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8號別墅(1)
1.小老鄉成了乾女兒
女人是生產力,美女是更加強勁的生產力。21世紀的女性解放,是現代生產力的徹底解放。解放的必然結果是美女經濟的初步形成並逐漸完善。這是羅達慶看到T型台上的美眉時突然迸射出來的思想火花。一般說來,走在T型台上的女孩都叫模特兒。這也就是說,她們的三圍和身高都符合一定的美學標準,她們都生活在規定的行業審美尺度之內,她們的身體在很大程度上屬於公眾共享資源,敢於接受來自男人們的侵略性的目光及其他。
這裏是深圳。一個前衛的完全開放的城市,一個女模特兒一般年輕美麗的城市。它甚至還像一個陽光男孩,雄姿英發,處處散發著濃郁而蓬勃的青春氣息。在這種氣息中,它代表了一種良好的發育,也代表了一種躁動與不安。
此時此刻,羅達慶正伸長脖子觀看深圳特區某大型超級市場上的內衣秀。內衣秀是時裝秀的核心層次。任何事物一到裏面就成核心了。衣服也一樣。不過,觀看者們並沒有把目光集中到內衣面料或款式的本身,關注的目光與時尚是相背離的。很多男人都盯着她們的某些部位兩眼發亮。乳房、大腿、肚臍眼,還有就是被褲衩和胸罩包裹着的凸起部分。這些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亮點,給人一種搖搖欲墜而又永遠不會墜落的奇妙遐想,讓觀者牽腸掛肚。在流光溢彩的T型台上,隨着音樂的起伏,模特兒們輪流出場,招搖過市,羅達慶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由半裸人體組成的大觀園裏。在周圍男多女少的看客中,不斷有令人迷醉的脂粉氣飄來,它們是眾多法國香水和國內香水的雜合體。羅達慶嗅着這樣的氣息,看着台上的無限風光,嘴裏直咽口水。他太聚精會神了,他的眼裏匯聚了一個世紀的人類隱秘。直到主持人宣佈內衣秀結束時,他的眼睛才眨了一下。背後的趙一光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服,說:“羅市長,我們走吧。”
羅達慶這時才醒過神來,從天上回到人間。他扭頭看了看身後的趙一光和其他兩個陪同人員,有些不滿意地說:“太露了。”
趙一光只是笑。他心裏明白羅市長說了假話,既然太露,你幹嗎還要看?他作為陪同市長的市政府辦公室主任,當然不能明說的。但他還是說了句實話:“露是有點露,可看還是好看。”
羅市長笑了笑,對趙一光說:“你們年輕人就是喜歡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趙一光巧妙地回敬一句:“你又沒老。”
一行四人就在商場裏轉悠。但無論如何,羅達慶的心裏還是高興的。他今天本來是要到商場給女兒羅燕妮買點東西帶回去,不料遇到表演內衣秀。又不花錢,白看了一場。如果是要花錢,他萬萬不會進去的。這不是錢的原因,而是身份的原因。既然是免費觀看,又是在這種公共場所,性質就不一樣了。就在轉身上樓時,他的腦子裏依然還在回味T型台上的那些東西。他幾乎把所有好看的畫面都裝進腦海了。他可以一邊走路,一邊一頁頁地翻閱。他喜歡在腦子裏閱讀她們的身體。對他來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不在於奧妙無窮的宇宙,而在於人類本身。人,永遠是耐人尋味的,永遠是最耐讀的一部大書。
他們從西北來。羅達慶一行四人來深圳特區,美其名曰考察,實際上是走馬觀花地玩玩。大家都知道,所謂的考察早就成了遊山玩水的同義語。這些年來,作為領導幹部的羅達慶跑過不少地方和不少國家,差不多做了三分之一的環球旅行,可深圳還是十年前來過的。十年前的深圳還處在它的成長期,不像現在這樣發達。他想來這裏看一看變化。做領導的人就喜歡“變化”這兩個字。待在西北的時間長了,有些疲乏了,要出來走一走。再就是,這兩年也太累了。除了在省政府開會,他幾乎沒到外面去過,都成鄉巴佬了。於是他靈機一動,把工業局、鄉鎮企業局的兩位局長叫上,再把市政府辦公室主任趙一光叫上,組成一個袖珍型考察團,來深圳考察國有企業。羅達慶確定的考察重點是:學習深圳工業如何面對我國加入WTO后的對策及應變方式,以促進內地工業的持續發展。這樣切合實際的考察,就注入了政治的、經濟的和現實的多重意義,其重要性不言自明。
就在前兩天,他們已經對深圳幾個大型國有企業進行了考察,帶回來一大堆資料。現在,一行四人在深圳已經沒有什麼議事日程上的必辦之事了,他們可以盡情地玩玩。四個男人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當然得順便買點東西回家。看了內衣秀,他們就在商場內漫無目的地轉悠着,滿眼都是花枝招展的女性服裝和一排排世界名牌服裝專賣店。幾個人都先後從身上掏出記錄著老婆孩子衣服尺寸的紙片或本子,按圖索驥地各買了一些女性服飾,拎着大包小包走出了商場。只有羅達慶是空着雙手,他的包讓辦公室主任趙一光提着。這次外出,羅達慶沒帶他的私人秘書,只把辦公室主任帶上,於是,趙一光就充當了私人秘書的角色。他既要負責考察團的生活安排和日程安排,還要負責羅達慶的日常瑣事。總之,跟首長一起出來,辦公室主任就是徹頭徹尾的後勤人員。包括羅達慶平時抽的香煙以及打火機、手紙、手機等雜物,他都得替他拿着。出了商場,趙一光問羅達慶:“現在我們幹什麼?”
羅達慶看了看手錶,時間比他想像的要跑得快得多,這時已經五點多鐘了。羅達慶說:“先回賓館吃飯吧,我要早點休息。”
踏着下午灰不溜秋的斜陽,他們回到了下榻的安康大酒店。這是深圳的一家很有影響的四星級大酒店。一看菜譜,全國各大菜系都有。瑤池市靠近重慶,他們所有人的口味都是川味,趙一光就點了川菜。可這南方的川菜極不正宗,麻辣酸都不足量。羅達慶很不滿意,但是餓了,菜也上來了,還得將就着吃。羅達慶夾起一顆辣椒舉起來,問趙一光:“你知道各種辣味的特點嗎?”趙一光說不知道。羅達慶說:“蔥辣眼,蒜辣心,辣椒辣兩頭。這是辣椒的後勁所在。辣椒的原產地墨西哥有句俗話,專門說那些吃辣椒的人:他的屁股買了火險。”趙一光說:“這麼說來,所有喜歡吃川菜的人,都是屁股買了火險的。”大家說說笑笑,總算把一頓不正宗的川菜吃下去了。
飯後已是晚上七點來鍾了。對於晚上活動的安排,趙一光做不了主,就來到隔壁房間請示羅達慶。羅達慶感覺有點累,對趙一光說:“你們自己出去玩吧。反正是出來了,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我就不去了。”
趙一光說:“那羅市長你休息,我們就去了,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
說完,趙一光就出去了,去叫其他兩位局長。他是比較喜歡跟羅達慶一道外出的,原因是羅達慶不像其他首長那樣把下屬管得很嚴,而且時刻要人陪着,事事要人侍候。羅達慶從來不這樣。當然,這也許與他的年齡有關,在全省,羅達慶是最年輕的市長,也是最年輕的廳局級幹部,今年才49歲。人一年輕,思想就放得開一些,沒有那麼多的清規戒律。
他們一走,羅達慶就開始洗澡。他把衣服扔得滿床都是。洗澡出來,然後打開電視看新聞。他的房間是一個標準套間,卧室外面有個客廳,大得可以召開一個小型會議。剛剛看了幾分鐘電視,就想抽煙了。他的桌子上放了一個煙盒,拿起來搖搖,空的。其餘的煙在趙一光的包里裝着,走時忘了取出來。羅達慶當然不會自己去買煙。他走出房間,來到本樓的服務台前,對那位漂亮的服務小姐說,讓她去幫忙買一包煙。小姐長得甜甜的,問了一聲買什麼煙,就熱情地下樓了,好像她專門坐在那裏等待給別人買東西似的。小姐的熱情使羅達慶感到了內心的溫暖,甚至感受到深圳的美好。他就站在門口盯着小姐走路的背影。直到她進了電梯,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羅達慶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在深圳這個地方遇到一個老鄉,而且他是這位服務小姐的父母官。當小姐把香煙買好送進來時,他出於禮貌,也許是出於感激,甚至還有些慌亂地改換了語言頻道,用方言說了句謝謝。對方馬上用同樣的方言回答說,不用謝。羅達慶眼睛一亮,笑問道:“你是瑤池人?”小姐說:“是。請問先生您呢?”羅達慶說:“我肯定是瑤池市人了。”羅達慶說著,就把她拉着坐下了,然後給她遞上一張名片。
羅達慶是很少給別人遞名片的,他的名片很少用過。官越大,名片用得越少,名片數量跟官的級別成反比。這是全世界通用的公式。在很多時候,他是不給副處級以下的幹部送名片的,更不用說一般打工妹了。可今晚不一樣,這是在深圳,這是他老鄉遇老鄉、兩眼淚汪汪的時刻。再說,小姐的步態和形象從多個方面已經打動了他,她的美麗使他從內心感動。他沒有理由裝出一副大官的模樣,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臭架子。更何況,他一直以自己是位平民市長自詡。大凡平民市長,親民思想就是貫穿始終的基本做官思路。
小姐看了名片之後嚇了一跳,她的嘴張成了一個橢圓。她沒料到會在這裏遇到家鄉最大的父母官。那市長兩個字儘管在名片上故意印得很小,可在她的眼中無限放大了,像一塊藍天。市長是什麼?市長就是權力,就是地位,就是前呼後擁,就是一呼百諾,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她當服務員以來,也遇到過不少來自家鄉的一官半職的人,可他們似乎都沒把服務員放在眼裏,更不知道她是老鄉。她甚至沒有勇氣去主動跟那些當官的人打一下招呼,她沒有這樣想過。眼下她真有些激動。難怪有人說“大鬼好見小鬼難捉”,官越大的人越好接觸,越容易跟群眾打成一片。她在激動與熱情之中露出了一臉燦爛的笑容,說:“你是我的父母官,今天能在這裏見到你,是我的榮幸。我叫劉小樣,是前年從瑤池市來的。一來深圳,就到這裏打工了。羅市長,你要辦什麼事,儘管吩咐,我理當為你效力。”
羅達慶一笑,輝煌地擺擺手,意思是他沒有什麼事讓她辦的。他堂堂一個市長,會有什麼事讓她辦?但他還是喜歡聽這樣的話,這話聽起來舒服,讓人愉悅。他蹺着二郎腿坐着。雖然坐着,但也無不顯出一副成熟中年人的颯爽英姿。他說:“劉小樣,這個名字很有意思。好聽。你父母是文化人吧?”劉小樣說搖搖頭,說:“農民,地道的農民。如果他們不是農民,我也就不會出來打工了。我會在當地找個工作乾乾。”
羅達慶關心地說:“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在什麼地方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你幹嗎要出來打工呀?打工多辛苦,也賺不了多少錢。”
“餬口,僅僅只是餬口。”劉小樣說。她的口氣中流露出所有打工者都有的那些無奈和迷茫。劉小樣注意到,剛才急着要抽煙的羅市長一時忘記了抽煙,她拿起煙,替他把煙盒打開,取出一支,遞給羅達慶,然後用打火機給他點燃。她的周到細緻與落落大方令羅達慶滿心喜歡。羅達慶試探地說:“你抽嗎?”劉小樣有點矜持地笑笑,搖搖頭說:“不會。”羅達慶說:“聽說現在女煙民增加了是不是?”劉小樣說:“不知道。反正我們這裏是不許女孩抽煙的。據說以前有過,辭退了。”羅達慶說:“你們賓館管得很嚴?”劉小樣說:“社會複雜,不管嚴怎麼行?”羅達慶連連說:“好!管得嚴格就好。”
這時外面有人叫她,劉小樣聞聲跑到門口,對外面說馬上就來了。然後回頭對羅達慶說:“羅市長,我得去一下,該交班了。”羅達慶說:“以後不要叫我市長,就叫我羅叔叔吧。你跟我女兒一樣高。”劉小樣嫣然一笑,說:“羅叔叔,那我出去了。”羅達慶許諾地點點頭,劉小樣就出去了。她款款而行,步子輕快而雅緻。
羅達慶本來是要睡覺的,可劉小樣把他的睡意全趕跑了。十多分鐘后,當劉小樣再次進來的時候,先前的工作服已經去掉了,換了一身非常休閑的更有親和力的白色短裙。羅達慶感覺是一朵鮮花飄了進來,帶着一些清澈、一些芳香、一些嬌艷。劉小樣說她已經交班了,可以來陪他了。然後說:“我能為你做些什麼事嗎?”羅達慶說:“你就陪我說說話吧。沒什麼事。”劉小樣看見裏面的床上有些換下來的臟衣服,說:“羅叔叔,我把衣服洗了吧。”說著就抱着衣服往衛生間裏去。就在劉小樣路過他的面前時,被羅達慶伸手擋住了。他的手正好碰着她手上的衣服和抱着衣服的手。他感覺出劉小樣的手是冰涼的,據說上好的玉就是這樣子,手感特好。羅達慶說:“不用你洗。我自己洗吧,再說他們也可以洗的。”劉小樣睜大眼睛問:“他們是誰?”羅達慶說:“就是我的同伴。”劉小樣說:“我注意到了,你們一共來了四個人,可都是男的,男的怎麼會洗衣服呀?”羅達慶說:“會的,都會的。他們洗的也不比女同志差。你放着吧。”看着羅達慶執著的樣子,劉小樣只好把衣服摺疊起來,整整齊齊地放回到衛生間裏。劉小樣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她的細膩,她的嚴謹,以及她的舉手投足,無不顯示出一個小家碧玉應有的綽約風采。
劉小樣坐下來陪他。她就坐在他的旁邊,離他約半尺的距離。見羅市長第一支煙已經抽完了,她又給他取出來一支,又給他遞過去,又給他點燃。羅達慶注意到了,打火機先後打了兩次才把火打着。看得出她是個很少使用打火機的人,或者說根本不會使用打火機的人。就在給他點煙的時候,劉小樣很仔細地觀察着羅達慶的表情,並用那雙熱烈的目光看着他,咧嘴笑着。羅達慶感覺出她身上有一些與眾不同的氣質,這種氣質中蘊含著一種清爽、一種透明、一種柔和、一種溫軟,這些都是令人歡愉的。羅達慶說:“我真是羨慕你,這麼漂亮,這麼年輕。”劉小樣咯咯地笑起來,說:“羅叔叔,你不是笑話我吧。我一個打工妹,還令你一個市長羨慕?”羅達慶看出她也不是一點文化都沒有,她用了一個“令”字,這個字透露出一些文化味兒。羅達慶說:“年輕就是令人羨慕的,年輕是最大的財富。”劉小樣說:“哪像你當市長的,時刻有那麼多人跟隨。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年輕的市長。那天你們剛來時,我還以為你是演員呢。這麼帥。你才三十多歲吧?”羅達慶哈哈一笑,說:“四十好幾的人了,還三十多歲呢。”
劉小樣眼睛一亮,說:“一點也看不出來。到底是養尊處優,保養得好,所以年輕。”
羅達慶說:“我怎麼是養尊處優?苦着呢。你也不想想,我們全市十個縣區,五百多萬人,又是窮地方,每天操心的事多着呢。”
劉小樣說:“這就是領導的不同凡響之處。凡是老百姓操心的事情,領導都得操心。可領導操心的事情,並沒有多少老百姓去操心。領導操心的是如何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老百姓操心的是如何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羅達慶不得不對劉小樣刮目相看了。這位花瓶式的漂亮女孩竟然不經意地說出了這句富有哲理性和實用性的話,簡直出乎羅達慶意料之外。羅達慶從二十七歲時開始當副科長,當了二十多年的領導,從科長當到市長,從沒聽人把領導與老百姓的關係概括得如此精練透徹,如此恰如其分。可劉小樣概括出來了。這遠比他平時講的那些大政策、大道理要深刻得多。誰能體味領導者的苦衷?劉小樣就體味到了。她的話跟她的人一樣漂亮得體,這使羅達慶馬上改變了對她的認識。如果說剛才他還認為她只不過是個普通打工妹的話,現在便覺得他遇到了一個談吐上的知音,一個美得有深度的鄉村女孩。劉小樣此時在他的腦海中重新有了定位:她是一個都市嬌寵與小家碧玉的結合體,渾身瀰漫著蘭心蕙質一般的迷人氣質,而這一切都是以質樸為基調的。羅達慶由衷地感嘆道:“你真是個聰明的女孩。”
劉小樣說:“其實我一點見識都沒有,我就是瑤池山裡典型的山妹子。”
羅達慶說:“山妹子好,山妹子純。比起那些濃妝艷抹的女孩來,你要純樸得多,高尚得多。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劉小樣淡淡一笑:“叔叔過獎了。我最慶幸的是,在這個地方,我依然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沒有學壞。處世和做人,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在深圳這個地方,最重要的是要耐得住寂寞,耐得住貧困。尤其是一個女孩子,千萬不能跟人家比。一比,就會不服氣,不服氣就會變壞。”
羅達慶說:“你每月多少工資?”
劉小樣說:“兩千。我們好多女孩住在一起,集體宿舍,吃飯也不花錢。所以兩千多元的工資也夠用了,我很滿足。”
羅達慶說:“手頭缺錢用嗎?”
劉小樣搖搖頭,說:“不缺,但也不豐裕。”
本來,羅達慶準備拿出一些錢來給她的,但又覺得不妥,就打消了這個想法。劉小樣真誠地說:“羅叔叔,你們也難得來深圳一次,我也難得遇到老鄉,明天我請你們吃頓飯吧!”
羅達慶慈祥地笑道:“那些就免了。你不要破費,倒是我們應當請你吃飯才對。”
劉小樣說:“你是客氣呢,還是怕我花錢?如果是客氣,那就大可不必了。一個遊子,最盼望的是看到親人,平時想請都請不到你們的。如果是怕我花錢,也大可不必。雖然我工資不高,一頓飯錢還是花得起的。”
羅達慶說:“我知道你花得起錢。可我們是出公差,一切費用都是要報銷的。”
劉小樣說:“這我曉得,我只是為了表達我的一番心意。你們來了,就有點像娘家人來了一樣。”
羅達慶說:“心意我領了。”羅達慶注視着劉小樣,他既被她的真誠所打動,也被她的美麗所感染。他輕輕說:“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乾女兒就好了。”
劉小樣莞爾一笑說:“那我就做你的乾女兒吧。你不嫌棄嗎?”
羅達慶突然感到自己童心萌發,臉色一直處於微笑狀態。此時,他的嘴咧得很開,說:“不嫌棄。你說的是真話?”
劉小樣快活起來,眉飛色舞地說:“我說的當然是真話。你是當市長的,市長更不能說假話。羅叔叔,你說是吧?”之後,她又說:“不對,現在我應當叫你乾爸了。乾爸,是不是還要舉行什麼儀式?”
羅達慶心如鹿撞,興奮和激動的雜合,不斷地衝撞着他的內心。他覺得他跟劉小樣不應當是父女關係,而應當是兄妹關係更為恰當。他說:“儀式?什麼儀式才合適呢?”他一邊說一邊想,就決定把身上的一枚鑽戒拿出來給她。這是他給女兒羅燕妮買的,價值五千塊錢。他把鑽戒取出來,把盒子放在桌子上,然後給劉小樣戴上。他在抓緊劉小樣的右手時,身子不住地顫抖。彷彿抓着的不是一隻手,而是文化人所說的冰肌玉骨。劉小樣企圖把手縮回來,可手被手抓着,縮不回來,只好由他戴上。羅達慶費了很大的工夫,額頭的汗水都流出來了。戒指是戴在中指上的,中指上的戒指就意味着戀愛。不過現在沒多少人講這種規矩了。
劉小樣有些不好意思了,說:“乾爸,我不能要你這麼貴重的東西,這會讓我不自在的。”
羅達慶說:“像你這種漂亮女孩,絕不能是雙手空白的。有個戒指點綴一下,頓時就雅緻了。戒指雖是俗物,但作為裝飾品,它卻是奇妙的。這叫錦上添花,不能沒有。”
劉小樣看了看戒指盒裏的發票,是在深圳最大的金店購買的,上面寫着5500元人民幣。貨真價實是無可置疑的。劉小樣有些局促不安,手足無措了,說:“你讓我怎麼感謝你?”
羅達慶輕描淡寫地說:“不用謝。對於青春,我們更多的是一種讚賞的態度,而不是獲取。如果說獲取的話,那就是感受青春給我們所帶來的快樂。”
劉小樣睜大眸子看着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在那副姣好面孔的襯托下,嬌嫩如蓮,也更加生動活潑,甚至還有一些感動之後的憂傷。少頃,劉小樣竟然從眼眶裏擠出兩滴眼淚來。她說:“我是從來不接受別人的饋贈的,你讓我感到很難辦。”
羅達慶的臉嚴肅了,他明顯感覺出對方的防範意識,這給他帶來了一點壓力。他舉重若輕地說:“沒有什麼難辦的。你如果覺得有別的什麼意思或不良後果,你可以馬上扔掉。這是最妥當的辦法。”
劉小樣一笑,說:“沒有沒有,你誤解了。也許我剛才的表達不對,沒說準確。”
羅達慶不說話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尋找着從她眼睛裏表達出來的心思。他的目光給她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劉小樣說:“乾爸,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
羅達慶說:“我在猜測你在想什麼。”
劉小樣說:“我想怎麼感謝你。”
“我說過不用感謝,這會讓我不好意思的。當然,”羅達慶放慢了口氣,試探性地說,“你如果萬一要感謝的話,那你就親我一口。”他馬上覺得這樣說是不妥的,特別指了指了親的具體位置,用指了指臉頰,而不是嘴:“親這兒,臉上。”
劉小樣說:“你咋不早說。”說罷歪過身子,就去親了他一下。她親他的動作就像一個幼兒親她的父母一樣,是自然的、純凈的、不含任何邪念的那種。與其說是親了一口,不如說是輕輕地挨了一下,點到為止。但羅達慶卻相當興奮,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彷彿要從她親他的地方找出一點可以觸摸的東西來。然後說:“好,很好。”
這時聽見隔壁的門響,羅達慶猜想,是趙一光他們回來了。他不由得一怔,朝門上看了看。羅達慶趕緊走到卧室,在總控制台上按了按“請勿打擾”的按鈕,示意自己已經睡了,免得他們敲門進來。劉小樣看着他的動作,笑起來:“你這是幹什麼?把他們叫進來聊天呀!”
羅達慶神秘地說:“不行。你要知道,我是一個市長。他們從外面回來,看見我屋子裏有個女孩,他們會作何感想?那不是七葷八素的話都出來了嗎?領導幹部的謠言就是這樣產生的。”
劉小樣笑眯眯地看着他說:“你跟他們講明,說我是你乾女兒不就行了嗎?難道說他們還會以為你找了個小情人不成?”
羅達慶說:“那可不一定。你聽說過吧,男人身邊有兩個最危險的詞:一是表妹,二是乾爸。”
劉小樣深思着說:“大家在一起時,我該怎麼稱呼你?”
羅達慶果斷地說:“不理我,假裝不認識。”
劉小樣說:“我知道了,你是避嫌。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廉潔自律的人。”
時間大踏步地走向十一點,劉小樣要回宿捨去。她還說,按照賓館的規定,服務人員是不允許在客人房間久留的,她今晚算是違規了,得專門找大堂副理說明才行。羅達慶本來想挽留她再坐一會兒的,他見時間晚了,明天劉小樣還要上班,就讓她趕快回去休息。出門的時候,劉小樣像一個調皮的女兒,在羅達慶的臉上閃電式地親了一下,然後快步走向電梯。
羅達慶沒有送她。劉小樣一出門,他就把門關上了,然後坐在沙發上沉思着。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笑起來,居然認了乾女兒,乾女兒居然這麼漂亮。從內心來講,如果是她不漂亮,他萬萬不會認她的,也萬萬不會理睬她。瑤池市是三年前才由地區變成地級市的,還有兩個縣的貧困人口,農村大量剩餘勞動力都在外面打工。在中國任何一個發達城市,都可以遇到來自瑤池市的人。像劉小樣這樣的打工妹多如牛毛,作為市長的羅達慶見得多了。可劉小樣不一樣,她的美麗與純凈都是與眾不同的。與眾不同的人得用與眾不同的方式去對待。
羅達慶沒心思睡覺,也沒心思看電視,滿腦子都是劉小樣。他坐了一會兒,準備去敲隔壁趙一光的門。當他走到隔壁時才發現,門上亮着“室內無人”字樣。值班服務員說:“先生,房間沒人。”羅達慶惶惑地問:“剛才不是有人開門嗎?”服務員說:“是我去收拾房間的。”羅達慶這才恍然大悟,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房間太大,顯得空空蕩蕩的。在空空蕩蕩的時候,人就會變得渺小起來,同時也會變得孤獨起來。
羅達慶上床之後接到劉小樣打來的電話,問他休息了沒有,她說她已經到家了。羅達慶說正準備休息,可一接到你的電話就沒有睡意了。劉小樣笑嘻嘻地說,你很興奮是吧,我也很興奮。明天晚上下班后我再來陪你聊天。羅達慶從電話中聽出還有其他女孩子的聲音,嘰嘰喳喳的一片嘈雜。但他可以感受得出劉小樣從那邊傳遞過來的柔和氣息,在話筒里沙沙作響,像某種民間音樂。
2.乾女兒成了小情人
趙一光他們玩到半夜才回來。他們本來是漫無目的地出去走走,看看夜景的。剛一出門,就接到他朋友李夢澤的電話,李夢澤說他剛剛從北京回到深圳,今晚他一定要盡一下地主之誼,陪他們玩玩。於是就到了一家娛樂城。既是老朋友,又是老鄉,一玩就忘記了時間。
李夢澤是八年前到深圳創業的。八年前,李夢澤是瑤池市東風縣工業局副局長,是一個敢說敢幹、膽大不要命的年輕人。那時,羅達慶在東風縣當縣委書記。因李夢澤為一個工業項目的立項問題跟羅達慶大吵大鬧,一下子觸犯了天條,激怒了龍顏,使羅達慶大為惱火。在東風縣,還沒有哪位局級幹部敢跟書記展開面對面的鬥爭,只有李夢澤膽大包天,敢對書記說個不字,還說羅達慶根本就不懂工業。李夢澤祖輩是經商的,家裏也有錢,他和趙一光都是北方工業大學畢業生。趙一光當時在地委工作,李夢澤卻歪打正着地走上了仕途。可他對仕途並不感興趣,一心一意要到深圳闖蕩。在跟羅達慶吵架的第五天,二十七歲的他就向縣委組織部遞交了辭呈,要求辭去工業局副局長的職務。然後就帶着父親給他的三十萬元錢,隻身來到了深圳。縣委組織部將李夢澤擅自出走的情況向羅達慶彙報后,羅達慶馬上召開縣委常委會,當機立斷地做出決定:為嚴肅幹部紀律,剎住人才嚴重外流的現象,對李夢澤擅自出走的行為進行嚴肅查處,決定開除李夢澤的黨籍和公職,並通報全縣。
李夢澤出走深圳,是當時全縣影響最大的領導幹部離職事件。當他的同學趙一光得知消息,並把這消息告訴李夢澤時,李夢澤哈哈一笑,說他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了。趙一光讓他寫個檢討,公職還能保住,搞個留黨察看什麼的。這樣的話,即使以後經商失敗,也好有條退路。可李夢澤準備的就是背水一戰,他從出走的那一天起,似乎就沒有打算再回東風縣上班。趙一光勸說無效,李夢澤就一直在深圳摸爬滾打。這之間,瑤池市的幹部隊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羅達慶一步步高升,成了瑤池市市長,趙一光也由一個普通幹部,逐步被提拔為地政府辦公室秘書科科長、副主任和主任。前年地改市,趙一光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市政府辦公室主任。在此期間,作為同學關係,他們一直保持着通信聯繫。在趙一光和羅達慶一行到深圳前,趙一光就給李夢澤打過電話,說他們要到深圳去,最好能見個面,重敘舊情。可李夢澤正在北京,表示儘可能提前趕回深圳。因此,剛下飛機,他就給趙一光打電話,說他回來了,馬上見面。於是幾個人就被帶進了娛樂城。一邊聊天一邊唱歌。李夢澤說:“明天無論如何要請你們吃頓飯,一定要把羅達慶叫上。”
趙一光知道李夢澤與羅達慶之間的關係是一種近乎仇人的關係。現在是在他鄉遇故知,他首先是不能拒絕的。可他作為市政府辦公室主任,面對市長曾經痛恨的人,又是自己的朋友,要請市長做客,他就夾在中間,不好做人了。當然,作為一個領導幹部,他相信羅達慶還是不會記住過去的那些不快,時過境遷,斗轉星移,也許他還不至於計較到如此地步。如果真是計較,那也就太小氣了,市長應當有宰相肚裏能撐船的大將風度。機關里經常遇到這種尷尬事情,那都是很好處理的。可這不是在機關,是在深圳,一個陌生得叫人嚮往的地方。有個朋友在這裏,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在李夢澤提出邀請的時候,因為有其他兩位局長在場,趙一光不便說出自己的顧慮,只是噢噢地答應了。對於羅達慶會不會來,心裏卻沒有把握。他也不知道李夢澤是怎麼想的,他就怕李夢澤也有點小人得志的心態,意思是被你羅達慶開除了黨籍和公職的人,現在在深圳發了,就是要請你看看咱們的本事,你並沒有把我逼到走投無路的地步,而且還踩出了一條人生的光明大道。他想單獨跟李夢澤溝通一下,可又沒有機會。直到往賓館走時,他心裏還想着這個事。
趙一光他們回到賓館時已經一點多鐘了。羅達慶還沒睡,他跟劉小樣通話后就躺在床上看電視。聽見隔壁門響,斷定是趙一光他們回來了,就把電視關了,走出門來。趙一光一看市長進來,有點驚訝:“羅市長,你還沒休息?”
羅達慶說:“我已經睡過一覺了。你們沒回來,我睡不踏實。”
趙一光見市長為了他們連覺都睡不好,心裏有點歉疚。他歷來對市長關心的話是深信不疑的。他說:“真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羅達慶笑笑,說:“深圳多浪漫呀,玩得高興嗎?”
趙一光就把遇到李夢澤的事說了。羅達慶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是同學,第一次聽說他們是同學關係。一提李夢澤,羅達慶腦子裏便馬上蹦出了那個調皮搗蛋的形象,那個唯一敢跟他頂撞的年輕人。那時候羅達慶也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才三十九歲,是全地區比較年輕的縣委書記。年輕氣盛,他第一次從李夢澤身上感到了權力和權威所受到的壓力和挑戰。但畢竟,權力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是無窮的,他幾乎不費任何力,只召開一個常委會,就把李夢澤的黨籍和公職一次性解決了。羅達慶自己也明白,懲治李夢澤並不是要懲治他個人,而是要懲治他這一類人,殺雞不僅僅要給猴看,還要給豬看,還要給貓看。政治家總是先找出類別,再從類別中找出個別作為政治靶子,這是統治者的玄機。試想,全縣一百多名局長、鄉鎮長,如果大家都來頂撞縣委書記,他這個領導還怎麼當?怎麼鎮得住台?還有人大、政府、政協等幾大班子,縣裏比他年長的幹部多,能人多,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看,他們就不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所以懲治李夢澤就是為了以儆效尤。十年了,這個形象一直塵封在他的心靈深處,不說起來就埋藏着,說起來也算記憶猶新。可羅達慶也不願提起過去的事情,只是平淡地說:“李夢澤?就是以前東風縣的那個李夢澤?”
趙一光說:“就是他。”
羅達慶表情上有點微妙的變化,說:“這人我認識。”
趙一光說:“他明天要請我們吃飯。我們一道去。”
羅達慶說:“他現在幹得不錯吧?”
趙一光說:“是一家公司的老闆。”
羅達慶遲疑了一下,說:“明天再說吧。你早點休息,我也該休息了。”羅達慶說著就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作為辦公室主任的趙一光,是那種粗中有細、想得比較周到的人。辦公室主任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各種關係的調解者和平衡者。害怕明天出現尷尬局面,他給李夢澤打了個電話,讓他明天早晨親自來請羅達慶。如果不親自出面邀請,羅達慶是不會去的。即使去了,心裏也不大舒服。再說,出於禮貌,李夢澤也應當親自來請。人家大小是市長,是名副其實的高幹。要說一點架子沒有,那是假話。世界上沒有不擺架子的官,只是要看對象是誰。李夢澤說既然要請你們吃飯,肯定是要親自來請的。何況羅達慶的脾氣他知道,僅僅捎個口信是不行的。
果然,翌日上午十點左右,打扮得風度翩翩的李夢澤就來到了羅達慶的房間。他們見面的場景出人意料,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傳統說法打得粉碎。羅達慶一開門,李夢澤就把羅達慶抱緊了。無論羅達慶是否愉快,這一擁抱就有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奇妙作用。它是一個溫暖人心、融化情感的狂熱舉動。緊緊地擁抱之後,李夢澤說:“羅市長,本來我昨晚就準備來看你的,聽說你在休息,不便打擾,就陪趙一光他們玩了半夜。十年了,看到你還這麼青春,這麼意氣風發,我真高興。”
羅達慶連忙拉李夢澤坐下,遞上煙。羅達慶親熱地拍拍李夢澤的肩膀,說:“聽小趙說,你在深圳幹得很好,我真為你高興啊!”
李夢澤噴出一股煙霧,說:“我也是瞎混。”
羅達慶用羨慕的口氣說:“要都像你這樣瞎混,那也就好了。”
兩人都是聰明人,都把十年前不愉快的事情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作為當時被開除黨籍和公職的李夢澤來說,他並沒有因此而走投無路,反而在商界殺出了一條血路來,好歹在深圳算是大款了。作為當時的決策者羅達慶,他也沒有因此受到太多的責備,反而強化了他對全縣黨政幹部的領導威信,官也越當越大。雙方都沒有受到損失或傷害,也就沒有太多計較的必要了。因此也就做出了一副他鄉遇故知的高昂姿態來處理與對方的關係,表現出了他們的寬容與大度。
最高興的是趙一光,他們雙方的優質表現減少了他夾在中間而可能出現的尷尬。在大家都見面時,趙一光對其他兩名局長說:“李夢澤是羅市長的老部下,換言之,羅市長是李夢澤的老上級,今天在深圳見面理所當然地要敘敘舊情,少不了多喝兩杯。”他之所以這樣講,是有意強化兩人的友好關係,並促進他們的友好往來。
一行五人在離開房間時,正好遇到劉小樣走出電梯往值班室去。劉小樣面若桃花,很禮貌地沖羅達慶一笑。羅達慶也報以一笑,然後就擦肩而過了。羅達慶心裏騰起一股激流。因為他走在最前面,別人看不見他的表情。他想,劉小樣真是一個懂事的女孩,她沒有脫口而出地叫一聲乾爸。如果一叫,那就糟了。他絕不能讓他的部下知道他在深圳考察工作時,還忙裏偷閑認了位乾女兒,這從哪個方面都是說不過去的。他對劉小樣的低調態度感到滿意。
飯局是在深圳最大的也是最豪華的飯店舉行。羅達慶他們雖然來自西部貧困地區,可對那些金樽玉食早已見慣不怪了。出去開會也好,考察也好,都是揀好的住,挑好的吃,沒有什麼稀罕的。他們感興趣的是東道主李夢澤的一番盛情。吃飯時,羅達慶和李夢澤相鄰而坐,羅達慶一再提出,希望李夢澤在適當的時候回家鄉投資辦廠,他以一個市長的身份保證,給所有前來投資者提供良好的投資環境,這是他最真誠的邀請。李夢澤說他正好有這種想法,就是要看有沒有合適的項目。羅達慶說:“我們這次帶了一些項目推薦書,你可以先看看。”說著,就讓工業局局長來興緻把材料拿出來,遞給李夢澤一份。李夢澤瞅了一眼,說今晚回家就看。
羅達慶沒有忘記觀察李夢澤的細節表現。他發現,這裏的好幾個服務員都認識李夢澤似的,她們都跟他打招呼,這就表明他是這裏的常客。埋單的時候,服務員走過來,說了個八千多元的數字,李夢澤從包里取出一疊現金,瀟洒地交給服務員,說:“不找了。”大家都看得出來,那是一捆一萬元的新鈔,還沒啟封過。羅達慶注意到,李夢澤掏錢的動作很痛快,不是在裝腔作勢,而是確實有錢。一萬元是什麼概念呢?在瑤池市,財政狀況稍好的日子裏,一萬元以上的計劃外支出必須經過財政局局長辦公會研究。因為年年靠吃補貼過日子,財政收入每年增長率在10%左右,而支出的增長率在20%以上。補貼越吃越多,赤字越吃越大,拖欠幹部工資的現象年年發生。發工資都成問題,自然就拿不出錢來搞建設了。自從前年羅達慶當市長后,為了嚴格控制計劃外開支,凡支出一萬元以上必須由市長簽字。在場的幾個帶長字號的正廳和正處級幹部,雖說都算是有錢人,但還沒到把一兩千塊錢不當回事的地步。這幾天羅達慶也看到了,他們外出,有時買東西身上的錢沒帶足,借了別人一百兩百的,回到賓館也馬上就還了,害怕搞忘。羅達慶心裏盤算着:這小子真是發了。
趙一光也希望李夢澤能為自己撐撐面子,也展示一下李夢澤的實力。便說:“我們能不能到你的工廠去看看?”
李夢澤說:“一個小廠,沒什麼看頭。”
趙一光說:“我們學習學習私營企業的經驗。”
李夢澤想了想,說:“那好吧。”
於是,李夢澤親自開車,來到他的服裝廠。先在幾個車間看了一下,然後到他辦公的地方。他們看到,在公司的總部,設有開發部、設計部、推广部、財務部等多個部門。員工們見了李夢澤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大家在匆匆忙忙中跟李夢澤打招呼。李夢澤總是居高臨下地嗯一聲,甚至聽而不聞。這使他們看到了另一種權力的存在,看到了一種被尊敬、被擁戴、被仰視的模式。這就是企業的權力,或者說老闆的權力。這個權力向他們展示了作為一個企業家的真實性。
最受震撼的當然是羅達慶了。這使他看到了被他壓抑后的人生竟然是如此充滿活力、如此健康地活着。他想這還是他造就了李夢澤,要不是他徹底斷了李夢澤的後路,是不會有這樣輝煌的。許多時候,個人的成就都是逼出來的。不過,他還是有些羨慕和佩服李夢澤。如果他現在搞得一塌糊塗,羅達慶是會感到難受的。
李夢澤經營的是品牌西服。他對他們說:“你們遠道而來,我沒有什麼送給你們的,就送給你們每人一套西服。”然後開車把他們拉到他設在某商場的一個專賣部,讓他們自己挑選。他們當仁不讓地每人挑選了一套。
羅達慶說:“正好我們市裡有個服裝企業,效益不好,你把它收購去算了。”
李夢澤說:“你們的項目介紹里有這個內容嗎?”
羅達慶說:“裏面有,你回家不妨看看。”
“那好,如果可行的話,我會考慮的。”李夢澤覺得這次真給他帶來了機會,熱情更加高漲。便說:“今天下午我陪你們出去玩吧,我給你們當嚮導。”
羅達慶不是不想去,而是想到了另一個老鄉——劉小樣。這個可愛的鄉村女孩又跑到他的腦門上蹲點來了。他覺得跟劉小樣在一起遠比跟幾個男人在一起有趣得多,哪怕就是靜靜地坐着聊天,也比男人們在一起好。便說:“你們去玩。我就不去了,我還是回賓館休息吧。”
李夢澤以為羅達慶有啥顧慮,不高興地說:“羅市長,你這就不夠意思了。要去一塊兒去。你不去,就是看不起我。”
羅達慶說:“怎麼能這樣講?你送我的衣服,我二話不說就拿走了,還說什麼看得起看不起的?說這話不是生分了嗎?”他大聲說了幾句,然後把李夢澤拉到身邊,悄悄耳語道:我身子有點不適,前不久查出有糖尿病的癥狀——這得為我保密。你把他們三個陪好,玩好,玩得盡興。你要真是回去投資的話,今後都是要打交道的人。李夢澤含笑點頭。
大凡悄悄話,都屬於知心話、真心話一類。因為是悄悄的,還有點神秘色彩。羅達慶這樣說話的目的是要給其他人看的,證明自己跟以前的下屬關係不錯。也是專門做給李夢澤看的,證明自己是個不計前嫌、寬宏大量的人。李夢澤轉身對其他三人說:“走走走,我們先送羅市長回賓館,然後我們自己玩去。我今天的全部時間,都是屬於你們的。”
車到賓館繞了一圈,羅達慶下了車,然後調頭就走了。羅達慶一個人獨自上樓。他在路過過道時,沒有看見劉小樣的身影。開門進去,發現劉小樣正在給他收拾床鋪。劉小樣一見羅達慶,像一團火樣地撲了過來,滿面春風地拉着羅達慶的手說:“乾爸回來了!”
羅達慶笑容可掬地說:“你怎麼現在才收拾床鋪呀?”
劉小樣說:“不是我收拾的。我十一點鐘接班,要檢查上一班的衛生情況,每個房間都看看。這是規定。”
羅達慶仍然拉着劉小樣溫軟的手。因他比劉小樣高一頭,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睛裏全是驚喜與慈愛的混合物,不是純粹的光芒,也不是純粹的視線,而是一種滾燙的精神。
劉小樣把手抽掉,連忙轉身給羅達慶泡茶。茶泡好了,恭恭敬敬放在客廳里的沙發上,說:“乾爸,你請用。”
羅達慶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你不要這樣客氣,我自己來。”
劉小樣在他身邊坐下來,飄過一股脂粉氣息。天真地說:“昨晚我把認了個乾爸的事跟她們講了,她們說我真好福氣,遇到個市長。她們都很羨慕我的。”
羅達慶一聽,就不大高興了。說:“你怎麼把這種事亂給別人講?講出去對我影響不好嘛!”
劉小樣咯咯地笑起來,說:“看你緊張的。誰認識你呀。再說了,認個乾爸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有的女孩傍了大款還給我們吹牛炫耀呢。”
羅達慶心裏一沉。他想劉小樣還真是個純潔的女孩,她真把乾爸當成一種親戚關係了。她哪裏知道,這種毫無血緣的萍水相逢,是很難建立起親戚關係的。因為它沒有血緣的支撐。僅有的,只是逢場作戲。不過這樣也好,比結交那些風塵女子好得多。羅達慶趁機問她:“你們這些服務員中,還有傍大款的嗎?”
劉小樣說:“好像有。有個女孩平時穿金戴銀的,我們就那麼點工資,哪來那麼多錢呀?她常常提到一個老總什麼的,經常帶她出去玩,後來也索性不上班了。”
羅達慶關切地說:“你可不能這樣呀。商人,沒幾個靠得住的。”
劉小樣說:“還是我們家鄉人好,厚道,比如你。那些商人,好像有了錢,什麼都能買到似的。”
羅達慶笑着對劉小樣說:“你沒有傍大款的想法吧?”
劉小樣堅決地搖搖頭,笑了笑,奶聲奶氣地說:“我不傍大款,我傍市長。以後我有什麼事,就找你。”
羅達慶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話弄蒙了,他不知道這是玩笑,還是一種暗示。劉小樣看起來像個沒肝沒肺沒心眼的,不能把她的話當真,可也不能當假。總之他覺得這話意味深長,引人遐想。他突然發現,他的智力趕不上劉小樣,一句話就搞得手足無措。不過他還是像開玩笑一樣回答她:“那好,你就傍我。可市長不像商人,要顧慮的地方遠比商人要多得多。所以,傍市長更難,也更安全。”
劉小樣又咯咯地笑起來。她說了聲“我在上班”,然後親了親羅達慶的臉頰,說:“你先睡一覺吧,我去上班。”之後就飄然而出。她飄出去的樣子像李白的詩,具有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雙重特徵。
羅達慶像一個十分聽話的孩子,真的上床睡覺了。昨晚沒睡好,都是這劉小樣給攪和的。今天他得補瞌睡,上床之後卻怎麼也睡不着。他一直在回味劉小樣那句傍市長的話。這話太動聽了,悅耳得要死。但他是不能把這話當真的,因為他是市長,是有身份的人。不能把兒女情長的事考慮太多。這樣想着,他也就很快睡著了,睡得很踏實。一覺醒來就到七點多鐘了。天已黑透,他得去吃飯。以前吃飯都是有人陪的,現在他們都走了,他得一個人進餐。在外面吃飯,至少有十年時間沒有一個人獨自進餐了。他感到有點新鮮,難得清靜一回。吃飯時他給趙一光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到一個朋友家裏去了。不要管他,你們可以盡興地玩。你們高興了,我就高興。羅達慶說完這話時,自己笑了笑,他當領導之前,是因為他的誠實才提拔的。他當領導之後,卻總是不斷在撒謊。而每回撒謊都是天衣無縫的。尤其是對下級。下級對領導的撒謊也是當做指示在聽。之後李夢澤接了電話,說我把他們帶到旅遊點去了,可能要很晚才能回來。羅市長,你可別批評他們。羅達慶說看你說哪兒的話,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跟我在一起,他們太拘束了。只有遠離了我,他們才是他們自己。李夢澤說,那就乾脆玩到明天早晨。羅達慶說好,我支持。
羅達慶慢悠悠地回到房間,打開電視,不住地更換頻道,心裏有點亂,沒一個好看的節目,索性起身去洗個澡。從衛生間出來,劉小樣就來了,她說她剛交班。她看着羅達慶濕漉漉的頭髮說:“準備休息了?”
羅達慶說:“沒有。我已經美美地睡了一覺,還夢見你了。”
劉小樣笑眯眯地問:“真的?夢見我做什麼了?”
羅達慶伸出一根指頭,神秘地晃了晃,說:“夢的內容是不能亂說的,這夢做得不好。”
劉小樣覺得很有意思,急於知道端的。又說:“你究竟夢見我什麼了?我偏要你說。”
羅達慶笑着,一副很頑皮也很活潑的壞樣子。說:“不能說,如果說了,你要罵我壞蛋。”
劉小樣說:“你不是壞蛋。我怎麼會罵你壞蛋呢?再說,那是夢,說了也沒關係。”
羅達慶說:“你真想知道?”
劉小樣說:“真想知道。”
羅達慶說:“那我就說了,你聽了別後悔。”
劉小樣鼓勵他說:“你說,我倒要聽聽是啥怪夢。”
羅達慶說:“真是一個怪夢,我是一個市長,怎麼會夢見你呢!”
劉小樣並沒有聽出實質的內容。又繼續催促道:“你說呀。”
羅達慶吞吞吐吐地,又把想說的話收回去了。說:“還是不說的好。”
劉小樣像個撒嬌的孩子,一把抓住他的手,一邊拽一邊說:“我就要聽。”
羅達慶像講話之前那樣,照例要咳一聲嗽。他清了清嗓子,檢討自己一樣地說:“我怎麼能在夢中對你那樣呢?我真不是一個好同志。”
劉小樣的臉倏地變得緋紅,輪起小拳頭就朝羅達慶的胸部打去,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如果不打,可能沒什麼事。她這一打,就打出了羅達慶的勇氣。他順水推舟地把劉小樣抱住了,開始親她。劉小樣試圖掙脫,可怎麼也掙脫不掉。少頃,劉小樣就軟了,像下鍋的麵條一樣沉下去了,沉到了羅達慶懷底。看到劉小樣那純情的模樣,他有點不忍心下手,又覺得時機成熟了,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再說,我是市長,我怕誰?有人想這樣還不行呢!心一橫,羅達慶就抱着她往裏面去,一隻手騰出來把外面的大燈關掉,又按了按控制台上的按鈕,讓門口顯示出“請勿打擾”的字樣。然後集中精力親她。羅達慶的手從上到下地滑動着,潔白的裙子很快被扯開了。劉小樣氣喘吁吁地說:“不敢啊,不敢啊。”羅達慶說:“你不是說要傍市長嗎?我就讓你傍一回市長。”劉小樣還是奮力推拒,但是推不開他。他在她面前太強大了,她只能半推半就地由着他。這時她已經明白,抗拒是無效的,只不過是做做樣子,安慰一下自己,也或多或少表白一下自己的態度。羅達慶感覺自己飄起來,直上九霄了。那是一種出生入死脫胎換骨的境界。他喃喃地說:“身子與名字一樣好。”
床上的劉小樣沒有顯出城鄉差別,她比城裏人還城裏,贏得了領導同志的高度讚賞。劉小樣坐起來,紅雲未散,餘韻尚存。她看着羅達慶強壯的身子,摸了摸,輕輕地說:“你是市長。”羅達慶說:“我是市長,平民市長。”劉小樣淡淡一笑,出語驚人:“跟老百姓是一樣的。”羅達慶聽出了原來如此的意思,說:“是跟老百姓一樣。要不怎麼跟人民群眾打成一片?如果與眾不同,就脫離群眾了。”劉小樣說:“到底是領導,開口就是政策。”
劉小樣人雖小,但卻是個慾望的航空母艦,她使羅達慶心旌搖曳,眼前的一切美不勝收。他突然想起昨天T型台上穿着內衣的模特兒們,她們再美,再豐滿,也不如劉小樣。劉小樣不像她們那麼大的個頭,不像她們那麼壯實。劉小樣是精緻的,小巧的。如果說模特兒是上帝加工的雕花傢具,那麼劉小樣則是人類精心打造的工藝品,具有欣賞和收藏的雙重價值。
劉小樣躺了許久,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原來,你真的是個壞人。”
不過,羅達慶是鎮定的。他先是一愣,然後做着很壞的樣子笑起來,是那種陰謀得逞之後的得意與頑皮。羅達慶說:“我沒說過我是好人。”
深圳是個好地方,它因劉小樣而更加美麗。十天的考察結束了,這是羅達慶對深圳的全部印象。離開深圳那天是上午的航班。李夢澤開車把他們送到機場。這些天,趙一光他們提供的投資項目推薦書他都看了,他確實有收購服裝廠的意向,答應適當的時候回去考察一下。羅達慶非常感激李夢澤的盛情款待,一再對李夢澤說:“歡迎你回來投資,我在瑤池為你接風。”李夢澤說:“到時候會給你添許多麻煩的。”羅達慶說:“麻煩是為了我們那裏的繁榮,多一些這樣的麻煩求之不得。”兩人握手話別。
劉小樣沒有趕來送他,也不能趕來送他。臨走的頭天晚上,劉小樣來跟他告別。因為身體的特殊情況,沒做其他事。劉小樣一直重複着一句話:“別忘我。”羅達慶將這句裝在了心裏,帶到飛機上作專題回味。
3.玫瑰花苑18號
羅達慶深圳之行給老婆孩子帶了不少東西回來,都是首飾和服裝之類。每次從外面回去,女兒羅燕妮就喜歡翻找父親的包,看看給她買了些什麼。客廳里的沙發上全擺着羅達慶帶回去的東西。羅燕妮找來找去都沒找到她最想要的鑽戒。羅燕妮說:“爸爸,鑽戒呢?”羅達慶煞有介事地說:“在包里呀,你好好找找。”羅燕妮左翻右翻,都沒翻到什麼鑽戒。羅達慶大吃一驚,一臉遺憾的表情,說:“壞了,那就是丟在什麼地方了。”羅燕妮看着父親,說:“你恐怕是沒買吧?”羅達慶說:“沒買?我怎麼會沒買?你問趙一光他們,我買的時候還是他們倆參謀的,五千多塊錢呢。”羅燕妮失望地說:“真是可惜了,替別人買了。”羅達慶說:“丟了就丟了,下次我再出去時,給你買一枚更好的。”妻子說:“我看你呀,什麼時候還要把自己丟了,”羅達慶說:“不就是枚戒指嘛。”
實際上,羅燕妮也不缺一枚戒指的。她在瑤池市電視台上班,是廣告部的工作人員。作為一家地市級電視台,其覆蓋率和發射功率都是很小的。小小一個地級市,就有有線台、教育台和市電視台三家電視台。市電視台是龍頭老大,但兄弟間競爭也非常激烈。加上地區經濟不發達,廣告業務的總量不大。電視台台長把羅燕妮放到廣告科,就是為了通過她父親的影響和關係去拉廣告客戶。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廣告部油水厚,除了可以搞些灰色收入外,不少投放廣告的客商都喜歡給廣告部送東西,送東西也成了打廣告的一種形式。就怕人家不要,要了就證明瞧得起你。任何新產品的問世,他們都是第一批試用者。所以一枚戒指,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僅是戒指,她也不少於十枚,她經常在一周之內換一次首飾,可就是沒有一枚樣式很好的鑽戒。比起其他工薪階層的女孩,羅燕妮活在天上。往往不知足的人,恰恰就是那些活在天上的人。
第二天上班,羅達慶就攜工業局長到市委去了。把這次考察情況向市委書記蘭之春做了彙報。彙報材料是趙一光在深圳時早就寫好了的,只需照本宣科地講一下就行了。當領導就有這個好處,你需要講什麼,怎麼講,自然有人為你準備。市政府辦公室集中了一批筆杆子,他們一個個都是神槍手,無論在任何地方走馬觀花看一眼,都能給你說出個一二三四來,這是他們長期練就的硬功夫。深圳之行,在幾家國有企業和私營企業看了看,趙一光就結合本地實際總結出了十多條經驗教訓和相關體會,而且對本市工業的發展提出了卓有見地的看法和意見。蘭之春聽了彙報,連連說好,並提出,要利用這次考察的有利時機,加大改革力度,力爭早日使本市國有企業走出困境。
回到瑤池后的羅達慶腦子裏多了一份挂念,這就是劉小樣。每當忙忙碌碌之後小憩下來,劉小樣就會飄然而至,來到他的眼前,朝他面若桃花一樣地笑着。於是,他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都會重新在他的腦海里演繹一遍。當初他只是回味,慢慢地,就變成了一種懷念、一種思情、一種帶着嚮往的追想。現在,他居然發現,這種模式化的機關生活太枯燥了,每天都在接受來自下屬的報告和奉承,他只需要點頭說是或不是。即使是在某一個會議上的長篇大論,也都能從中央或地方報刊上找到出處,毫無新意。人們對他的恭敬或討好都是慣性的,甚至是機械性的。請示彙報的事情一多,就更煩。有時靜靜地想,也覺得沒意思。沒當官時想當官,當了小官之後就想當大官。當來當去,並沒有當出什麼新的味道。可跟劉小樣在一起時就不一樣,那便真正有了做人的滋味。做人的滋味是男人和女人共同做出來的。
想念的過程是對想念本身的一種強化。越是壓抑自己不想,可越是想得厲害。想來想去,羅達慶發現了一個最實質性的問題:覺得自己愛上劉小樣了。他沒法控制自己的思緒。那天晚上在他的辦公室,他就給她打了一個小時零五分鐘的電話,直到把劉小樣的手機打得沒電為止。他的傾訴讓劉小樣很感動,劉小樣在電話的那一端嚶嚶地哭了。整整一夜,羅達慶都沒回家,就睡在他辦公室裏面的小床上。半夜女兒還給他送過一次夜宵。他的老婆孩子還有市政府的幹部職工,都知道他經常睡在這裏。這也成為他勤政敬業的一部分,也是他作為一個人民公僕的具體表現。有些時候,他老婆或女兒羅燕妮還給他送點心來吃,但從來沒人懷疑他有什麼作風問題,或者是跟老婆關係不好。大家都曉得他在男女私情上是個無比正派的人。睡在辦公室,除了可以靜靜地看書或思考問題之外,他確實有這個癖好。只是他把這個癖好以加班的形式出現,就增加了幾分英雄色彩。所以,各縣區的領導們都知道他是個工作狂。他以此保持着良好的口碑。
想到極點的時候,羅達慶終於做出了一個重大決策:把劉小樣叫回來。又是一個晚上,羅達慶打電話,讓她回來,別在深圳打工了。如果你不回來,我會想死你的。劉小樣說:“我回來怎麼辦?叫你養活?”羅達慶說:“你馬上回來,我給你找個工作,這樣我們就可以經常見面了。”劉小樣說:“現在我的工作也不錯的,比較安定。”羅達慶說:“你現在那是什麼工作?你一回來,我就可以讓你當上國家幹部。”劉小樣說:“當真?”羅達慶說:“難道我會跟你開玩笑嗎?難道我一個市長,連這點能耐都沒有?”劉小樣最終下定了決心,答應十天之內回來。
劉小樣從深圳回來那天,是一個細雨霏霏的傍晚。天空中飄浮着許多詩意,那是上帝專門為他們搭建的舞台佈景。根據羅達慶的意見,讓她住在一家並不顯眼的普通賓館。住下之後給他打了電話,羅達慶接到電話就直奔賓館。他讓司機把他送到離賓館不遠處就下車了。他對司機說有點事,不用來接他。司機是不便問也不能問首長有什麼事的。“不該知道的就不要知道,也不要問”這是他們的處事原則。然後羅達慶就打着傘進了賓館。賓館不大,主要是接待外地客人的,沒有人認識他。再說,雖然羅達慶是上電視頻率最高的人,可老百姓對本市電視台不感興趣,他們一般只收看中央電視台的節目,本市電視台灰濛濛的畫面他們幾乎不看,所以他們並不認識市長為何人。這也是羅達慶選擇普通賓館的原因,他就害怕別人認出來。當然,萬一認出來也無所謂,隨便撒個謊就掩飾過去了。羅達慶是有這個心理準備的。
好在一路暢通無阻,沒人跟他打招呼。
兩人在賓館親熱一陣之後,劉小樣給他點支煙,泡好茶,說:“你準備怎樣安排我?”
羅達慶說:“你別急,別急嘛,先住在這裏再說。”
劉小樣畢竟是山裡飛出的鳳凰,知道節儉,說:“那不行,這裏每天一百五十塊錢,一個月就幾千塊錢白白花出去了。你給我找個地方住吧。無論花誰的錢,都是沒有必要的。”
羅達慶說:“不行。我不能給你找地方,那樣會暴露目標的。”
劉小樣說:“那怎麼辦?”
羅達慶說:“既然我讓你回來,就有我的打算,總之我會把你的事安排好的。”
劉小樣就放心地笑了,說:“我知道你是個負責任的男人,否則,我就不會輕易回來了。”
羅達慶嘆息道:“假如我是個普通老百姓多好啊!也用不着這樣絞盡腦汁了。”
劉小樣說:“那你就把自己當成普通老百姓不就行了嗎?”
羅達慶使勁搖搖頭。他想了想,從身上掏出了一張信用卡,裏面有三十萬元存款。他讓劉小樣在玫瑰花苑買一套別墅。玫瑰花苑是去年剛剛開發的別墅小區,雖說名為別墅,房產價格卻低得要命,每平方米只有九百多元。由於這裏購買力低下,房屋造價也很低,即使九百多元,問津者也不多,人們戲稱為中國最廉價的別墅了。羅達慶讓她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房子買好,然後進行裝修。裝修還需要錢,到時候再說。
劉小樣把信用卡上的密碼記錄下來,好分次往外取款。令羅達慶感到奇怪的是,劉小樣不像他想像的那樣感動,她只是很平靜地問:“這房子以我的名義買,還是以你的名義買?”
羅達慶說:“當然以你的名義買,這是送你的見面禮。”
劉小樣說:“你覺得這樣合適嗎?這個禮物是不是太重了?”
羅達慶說:“我說合適就合適。”
沒有比這更乾脆地回答了。這話是武斷的,卻不由分說地表達了愛的深切和執著。劉小樣心花怒放,說了句扎紮實實的話:“就憑你這樣重情義,我把我這一輩子都給你也值得。”
羅達慶說:“那也不行。你有你的前程,你還要結婚、生孩子,我不是那種不顧別人利益的人。”
一句話就掏出了劉小樣的眼淚。她激動得哭了,兩眼淚水瑩瑩。並不是因為錢,而是羅達慶的話溫暖人心。劉小樣向來聽別的女孩說,沒多少男人是好東西。她們對男人除了咒罵便是悔恨,情深意長離她們很遙遠。現在,劉小樣就遇到了好東西,千真萬確的好東西。至少,她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是可以放心的。這世上經理多、老闆多、有錢人多,可市長還是不多的。傍上市長,就相當於背靠大樹,遍地陰涼。
劉小樣是個農村女孩,從小苦慣了,知道錢來之不易,更懂得儉樸節約。市郊民居的空房多,她以每月兩百元的價格租了一間四十平方米的房子,還購買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有了一個臨時小窩,把自己安置好了,再專心致志地實施買房計劃。劉小樣到玫瑰花苑進行了一番實地察看,從她和羅達慶今後相處的安全着想,選擇了第18號別墅。18號別墅位於花苑底部的縱深處,綠化較好,很幽靜,是個典型的鬧中取靜的地方,有較強的隱蔽性,適宜於有身份的情人們來往。但18號別墅因為它獨一無二的吉祥意義,要加收五千元號碼費。劉小樣請示羅達慶,表達了自己的想法。羅達慶當即就拍板定案了,連連說好。於是就這樣定了,並馬上進入裝修階段。羅達慶又送來了八萬元裝修費。
4.老情人幫助新情人
房子的事情確定下來,接下來便是工作問題了。這是羅達慶必須重點考慮的,涉及他們關係的穩定和長治久安的大問題。但在這個問題上他似乎用不着費太大的工夫,只需交給別人去辦就行了。顯然,一個純粹的農村女孩,要一步到位,安排到市裡做機關幹部,那是要做許多手腳的,包括文憑、戶口、個人檔案以及檔案袋中的個人履歷表,這都是一個攔路虎。那天中午,羅達慶給東風縣的葉沙打電話,讓她馬上來市裡一趟,有事找她。葉沙曾經跟羅達慶有過床上交往,之後的關係也過從甚密。從團縣委的一般幹部到縣政府副縣長,她的每一步提拔重用都與羅達慶是密不可分的。一夜的付出換取如此巨大的報酬,她也感恩不盡。當然,也不可否認她的個人能力足以勝任一官半職。可官場上的事是一言難盡的,有能力是一回事,能否讓你干與個人能力相稱的職位是另一回事。如果不是羅達慶的慧眼識珠,也許葉沙現在還是一般幹部,充其量也不過是團縣委書記。而要走到副縣長這步,那是難乎其難的。
葉沙接到電話的當天下午,就趕到了羅達慶辦公室。三十多歲的葉沙依然年輕,只是稍稍有點發胖。身子一胖,反而把她的風韻襯托得更加突出,更加動人。她畢竟跟羅達慶有那麼一層關係,所以她見了市長不像別的縣長見了市長那樣點頭哈腰,她多少還有些大大咧咧、漫不經心的樣子。羅達慶剛剛吃了晚飯從家裏趕到辦公室,天還沒完全黑下來。葉沙說:“我還沒吃飯呢。”羅達慶說:“我這裏有點心,你隨便吃點吧。”羅達慶就起身給她找點心,然後給她倒杯水放在前面。葉沙問:“市長親自打電話找我,什麼事?”
羅達慶說:“找你給我辦件事。”
葉沙說:“你身為市長,有什麼事能讓我辦的?”
羅達慶說:“市長有市長的難處,並非什麼事都好辦。我外地一個朋友的孩子,前年從省政法學校畢業,一直沒有找到一份好一點的工作,反而把一切檔案材料都弄丟了。前不久找到我,請我幫忙,我就只有找到你,給她補一份檔案。要我在瑤池市安排工作,就得把她當做本地人,就落戶在你們縣裏吧,你叫縣人事局的人辦,然後將檔案放在縣人事局。”
葉沙停止了吃東西,皺起了眉頭:“這可是要偽造檔案呀!”
羅達慶說:“怎麼能說偽造?是補建檔案。具體怎麼搞你想辦法,把事情辦成就行。”
聽羅達慶這樣講,葉沙是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了。君命不可違,如果不照辦,那後果也是顯而易見的。葉沙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多少是有些冒險的。但作為下級,她也不願放棄給市長效力的良好機會。無論是現在還是今後,她求他的事多着呢。她能否往上升遷,就在於羅達慶的一句話。在瑤池市,羅達慶是頂天立地的人物,一言九鼎,他一句話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在市委常委會上研究人事問題,尤其是在政府系列的幹部任免中,即使別人都同意,只要他不同意,那就通不過。因為沒人願意明目張胆地跟市長作對,他們寧可違心地順從以保護自我。如此一權衡,葉沙就爽快地答應下來。可她的答應也是有條件的。她像開玩笑一樣,說:“我給你辦成了,你拿什麼謝我?”
羅達慶明白這是她趁機敲他的政治竹杠,或者說叫政治敲詐。這個他不怕,就像農民手上出莊稼一樣,市長手上出官,出職位。他向葉沙招了招手,葉沙會意,坐到他身邊去了,挨得很近地看着他,一雙大眼睛傳達出一種咄咄逼人的氣息。羅達慶說:“叫你干常務副縣長怎麼樣?”
葉沙說:“不想。我不想再當副縣長了。想動一動,到市裡來。”
羅達慶說:“這要等待時機,各縣區的領導都想到市裡來,可市裏的位子是有限的。”
葉沙說:“我早就瞅准了一個位置:市財政局不是只有一個副局長嗎?那裏是虛位以待。”
羅達慶直截了當地說:“財政局副局長要業務幹部,一般都是從各科室提拔,首先要懂財政,你又不懂。”
葉沙不以為然:“又不是讓我去當會計師,只要在那個位置上一坐,自然就懂了。”
羅達慶說:“到時候再說吧。幹部問題不是我個人說了算。”
葉沙一把抓住了羅達慶的手,腦袋一下子歪到了他的懷裏,有些撒嬌地說:“你就答應我一回嘛。這麼多年來,我從未給你找過任何麻煩,沒給你提過任何要求,也算自覺了吧?”
羅達慶說:“可我對你也不錯呀!”
葉沙突然揚起頭,多情地看着他,說:“那現在咱們就算做一筆交易好不好?我給你辦件難辦的事,你也給我辦件難辦的事。”
羅達慶撫摸着她的臉,笑而不答。
5.李夢澤歸來
深圳之行后,趙一光經常跟李夢澤通電話,兩人的朋友關係更加緊密了,也無形之中協調了李夢澤與羅達慶之間的關係。在趙一光的一再邀請下,李夢澤決定來瑤池進行一次服裝廠項目考察。李夢澤在電話中對趙一光說:“我回來的事你跟羅達慶講一下,來了肯定要見見他的。”趙一光想到他們是同學關係,李夢澤回來考察屬於工作關係,如果這事讓李夢澤自己跟羅達慶說,就表現出了尊重他的意味,羅達慶就會很高興的,效果會更好。趙一光對李夢澤說:“你自己跟羅市長講,他會安排我接待你的。”果然,李夢澤就給羅達慶打了電話,羅達慶說:“歡迎歡迎啊!你是從東風縣出去的,現在是衣錦還鄉。我們就是希望你這樣的有識之士回來投資,報效家鄉。”
羅達慶放下電話,就來到了趙一光辦公室。他的辦公室跟趙一光辦公室在同一層樓上,是為了聯繫工作方便。羅達慶說:“剛才李夢澤打電話說,他要回來考察服裝廠項目,你負責接待一下。”趙一光說:“好。他沒說具體時間吧?”羅達慶說:“你問他一下吧,一定要接待好。出去十年的人了,要讓他看到家鄉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觀念和精神面貌上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一定要接待得好一點,你跟工業局和對外協作辦公室打個招呼,具體業務由他們辦。”
李夢澤從深圳回來那天,趙一光親自去機場迎接。晚上,安排在瑤池市最好的飯店為他接風,羅達慶也出席了。這些年來,瑤池市也接待了不少外地來的客商,除了外商,羅達慶是很少親自出面陪同的。可李夢澤回來就不一樣,一是李夢澤以前跟羅達慶的關係上有裂痕,羅達慶親自出面有利於修補這種裂痕;二是他跟趙一光是同學關係,趙一光作為市政府辦公室主任,是羅達慶最接近的下屬,羅達慶也不得不考慮用最高的規格親自接待。李夢澤西裝革履,衣冠楚楚,儼然一副富商的高貴模樣。而且不像別的富商那樣顯得俗氣,脖子上和手指上都披金掛銀。李夢澤不,他讓人一看就是一個富得有點品位的商人,並有一些儒雅氣質。
考察服裝廠是在趙一光和工業局長的陪同下進行的。李夢澤進服裝廠一看,就皺起了眉頭。設備不行,完全老化了。作為商人,他有自己的打算。如果說設備陳舊,他購買這個服裝廠就失去了意義。現代服裝本身沒有地域性,天南海北都可以生產西裝。如果購買舊的設備倒不如自己在深圳就地擴大生產規模。再加上這裏的技術力量不行,這就更讓他失望了。
可歪打正着的事情發生了。李夢澤看上了市工業局的下屬企業瑤池市飲料廠。這個飲料廠五年前投產,主要生產絞股藍瓶裝飲料,當初效益很好,近兩年來效益滑坡很大,連工人工資都發不出了。企業正在半死不活的關鍵時刻,一百多個工人面臨下崗的危險。李夢澤看上飲料廠的原因有四點:一是產品品質好,是本地最好的適銷對路產品之一,能夠經受其他飲料的市場衝擊;二是有一套完整的瓶裝生產線;三是有一批技術力量;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投資不多。他認真地分析過企業虧損的原因,主要是管理上的漏洞。
羅達慶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把廠子賣出去可以,但必須答應他兩個條件:一是沒有任何減免稅的優惠,二是必須使用原有工人,一個都不許下崗。以後招工,也必須使用當地人員,以確保就業率。在每年人大會上的《政府工作報告》中,羅達慶都把下崗職工的再就業問題作為政府的工作重點之一,而鞏固就業率就成了重中之重。以前時興政績工程,蓋兩幢房子修一條路都可以作為提拔的台階,由此造成了許多勞民傷財的事情發生。現在政府轉軌了,要向服務型政府靠攏,把工作重點放到了提高人民群眾生活水平上,為老百姓辦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上。所以,辦好飲料廠的事,不僅好向老百姓交代,也可以作為他去深圳考察的碩果之一。羅達慶算是煞費苦心了。李夢澤也很自然地同意了這兩個條件。
就這樣,經過一個多月的清產核算、資產評估和法律文書的履行,瑤池市飲料廠在一夜之間易主。為了穩定工人情緒,李夢澤首先拿出一筆錢來給工人們發放工資,先讓他們免去了衣食之憂。他在加大生產力度的同時,一方面進行內部整頓。
一直馬不停蹄地忙碌,健壯的李夢澤在瑤池瘦了一圈。他把這次瑤池之行叫做第二次創業。回到家鄉,又是老同學相對集中的地方,少不得跟過去的一些朋友們會會面。在他們這批同學中,混得最好的當數政界人物趙一光了,市政府辦公室主任,正處級。再就是下海經商的李夢澤。他算是最有錢的人。可他也算是最苦的人,為了混出一個人模狗樣來,都三十七八歲了,婚姻大事一直沒有着落。同學們的小孩都上學了,最小的也上幼兒園了,李夢澤還是一枝獨秀,形影相弔。趙一光老婆做得一手好菜,便經常把李夢澤叫到家裏去吃吃喝喝,有時也把羅達慶叫去坐坐。
有一天,趙一光和李夢澤兩人在一起時,趙一光問李夢澤:“你給我說句實話,你到底恨不恨羅達慶?”
面對趙一光的突然提問,李夢澤一時摸不着頭腦。因為這畢竟是他們之間最敏感的問題。想了許久,才說:“以前我確實恨他,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我當時是辭職,他可以批,也可以不批。像我這種情況的幹部也不下五十人,他憑啥就把我黨籍和公職開除了?不過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不恨他了,反而對他產生了好感。”
趙一光說:“一點都不恨他了?”
李夢澤說:“一點都不恨他了。人嘛,總要想到人家的好處。”
趙一光說:“你為啥還不結婚?”
李夢澤說:“我一個人,跟誰結婚?你要是有認識的好女孩,可以給我介紹一個。”
趙一光說:“有一個女孩倒是可以。她擇偶要求高,似乎在本市很難找到合適的對象。我覺得你們之間倒是合適,不知是否有這個緣分。”
李夢澤問是誰。
趙一光神秘地說:“羅燕妮,羅達慶的女兒,在市電視台工作。”
李夢澤不假思索地否定道:“不行不行。羅達慶的女兒——我會有心理障礙的。”
見他這一說,趙一光就不好再說了。談話到此為止。
第二天,趙一光就打來電話,說羅達慶要請他吃飯,是為了答謝在深圳期間李夢澤對他們的款待,必須去。如果拒絕,就意味着不敬。不一會兒,羅達慶就親自打電話來了,說是為了表達他的一點意思,請他到家裏吃頓便飯。羅達慶說:“下午五點,我讓司機開車來接你,趙一光也要來陪你的。”
李夢澤是個性情中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既然到瑤池來投資,平衡各方面關係是重要的。他不想沾羅達慶的光,但也不能把關係搞僵。所以對於羅市長的邀請,他還是高興的。他說:“羅市長,你簡直太客氣了,用不着來接我,到時候我自己過去就是。”
說是自己去,李夢澤也不知道羅達慶住在什麼地方。到下午下班時,趙一光開着市政府的車來飲料廠接他了。趙一光特意說明是羅市長讓他來接的,李夢澤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了。說實話,李夢澤心裏對羅達慶的成見依舊。在南下潮的日子裏,全國各地都有機關幹部跑深圳,他們或是停薪留職,或是暫時請假,在瑤池也是各縣都有,為什麼羅達慶偏偏要開除他的黨籍和公職?難道就因為他當時是縣工業局副局長?政策面前人人平等,這也是無法自圓其說的。正因為開除了他的黨籍和公職,所以才導致了他至今無法落戶深圳。在深圳特區,像他這樣奮戰十年還沒弄到一個深圳戶口的大學本科畢業生是不多的。因為深圳也不願意收留一個被開除了黨籍和公職的人。這成為他當今最大的一個心病,也是他最痛恨羅達慶的地方。從這個意義上講,羅達慶是害人匪淺。這次,李夢澤之所以要下定決心把飲料廠收購下來,就是想讓羅達慶看看,被你開除黨籍和公職的人現在是什麼樣子,有何種能耐,就是要在你眼皮底下干出一番事業來。但是,面對羅達慶的真誠邀請,李夢澤反而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狹隘了。人家好歹是一市之長,能夠不計前嫌地跟你相處,已經算不錯了,他李夢澤也沒有擺譜的必要。
羅達慶家裏請客是比較方便的。其實並非他老婆做飯,女兒羅燕妮也無須動手,而是把市政府機關食堂的兩個一級廚師叫去就行了。每回請客都是這樣的,家裏只需花點酒菜錢。李夢澤琢磨着,羅達慶之所以請他到家裏,吃飯是其次,主要是一番善意,為了拉近感情,增進了解。如果不是出於真誠,那麼就是做做過場,僅僅只是意思意思。玩一點官場的雕蟲小技。李夢澤想好了,只要不是鴻門宴,他就敢吃。
吃飯的時候,不知是出於故意還是巧合,李夢澤跟羅燕妮成為鄰座。本來,席上的位置安排是李夢澤跟羅達慶坐到一起的,可李夢澤推讓趙一光坐上去,說你們當領導的應當挨着坐才對。相鄰的還有工業局局長來興緻。羅達慶見李夢澤不跟他坐到一起,覺得也有道理,說:“我們面對面地坐着好說話。”如此推來推去,李夢澤就坐到了羅燕妮旁邊。
因為趙一光曾經介紹過羅燕妮,所以一進門,李夢澤就在留意她。這位市長的千金小姐長得不是很漂亮,但氣質不錯,看上去很高雅,也夾雜着幾分傲氣。值得稱道的是她的身材,顯得苗條而豐滿。入座后,趙一光向羅燕妮介紹了李夢澤,羅燕妮輕輕嗯了一聲,李夢澤就從她眼皮底下掃過去了,隨後就昂首闊步走到自己的房間去了。這位二十四歲的傲慢女孩對李夢澤的到來視而不見,使李夢澤多少有點尷尬,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繃緊了。
也許是家裏很少請客的緣故,倒是她的媽媽很留意這位年輕的客人。她不說話,但眼睛很管事。
趙一光始終是一臉微笑,他總是喜歡用熱情洋溢的話來調節氣氛,不斷地慫恿他們碰杯。羅達慶似乎更關心正事,說:“夢澤,這次收購,你滿意嗎?”
“還可以吧。”李夢澤說著,表現出一副非常開心的樣子,端起酒杯,說:“為了咱們這次合作的成功,我敬你一杯。”
羅達慶說:“不說敬,我們碰了。我最大的希望是你能為我市多繳些稅,多安排一些工人進去,你自己也多賺錢。”
喝了酒,李夢澤說:“我爭取在兩年之內,增加一百名就業人員。實際上,現在如果開足馬力生產,現有工人是不夠的。飲料廠是個典型的勞動力密集型企業。”
羅達慶說:“好,不說一百,哪怕你再增加五十個就業崗位,我就謝天謝地了。”
李夢澤說:“我馬上就要招收二十個人進來,現在有的崗位已經是人手不夠了。”
羅達慶笑道:“到底是私營企業,放得開。你出手不凡,一定會有大動作的。”
李夢澤說:“沒有什麼大動作,主要是內部整頓,要讓它逐步走上正軌。再就是,增加廣告投入。我現在正在選擇合適的媒體。”
羅燕妮看了看李夢澤,說:“李總,你可以在我們電視台投放廣告呀!我們是策劃、播出一條龍,價格上可以優惠。”
這是羅燕妮第一次跟李夢澤主動說話。李夢澤說:“好,到時候要麻煩你的。不過,我的廣告得由我親自審定。”
羅燕妮淡淡一笑,說:“那當然,直到你滿意為止。”
吃飯在友好的氣氛中結束后,各自歸家。趙一光開車送李夢澤回公司。他問李夢澤羅燕妮怎麼樣。李夢澤說一般,長得太通俗了,滿街都她那樣的。趙一光說,其實羅燕妮很討人喜歡的,你接觸一下就知道了。李夢澤說你別太積極了,即使我娶了她做老婆,你也沾不上邊。趙一光罵了一句,媽的,我給你說正經事呢,絕不是玩笑。
李夢澤與羅燕妮的第二次見面是在幾天之後的一個上午。那天,他帶着自己的廣告創意來到市電視台廣告部,接待他的便是羅燕妮。羅燕妮不像在她家裏那樣冷冰冰的,而是顯出了十足的職業熱情。羅燕妮帶着他在整個電視台的各個部門看了看,使李夢澤大感意外的是,這個電視台太差了,幾乎全是一些淘汰設備,有兩台較好的攝像機放在新聞部和廣告部。嚴格地講,除了日常新聞,自身沒有製作廣告和其他節目的能力。他們的大部分節目都是轉播中央台和省電視台的節目,再就是錄製各地衛星電視台的節目,然後拿來播放。每天都在從事着十分專業的侵權活動。看畢,兩人回到廣告部,羅燕妮問:“李總,怎麼樣?”
李夢澤點支煙,苦笑了一下,說:“恕我直言,不怎麼樣。”
羅燕妮臉色一沉,本來希望得到好評的,他卻一句話把她的熱情砸得稀爛了。她說:“你的意思是,不在我們台里製作了?”
李夢澤說:“在你們現在的條件下,肯定是不具備製作條件的。但我們可以委託你們去深圳的廣告公司製作。”
羅燕妮見他這麼一說,臉色才由陰變晴。笑着說:“這也行啊!”
李夢澤說:“其實我對這個飲料廣告的製作要求並不高,只要能達到省級電視台播出水準就行了。不用名模特兒,也不用膠片拍攝。我指定一家廣告公司,你去辦就行了,他們會按照我的意圖製作的。”
羅燕妮很高興,她還沒到深圳去過,正好趁機出去玩一趟。當即,她就把台長和廣告部主任叫來,這事就塵埃落定了,並簽訂了廣告委託製作和播出合同。
6.李夢澤的復仇意識
幾天後,羅燕妮就帶着李夢澤的廣告創意和寫給某廣告公司總裁的有關信件去了深圳。此前,李夢澤給他在深圳的服裝公司打了電話,說瑤池電視台的羅燕妮小姐來深圳製作廣告,一定要好好接待,專人陪同,全部費用由服裝廠開支。老總的話就是命令,接到電話后,公司迅速派人到機場去接羅燕妮。
下了飛機的羅燕妮怎麼也沒想到,會有人早早地在機場出口處等待她了。而有關接待的具體事宜包括賓館房間都已安排就緒。這是她出乎意料的高規格禮遇。平時,她在瑤池市可以藐視萬物,傲視群雄,一上飛機,她就成了孤家寡人,誰認識你是市長的女兒?誰會理睬你?正在她謀划著下飛機后的去處時,只見出口處有人舉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接瑤池市電視台的羅燕妮小姐”。她頓時眼睛一亮,百感交集。之後,便是一系列殷勤的款待。
晚上,羅燕妮特意從深圳給李夢澤打了電話,說了受到盛情款待的事。她問李夢澤:“是你專門安排的吧?”李夢澤平淡地說:“我打過招呼。”羅燕妮說:“真是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的安排,我初到深圳,還找不着北呢。”李夢澤可以從電話中感受到她熱切的氣息,說:“不必客氣,誰讓我跟你爸爸是朋友呢?”羅燕妮說:“你是他的下級,不是朋友。”李夢澤說:“可我早就不是他的下級了。你在深圳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羅燕妮說:“這就已經讓我不好意思了,我還能提什麼要求?”
六天後,廣告製作完成。羅燕妮又打來電話,讓李夢澤親自過目,不妥之處好及時修改,李夢澤只好飛回深圳一趟。他先回服裝廠處理有關經營上的事情。主帥不在,容易腐敗。他召集管理人員開了一個會,交代好下一步的任務,然後就匆匆來到羅燕妮下榻的賓館。羅燕妮早就在賓館等他了,結果等了好幾個小時才來。一進門,羅燕妮就訴苦:“你知道嗎,我等你等得好苦,什麼地方都不敢去,連飯也沒吃。”
李夢澤連連說:“對不起,我來遲了,趕到公司開了個會。”
羅燕妮說:“你也真夠忙的,兩頭都得兼顧。”
李夢澤說:“就是啊。怕的就是顧此失彼,結果還是顧此失彼了,讓你生氣了不是?”
李夢澤坐下來,羅燕妮連忙給他沏茶。他看得出來,羅燕妮經過了一番精心的修飾,嘴唇眉毛都是描過的。坐到一起,他就想起了那天趙一光說的話。從內心裏講,他沒把這話當回事。他相信自己不會跟羅達慶的女兒有什麼關係。至於這次他安排公司人員要接待好羅燕妮,完全是出於禮節和面子。李夢澤是個十分注重面子的人,商場上闖蕩了這麼多年,體面和誠信是他最看重的兩個方面。但眼下,羅燕妮坐在他對面,他就忍不住要細細觀察她。這個小他十多歲的女孩顯得有些矜持,對李夢澤直來直去的目光躲閃着,像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村姑。她起身把茶水端到李夢澤面前,恭敬地說:“李總,你喝水。”
李夢澤接過茶杯,咕咕地喝了幾口。說:“在深圳玩得怎麼樣?”
羅燕妮嫣然一笑,說:“每天都有人陪我出去玩,很開心的。深圳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謝謝你安排得這麼周到。”
李夢澤說:“這是應該的。”
羅燕妮又說:“李總,你不回家看看?”
李夢澤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便反問道:“家?什麼家?”
羅燕妮說:“你自己的家呀!”
李夢澤說:“不好意思,我走到哪裏,家就在哪裏。老家在瑤池東風縣。”
羅燕妮說:“你到深圳這麼多年了,怎麼會沒有家?”
李夢澤說:“我覺得這樣很好,天馬行空,獨往獨來。”
羅燕妮說:“做男人就是這樣的。做女人就不行,女人到了一定年齡不嫁人,心裏就急了。還是做男人好。”
李夢澤說:“可是做男人很苦,錢都是在為女人而賺。”
羅燕妮很快恢復了她原有的神態,說話也大方起來。她說:“那就是說,雖說你沒結婚,但女人還是有的。好多男人都是這樣。”
李夢澤說:“說絕對沒有肯定不可信,臨時有過。”
羅燕妮有種探密的心態,說:“試婚?”
李夢澤說:“就算是吧!試也試不出個結果來。算了,乾脆不試了。”
羅燕妮睜大眼睛看着他直樂。她說:“別看平時你們衣冠楚楚,裝成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觀念是放得很開的是吧。骨子裏很壞。”
李夢澤說:“什麼叫骨子裏很壞?什麼叫正人君子?”
羅燕妮笑起來:“就是你們這些老闆呀!”
“原來你們對商人的印象這樣惡劣。”李夢澤說,“你不是沒吃飯嗎?我們吃飯去吧。”
兩人走出來,羅燕妮關門時說:“我請你吃飯吧。”
李夢澤說:“你來深圳,應當是我請你才對,怎麼成你請我了?”
羅燕妮很有誠意地說:“我這麼等你,就是等你來了,我們好一塊兒吃飯。”
李夢澤對羅燕妮談不上好感,也談不上印象不好。但可以從羅燕妮的聊天中看出,她至少把李夢澤當成熟人或半個朋友看了,一掃昔日鶴立雞群的高傲模樣。羅燕妮話多,總是在不斷地說話,不斷地向李夢澤提出問題。李夢澤從談話中了解到,她從某中等商業學校畢業后就分配到了電視台。李夢澤心裏對她所說的商業學校都持懷疑態度。可以猜測,她沒讀過多少書,養尊處優的生活把她嬌慣壞了。在深圳這裏,別人讀完本科、研究生,即使專業對口,也很難到電視台工作。商校、農校等中專畢業生沒有工作的比比皆是。可市長的女兒竟能分配到電視台這種油水很厚的熱門單位,這就是權力的作用。眾多人才專業不對口,從很大程度上又刺激了人才的大量外流。你沒有權力,沒有關係,就只好往外跑,自謀生路去。多少年前如此,現在還是如此。當年李夢澤之所以拚命往深圳跑,就是看到這種不良風氣。他疾惡如仇的性格決定了他的反叛精神。而現在,當他聽說羅燕妮是中專學校畢業生時,對羅達慶的認識也就更加深入了。
李夢澤問羅燕妮:“假如你是一個農民的女兒,也是一個商校畢業生,你會到電視台工作嗎?”
羅燕妮說:“這是命。問題在於我不是農民的女兒,我有到電視台工作的條件,所以你的假設是不成立的。”
李夢澤說:“你為你有一個市長父親而自豪?”
羅燕妮說:“那倒不是。可我也用不着為市長父親而自卑吧!”
李夢澤突然有些看不起她了,一個靠父親的職權去端國家鐵飯碗的人,沒幾個是能成大器的,即使端上了金飯碗也不算本事。這麼一想,李夢澤吃飯也沒了心思,就一直在桌上抽煙。羅燕妮端着張裕白蘭地,不斷地要跟他碰杯。他一點喝酒的慾望都沒有了,可他又不能直接地拒絕,只得做做樣子喝一點。兩人點了十個菜,沒怎麼吃,就匆匆離桌了。天已黑下來,李夢澤說要趕到廣告公司去看絞股藍飲料的廣告片。
廣告片的製作基本上符合他的思路,但三維動畫要略做改動。李夢澤一向追求那種動感十足的廣告效果,希望一下子把所有觀眾的目光抓住。根據他的要求,廣告公司的工作人員準備着挑燈夜戰,李夢澤和羅燕妮就坐在旁邊觀看。這時,趙一光給李夢澤打來了電話,他對李夢澤說:“今天你跟羅燕妮有了單獨接觸的機會,可以了解了解她,其實她還是不錯的。”李夢澤拿着手機走到另一個房間,說:“你怎麼這樣關心這事呀?”趙一光說:“我是看你還不成家,我着急。”李夢澤說:“你怎麼知道她不錯?”趙一光說:“人是看得出來的嘛!現在的女孩,像她那樣守規矩的不多。”李夢澤說:“她當然必須守規矩,父親是市長,她不可能像別的女孩那樣胡來,玷污門風。”趙一光積極鼓動他說:“你要覺得她還可以的話,就趁機發起攻勢。”李夢澤笑笑,說:“好,有情況我就向你報告。”
回到製作室,羅燕妮問:“是趙一光打來的?”李夢澤說:“是。”羅燕妮說:“你們倆關係不錯呀!”李夢澤說:“同學嘛。”羅燕妮說:“跟同性戀似的。”李夢澤說:“他在電話中說到你了,讓我好好關照你。”羅燕妮說:“他真是這樣說了嗎?他說這話什麼意思?”李夢澤說:“怕我怠慢了你。”羅燕妮笑起來,說:“他是我爸爸最忠誠的部下。”
這天晚上一直忙到凌晨兩點多,走出廣告公司,羅燕妮說她有些餓了,想吃點東西,李夢澤就只好陪她去吃夜宵。羅燕妮酒量不俗,兩人喝了幾瓶啤酒。吃飽喝足,已是三點多了,李夢澤準備把羅燕妮送回賓館,然後自己回公司休息。
踏着迷人的夜色,兩人步行往賓館去。羅燕妮臉上紅撲撲的,光彩照人,精神很好,走起路來意氣風發,高跟鞋發出咚咚的叩擊聲,特別清脆。羅燕妮仰頭看看天色,說:“看到人家廣告公司的製作設備,比起我們一個市級電視台強多了,這就是差別。”
李夢澤有意要打消她那種高傲的囂張氣焰,說:“有這種感覺就好。就是要出來看看,否則,本來是蹲在水井裏,還以為是坐在宇宙的中心。”
羅燕妮側目而視:“你是說我?”
李夢澤一笑,說:“不是說你,我怎麼敢說你,是說所有人。個人如此,國家也是如此。比如我們國家,改革開放以前,總是說我們幅員遼闊、物產豐富,一出國門,看看西方發達國家,才知道我們落後了幾十年。”
羅燕妮說:“要像你這樣出來闖蕩多好,可我又沒你這種本事。”
李夢澤說:“我也沒什麼本事,只是政策給我們提供了機遇而已。”
兩人說著話,便到了賓館。走在前面的羅燕妮打開房間,李夢澤站在門口,說:“小羅,我就不進去了,回公司休息去。”
羅燕妮吃驚地說:“你既然不進來坐坐,你來幹什麼?”
李夢澤說:“我送你回來呀!現在已安全到達,我的任務就完成了。外面複雜,你要是在深圳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向你爸爸交代?”
站在裏面的羅燕妮一笑,說:“你是個很負責任的男人,進來坐一會兒吧,反正來了。”
李夢澤就進去了,坐在外面的客廳里。羅燕妮沖一杯飲料給他。李夢澤看看手錶,三點半了。睏倦中的李夢澤有點坐立不安,說:“我還是回去吧!再坐,就坐到明天了。”羅燕妮說:“其實已經到明天了。”李夢澤說:“要不然我去登記一個房間算了,免得再跑。”羅燕妮說:“你真是有錢呀,家在深圳還要登記五星級賓館,你是在揮霍。”李夢澤說:“我總得睡覺呀!”羅燕妮看看房間,說:“這麼大個房子,你就不能委屈一下?”李夢澤見她這樣說,進去看了看,說:“睡的地方倒是有,不方便吧,”羅燕妮陰了臉,說:“虧你還是深圳人,封建!”李夢澤說:“那我就不封建吧。”
羅燕妮瞪了他一眼就到浴室洗澡去了。她一出來,李夢澤也進去洗了個澡。兩人不說話,誰也不看誰,屋子裏開始瀰漫著一種嚴肅而緊張的氣息。羅燕妮把外面的門關好,把客廳里的燈關掉,來到卧室,然後把卧室的大燈也關了,自己往床上一躺,自言自語地說:“睡覺。”李夢澤就躺到了她對面的床鋪上,一副很安詳的睡眠姿態。羅燕妮說:“睡好了嗎?我把燈全關了。”李夢澤沒有回答,羅燕妮像一位掌管光明的天使,伸手就把床頭燈關了,屋裏迅速進入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對於現代化的大都市來說,可能是一種稀有資源。天下地上全是亮的,只有在這種十分密閉的私密空間裏,才可能有這種局部的黑暗出現。身體非常疲憊的李夢澤一心一意要睡覺,要是平常,他倒下去就會睡到天亮。因為勞累,他的睡眠精神算得上死心塌地,可現在他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睡意不翼而飛。越是想睡,越是清醒。他總是想到一米開外的地方有個年輕的女孩睡着。為了使對方能睡好,他連身子都不敢動,他怕發出響聲。於是他就強迫自己把眼睛閉着。大約半個小時過去了,他還毫無睡意。屋子裏空前的靜謐放大了他的心跳,彷彿胸部放了一個鬧鐘。
就在李夢澤萬般無奈的時候,他聽見對面床上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緊接着便是翻身的聲音。他猜想羅燕妮也沒有睡着。為了使她儘早入睡,也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心靜如水,他裝出了一副睡得很香的樣子,煞有介事地打起呼嚕,那呼嚕似乎在說:你看我睡得多香啊!
可對面床上傳來了嘻嘻的笑聲,羅燕妮撲哧一笑,說:“別裝了,你也沒睡着。”
李夢澤儼然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說:“是你把我吵醒的。你笑什麼?”
羅燕妮說:“沒笑什麼,我看你還挺君子的。”
問題就出在這句話上。如果不說這話,那就真君子了。羅燕妮這句話徹底刺激了李夢澤,讓他感覺羅燕妮是在有意挑釁。他彷彿聽見了她父親羅達慶所說的“開除你”一樣的語法結構,一樣的惡毒語氣,但卻是不一樣的效果。李夢澤也不管滿嘴煙味了,抱着她拚命地親吻。羅燕妮迅速張牙舞爪地活躍起來,兩個身體的迅速重合充滿了現代性。高效,快捷,瘋狂,愛不愛以後再說。
床上的羅燕妮不像大家閨秀,更不像市長家的千金,而像一個擅長此道的業務能手。她靈活機動的做派,遠遠超出了李夢澤最初的期望值,這很符合他的個人口味。李夢澤是個在商場中摔打的人,也是一個在情場上摔打的人。對於男女之間這點事情,他看得不是太重,也不是不看重,但是他看透了,就這麼回事。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商業世界,他屬於既不拘謹,也不放蕩的那一類,他處於中間狀態。談商業,談人生,談社會,他可以頭頭是道。他高尚的時候,會讓人以為他真是個謙謙君子,甚至是個馬列主義者。談女人,談愛情,他照樣頭頭是道,會讓人以為他是個情場豪傑或紈絝子弟。而現在,當他在羅燕妮身上作威作福時,他的快樂早就超出了床笫之歡,趣味帶上了復仇的性質,性愛都變得非常尖銳了。羅達慶——這個曾經開除了他的黨籍和公職的仇敵,想不到有今天,這就是你濫用職權的後果。當羅燕妮在他身下百般叫喚時,他就這麼想着,就加大了力度。每一次使勁,就覺得是對羅達慶的一次報復,就覺得打了羅達慶一記耳光。他把復仇的快感與做愛的快感天才地結合在一起了。
兩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天。直到第二天下午起床時,李夢澤才打開手機。手機一開,就接到飲料公司打來的電話,說廠里人手嚴重不足,有的工人因為加班加點都累倒了,讓他務必在兩天內趕回瑤池市,商量招聘工人的事情。李夢澤放下手機,一把將睡在床上的羅燕妮抱下來,說:“餓死了,我們吃飯去吧,順便把飛機票訂了,明天回去。”
7.劉小樣成法官了
羅達慶只知道羅燕妮到深圳為李夢澤的飲料公司製作絞股藍廣告片,卻並不知道李夢澤也要去深圳。那些天,羅達慶正忙碌着自己小情人的事情,經過大情人葉沙的不懈努力和艱苦勞動,已經把小情人的檔案資料編造好了,好到了天衣無縫的程度。這份檔案就像天外來客一樣,憑空而降,然後正式進入東風縣人事局的人事檔案櫃。現在這份檔案已經調到瑤池市人事局,並轉到瑤池市中級人民法院人事處。法院將以調入幹部的正當渠道,將劉小樣調進來。服裝一穿,一個年輕漂亮的新法官就這樣誕生了。
因為是市長安排進來的人,法院也不敢得罪。在現有崗位上早已人滿為患,實在沒有位子,無奈之下,就把她安排到辦公室做打字員。好在劉小樣學過電腦,雖說不熟練打字,可學起來也快,也很認真。她知道這個飯碗來之不易。當然,更重要的是,她對法官這個職業太感興趣了。那麼威嚴,那麼神聖,那麼不可侵犯。
劉小樣上班的第十天後,羅達慶到玫瑰花苑去看她。這是他第一次踏進入住后的18號別墅。他是從花苑後門進去的,後面有一道小門,進去一拐彎就到了18號,用不着擔心有人看見市長進去了。門房的值班人員是很少看電視的,看電視也是那些娛樂節目,一有領導出現馬上更換頻道,這給了羅達慶以可乘之機。羅達慶一進去,就把門關緊了。劉小樣穿着一身法官服,正襟危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一臉嚴肅地說:“羅達慶,請你安靜點,不得藐視法庭。現在原告已經陳述完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講的?”
羅達慶一看她模仿審判長的樣子,心裏一沉,好像有點不吉的兆頭,馬上生氣了,說:“你在搞啥名堂?”
劉小樣是小孩脾氣,本來是想跟他鬧著玩兒,沒想到他真生氣了。牛高馬大的羅達慶生氣起來真有些威嚴,令她害怕。這麼長時間以來,劉小樣從未惹他生氣過。今天想過過法官的癮,卻遭受了白眼。劉小樣受不了,坐在那裏嗚嗚地哭了起來。羅達慶沒法,只得走上前去勸她別哭。勸了許久,劉小樣才淚眼盈盈地抬起頭,說:“你怎麼這麼凶?”
羅達慶說:“我不喜歡開這樣的玩笑,開這個玩笑我不舒服。”
劉小樣說:“那你就給我說呀,你凶什麼?”
羅達慶彎下腰去,低頭給她擦拭淚水,說:“好好好,別哭了,是我不對,不該凶你。”
劉小樣站起來,雙手勾住他的脖子,說:“都上班十天了,怎麼今天才來看我?”
看着她那幼稚的娃娃臉,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說:“我要給你頒佈幾條紀律,你給我聽着。”劉小樣閉着眼,說:“你說。”羅達慶看着平躺着的劉小樣,說:“第一,房間不允許任何人進來。第二,不許對任何人講你跟我的關係。第三,關於房子的事和你工作的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劉小樣還是閉着眼,說:“你都說過幾次了。”羅達慶說:“我擔心,怕你不懂事,所以必須反覆強調。”劉小樣忽然睜開眼睛,說:“你做工作也是這樣吧?”羅達慶說:“干工作用不着這樣,那些縣長都怕我,不好好乾,烏紗帽就危險了。世界上最難對付的,就是沒有烏紗帽的人,他們可以什麼都不怕,比如你。”劉小樣笑起來,看着他那憂心忡忡的樣子,覺得好玩,便故意大聲說:“我就不聽,我要對滿世界說,羅市長是我情人。”羅達慶臉色一陰,眉毛豎起來,身子也不動了,說:“你要真那樣,我可以把你殺了。”他還打了個殺人的手勢。劉小樣天生膽小,家裏殺年豬都不敢看的,一聽到殺字就會產生生理反應。她驚恐地說:“你真的下得了手?”羅達慶說:“真的。”劉小樣摸着他的身子,討好他說:“我逗你玩兒的,我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羅達慶便轉怒為喜了,說:“這就好。跟我在一起,你會慢慢變得成熟的。”
從劉小樣那裏出來,羅達慶有虛脫的感覺。踏着厚重的夜色,羅達慶來到了馬路上。戴上一副黑色眼鏡,多少起到一些偽裝的效果。這很有必要,因為他必須打的回家。他坐在的士的客座上,自始至終都低着頭。下車時,他扔了二十元錢就走了。該找他十塊的,他沒要,他不想讓司機正面看他。回到家裏,女兒羅燕妮也剛剛從深圳回來,她是在李夢澤的飲料公司耽誤了幾個小時才回家的。
羅達慶問女兒:“深圳怎麼樣?”
羅燕妮說:“不錯。本來,這次我的費用是該電視台出的,結果李夢澤出了。”
羅達慶眼睛一愣,說:“他給你錢了?”
羅燕妮說:“不是他給我錢了,是他們服裝公司出的,他還安排人專門陪我玩,少說也有兩三萬塊錢吧!”
“他那服裝公司不小,花這點不算什麼。”羅達慶心想,李夢澤這小子賊精,為了拉近與市長的關係,就在市長女兒身上花錢。不過他並不反對這樣做,這種情況他見得多了,多了就成了習慣,他沒有考慮李夢澤到還有別的企圖。羅達慶說:“這段時間,李夢澤也夠忙的。”
羅燕妮說:“就是。到深圳審廣告片,下了飛機就到公司開會去了。”
羅達慶追問道:“他也回深圳了?”
羅燕妮說:“廣告製作好了之後他才去的,今天我們一塊兒回來的。”
羅達慶說:“是個幹事的人,風風火火的。”
羅燕妮似乎對談論李夢澤很感興趣,說:“他口口聲聲說你倆是朋友,我說他是你下級,他不承認。”
羅達慶說:“他說我們是朋友了?”
羅燕妮說:“嗯。”
羅達慶笑笑,說:“朋友就朋友吧!”
羅達慶累了,進卧室休息去了。羅燕妮也累了,也要休息。換下來一堆臟衣服讓媽媽洗。然後來到自己房間,偷偷給李夢澤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要睡了,叫李夢澤也早點睡。李夢澤說,他還有些事情。他說我真羨慕你,回家就可以睡覺。我不行,事多。羅燕妮就甜甜地一笑,說親你一下,就把電話掛斷了。羅燕妮想,目前跟李夢澤的關係是不能讓父親知道的。至於什麼時候讓父母知道,那是以後的事。自己還小,才二十四歲,二十四歲是一個有充分選擇餘地的年齡,世界上的男人可以由她們任意挑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