隨波逐流,奔向與我們的真實願望毫不相干的目標,我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在動——除了遇上某些非常時刻,比如爆炸一顆氫彈,發射上百顆行星,或者扔了舊爐子,換上新爐子,不燒木柴,改燒釷了。
我很清楚,我的爐子,在許多美國人家是不實用的,但無論如何,它是我信仰的一個象徵。技術將其對幸福的眼光瞄向岩石的岩芯,它只看到岩石的一半,或者說人的夢想和他的需要的一半。或許,未來的成敗,部分取決於我們有沒有能力生產廉價的電力,但我認為,在更大程度上,它取決於我們有沒有能力抵,現在應該把制那些枯燥的技術公式:沒有歷史過程的豌豆,沒有浣熊的玉米田,沒有智慧的知識,沒有溫暖火爐的廚房。岩石所以是岩石,有比鈾更多的東西,岩石的表面鋪就地衣,紮根於岩石的厥類散發香味,站在石上,周遭的景色歷歷在目。
昨天晚上,為了哄陷入“垃圾房”問題的孫子開心,我們讀了《彼得金一家人》(註:《彼得金一家人》,美國作家盧克麗莎·皮博迪·黑爾(1820-1900)所著兒童故事。)的第一章,我驚奇地發現,它真是關於我們時代的一個絕妙寓言。書中,彼得金太太給自己倒了一杯香氣四溢的咖啡,剛準備享用,恍然察覺她加的是鹽,而不是糖。事情非同小可。為此舉行了家庭會議,還招來化學家過問。化學家把少許氯酸鉀投入杯子,但咖啡的味道不見改善。隨後,他又加了些酒石酸和石灰中提煉的過硫酸鹽。無濟於事。化學家接着挨個兒試了草酸、氰酸、醋酸、磷酸、氯酸、過氯酸、硫酸、硼酸、矽酸、硝酸、甲酸、亞硝酸,還有碳酸。彼得金太太逐一品嘗,但杯子裏仍然不是咖啡。再一輪實驗用上了草藥,一樣徒勞,伊麗莎白·伊萊莎帶了疑問請教費城來的女士,女士說,“你媽媽幹嗎不重倒一杯咖啡呢?”
這位女士的答案發人深省。世界的飲品如今當然味道發苦,我們日益依賴化學家和女巫醫再現它的優良質地。但每次我思索加州理工學院的那些要素——陽光、海水、空氣和岩石——我都會生出無聊的好奇,不是關於石中是否有釷,而是壺中是否還有另一杯咖啡。
附記(1962年3月):六年過去了。很高興告知各位,浣熊之樹屹立不倒,我的黑鐵爐子也一樣。我曾寫道,浣熊頭朝下爬下樹,接近地面時顛倒過來,用一隻后掌先觸地,當時,我其實只觀察了一隻浣熊爬樹的動作。我描述的那隻浣熊已經離開我們,另一隻母浣熊(可能更年輕些,也許是她的女兒)與她在高高的樹杈上洞穴入口處經歷一場惡鬥,把她趕走了,她倆都是懷孕且即將臨產的母熊。年輕些的浣熊,現在陪伴我們的這隻,也是頭朝下爬下來,但接近地面時不會顛倒身形。她仍然是頭朝下,用一隻前掌着地,步入草坪。教訓:人不能只觀察了個體,就對浣熊作出整體結論。沒準哪天,我們會碰上一隻後空翻下地的浣熊。
浣熊的洞穴每年都有所擴大,這是由於磨損和撕扯,還由於年深日久,白殼楊日漸空心。浣熊的卧室,或育嬰室,現在有了兩個出口,大的出口開在樹南面,小的開在北面略高處。小洞口有時會引起啄木鳥的興趣——毛髮啄木鳥和黑啄木鳥——它們伸頭窺探,很快就激動了。如果浣熊與幼崽都在室中,來訪的鳥兒意外地看到動物生活在樹中,不免大為震驚。如果裏面沒有浣熊,我想大的裂口透來的光照會讓鳥兒吃驚和失望,因為室內過於明亮,不適合啄木鳥棲身。
今年春天,浣熊幼崽差不多有三周大時,暴雨連續下了三天。情況惡劣,甚至浣熊的洞穴也進了水。母浣熊不得不決定疏散她的小兒女,她一隻又一隻,用嘴叼了它們降到地面,借居在距公路幾百碼處,鄰居房屋地下一處乾燥些的地方。三天之後,大白天裏,她又帶它們全體返回,重新安置好——這是一次了不起的計劃和疏散,道路艱險,需要避開狗、人和車輛。她有四隻幼崽,這就意味着她要在途中往返總共十四趟。
至於我的廚房,實際上是兩個廚房——前面的一個和後面的一個。前面的廚房,擺放了黑鐵爐子的那個,經歷了時光的磨礪,它一如既往,溫暖,舒適,方便,沒有一點改動。但後面的廚房,不出我所料,終於陷落在不幸的時代和現代化裝置中。它現在像是一處商業電視劇的佈景。我們挪走黑鐵洗滌槽,換上了閃亮的不鏽鋼洗滌槽。我們重建了廚台,覆上福美家,或美家塔,或是別的什麼牌子的膠合板貼面,我記不清了,都是以“啊”音收尾。我們扔掉舊的木製瀝水板,它已經糟朽得如同海綿,換上了平展展的黃色膠墊。我們拆了固定洗衣盆,代之而來的是自動洗衣機,每五個星期壞一回,還有自動烘乾機,每次使用時,都經由排風管把絨絮吹入柴棚。新的洗滌槽旁邊,在廚台下,我們安裝了自動洗碗機。這台機器運轉良好,但每當接手新的業務,它都要丁當作響,製造氣氛,勞作過程中,它不停地嘟嘟囔囔,哼哼唧唧,辛苦過後,留下熱烘烘的洗滌劑味道,你去柴棚經過時,滿屋子的氣味刺激得鼻子發癢。它腐蝕了屋裏瓷器的圖案,在玻璃器皿上留下一圈一圈的水漬。在後面的廚房,強力洗滌劑代替了清淡的肥皂,震動代替了安寧,總而言之,全套衛生設施應有盡有,充滿現代化和大力神洗滌劑的味道,再沒有地方給狗洗澡。(我每年給我們現在養的獾狗洗浴一次,用的是室外一隻老舊的煮衣鍋,最後用澆花園的膠皮管為它清洗了事。它隨後滾在地上甩干,洗了等於沒洗。)
我更留戀改良之前的后廚房,但我知道它在劫難逃。我得承認,以往瀝水板的隙縫裏,積存了不少剖魚后留下的殘渣。細菌一定會喜歡。我知道我也喜歡。不久之前,我很高興地偶然獲悉,兒童生活在不大衛生家中,要比生活在奉衛生為王的家中,對某些疾病(小兒麻痹、肝炎等等)有更強的抵抗力。我無從得知老舊的瀝水板是否真的維護了我們的健康,但後面的廚房煥然一新后,我和妻子的身體狀況都不如從前。千萬別說,這只是一種巧合。
賈輝豐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