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燈博士

南瓜燈博士

關於新轉學來的男孩,普賴斯小姐只知道他基本上一直處於某種孤兒狀態,現在跟他住在一起、頭髮灰白的“姑姑、姑父”其實是養父母,他的生活費由紐約市福利署支付。換做不太敬業或想像力不太豐富的老師可能會要求了解更多細節,但普賴斯小姐覺得這粗略的概括就夠了。實際上,從他上四年級的第一個清晨開始,就已足夠讓她心中充滿使命感,眼中明顯透出愛意。

他到得很早,坐在最後一排——背挺得筆直,桌下兩腳剛好交叉在一起,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正中間,似乎只有對稱能讓他不那麼顯眼——其他孩子陸續進來,坐下安頓好的同時,每個人都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今天早上我們有個新同學,”普賴斯小姐說,過分強調這顯而易見的事情,讓每個人都想笑。“他叫文森特·薩貝拉,來自紐約市。我知道我們大家會儘力讓他感覺如同在家裏一般。”這次大家馬上都轉過身來盯着他看,他只得埋下頭,重心從一邊屁股挪到另一邊。通常,從紐約來的人可能會有某種威信,因為對大部分孩子而言,紐約是個令人敬畏的去處,是成年人的場所。每天父親們給吞沒在那裏,而他們自己很少能去,偶爾去一次時會穿上最好的衣服,像過節一樣。可誰只要瞥他一眼,就知道文森特·薩貝拉無論如何與摩天大樓沒有任何關係。即使你能對他那亂雞窩一樣的頭髮、灰不溜秋的膚色置之不理,他的衣服也會出賣他:燈芯絨褲子新得可笑,而帆布膠鞋又舊得可笑,黃色運動衫太小,印在胸前的米老鼠圖案只剩下些許痕迹。顯然,他來自紐約某處,那是你坐火車去中央火車站的路上不得不經過的地方——那裏的人們把被單晾在窗台上,成天無聊地探身窗外發獃,你看到筆直幽深的街道,一條連着一條,全都一樣,行人路上擁擠雜亂,陰鬱的男孩們在那兒玩着某種沒有希望的球。

女孩們判定他不太友好,轉過臉去了;男孩們仍在仔細觀察,臉上帶着一絲笑意,上下打量着他。這個男孩是那種他們通常覺得“不好對付”的男孩,在陌生的街區里,這種男孩的目光曾經令他們不安;現在獨一無二的報復機會來了。

“你想讓我們怎麼稱呼你呢,文森特?”普賴斯問道。“我是說,你覺得叫文森特,或文斯注,或——什麼好一些?”(這純粹是個不切實際的問題;普賴斯小姐也知道男生們會叫他“薩貝拉”,女生們則根本什麼也不會叫。)

“叫我文尼就好了,”他回答時聲音奇怪而沙啞,顯然是在他家鄉難看的街道上把嗓子喊啞了。

“恐怕我沒聽清,”她說著,側頭向前伸長美麗的脖子,一大縷頭髮散落到一邊肩上。“你是說‘文斯’嗎?”

“我說的是文尼,”他局促不安地又說了一次。

“文森特是嗎?那好,文森特。”班上幾個人“咯咯”笑了起來,但沒人費心去糾正她:讓它一直錯下去可能更好玩。

“我不會花時間挨個按名字把大家介紹給你,文森特,”普賴斯小姐接著說道,“因為我覺得讓你自己在與我們大家的相處中記住這些名字更簡單些,是不是?好,頭一兩天我們不要求你真正上課;你慢慢來,不要急,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儘管問。”

他含糊不清地咕嚕了什麼,臉上笑容閃一下就沒了,剛好露出發綠的牙根。

“那好,”普賴斯小姐說,開始上課了。“今天是星期一上午,因此課表上的第一件事情是‘彙報’。誰願意第一個來說?”

文森特·薩貝拉暫時被遺忘了,六七隻手舉了起來,普賴斯小姐故作迷惑地後退一步。“天啊,今天我們有這麼多同學想‘彙報’,”她說。“彙報”這個主意——每周一早晨用十五分鐘時間鼓勵孩子們說說他們周末的經歷——是普賴斯小姐自己想出來的,也難怪她為此十分自豪。校長在最近的一次教員大會上表揚了她,指出彙報在學校和家庭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樑,也是讓學生學會保持鎮靜、增強自信的好方法,值得讚揚。它需要明智的監督指導——引導害羞的孩子暢所欲言,抑制愛表現的孩子——但總之,像普賴斯小姐對校長做出的保證一樣,每個學生都會覺得很有意思。她特別希望今天的彙報有意思,好讓文森特·薩貝拉放鬆下來,因此她讓南茜·派克先開始:沒人能像南茜那樣善於抓住聽眾。

南茜優雅地走上講台時,其餘學生都安靜下來,當她開始講時(她是這般受歡迎),甚至兩三個私底下討厭她的女生也不得不假裝聽得入迷的樣子。班上的男生,在課間休息時,最喜歡的莫過於把她尖叫着推到稀泥地里去,現在也禁不住望着她傻笑。

“嗯——”南茜開始說,然後立即用手捂住嘴,大家都笑了。

“噢,南茜,”普賴斯小姐說。“你知道彙報用‘嗯’開頭的規矩。”

南茜知道規矩,她只是故意違反讓大家發笑。等笑聲漸漸小了,她兩隻纖細的食指沿着裙子兩邊的折縫往下捋了捋,用正確的開頭方式講起來。“星期五,我們全家坐上我哥的新車出去兜風。上周我哥買了輛新的龐蒂亞克注,他想帶我們出去走走——你知道,試試新車什麼的,因此我們去了懷特普萊恩注,在那兒的一家餐館吃飯,然後我們大家想去看電影《傑凱爾博士和海德先生》,但我哥說太恐怖了什麼的,說我年紀還小不適合看——噢,他真讓我生氣!接着,我想想。星期六我在家裏待了一天,幫媽媽做姐姐的婚紗。你瞧,我姐訂了婚要結婚了,我媽正在為她做婚紗,所以我們就做了。接着星期天,我哥的一個朋友過來吃飯,那天晚上他倆得一起回大學,所以家裏人允許我晚點睡,跟他們道別什麼的。我想就這麼多。”她總是有種萬無一失的本能,令她的表演簡潔——或者說,看似簡潔。

“很好,南茜,”普賴斯小姐說,“現在,下一個是……”

下一個是華倫·伯格,他沿着過道往前走時,還小心地提着褲子。“星期六我到比爾·斯金格家裏去吃中飯,”他開門見山地講起來,比爾·斯金格坐在前排,不好意思地在座位上扭了扭。華倫-伯格和比爾·斯金格非常要好,他們的彙報經常有重複。“吃過中飯後,我們去了懷特普萊恩斯,騎單車去的。不過我們看了《傑凱爾博士和海德先生》。”說到這兒,他沖南茜坐的方向點點頭,而南茜嫉妒地哼了哼,又贏來一陣笑聲。“真的很好看,”他越來越興奮,繼續說道,“是說一個傢伙……”

“一個男人,”普賴斯小姐糾正道。

“說一個男人他調製些葯,比如說他喝的東西,反正只要他喝下這種葯,他就變成一個真正的怪物,比如說,你看着他喝下這葯后,他的手就開始長出鱗片,滿手都是,像爬行動物什麼的,接着你看到他的臉開始變得可怕極了——還有尖尖的牙齒-從嘴裏伸出來——”

女孩們全快樂地戰慄着。“好r,”普賴斯小姐說,“我看南茜的哥哥不讓她看這電影可真明智。華倫,看完電影后你們做了些什麼?”

全班學生一起發出失望的“噢——!”——大家都想多聽點魚鱗和尖牙——可普賴斯小姐不想讓彙報活動降格為電影故事簡介。華倫繼續說,但沒有什麼激情了:看完電影后,他們就在斯金格家的後院裏一直玩到吃晚飯。“然後星期天,”他說著,又開心起來,“比爾-斯金格到我家來,我爸幫我們用根長繩把輪胎綁在一棵樹上。我們家屋后是陡峭的小山坡,你知道像道深溝,我們把輪胎吊起來,這樣你只要抓住輪胎,小跑一陣,然後抬腳站在輪胎上,就能盪出去好遠,到深溝上頭,然後又盪回來。”

“那聽上去很好玩,”普賴斯小姐說,瞟了一眼手錶。

“噢,確實,好玩極了,”華倫承認。但他接着又提了提褲子,皺着眉頭,加上一句,“當然,也危險極了。如果沒抓緊輪胎什麼的,就會掉下來。撞上岩石之類,可能會摔斷腿,或脊樑。可我爸說,他相信我們會當心自己的安全。”

“好,我想我們今後有時間要去試試,華倫,”普賴斯小姐說。“現在,還有點時間夠一個人來講的。有誰準備好了?亞瑟·克羅斯?”

下面傳來一陣小聲的嘆息,因為亞瑟·克羅斯是全班最大的笨蛋,他的彙報總是枯燥無味。這次是關於到長島他叔叔家去做客的無聊彙報。有一下他說走了嘴——把“摩托艇”說成了“托摩艇”——全班哄堂大笑,這種尖刻是他們專門留給亞瑟.克羅斯的。可是當教室後面粗糙、沙啞的笑聲跟着響起時,全班的笑聲戛然而止。文森特·薩貝拉也笑了,露出了綠色牙根,大家都瞪着他,直到他停住笑聲。

彙報結束后,大家安靜下來準備上課。當所有人再次想到文森特·薩貝拉時,課間休息時間到了,而他們想到他,也只是確定他被排除在一切之外。擠在單杠邊輪流翻單杠的男生中間沒有他,遠處操場角落裏竊竊私語的男生堆里沒有他,他們在謀划要把南茜推到泥地里去。人更多的一群學生中也沒有他,甚至連亞瑟·克羅斯都在其中,他們圍成一個大圈,相互追趕,這是追人遊戲注的瘋狂變種。當然,他也不能加入女生群或外班男生中去,所以他只好獨自一人待在教學大樓附近的操場邊上。剛休息時,他假裝系跑鞋帶,蹲下來解開鞋帶,又繫緊;站起來,像運動員那樣試着跑上幾步,跳幾下;然後又蹲下來,重新忙着系鞋帶。在鞋帶上忙活了五分鐘后,他放棄了。轉而抓起一把石子,開始朝幾碼外一個看不見的靶子飛快地扔着。又打發了五分鐘,不過還剩下五分鐘,他想不起有什麼可做的,只得站在那裏,手先是插在口袋裏,然後又拿出來擱在胯骨上,接着像個男人似的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普賴斯小姐一直站在門口看着,整個休息時間她都在想,是否該走出去做點什麼。她想想還是不出去為好。

第二天以及這周的後幾天,在課間休息時她都克制住了同樣的衝動,儘管每天都變得更困難一點。可是有件事她無法控制,那便是在課堂上她開始顯露出焦慮。文森特·薩貝拉在功課上犯的錯全被她公開原諒了,即使那些與他是新來學生無關的錯也一樣。還有,只要他有點成績,都被單獨拿出來,特別提及表揚。她為了提升他的形象煞費苦心,太過明顯,而她想裝得很巧妙時尤其明顯。比如,有一次,在解釋一道算術題時,她說:“嗯,假設華倫,伯格和文森特-薩貝拉各帶十五分錢去商店,而糖要十分錢一塊。他們每人可以買幾塊?”到周末,他幾乎快成為那種最糟糕的老師寵兒、老師同情心的犧牲品。

星期五,普賴斯小姐決定最好是私下裏跟他談談,努力讓他開口說話。她可以談他在美術課上畫的畫——那是個機會,她決定在午餐時間找他談。

唯一麻煩的是,由於午餐過後緊接着就是午休,這個時間是文森特·薩貝拉一天中最難受的時刻。他不像其他學生那樣回家過這一小時,而是用皺巴巴的紙袋帶午餐到學校,坐在教室里吃。這樣吃飯總是有點尷尬,最後走的同學會看見他手拿紙袋,面有歉意地坐在座位上。如果哪個學生碰巧掉隊回來取落在教室的帽子或運動衫,會突然撞見他正在吃午餐——可能他正想藏起煮得過熟的雞蛋,或用手偷偷擦去嘴角的蛋黃醬。普賴斯小姐趁教室里還有半數學生時走到他跟前,坐在他身旁的課桌邊上。這讓大家明白,為了陪他,她把自己的午餐時間縮短了一半,可她這樣做並沒能改善現狀。

“文森特,”她開口道,“我一直想告訴你,我有多喜歡你畫的這些畫。它們畫得可真好。”

他咕噥了句什麼,眼睛轉而看着門口正要離開的一群同學。她面帶微笑繼續說,高度表揚他的畫,詳盡而仔細。當教室門終於在最後一個學生身後關上時,他才注意起她,一開始他還有點遲疑不決,可隨着她說得越來越多,他開始放鬆了。最後她覺得她已讓他完全放鬆,就像撫摸一隻貓般簡單、愉悅。她說完畫,又興高采烈地接著說下去,擴大了表揚的範圍。“來到一個新地方,”她說,“讓自己適應新的功課、新的學習方法,很不容易。到目前為止,我覺得你做得非常好。我真的這樣覺得。可是告訴我,你覺得你會喜歡這裏嗎?”

他看着地板的時間剛好回答這個問題:“還行。”說完又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我很高興。文森特,請別因為我影響你吃午飯。就是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坐在你這兒的話,請接着吃吧。”但是,顯然文森特才不在乎,他把紅腸三明治打開來。她覺得這肯定是他這周胃口最好的一次。即使班上有同學這時候進來,看到也沒關係,不過還是沒人來的好。

普賴斯小姐在課桌上往後挪了挪,很舒服的樣子。她兩腿交叉,一隻纖細的、穿着絲襪的腳從鹿皮鞋裏露出一半來。“當然,”她繼續說,“在新學校里找到自己的位置總是要花些時間的。首先,嗯,班上新來的學生與其他同學交朋友總是不太容易。我是說,如果開始時其他人對你有些粗魯,你不必太介意。實際上,他們與你一樣急着想交朋友,但他們不好意思。這都需要你、還有他們多花點時間,多點努力。當然,也不用太多,只要一點點就好。比如,我們星期一早晨的彙報——就是讓大家彼此了解的一種好方法。不是說每個人必須彙報,而是如果他想的話就可以。那只是讓別人了解你是什麼樣的人的一種方式,還有許多許多種方式。重要的是,我們要記住交朋友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你可以交到所有你想交的朋友,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同時,文森特,我希望你把我當作朋友,如果你需要建議什麼的,儘管找我好了。你會嗎?”

他點點頭,大口吞着三明治。

“好。”她站起來,撫平修長大腿上的裙子,“現在我得走了,否則我就來不及吃午飯了。這次聊天讓我很開心,文森特,我希望我們以後還能這樣聊聊。”

她站起來,這樣做大概很幸運,因為如果她在課桌上再多待一分鐘,文森特·薩貝拉會張開雙臂抱着她,把臉埋在她大腿上溫暖的灰色法蘭絨里,那足以讓最敬業、最富想像力的老師也迷惑不已。

在星期一的彙報會上,文森特·薩貝拉舉起髒兮兮的手,成為第一批最積極的學生之一,沒有誰比普賴斯小姐更驚奇。她有點擔心,想讓其他人先講,可又怕傷害他的感情,因此她儘可能用平常語調說:“那好,文森特。”

當他走上講台,面對聽眾時,教室里發出一陣竊笑。他看上去很自信,如果說有什麼不妥的話,那便是自信太過了:從端着的肩膀、從閃閃發亮的眼睛裏,可以看出他的慌張神色。

“星期六我看電影,”他宣佈說。

“看了電影,文森特,”普賴斯小姐溫和地糾正他。

“我就是那個意思,”他說,“我砍了那部電影。《南瓜燈博士和海德先生》。”

全班快活得哄堂大笑,齊聲糾正道:“傑凱爾博士!”

太吵了,他沒法說下去。普賴斯小姐站了起來,很生氣。“這是很自然的錯誤!”她說,“你們誰也沒理由這樣粗魯。繼續說,文森特,請原諒這個十分愚蠢的打斷。”笑聲慢慢小了下去,但是同學們還在搖頭晃腦地嘲笑他。當然這根本不是很自然的錯誤:首先,這說明他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其次,說明他在撒謊。

“我就是那個意思,”他繼續說,“《傑凱爾博士和海德先生》。我有點弄混了。不管怎樣,我看到他的牙齒是怎樣從嘴裏伸出來,我全都看了,我覺得很好看。星期天,我媽和我爸坐着他們買的車來看我。是別克車。我爸說,‘文尼,想不想坐車去轉轉?’我說,‘當然,你們打算去哪?’他說,‘你想去哪就去哪。’那我就說,‘我們出去,到鄉村去,那裏好多一條路,在那些一條寬路上,玩一會兒(譯註:此處原文是文森特說的話,有很多語法錯誤)。’因此我們就出去——噢,我猜走了有五六十英里——然後我們在高速公路上悠閑地開着,這時候這個警察在後面跟着我們。我爸說,‘別擔心,我們會甩掉他的。’他加大油門,明白嗎?我媽非常害怕,但我爸說,‘別擔心,親愛的。’他想轉個彎,明白嗎?下高速公路,甩掉警察。但就在他轉彎時,警察開火了,開始射擊,明白嗎?”

到這時,班上為數不多的、能夠做到一直望着他的同學頭全歪向一邊,嘴微微張開,就是那種你看到斷胳膊或馬戲團怪物的表情。

“我們幾乎要成功了,”文森特繼續說著,眼睛熠熠生光,“一顆子彈打中我爸的肩膀。他傷得不太厲害——只是擦破點皮那樣,我媽給他包紮好,但他不能再開車了,我們得帶他去看醫生,明白嗎?所以我爸說,‘文尼,你覺得你能開車嗎?’我說,‘當然,如果你告訴我怎麼開。’因此他告訴我如何踩油門,哪裏是剎車,所有開車的事情,我就開車到了醫生那裏。我媽說,‘文尼,我為你驕傲,你一個人就開過來了。’所以不管怎麼樣,我們到了醫生那裏,把我爸爸治好,然後他開車送我們回家。”他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太確定地停頓了一下后,他說,“就這樣。”說完他快步走回座位,每走一步,硬邦邦的新燈芯絨褲便沙沙作響。

“好,那真是太——有趣了,文森特,”普賴斯小姐說,盡量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現在,誰願意下一個?”可沒人再舉手。

對文森特來說,那天的課間休息比以往更糟,至少在他發現一個藏身之處前如此——一條狹窄的小巷,水泥砌的,位於兩棟教學樓之間,只連着幾條關上的消防通道,另一頭不通,很是隱蔽。那裏十分凄涼——他可以背靠牆壁,眼睛盯着出口,課間休息時的吵鬧聲像太陽一樣遙遠。但鈴聲響起,他不得不回教室,再過一小時,就是午餐時間了。

普賴斯小姐沒管他,先吃完中飯。然後,她站在教室門邊,一隻手握住門把手,足足站了一分鐘,才鼓起勇氣,走進來,坐到他身旁,再來一次談心,而他正準備吞下最後一口甜椒三明治。

“文森特,”她開口說,“我們都很喜歡今天早晨你的彙報,但我想如果你講講自己的真實生活——我們會更喜歡一點,喜歡得多。我是說,”她加快了語速,“比如,我發現今早你穿着一件新風衣。是新的,對嗎?是這個周末你姑姑給你買的吧?”

他沒有否認。

“那好,為什麼你不能跟我們說說你跟姑姑去商店買風衣,以及後來你做的一些事呢。那會是一次很棒的彙報。”她停了一會,第一次堅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對不對,文森特?”

他擦去嘴唇上的麵包屑,看着地板,點點頭。

“下次你會記得的,對嗎?”

他又點點頭。“我能離開一下嗎,普賴斯小姐?”

“你當然可以。”

他去到男廁所,吐了。洗完臉,喝了點水后,再回到教室。普賴斯小姐現在坐在講台上忙着,沒有抬頭看他。為了避免再次跟她攪在一起,他晃蕩到了衣帽間裏,坐在一條長凳上,拿起某人扔掉的套鞋,在手裏翻來翻去。沒多久,他聽到回來的同學弄出丁零噹啷的動靜。他不想在這裏被人發現,站起身,走到消防門那兒。推開門來,他發現剛好通往他上午藏身的那條小巷,於是他溜了出去。他在小巷裏站了有一兩分鐘,看着空窄的水泥牆壁。這時他發現自己口袋裏有根粉筆,於是他用粉筆在牆上寫下他想得起來的所有髒話,印刷體,一英尺高。他寫完四個字,在想第五個字時,聽到身後的門被推開了。亞瑟·克羅斯在門口,門開着,他睜大眼睛讀那幾個字。“夥計,”他害怕地喃喃道,“夥計,會有你好受的。真的,會有你好受的。”文森特·薩貝拉嚇了一大跳,旋即又平靜下來,他把粉筆藏在手心裏,兩個大拇指勾在皮帶上,轉過身,威脅地看着亞瑟。“是嗎?”他問。“有人準備去告發我?”

“呃,沒人打算告發你。”亞瑟·克羅斯不安地說,“但你不該到處寫……”

“好了,”文森特說,向前跨了一步。他的肩膀垮下來,頭沖前伸着,眼睛眯成一線,看起來像愛德華.G.羅賓遜注。“好了。我就想知道這個。我不喜歡打小報告的人,明白嗎?”

他正這麼說時,華倫·伯格和比爾·斯金格出現在門口——在文森特轉身對着他們之前,正好聽到他說的話,看到牆上的字。“你們也一樣,明白嗎?”他說,“你們倆。”

令人驚奇的是,他們倆的臉上也現出了傻瓜般防衛的微笑,就像亞瑟臉上的一樣。直到他倆相互瞟了一眼,才能以恰到好處的輕蔑目光迎接他的視線,可為時已晚。“你以為自己很聰明,是不是,薩貝拉?”比爾·斯金格說。

“我想什麼不關你的事,”文森特告訴他,“你聽到我說什麼了。現在我們進去吧。”

他們只好站到一邊,給他讓路,別無他法,然後一聲不吭地跟着他走進了衣帽間。

告密者是南茜·派克——當然,對於南茜·派克那樣的人,大家不會覺得這是打小報告。他們的談話她在衣帽間全聽到了,男孩子們一進來,她就偷偷往小巷裏看了一下。看到牆上的字,臉板得一本正經,皺着眉頭,徑直走到普賴斯小姐那裏。普賴斯小姐正要叫全班同學安靜準備上下午的課,南茜走上前來,耳語幾句。她倆消失在衣帽間——過了片刻,從那裏傳來消防門被猛然用力摔上的聲音——她們回到教室時,南茜因正義滿臉漲得通紅,普賴斯小姐卻臉色蒼白如死灰。她什麼也沒說,整個下午像平時一樣上課。雖然普賴斯小姐明顯不開心,可直到三點鐘放學時,她才把事情挑明。“文森特·薩貝拉,請你留下來好嗎?”她朝其他同學點點頭。“就這樣。”

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之後,她坐在講台上,閉上雙眼,拇指和食指摩挲着脆弱的鼻樑。她曾經讀過一本關於有嚴重心理疾病的兒童的書。她此時在心裏整理着已記不太清的一些片斷。也許,畢竟,文森特·薩貝拉的孤獨,她根本沒有任何責任。也許整個事情需要專家來處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文森特,到這兒來,坐在我旁邊,”她說,等他坐下后,她看着他。“我希望你告訴我真相。是你在外面牆上寫了那些字嗎?”

他盯着地板。

“看着我,”她說,他看着她。她從來沒有現在這般漂亮:臉頰微微泛紅,眼睛閃亮,甜美的嘴有意識地往下撇着。“首先,”她說著遞給他一個小小搪瓷盆,廣告顏料弄得盆子一道一道的,“我要你拿着這個到男洗手間裏接上熱肥皂水。”

他照她說的做r,同來時,小心地端着盆子,生怕把冒着肥皂泡的水灑出來,她在講台桌下的抽屜里揀出幾塊抹布。她挑了一塊,說“給”,然後鄭重其事地關上抽屜。“這樣做,先把抹布浸濕。”她領他到後面的消防出口,站在小巷裏看着,他擦掉那些字時,她什麼也沒說。

活幹完了,抹布和搪瓷盆也放好了,他們又坐回到普賴斯小姐的講台旁。“文森特,我想你以為我會生你的氣,”她說,“嗯,我沒有。我倒是希望我能生氣——那會好辦得多。但相反,我很傷心。我努力想成為你的朋友,我以為你也想與我交朋友。但這種事——嗯,很難與做這種事的人交朋友。”

她欣慰地看到他的眼裏噙着淚水。“文森特,也許有些事我知道得比你想的還多;也許我明白,有時候一個人那樣做,並不是真的想傷害誰,只不過因為他不快樂。他知道那樣做不好,而且他知道做了之後自己也不會更快樂,可他還是一意孤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然後他發現他失去了朋友,他難過極了,可是已經太晚了。事情已經做了。”

她讓這憂鬱的語調在寂靜的教室里迴響了一陣,才又開口說,“我忘不了這件事,文森特。但也許僅此一次,我們還是朋友——只要我知道你不是想傷害我。但你必須向我保證你也不會忘記它。當你想做這種事的時候,永遠也別忘了,你在傷害很想喜歡你的人,那樣也會傷害你自己。你能答應我記住這些嗎,親愛的?”

“親愛的”一詞就像她纖細的手隨意伸出來,搭在他穿着運動衫的肩膀上那般不經意。這個詞、這個動作令他的頭垂得更低了。

“好吧,”她說,“你可以走了。”他從衣帽間取了風衣,走了,避開她疲憊而猶疑的眼睛。走道上空無一人,除了遠處某個地方傳來看門人用推帚刷牆發出的空洞而有節奏的敲擊聲外,一片寂靜。他走路時膠鞋底發出的聲音、風衣短促摩擦的單調聲響、笨重的前門發出微弱而呆板的嘆息聲加深了這份靜謐。靜謐讓他接下來的發現更為驚人,順着水泥行人路走了幾碼遠后,他發現身邊走着兩個男孩:華倫·伯格和比爾·斯金格。他們朝他討好地笑着,幾近友好。

“她到底把你怎麼樣了?”比爾·斯金格問。

文森特措手不及,幾乎來不及戴上愛德華.G.羅賓遜的假面具。“關你們什麼事?”他說,走得快了些。

“不,聽着——等等,嘿,”他們一路小跑追上他,華倫·伯格說,“可她到底把你怎樣了?她把你臭罵了一頓還是怎麼著?等等,嘿,文尼。”

這個名字讓他全身顫抖。他只好把手緊緊插在風衣口袋裏,強迫自己繼續走。說話時,他努力讓聲音平靜,“我說了,關你們什麼事,別跟着我。”

可他們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夥計,她一定罰你做功課了,”華倫·伯格鍥而不捨。“不管怎麼樣,她說什麼了?說吧,告訴我們吧,文尼。”

這一次,這名字實在讓他受不了。它讓他失去抵抗力,膝蓋鬆軟,腳步緩慢下來,成了輕鬆、閑聊的散步。“她什麼也沒說,”他終於說,在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后,又補上一句,“她讓她的尺子代她說話。”“尺子?你是說她在你身上動尺子了?”他們驚恐萬狀,既不相信這是真的又敬佩不已,他們越聽越佩服。

“打在指關節上,”文森特咬緊嘴唇說。“每隻手五下。她說,‘握成拳頭,放在桌上。’接着,她拿出尺子,啪!啪!啪……五下。如果你們覺得那不痛,你們一定是瘋了。”

普賴斯小姐輕輕把教室前門在身後帶上,開始扣大衣紐扣,這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不可能是文森特·薩貝拉——這個走在前面行人路上、完全正常、非常快樂的男孩正被兩個殷勤的朋友簇擁着。可這就是他,這場面讓她想快樂、欣慰地放聲大笑。不管怎麼說,他會好的。她在陰影里好意摸索時,怎麼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場景,當然也並未促其成真。但它真的發生了,它只是再一次驗證:她永遠搞不懂孩子們的行事之道。

她加快了腳步,步態優雅地超過他們,轉身朝他們笑着。“晚安,孩子們,”她叫道,想讓這句話成為一種快樂的祝福。然而,看到他們三張驚呆的臉怪難為情的樣子,她更熱烈地笑了,“天啊,越來越冷了,是不是?文森特,你的風衣真好看,還暖和,我真羨慕你。”最後,他們不好意思地朝她點點頭。她又道了聲晚安,轉過身,繼續朝車站走去。

她走了,身後留下一片意味深長的沉默。華倫·伯格和比爾‘斯金格盯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街角,才轉過來對着文森特·薩貝拉。

“尺子,胡說八道!”比爾·斯金格說,“尺子,胡說八道!”他厭惡地推了文森特一把,文森特撞到華倫·伯格身上,華倫..伯格又把他推回去。

“天啊,你說什麼都是假的,是不是,薩貝拉?你說什麼都是假的!”

文森特跌跌撞撞,失去了平衡,他兩手緊緊攥在口袋裏,企圖保持他的尊嚴,但只是徒勞。“你們以為我會在乎你們信不信?”他說,然後由於想不出什麼別的好說,他只好又說了一遍,“你們以為我會在乎你們信不信?”

他一個人繼續走着。華倫·伯格和比爾-斯金格走到對面行人路上去了,倒退着走,鄙夷地看着他。“就像你說警察開槍打你爸爸一樣,都是撒謊。”比爾·斯金格喊道。

“連看電影也是撒謊,”華倫·伯格插進來說,又突然爆發出一陣假笑,笑彎了腰,他把兩手攏在嘴邊,大叫道:“嘿,南瓜燈博士!”

這個外號可不怎麼好,但聽上去很地道——這種名字能很快傳開來,迅速被人記住,並一直叫下去。他倆推推搡操,一起繼續大喊:

“怎麼回事,南瓜燈博士?”

“為什麼你不跟着普賴斯小姐跑回家,南瓜燈博士?”

“再見,南瓜燈博士!”

文森特·薩貝拉繼續走着,不理他們,等到他們走得看不見了,他又折回來,沿原路回到學校,繞過操場,回到小巷裏,牆上剛才他用抹布擦過的那個地方還是濕的。

他挑了塊乾地方,掏出粉筆,開始非常仔細地畫一個人頭,是側面的,長而濃密的頭髮,他花了好長時間來畫這張臉,用濕手指擦了重畫,直到畫出他所畫過的最漂亮的臉:精緻的鼻子、微微張開的嘴唇、長睫毛的眼睛,線條優美像小鳥的翅膀。他停下來,以戀人般莊重的神情欣賞它。然後,他在嘴唇邊畫了個大大的對話氣球框,在氣球框裏,他寫下中午寫過的每一個字,他如此憤怒,粉筆都折斷在手裏。再回到頭部,他畫下纖細的脖子、柔和的削肩,接着,他用很粗的線條,畫了個裸體的女人:大大的乳房,硬而小的乳頭,線條簡潔的腰部,中間一點是肚臍,寬寬的臀部、大腿,中間是三角地帶,狂亂地畫了陰毛。在畫的下面,他寫上標題:“普賴斯小姐”。

他站在那裏,喘着粗氣,看了一會兒,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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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種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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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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