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遍地謊言
1
已經是漫山紅遍的金秋季節,可張小敏怎麼也沒找到秋風醉人的奇妙感覺。他覺得這種感覺本來就是詩人筆下的產物,只有詩人才會在泥土和空氣中發現那些色彩和香味。可這些都是季節的衍生物,它們在張小敏眼中是極其尋常的,它們沒有威望,沒有級別,沒有職稱,不可以指手畫腳,也不可以請示彙報。僅有的,就是詩人們的想像。他不關注這種浪漫主義的秋天。
張小敏關注的是:怎樣才能在這次北安市教育局副局長的公開招聘中金榜題名,讓秋天真正成為他人生的收穫季節,使他能夠帶着權力與理想滿載而歸。
張小敏的身邊收藏着一份幾天前的《北安日報》,上面發表了北安市教育局關於公開競聘副局長的啟事。平時張小敏是從不看這種市級小報的,他覺得這種報紙級別太低,素質太差,從總編到記者都是一夥混世魔王。編輯發不發誰的稿子,就要看作者是否給他們送禮,文學女青年是否願意和他們上床。所以,張小敏看不起這份報紙,更看不起辦報的人。但這天的《北安日報》不一樣,上面的招聘啟事,給眾多企圖改變個人命運的有識之士的政治理想繪製了一張藍圖。誰能揭榜,就是誰的本事大。
張小敏是縣文化文物局局長。本來,單位報紙從來就沒有收齊過,任何人都是可以理直氣壯大大方方地拿走的。同事們通常用它包食品,包香煙,或者是擦拭污水。報紙幾乎可以替代一切可以包裝、擦拭或鋪墊的東西。可張小敏看到啟事後,卻悄悄地摺疊起來,謹小慎微地放在了包里。一回家,就首先打開報紙仔細看了多遍。妻子夏春華幾次催他吃飯,他都充耳不聞。夏春華從餐廳走過來,擰了擰他的耳朵,說:“官不大,架子卻不小了嘛!”
張小敏把報紙拍了拍,向妻子翻了一下白眼:“我這不是在關注天下大事嘛!”
局長就是天天關注天下大事的人,特別是文化局長。妻子一撇嘴,沒在意他關注的什麼大事,轉身到餐廳了,張小敏也尾隨而去。平時張小敏是很少在家喝酒的,但這天例外。他讓老婆從廚房裏取出一瓶茅台,硬是要與老婆喝兩杯。夏春華是滴酒不沾的人,很驚訝地說:“今天怎麼有這個興緻了?”
張小敏說:“高興。”
夏春華說:“為了你的高興,我陪你喝一杯。”
妻子第一口酒就嗆住了,咳了半天才緩過氣來。酒好像粘貼在嗓子眼裏滯留了,怎麼也驅之不去。張小敏有點歉意地看了看妻子帶着淚花的眼睛,說:“真不應該讓你喝酒,弄成這樣了!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酒是加工的水嘛,可女人卻多數接受不了酒。”
妻子把杯子拿開了,說:“真不明白,這麼難受,你們男人卻樂此不疲!”
“從政的男人嘛,哪有不喝酒的?喝酒是一種智慧訓練。不喝酒的男人,一是沒有創造力,二是沒有忍受力!”
妻子說:“就你們男人名堂多!當官,喝酒,抽煙,包二奶,全是你們男人乾的活!”
張小敏不和妻子爭執了。他把酒杯移開,從客廳里把那張發表着招聘啟事的《北安日報》拿來,重新審視廣告內容。他要看的是報名條件,凡是在國家機關任職三年以上的正科級領導幹部,均可參加招聘。他正好三年。見他興緻很高,夏春華好奇地歪着腦袋看了看,明白了張小敏的興趣所在。笑笑說:“我看你就有公開招聘的命!去試試!我支持你!”
張小敏說:“聽說公開招聘的黑幕也很厲害的。”
夏春華說:“你不是有最後一個殺手鐧嗎?關鍵時刻還要拿出來用用的。”
張小敏打了一個神秘的手勢:“這事千萬不要張揚。”
夏春華所謂的最後一個殺手鐧,就是指張小敏的叔叔張志強在外省任高官。這是他從沒依靠過但是可以依靠的巨後台。關鍵時刻一個電話、一個字條都是會起作用的。
這天晚上,夫妻兩人躺在床上,張小敏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老婆說:“看來,你對我的選擇非常支持。”
夏春華說:“我不支持你誰還支持你?”
張小敏說:“你可不要欺騙領導。支持要看行動的,以後的家務勞動,你全承擔了,還要把我侍候得好好的。”
夏春華說:“怎麼侍候你?給你喂飯?給你洗腳?”
“呵呵,那倒不必。只是你要把我侍候得舒舒服服。我滿意了,考試就來勁,就有好狀態。”張小敏說著,把手伸向了老婆的某個部位,探索起來。
夏春華把他的手移開了:“先說好了,你如果當了市教育局副局長,不許你包二奶,不許你行賄受賄,不許你狂妄自大。你要忠於事業,還要忠於我!”
張小敏說,不僅要心忠於你,還要用身體忠於你。兩人說得開心了,就互相忠於了一回。
2
張小敏原是縣第一中學老師,師大畢業,老婆夏春華是一個溫柔敦厚的女人,也是個值得研究的女人。老婆也是中學老師,上大學時學習成績就很好,可教書卻非常一般。在大學時就是個非常內向的人,多一個人說話就臉紅,再嚴重一點說話就會發抖。遇到什麼事都悶在肚子裏不說。校長曾經非禮過她一次,沒能成功,她悶悶不樂地過了幾個月,從不對張小敏說。她當了一屆班主任,被淘氣的孩子氣哭了30多次,眼淚成了她帶班的最大收穫。有學生寫條子說“老師老師我愛你,把你摟在我懷裏”,就這一句話,讓她多年對這個學生耿耿於懷。更讓人奇怪的是,除了胸小一點,夏春華算得上是真正的美女,那身材,那臉型,你不說她是美女簡直天理難容。可她偏偏沒有氣質。同事都迷茫,這麼漂亮的女人,氣質到哪兒去了?夏春華在家裏就像小媳婦一樣,只知道埋頭苦幹,與一心想從政的張小敏相比,就少了些共同語言。所以,張小敏對他的婚姻不是那麼滿意的。當同學聚會問他是否感到幸福時,他的回答是這樣的:與不幸的人相比,我是幸福的;與幸福的人相比,我是不幸的。
張小敏是個很好的老師,講課非常出色,深受孩子們喜愛。也許是課上得好的緣故,他從一個普通老師升任學校的教務主任,邁上了他仕途之路的第一個台階。又過了幾年,縣教育局公開招聘縣進修學校校長,張小敏積極應戰,終被錄用。這是他仕途之路的第二步階梯。在買官賣官盛行一時的時候,張小敏的競聘成功在本縣獲得了良好的口碑。這個口碑不是他個人的,而是縣委、縣政府和教育局的。有人甚至說上面發善心了,張小敏既沒有錢送,也沒有托關係,能讓他就任進修學校校長,是公開選拔人才的一次成功之舉,也是公平競爭的一次成功之舉。它表明當局民主意識的真正增強。
張小敏是農民的兒子,家在大山深處。老婆也是中學老師,本該是小康之家的。但張小敏農村的老家還有父母,還有弟弟,他要資助他們,所以他的家境非常一般。在仕途之路上,他是送不起禮,跑不起官的,他只有真正憑本事上崗。他在第一次申請要求應聘縣進修學校校長職位時,下好多工夫才去買了一包五十多元的中華煙,很節省地給工作人員分發,後來剩下的都變得不像煙形了。
知道內情的人都曉得張小敏有個親叔叔在外省省委組織部當部長,叫張志強。張志強是早些年高考出去的,由普通公務員一步步走到了副省級高官的位置上。在張小敏工作后歷次填寫的《幹部履歷表》中“社會關係”一欄里,都堂而皇之地填寫着張志強的名字。當時有朋友出主意說,你有一個那麼硬的靠山,何不叫你叔叔出面給我們省委的相關人員打個招呼?不就一了百了了?張小敏不以為然地說:“指望我二叔幫忙?沒門兒!他才不是那樣的人。我張小敏就是憑本事吃飯的。”張小敏身上的骨氣和硬氣讓大家刮目相看。正因為這樣,張小敏從來不談自己有個二叔在外省當組織部長,他覺得如果談了就是張揚,就是賣弄權勢。所以有人私下評價說,張小敏是聰明的,但他在這事上就很笨,他沒有充分利用政治資源。如果他利用好了這種關係,依張小敏的個人才能,他早就不是中學老師了。
但是,張小敏的這層關係還是被當時的縣委書記陳程知道了。陳程從來不會搭理中學老師這個層面的人,可為了表現對公開招聘的重視,為了不拘一格用人才,還親自過問此項工作的進展情況。教育局在向縣委、縣政府彙報時,陳程特別指出,一定要把那些政治覺悟高,有管理能力,有政策水平的人才選拔到領導崗位上來。競選是層層選拔,從十幾名到五六名,最後剩下三名實力相當的競選者進入了考官的視野,然後是三取一。終試過後,教育局長也很為難,三人實力都不差上下,用誰都行,難以定奪,又彙報到縣委書記陳程那裏。陳程說,“依我看,那個張小敏還是不錯的。為什麼不錯?首先是人品不錯。他有那麼大的後台,儘管他叔叔不在本省任職,但省委組織部長這個關係是可以通天的。可張小敏能夠保持低調,本色做人,在當今這個社會是件很了不起的事。若是別人,在我這個縣委書記這裏,早就有上面的官員為他打招呼寫條子了,還用得着他應試入仕嗎?從這裏我們就可以看出,這個人的品質是可靠的。”有縣委書記的這番話,張小敏自然就成了入選者。
進修學校是縣教育局主管的副科級單位,專門負責全縣小學教師的進修培訓。原校長因為貪污受賄被免職了,查出了一大堆問題。學校的教學用房他就出租了一半給商家做生意,然後從中收取好處費。他光是幼兒教師級別的二奶就有兩個。人們感嘆那些二奶也真不容易的,白天要侍候小娃娃,晚上要侍候老男人。校長出事後,縣委也不給進修學校安排領導了,決定公開招聘,擇優選用。這就給張小敏提供了千載難逢的良機。由中學老師當上縣進修學校校長,這對張小敏本人來說是個巨大的飛躍。而真正產生重大變化的是縣進修學校。張小敏年輕有為,志存高遠,加上還有一點官癮,他上任后,職務給他增添了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也調動了他的全部工作熱情和創造力。他從整頓校風、學風、教風入手,對學校進行了全面整治,教學質量大大提高,在該校培訓的小學教師也很滿意。幾年下來,從這裏培訓的小學教師中,有一半獲得了大學本科文憑,還有幾個考上了名牌大學的研究生。這樣一來,大家都對張小敏奉若神明了。以前的小學教師不願意到這裏進修,因為學不到東西。後來是搶着到這裏進修,因為能夠有所進步。公開選拔校長的工作成功進行,縣委書記陳程也因此得到了一個敢用人才、會用人才的美譽。在使用人才的問題上,對於使用者和被使用者雙方來說,是件榮辱與共的事情。在幹部任用上,縣委書記陳程因為大膽推行公開選拔任用制度,早在兩年前就調到市教育局當局長了。走的時候,張小敏專門設了一頓家宴請陳程吃飯,一是要對陳程多年對他的關懷錶示感謝,二是對陳程的調任表示祝賀,三是表示自己的態度,作為被領導提拔重用的下級,好好地干工作,決不辜負領導的希望。四是希望領導以後繼續幫助和關心他。縣委書記的調任是絕不缺吃喝玩樂的,但張小敏簡單的家宴卻讓陳程感到很溫暖,也很親切友好。
張小敏的成績是擺在面前的,很快就被提拔為教育局副局長兼任進修學校校長了,雖說級別沒提高,但名分里多了一層權力的意義。進修學校的女學員多,多是師範學校畢業的年輕老師,那確實是個溫柔之鄉。張小敏在受到學生尊重和愛戴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些微妙的想法,偷偷摸摸地和一個女學員發生了一次艷遇。這次艷遇讓他心潮澎湃,心驚膽戰,也讓他感到了美女的可怕。所幸的是,這不久,張小敏就離開了原來的崗位,提拔成縣文化文物局局長了,就是現在的這個位置。
可窮地方的文化局長並不好乾。文化是個花錢的事,在未形成文化產業之前,並不能賺錢。地方財政中,根本不可能有錢投入到文化發展中來。儘管每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都會提到大力發展文化事業,但都是正確的空話。張小敏調到文化局,馬上就陷入了工作上的困境。古橋垮掉了,古建築爛掉了,一些民間藝術正在失傳。好不容易向上級要點文物保護資金,那也是杯水車薪,捉襟見肘。張小敏有一肚子願望,有一籮筐想法,都只能是水中月鏡中花。張小敏大為感嘆,和平時代的仁人志士,其報國之志和創造力是建立在政府的財政供給基礎上的。在沒錢就辦不成事的情況下,換一個好單位,就成了他的另一個夢想。
現在,市教育局公開招聘副局長,無疑給他帶來了新的希望。他是一個永遠不滿足現狀的男人,永遠喜歡競爭的男人。新的機遇給他提供了新的挑戰和勇氣。在買官跑官大行其道的現實生活里,他買不起,送不起,跑不起,他唯一過硬的就是本事。公開招聘就是給他這種有用之才敞開的一道大門。產生這個動機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和教育局長陳程是熟人。陳程在當縣委書記時就很賞識他,他的個人命運也是從陳程手上得到改變的。既然陳程可以改變他的第一次命運,也可以改變他的第二次命運。
張小敏全身心地投入到招聘中去了。一是準備筆試,主要內容是行政管理的基本知識。二是準備面試,主要是當官的基本才能,包括處理日常事務和重大事項的決策能力。
3
前任縣委書記陳程調任市教育局局長后,張小敏和他基本沒什麼來往。只是逢年過節的時候,發一些問候的短訊。有幾次陳程到縣裏檢查義務教育工作,張小敏得知后,專門到他下榻的賓館去看望過他。張小敏從沒給他送過禮品,兩手空空的去看,佐茗清談。如今人們和官員的交道是越來越俗氣了,難得像張小敏這樣佐茗清談,就讓陳程覺得他很質樸,很純凈,是地道的君子之交。回到以前工作過的地方,有人滿懷熱情地去看望你,就是一份情意,陳程就很看重這份情意。
但是,現在的情況不同於往常了。張小敏又到了改變命運的時刻,他需要得到強有力的幫助。夏春華讓他下大本錢找一下陳程,張小敏眯着眼睛問,大本錢是多大?我不知道目前官場上的行情。夏春華悄悄地說,聽說買個副處級要十來萬吧,這是少的。張小敏說,家裏全部存款有十來萬嗎?可能不夠吧,前年才買了房子,按揭剛剛還完。即使有錢可送,陳程不是那種人,他打我一耳光怎麼辦?反倒把我小看了。兩口子很迷惑地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找陳程聯絡一下感情,買兩條好煙算是見面禮。
張小敏去見陳程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日子。他沒用單位的公車,而是坐火車去的。從縣裏到市裡坐火車需要一個小時,坐汽車需要四個小時。張小敏長期暈車,這是他害怕下鄉的一個重要原因。暈車之後的狀態非常難受,像是大病了一場。張小敏不希望自己見到老領導是一副蔫蔫的樣子,那樣會讓對方覺得他沒有朝氣。一個沒有朝氣的人是很難從事領導工作的,更何況此次之行是為了下一步的應聘。他必須以最飽滿的精神面貌見到陳程。
陳程正在辦公室開會,好像是幾個人的小會。工作人員讓張小敏在外面等候了幾分鐘。張小敏把兩條香煙裝在一個包裝袋裏,拎在手上,站在過道的拐彎處,這樣可以阻擋一些視線。在等候的那幾分鐘裏,他十分不自在,感覺自己像個行賄而又被別人發現的人。所好的是,張小敏等候的時間很短,陳程沒多久就散會了,幾個人陸續從陳程辦公室出來,隨後陳程也出來了,一邊走一邊目尋,在過道拐彎處看到了張小敏,說:“怎麼不進屋坐?旁邊有會客室的。”
“沒事的。知道你忙,不敢隨便來打擾你。”張小敏尾隨陳程進了辦公室,環顧了一下寬大明亮的局長辦公室,那些花草,那個枱燈,那台電腦,還有那透着幾分莊嚴的文件櫃,無不顯示着局長的尊貴身份。頃刻間,隔壁的一個女人走過來,泡了一杯茶遞到張小敏面前,說聲“請用茶”便退下了。張小敏在內心感嘆一番,便在局長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說:“你雖然是我的老領導,但是有事找你,也是需要勇氣的。”
“有事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嗎?犯得着親自跑?”
“事關重大,還是親自向你彙報的好。”張小敏說:“你喜歡抽煙的,順便捎帶了兩條。不知你喜不喜歡。”張小敏說著,把提袋放在了陳程辦公桌的下面了,有點隱藏的意味。
陳程正襟危坐,點燃香煙,說:“說吧,有什麼事?”
張小敏就說了從報上看到教育局招聘副局長的事,他說他想試試。他還說,以前是你的部下,現在依然想作你的部下。還希望你多多關照。
陳程說:“好!你把材料給我,你就不用去報名了,我給你轉過去就是。”
張小敏把打印好的材料交給了陳程。說:“我也是鼓足了勇氣才來的。怕自己能力不行,應聘不上,畢竟這是一個重要崗位。再說,作你的助手,難度是很大的。沒有足夠實力的人,你也看不上。”
陳程說:“你太高估現在的幹部素質了!報名的多,裏面還有亂七八糟的人,找關係的也多。甚至有人利用一切關係給我打招呼,這已經不符合公平競爭的法則了。我們要的是公平競爭,堅持的也是公平。”
張小敏說:“本來,我也想請我叔叔給有關方面說說的。可是,總覺得這樣做不好,不僅是幹部風氣問題,同時也貶低了自己。”
陳程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說:“你叔叔現在怎麼樣?還是省委組織部長?會不會調到我們省來?”
張小敏說:“還是組織部長。不知道會不會調動。我倒是希望他來我們省。”
陳程說:“以後他回來探親,你給我說說,我給他接風。”
張小敏說:“好的。只是他幾乎很少回來,回來也是來去匆匆,不聲不響的。”
正在這時,陳程的電話響了,好像是已經預約好的,說知道了,馬上就來。然後對張小敏說:“我有一個飯局,你也去吧。我就不單獨請你吃飯了。”
張小敏說:“不行不行。人家請你,我去了多不好!”
陳程說:“沒關係的,不就是加雙筷子嘛。再說,今天有主管教育的副市長去,你可以認識一下嘛!”
張小敏說:“我這個人怕見大領導,害羞。”
陳程說:“你叔叔不是大領導嗎?你見他害羞嗎?”
張小敏說:“也害羞的。每回見他感覺很恐怖。其實他人挺好的,沒架子。”
話是這麼說,但張小敏還是跟隨陳程一道去了飯店,主管教育的張副市長已經入座了。陳程說:“我今天帶了個尾巴,是下面縣上的文化局長。”然後把在座的領導一一介紹了,讓張小敏認識。張小敏顯得很羞澀,突然有了種壓抑的感覺。他既為這個意外的飯局感到慶幸,同時也有幾分惶恐不安。
張副市長個子不高,矮胖型的身材,盯着張小敏突然說:“我認識你的,上次我到你們縣,在會上你有個發言。”
張小敏說:“是的。上次張市長去我們縣了。因為你們領導見的人多,我這種人幾乎都在你們的遺忘之列,所以剛才我不敢說我們見過面的。”
張副市長說:“上次你的發言很有水平,我印象很深。”
張小敏說:“領導過獎了。我那個發言,要說有水平,也是領導俯視下的低水平。上不了檯面的。”
張副市長呵呵一笑,說:“你不要這樣小看領導。什麼是高水平,什麼是低水平,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下面的縣長,連話都說不清的都有。你一個文化局長,算是很棒的了。”
張小敏有受寵若驚之感。整個飯局的氣氛,也因為張副市長的熱情對話而活躍起來。張副市長叫張馳,雖說他不是常務副市長,卻是副市長里的常委。市委班子在政府領導層中增加份額,由原先的兩個常委增加到三個常委,張馳便是這個第三。張馳是教育學博士,也是很有水平的人,他說誰有水平誰就有水平。在座的都是本市教育界的領導,有了張馳的誇獎,大家都對張小敏刮目相看了。帶陌生人入席,最怕的是尷尬,現在沒有這種尷尬,陳程也覺得臉上有光。
吃的是酒席,收穫的是政治資源,這是張小敏做夢也沒想到的。他平時並不看重這種接觸領導人物的機會。別人沒有機會也要創造機會,他是有機會也不會抓住的。這次是歪打正着。事後,他對陳程說:“張市長和你一樣,是個很有智慧的領導!”
接下來的事情,恰恰是張小敏本人所不知道的。教育局招聘副局長,全部資料送到了張馳副市長手裏。張馳是這次招聘委員會的主任,陳程是副主任。一般而論,張馳是不需要一一審查看應聘人員的資歷的,這不屬於他的工作範圍。他這個招聘委員會主任,充其量是個挂名的,具體工作由陳程他們做,下面還有市人事局長、組織部副部長等等相關人員。那天也是奇怪,張馳突然忽發奇想,讓陳程把初選通過的名單和資料報上去,他要看看。在十來份資料中,他首先看到了張小敏的名字。再看他的履歷表和社會關係,就發現了“張志強”,上面赫然寫着某某省委組織部部長,與張小敏的關係是叔侄關係。張馳是個工作細緻的人,馬上打開電腦,在網上搜索,真查到了“張志強”這個名字,以及他的籍貫、學歷、經歷等詳細資料,跟張小敏的籍貫是完全吻合的,都是出生於本地大山深處的農民。
不知出於什麼動機,張馳一個電話打給了張小敏。張小敏對張馳打來的電話摸不着頭腦,面對陌生的電話,不知是誰打來的,還以為是基層文化站的站長。便隨便地問了一句:“你是哪個?”
張馳也不生氣,笑了笑,說:“你猜猜!”
張小敏一聽,一個大男人猜什麼猜!又不是同學或初戀時的小姑娘,有什麼好猜的呢?他不喜歡男人用這種女人的口氣,有點酸不溜秋。張小敏說:“你說吧,有什麼事,我在開會。”
這回張馳才說:“我是張馳。”
“張市長呀?失敬失敬!”張小敏做夢也沒想到市長會給他主動打電話。其實,他是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看書複習,並沒有開會。但既然已經說自己在開會,就要認真地裝出一副開會的樣子,給剛才的口氣找個理由。張小敏說:“我走出會場了,好了,張市長,你說。”
張馳說:“沒什麼事,我在看你的資料,隨便給你打個電話。從資料上看,你還是個很有背景的人嘛!”
張小敏說:“哪裏哪裏。那是社會關係,不是政治背景。用不上的,鞭長莫及。”張小敏還進一步解釋說,這種關係讓人很尷尬,不填寫吧,好像是對組織撒謊,因為它確實存在。填寫了吧,也是在對組織撒謊,因為它根本沒用,不着邊際。
張馳呵呵笑了一下,把話題轉移到招聘上了,說:“你的條件很好,要抓緊複習。”
張小敏說:“我會努力爭取的,還要請市長大人多多關照。在學習上,你是導師。在智慧上,你是楷模。在工作上,你是榜樣。對你的執政風範,我早就有所耳聞了,所以要向你學習。”
張馳哈哈大笑起來。很顯然,這是開心的笑,得意的笑,也是即興而起的開懷大笑。然後像老朋友一樣對張小敏說:“好,以後有事,打電話給我就行。”
張小敏說:“每回我見了大領導就會雙腳發抖。你可是給我勇氣了。”
張馳說:“你還是很會說話的。”
張小敏說:“我收集了你的所有講話內容,就是為了向你學習說話。”
“真的?”張馳質疑地問。他幾乎不敢相信真有這樣的人。
接下來,張小敏對他說,張市長去年在全市教育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是最精彩的,對問題分析透徹,沒有掩飾我市教育工作上存在的問題。有些話由一個市長口中講出來,是需要膽識的,也是需要勇氣的。所以他感覺到領導作風在轉變了,在開始說真話了。其次是張市長在檢查全市義務教育工作時的講話,也很精彩。張小敏在說這話時,是有理有據的,他確實收集了張市長的所有講話,並進行過研究。這是他在報名后做的一件重要工作,一是為了複習考試,二是為了抓住領導者的心。所以他此時說得有板有眼,句句有出處有來歷,類似於經學家的引經據典。也正是他的這番話,在張市長心中燒起了一把火。
4
張小敏如願以償了。幾乎沒有經過任何周折,從筆試到面試,關關都是一路綠燈,一路過關斬將。據知道內情的人透露,在所有應聘的人中,絕對多數都採取了不正當手段賄賂過評委,唯獨張小敏沒有。張小敏從開始到最後,都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口碑,評委會最後決策時,也沒有任何異議就把張小敏定下來了。
張小敏得到通知時,正在下面檢查鄉村文化站的工作。接到陳程的電話,他沒有聲張,而是把該佈置的工作佈置下去了,才回到縣城。然後打電話讓妻子夏春華趕快回家,有重要事項通報。夏春華講完最後一節課,就匆匆地回家了。一進家門,張小敏就把妻子抱住了,然後瘋狂地在家裏打轉。夏春華被他弄得身上發癢,胸部擠痛,還莫名其妙地傻笑着。邊笑邊叫:“放開我!放開我!”張小敏並不放開她,而是把她壓到了床上,說:“孩子在學校,怕什麼?”夏春華說:“怎麼這麼急?一會兒我還有課。”張小敏說:“就算是課外活動吧,今天我特別想你。”
張小敏他們的兒子九歲,讀三年級,一直和他們睡一起,而且喜歡睡在兩個大人之間。兒子大約從兩三歲起,每天晚上像警察一樣,堅決不許爸爸靠近媽媽,也不許媽媽靠近爸爸。他就睡在中間阻隔着。這讓張小敏夫婦覺得很好玩兒。他們通常會在兒子睡着之後,偷偷地把兒子挪開,然後辦他們的事情。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兒子變得容易驚醒了,稍有響動,兒子就會醒來,睜大眼睛看着他們,問他們在幹什麼。如果發現自己被偷偷地挪動了位置,他便會重新爬到他們的中間去睡。於是,夫妻倆本來正要進行的工作就只好停止。後來他們想了一個辦法,給兒子買許多新玩具,讓兒子專心玩,說爸爸媽媽要商量工作,不能打擾的。兒子便上當了,專心地玩,讓爸爸媽媽關在屋子裏商量工作去。可兒子的專心持續不了多長時間,幾次之後便玩膩了,坐不住,他們在“商量工作”的中途會聽到兒子突然的敲門聲,迫使他們中斷工作。買了新房后,他們給兒子專門安排了一間童話般的小屋,企圖讓兒子分開睡,但兒子已經習慣了和父母睡,改不過來了。他們沒辦法,通常只能抽午間休息時曖昧一下。夏春華的父母是小學退休老師,中午會把孫子接去吃午飯,張小敏兩口子就有了相對安靜的時間。
男人的每一次成功往往都會激發他們的某些慾望,做愛便成了他們成功之後的協奏曲。張小敏前段時間思想壓力大,考慮問題多,沒心思想男女之事。現在仕途上的夢想成真了,就要好好和老婆輕鬆一下。夏春華一邊收拾殘局一邊說:“你怎麼今天有興緻了,意氣風發了?”張小敏煞有介事地說:“告訴你,今天是北安市教育局副局長和你做愛!味道不一樣的!”夏春華便知道他錄取上了,宛然一笑:“哼哼,難怪像領導一樣霸道,威風凜凜的!”夏春華從鼻孔里哼了兩聲粗氣,稍稍打理了一下行頭,就匆匆出門上課去了。
第二天,《北安日報》對張小敏錄取為教育局副局長一事進行了公示,公示有效期為十天。在這十天時間裏,張小敏很少在縣裏呆,他主要跑老婆夏春華的調動問題。假如他如期上任,夏春華是不能長期放在縣上的,兩地分居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夏春華是個離不開男人的女人。夏春華平時不言不語,喜歡思考,是個“靜中有動”的女人,也是一個有魅力的女人。學校老師多,小帥哥多,老帥哥也多,平時他們對夏春華都非常友好,放在中學,就等於放在了狼窩裏。女人在寂寞和孤獨的時候最容易被感動,一旦感動,心可以交出去,身體也可以交出去的。十年前,張小敏就是在夏春華寂寞的時候走進她內心的,結果這一下就走進了愛情,走進了婚姻。那麼兩地分居以後呢?已婚女人的寂寞更是容易點燃她們的激情的,所以張小敏得把老婆的調動看成重中之重。
張小敏跑老婆的調動,主要還是陳程那裏,然後再跑張馳副市長那裏。夏春華是中學老師,調動去向也只能是市裏的中學。在公開招聘的啟事中,已經明確要解決配偶的調動問題。所以,張小敏為老婆跑調動是有理有據的。陳程對他說,你不要太急,調動是必需的,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首先是不能在學期的中途調人,涉及臨時調課問題,是會影響教學的,如果在暑假調進來,就算是很順利了。在陳程的引薦下,張小敏找到北安中學的校長劉陽光,請他們在一起吃了頓飯,大家認識認識。劉陽光是何等精明的人,他知道,張小敏馬上就是北安市教育局副局長了,是主管部門的上司,接收上司的老婆是無話可說的。所以他當時對張小敏就有個明確的表態,堅決跟領導保持一致,說什麼時候調就什麼時候調!張小敏聽得心裏暖烘烘的,這似乎是一次權力的熱身,還沒上任就感受到了權力的威嚴。
5
張小敏的任命正式下文後,是由主管教育的副市長張馳親自把他送到教育局上任的。教育局當即召開了科級以上領導幹部會議,宣讀了任命書。同時大講特講了這次公開招聘的重大意義,強調領導班子要團結一致,努力把全市教育工作推上一個新台階。張小敏本人作了一個慷慨激昂的即興講話,類似於就職演說。之後,教育局為張小敏的上任舉行歡迎晚宴,給他一次認識大家的機會。喝酒划拳最能加深記憶,一場酒下來,原本陌生的新同事就成為熟人了。這天張小敏的酒量得到了超水平的發揮,所向披靡,橫掃千軍,科長們、局長們一個個都甘拜下風了。酒酣之際,張小敏趁着酒興說:“喝酒要大家助興才能盡興,工作要大家出力才能出色。從今天起,我就要和大家一起同甘苦共命運了,今後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請大家批評指正,也請大家包涵。我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在我的理解中,最好的同事和朋友,就是能夠一針見血地指出你不足的那些人。”張小敏之所以要在這裏表明自己的個性和立場,是先給大家打個預防針,讓大家明白他是怎樣一個人,他就是這樣一個直爽的人,他就是靠本事走到今天的。
教育局一正三副,張小敏的加盟決定了班子必須進行重新分工。張小敏分管招生辦和職業技術教育。在局機關副處級幹部中,他排名最後,而工作分量卻是最重的。下屬部門和科室早就聽說要來一個公開招聘的副局長,都很好奇,也都是一副仰慕和尊重的態度。畢竟是從全市幾十個應聘者中精選出的這麼一個寶貝,是憑本事上來的,大家都另眼相看。後來招生辦主任汪洋從官方得到的消息傳開了:張小敏的關係還真硬,人家叔叔是某某省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汪洋還說,要是我叔叔是省委組織部長,還用得着去應聘嗎?我再差也能混個縣委書記吧。言下之意,張小敏簡直就是在浪費政治資源。僅憑這個,大家對張小敏又多了一層個人品質上的敬意,同時也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因為教育局沒有多餘的房子,新到任的張小敏住房遇到了問題。在外面租房的費用也很高,而且上下班也不方便。局長陳程讓他先在附近的藍天賓館住一段時間,教育局和藍天賓館長期簽訂了廉價租用協議,標準間可以打三折,費用由公家開支。藍天賓館就成了他臨時的家。張小敏把許多必須閱讀的材料拿回住處,下班回去后也不看電視,就看文件材料。他要全面了解全市的招生工作和職業技術教育的基本情況,重要數據他都要瞭然於胸。這是熟悉業務工作的一個過程,目的就是為了掌握髮言權。
為了使張小敏的生活起居正常化,夏春華把兒子送到外婆家,獨自從縣裏來看望剛剛當了副局長的老公,在賓館給他收拾了一天。夏春華晚上給他分配任務,一是聯繫她工作調動的問題,二是要在近期預訂一套商品房,家要有個家的樣子,不能長期在賓館住的。張小敏說,現在我們只是臨時的短暫的兩地分居,將來你調到市來了,咱們就在一起了,就永不分開了。我把房子弄好,裝修得漂亮一些,讓你們娘兒倆過得舒舒服服。夏春華說,有你叔叔幫助你,你要是當了更大的領導呢?不就高飛遠走了嗎?張小敏聽出來,離不開男人的夏春華有些擔心丈夫仕途太順利,將來做了大官後會拋棄她。張小敏便給老婆寬心說,更大能有多大?再大也不會離開北安市的。夏春華說,就是在北安市,也會有漂亮女人來勾引你的。張小敏說,像我這樣的優秀男人,有人勾引是很正常的,我拒絕也是很正常的。你以為我這個副局長來得容易嗎?絕不會讓女人那四兩肉毀掉我的。再說,我心中只有你!兩人聊得開心了,就動起手來,偎依着卿卿我我了。兒子是監視他們的小警察,現在不在身邊,他們就可以好好地縱情一番。於是,他們就在對未來的美好嚮往中甜蜜地歡愉起來了。
夏春華離開那天,提醒張小敏說:“藍天賓館樓上有三陪小姐,你可要當心點。”
張小敏說:“你怎麼知道有三陪小姐?”
夏春華說:“我以前住過。小姐亂打電話,問需不需要服務。”
張小敏說:“你放心,我絕不會讓她們給我服務的,但我可以為她們服務。”
夏春華眼睛都瞪圓了,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說:“你膽子真大啊?”
張小敏臉上壞壞地笑了一下,然後把妻子送上了汽車。
就在妻子離開的第二天晚上,張小敏正在賓館的辦公桌上做工作筆記,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張小敏以為是服務員,就起身去開門。門開了,只見一個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口,說要進來和他聊聊。張小敏一看姑娘很漂亮的,心一軟,就讓她進來了。姑娘矜持地站在他面前,說:“先生,我叫梅梅。你別誤會,我不是小姐,我是在校學生,我要為弟弟賺學費。可以為你服務嗎?”
張小敏看看那姑娘,一臉稚氣,面孔和整個裝扮都顯得非常清純,不是那種一看就能感覺出的風塵女子。恰恰是這副可人的面孔,一下子激起了他的同情心。他本想取出五百塊錢給她,可是,他又怕上當受騙,遇到裝可憐的女孩。所以他想弄清女孩的真實身份。張小敏起身,給她倒杯水,說:“你慢慢說,怎麼走上了這條路?”這個叫梅梅的女孩告訴他,她家是農村人,經濟狀況不好。父母要靠打工為姐弟倆掙學費。三年前,父母雙雙出了車禍,去世了,家裏就只剩下了她和弟弟兩人。梅梅就擔當了家長的重任,負責弟弟的學費。弟弟在市裡一所中學讀書,學習成績非常優秀,是尖子生,學校給予了特殊的免費。梅梅和弟弟的日常生活開支,就要靠她一人承擔了。張小敏見梅梅說得很像的,便問:“你有學生證嗎?”
梅梅說:“有,但我不能給你看。如果給你看,會影響學校的名譽。”
張小敏說:“你別怕,我不會說的,我絕對為你保密。”
梅梅把張小敏端詳了一番,嘴角動了一下,似乎相信他是個好人,便從口袋裏掏出學生證遞給他,說:“請你一定保密。”
張小敏接過學生證一看,嚇了一跳,上面寫着北安市職業技術學校。可她的名字並不叫梅梅,而是叫肖斐,如同江湖上那些隱姓埋名者,梅梅是個假託的名字。張小敏說,平時叫什麼?肖斐說就叫肖斐,我一出賓館的大門就不叫梅梅了。
張小敏說:“你學什麼專業的?”
肖斐說:“計算機。”
張小敏掏出錢包,給肖斐數了五百元錢,遞給她說:“給你。你不要做這個事了。你這麼漂亮,要好好學習。弟弟的學費問題,慢慢想辦法。你給我留個電話,我會在適當時候幫你的。”
肖斐看着張小敏手上的錢,猶豫不決地說:“大哥,我不能要你的錢。我憑什麼要你的錢?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錢我不能白要的。你如果要給我,我就要為你服務。”
張小敏見她說得那麼懇切,就答應了,說:“那你會什麼?我指的是健康的服務。”
“我會按摩,純按摩。”肖斐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顯然,她已經輕鬆了許多,面色泛紅,表情也走向自然了。
肖斐讓張小敏躺在床上,開始給他按摩起來。張小敏以前是有過按摩感受的,從感覺上看,肖斐確實還有一定的手藝,對力度和穴位的掌握應該比較到位,也沒有挑逗的傾向。這讓張小敏感到很舒服,也說明她不是那種赤裸裸地進行色情服務的女孩,她的自尊還在,羞恥心還在。按摩完了,張小敏全身的肌肉得到了解放和鬆弛,也增加了對她的好感,便把剛才的那五百元錢給她了,說:“你好好學習吧,以後最好別這樣了。你如果真正有困難,可以和我聯繫。”
“大哥,你真是個好人!我從沒遇到過你這種的,凡是按摩,男人都喜歡在女人身上揩油的,只有你不這樣。”肖斐進衛生間洗了手,回頭說:“可我也不能一次要你這麼多,我收一百就行了。”
“全拿去吧。”
肖斐說:“那不可以的。要麼,我先收下,算是你的預付款,明白了吧?”
“呵呵,預付款。”張小敏點燃一支煙,坐到靠着床頭櫃的位置上,說:“學校像你這樣的情況很多嗎?有沒有女生進行全方位服務的?”
肖斐點點頭,似乎有些不情願地說:“有的因為生計,有的則是為了好玩。”
張小敏心裏刺疼了一下。大學生賣淫的問題早已不是什麼新聞,各地都有。以前當他看到此類新聞時,感覺是麻木的,僅僅是面對一個新聞而已。現在角色變了,又是履新的教育局副局長,心頭便沉重起來,有了幾分職業和道義的責任感。他也明白,這種情況,不是依靠某一個人的力量能解決的,涉及的各種因素很多。肖斐所在的職業技術學校是全市唯一一所專門為本市培養技術人才的大專院校,作為教育局的主管領導,他有責任進一步了解情況,幫助家境貧寒的困難學生解決具體問題。所以,他向肖斐要了她的手機號。肖斐問他怎麼稱呼,張小敏說,你就叫我大哥吧。你要叫你弟弟好好學習,將來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學。肖斐非常感激地對張小敏說:“謝謝大哥!我可以問問你是做什麼的嗎?”張小敏告訴她,他是一個普通的國家幹部。肖斐說,一看你就是好人,我要替我弟弟謝謝你。肖斐說完,興高采烈地出門了。
肖斐連續五個晚上給張小敏進行了純按摩,差不多都是同一時間。本來,在第二次按摩的時候,張小敏就不讓她再來了。可肖斐說,她是收了五百元預付款的,必須足額完成任務才對得起顧客。張小敏覺得她還很講誠信的。第五天晚上肖斐出門的時候,張小敏不知是出於禮貌還是出於同情,他便把她送到了電梯口。
偏偏就在這時故事發生了轉折。妻子夏春華從旁邊的一個電梯裏出來了,與張小敏和肖斐不期而遇。張小敏且驚且喜地說:“怎麼是你?你來也不打個招呼?”
夏春華瞅了瞅正在等電梯的肖斐,目光機警地滑到了張小敏臉上:“我是搭便車來的。原來沒想到要來。你要出去?”
張小敏用嘴呶呶肖斐:“送人。”
肖斐笑眯眯地看了看夏春華,落落大方地問張小敏說:“這位是大嫂?”
張小敏說:“是的。”
肖斐禮貌地向夏春華點點頭。這時電梯上來了,下了客人,肖斐轉身鑽進了電梯,她在徐徐合攏的門縫裏向他們招手再見。
夏春華快步走向張小敏的宿舍,張小敏有點尷尬地跟在後面。門是半開着的,只見床上的被子被翻開了,亂七八糟的,給人的直接感覺是有人剛剛睡過覺,未及整理。夏春華一屁股坐到床上,問:“剛才那個女孩是誰?”
“同事。”
夏春華說:“有那麼小的同事?同事晚上找你彙報工作?賓館雖說不是家,但是你的臨時住處。”
張小敏說:“可是,人家找來了,我不能把她趕走吧!”
夏春華用警察一樣的手勢指着對面的床鋪說:“對。但是,一個傻瓜都能看出來,這個床鋪是剛剛用過的,有身體壓過的痕迹。”
張小敏說:“是啊,她來時我正躺在床上看書呀!”
夏春華冷笑了一聲,說:“好,就算是這樣吧。那你說說,這女孩是誰?有這麼小的同事?她明顯是個學生,年齡不會超過20歲。”
既然如此,張小敏就只好向她坦白了關於肖斐的來龍去脈。把按摩和五百元錢的事也悉數交代清楚了。夏春華對他的交代感到滿意,認為是比較可信的。但夏春華同時也覺得:“這麼青春的女孩,時間長了,就不僅是她給你按摩了,而是你給她按摩了。你有同情心我能理解,也很支持,但以後絕不能這樣了。”
張小敏有種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感覺,很尷尬地低着頭。“知道了。不過,”張小敏突然昂起頭說,“你今天來也是別有用心的,為什麼不提前打個招呼?而是採取突然襲擊的方式?”
夏春華解釋說,她本來就沒想到今天要來。正好縣教育局有車來給市局送材料,晚上必須送到。她下班時聽說了,他們問她乘不乘便車,她一時心動,就答應了,正好來看看老公,幫他洗洗衣服什麼的。張小敏覺得這個理由也很成立的,便不再和她爭辯了,悶悶不樂地坐在床上抽煙。考慮到妻子從縣城來看他,他強迫着自己,極力使自己的心情好起來。於是,先給她泡杯茶送到她手上,讓她潤喉。然後叼着煙頭進了衛生間,把熱水打開,試了試水溫。他知道夏春華洗澡的習慣,水熱一點不行,涼一點也不行,必須是剛剛好的溫度她才喜歡。水調好了,走出來說:“快去洗澡吧!”
夏春華端着茶杯,一雙丹鳳眼側目而視:“洗澡幹什麼?不洗了。”
張小敏也不做聲,等夏春華把水喝好了,走近她身邊,不由分說地就把她衣服脫掉了,然後抱着赤裸的老婆走進衛生間,放進了水池裏。張小敏打開水龍頭,嘩嘩的熱水就往她身上噴淋。夏春華就讓熱水淋着,也不動手洗,嘴裏說著就不洗就不洗,站在水池外面的張小敏看着被水淋濕的老婆,得意洋洋地說:“非要局長動手給你洗?”
6
張小敏非常注意和同事們搞好關係,同事們對他的印象也不錯,都認為他是個敬業的人,工作認真負責,性格也爽朗,同事們也喜歡和他打交道。有一天他在局辦公室坐着看文件,一個年輕女人給他倒了杯水,結果茶葉太少了,張小敏是個喜歡喝濃茶的人,讓她再加一點茶葉進去。年輕女人就把杯子裏的水全倒掉了,重新給他泡茶。張小敏看着倒在盆里的水,笑嘻嘻說:“真是浪費了。”
女人說:“國家浪費多了,一杯水算什麼?”
辦公室的同志都以為張小敏要求大家節約用水,誰知張小敏說:“人們都說女人是水做的,換句話說水是可以做女人的,浪費了水就等於浪費了女人。”
張小敏一個玩笑就拉近了與大家的距離,同事們覺得他還平易近人,沒架子,是個很好玩的人。凡是有他的場合,都喜歡和他說話的。說話多了,接觸多了,就難免涉及個人關係,涉及對其他領導的評價。張小敏有個原則,從不介入是非,不對他們之間的矛盾插言,聽后只是笑笑即可。更多的,是他總會聽到關於他的奉承之詞,招生辦主任汪洋說他是全局最能幹、最有水平的人。張小敏聽到這話就說:“你這樣說是在害我,我怎麼會是最有水平的呢?我只是班子裏最年輕的,但也是最沒有經驗的。這就是說,我在你們面前永遠是學生。”
這話可聽得大家心裏暖烘烘的。其實張小敏也非常懂得,一個得志的或正在得志的人,特別要擺正自己的位置,而謙虛謹慎就是他最好的位置,這個位置可以促成他更加得志。但張小敏同時也明白,局裏的這些科長也好,局長也好,真正想干出一番事業的人並不多,許多人的工作和思想都非常平庸,他們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他在心裏是看不起他們的。之所以表現出一副親切友好的樣子,是為了共事的需要,是為了給自己也給大家創造一個和諧的工作環境。這對工作是有利的,對每個人都是有利的。
張小敏一頭忙着打開工作局面,一邊忙碌夏春華調動的事情。接收單位和主管部門都不成問題的,但人事部門卻遲遲不辦調動手續。他們不辦並不直接說不辦,嘴裏答應得也很爽快的,就是沒有實際行動。弄得張小敏每周要往縣裏跑,回去看老婆孩子。到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夏春華就帶着小孩住到市裡來了。這是他臨時租住的房子,裏面東西缺少的很多。看着老公沒有秩序的生活,夏春華心裏也急,如果暑假期間辦不成調動,那就要等到寒假了,這是老師的特殊崗位決定的。夏春華天天催張小敏,後來就採用激將法了,說:“你再不把我調下來,我明確告訴你:第一,下學期我可以不去上班。第二,如果要我去上班的話,也懶得往市裡跑了,就在縣裏找個男人!”
顯然,夏春華是在威逼他了。張小敏的臉立馬成了紫醬色,說:“你怎麼說這樣的混話?告訴你,任何權力都是受到制約的。調動是我管的嗎?我要是人事局長,你早就調動了,用得着你急?”
夏春華說:“你不是有張志強叔叔嗎?把他搬出來用呀!這種關鍵時刻,不找他找誰?”
說到這個,張小敏就一臉苦笑了:“他又不在我們省,鞭長莫及!”
夏春華說:“笨蛋!他是省委組織部長,難道不認識我們省的組織部長?同道之間,平時開會也會認識的。他只需要一個電話,給我們省委的組織部長說說,然後我們省委組織部長再給我們市委書記打個招呼,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
張小敏說:“我不想求他你知道嗎?他就沒有想過要幫我忙。他做他的大官,我做我的小民,行了吧?不就是個調動嗎,不會死人的!”
夏春華冷笑起來,說:“別嘴硬!不是你不想求他,是你請不動他,當然也是你太要面子了。告訴你,局長大人,在現實利益面前,面子是最虛無的。只有把事情辦好,才是最實惠、最具體、最體面的。”
張小敏被逼上梁山了,他不得不抓緊了。可他又對老婆說,他確實不想找部長叔叔幫忙,這個事情太小了,是不值得的,甚至會讓他看低了自己,不如把關係放到以後用。夏春華問他那你準備怎麼辦,張小敏說,還是去找市裏的領導吧。
張小敏決定去找主管教育的張馳副市長。本來是想趁市政府會議之機和張馳說說的,但又覺得這樣不禮貌,便約好專門去拜訪,有私事求見。張馳讓他當天下午去辦公室,張小敏就如約而至了。張馳欣賞張小敏,見面就是滿臉堆笑,然後就讓秘書進來給張小敏泡茶。張馳坐下來,說你老婆調動的事不是解決了嗎,你還有什麼私事找我?張小敏說還是那事。張馳說,我不是早給人事局長說好了嗎,他答應馬上辦的。還沒辦?張小敏說他跑幾次了,要麼是他不在,要麼是辦手續的科長和辦事員不在,他感到這是不正常的。見張小敏這樣說,張馳的額頭就拉起了幾條皺紋,然後抓起電話,就給人事局長撥過去了,對他說:“張小敏的妻子調動的事,你怎麼還沒辦?不是說好沒問題的嗎?你說說,究竟有什麼問題?”
張小敏在旁邊,聽不清對方講了些什麼,但肯定是有問題的。從張馳的口氣中聽得出,似乎還涉及別人的調動問題。張馳放下電話,對張小敏說:“一定要把你這個事情落實了。明天上午你再來一次,當著人事局長和中學校長的面,把這個事定下來。”
晚上,張小敏請張馳吃了頓飯。兩人在一個五星級酒店裏,邊吃飯邊聊工作。張小敏把他這段時間以來掌握的情況如數家珍地對張馳說了,以及他對教育工作的理解和當代教育的理念,都一一道來,張馳很感興趣,不斷地誇他是個有思想有頭腦的人,看來這次公開招聘是成功的,人選對了。張小敏特別提到了職業技術學校女生賣淫的事,並把肖斐當成一個例子舉出來。張馳無限感慨地說,這種事全國都有,我們這裏算是很好了的。聊到後來,張馳把就話題轉到張小敏的叔叔張志強身上了,他希望張志強能從外省調到本省來任職,當個常務副省長和省委副書記什麼的,這對張小敏的進步是很有好處的,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張小敏似乎明白張馳的用意,他說是啊是啊,他也希望叔叔能調回本省工作,能對家鄉的發展做貢獻的。這麼聊着,還勾起張小敏對兒時的回憶。張小敏說,我小時候不懂事,不知道他能當這麼大的官,有時我會和小朋友們一起,穿着開襠褲在他家門前大叫“張志強,出來!張志強,出來!”叔叔出門后,就衝著我們一幫小兔崽子大吼一聲,把我們一夥小朋友嚇得雞飛狗跳,然後跑開了。張小敏記憶猶新地講着童年舊事,彷彿歷歷在目,張馳就呵呵直笑,說現在人家是省委領導,你可是不敢直呼其名了。張小敏說那當然,那年我們見了一面,我就得畢恭畢敬的,他還說我小時候穿着開襠褲叫他名字的事呢。
第二天上午,北安市中學王校長,市人事局李局長和張小敏三人,差不多同一時間走進了常務副市長張馳的辦公室。現在已經是炎熱的夏天了,辦公室的空調開得很低,冰涼的氣氛中有一些莊嚴肅穆的味道。張馳現場辦公,面對面地解決張小敏妻子夏春華的調動問題。而最關鍵的問題是,他要弄清癥結在哪裏。作為教育局副局長的張小敏妻子的調動,中學校長是沒有任何理由不接收的,所以他那裏不成問題,即使他不想接收也得接收,畢竟張小敏是主管部門的負責人。可話說回來,北安市中學是全省重點中學,聲譽好,待遇好,影響在,想調進去的老師多,通過各種渠道打招呼、拉關係的人也很多。誰能調進去,一是要看誰的水平高,能力強。二是要看誰的後台硬,關係多。三是要看誰的錢包大,送得起。如果不是業務素質非常優秀且緊缺的老師,要調進去是很困難的。張馳讓大家坐在小會客室里,一個一個地問有什麼問題。中學王校長是滿口答應了,說我們早就開會研究了,同意接收的。然後張馳又問人事局李局長,你那裏究竟有什麼問題?李局長說,我們也研究了,同意調夏春華到北安中學。但是,我們人事局積累的人事調動問題很多,有個女老師是學校的優秀老師,業務骨幹,為解決兩地分居的問題,跑了三年了,我們人事局是同意的,但北安中學不同意接收,於是就一直耽擱到現在也沒解決。所以說,教師的人事調動問題,許多關係沒有理順,互相掣肘的現象很多。李局長說這話時,明顯是衝著北安中學校長來的。這也就意味着,那個女老師你不同意接收,不給我局長面子,那麼這個夏春華我也卡着,你中學同意接收也沒法,我人事部門不給你辦手續,你喊天叫地都沒用,那我們就互相制約好了,看誰能牛過誰?
張馳對王校長說:你說說。
王校長說:我們也同意接收的,但要有機會,並不是同意接收就能馬上調進來。教師的調動有它自身的特點,要考慮到兩個學校教學工作的銜接問題。我們的責任是教書育人,而不僅僅是為了調動。所以,李局長所說的那個女老師調動拖延了時間,也請你原諒。
李局長笑了笑,以此表示他的友好態度。
張小敏坐在那裏非常難受,他不能說話,不能插言,不能對任何一方有情緒。他只能做一個沉默的觀眾和聽眾。他明顯感覺到,這是一次權力與權力的較量,當它們產生衝突和制約的時候,二者需要對接,需要疏通,需要理順,而這一切又都需要用另一種權力去充當一個潤滑油的角色,才能幫助它們完成對接、疏通和理順的工作。這無疑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情,但對於當事人來說,卻是痛苦的煎熬,有時甚至會成為權力的犧牲品。
張馳說:“王校長,李局長,我看這樣吧,這兩個女教師,一次就把她們的調動問題解決了吧!兩人的手續一起辦,馬上就辦。不要再拖了,再拖就把暑假拖過去了。你們看怎麼樣?”
王校長和李局長同時答應下來。張馳見他們都同意了,便說:“好,一周之內,你們給我一個結果。”
現場辦公就這麼一錘定音了。教育局長陳程得知這事後,對張小敏說:“這麼快能把你家屬調動的事情解決好,很不容易的。據我所知,凡是縣裏領導調到市工作的,家屬的調動問題,一般都要拖三年兩載的。張市長那裏把關嚴,人事局在這方面卡得也很嚴的。”
張小敏說:“那就是我運氣好了。”
陳程說:“難道說僅僅是你運氣好嗎?”
張小敏說:“除了運氣我還有什麼?我既不會送禮,也不會請客,就靠一張嘴。”
陳程悄悄地對張小敏說:“為什麼張馳對你這樣看重?就因為你叔叔是省委組織部長。山不轉路轉,或許哪天你叔叔調到本省來任職,張馳就能從你的後台關係上得到回報的。張馳是什麼人?是個政治人物!要是你沒有這個叔叔,他會給你現場辦公,解決老婆調動問題嗎?”
張小敏模稜兩可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