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離婚擱淺了。段莉娜的“休想”對於康偉業無異於當頭一棒。他發了半天的愣之後,覺得自己至少不能全面潰退。就捶開房門,質問段莉娜:“你不是說過只要男人有一個離字,你就會立刻離去嗎?”
段莉娜鼻涕眼淚洶湧澎拜,哭道:“做你的娘的好夢!休想!”
康偉業急了,說:“你怎麼能夠這樣說話不算話呢?我又不會不講道理,我會養你一輩子的。”
段莉娜尖叫道:“狗雜種,早十年你怎麼不說離婚?早十五年你怎麼追着我結婚?現在想要離婚,除非從我和你女兒的屍體上踏過去!”
康偉業氣得手腳發抖,心裏有話,嘴裏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段莉娜以更高的嘯聲叫道:“康偉業,滾你媽的蛋!”
康偉業暈頭轉向地胡亂拿了自己的幾件衣物,回到了公司。從此住進了辦公室。不過康偉業總算獲得了一點階段性的成果:造成了公開的夫妻分居。
事情的結果與康偉業預料的恰恰相反,只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摔門而去的不是段莉娜,而是康偉業自己。康偉業痛定思痛,發現自己還是太幼稚了,以為改革開放,形勢大好,人們都在反思自己的婚姻質量,都在紛紛離婚,進行重新組合,那麼他們家的形勢一定也和全國一樣大好。錯了!真是太幼稚了,以為夫妻十幾年,對對方的了解沒有十分也有八九分,錯了!康偉業預想不到的事情還在後頭。他住進辦公室的第二天,段莉娜單位的領導就找上門來了。他們是來做康偉業的思想工作的。你以為現在沒有人管別人的離婚問題,其實遠不盡然,人們永遠樂意摻和別人的私事。康偉業的生意很忙,但是他不敢怠慢段莉娜的領導。他是從機關單位出來的人,深深懂得你不能對來訪的行政領導稱忙,你稱忙他就認為你是在敷衍他輕視他。他就會竭盡全力地整你,讓你最終明白這一點。道理上也是這樣:人人都忙,都在忙最重要的事情。你若當他最重要,你再忙也會有時間給他;你不給他時間,就說明你沒有當他最重要。康偉業只想順利地與段莉娜離婚,不想得罪其他人。所以康偉業對段莉娜的領導們非常客氣,笑容可掬,讓秘書給大家端茶倒水,捧上水果。他們說:對不起,耽誤你發財了。
康偉業說:“哪裏哪裏,你們是稀客,平日請都請不到的,別客氣,吃一點水果吃一點水果。”
他們說:“段莉娜是一個好同志啊。”
康偉業說:“是的是的。”
他們說:“你也是一個好同志嘛。”
康偉業不能還說是的是的。他就搖頭嘆氣。他們說:康偉業同志,我們也知道,現在時代變了,離婚是一件很平常的個人事情了。一般我們是不管這些事情的。只是段莉娜同志的情況比較不一般。她是我們單位的中層領導,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強,又是軍乾子弟出身,尤其她一貫是做別人的工作的。你這麼突然地提出離婚,她怎麼受得了?她的身體本來就比較虛弱,工作又繁忙,還要照料孩子,她怎麼也挺不住了。今天就在辦公室里昏倒了。
他們說:關鍵的是你們的感情基礎很好,我們大家都知道你們結婚十幾年,幾乎沒有紅過臉。以前你在機關工作的時候,就是當了科長,也在家裏包攬大小家務活。這在我們單位一直被傳為佳話。這幾年你下了海,生意上的事情比較忙,段莉娜同志不顧身體虛弱,主動把家務承擔了下來。你的生意也做得不錯,家庭已經步入小康水平。孩子也長大了。你們合作得很成功嘛。
他們說:現在社會上有許多民謠,你大概也聽過不少。有一句說是: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我們沒有那個意思,不是說你提出離婚就是變壞了。只是你們這種情況容易讓別人胡亂猜想,生出許多謠言來。
他們說:我們想說的是,中年夫妻是有一個感情淡漠的危險期的,度過這個危險期就好了。少年夫妻老來伴。以後做伴還是老夫老妻的好。社會上這種例子多得很。這個年紀,離了婚再結婚的,總歸沒有原來的好。尤其像你這樣有錢的老闆,找個年輕姑娘很容易,但是她們十個就有十個是奔你口袋裏的錢來的。不然她圖你什麼?
他們拿出了幾本雜誌送給康偉業,是他們為了康偉業精心挑選的,雜誌上面刊登的文章都是針對當前社會上婚姻變化的種種問題敲警鐘的。一些故事和例子都是血淋淋觸目驚心的。
康偉業接過雜誌,表示了誠懇的謝意。
他們說:這些雜誌你一定要認真看看和認真想想。段莉娜同志對你好,那是沒有話說的。你提出離婚,公開分居,這麼傷她的自尊心,她也可以原諒你。她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她什麼都能夠忍受。你鄭重地考慮考慮吧。
等他們長篇大論說完,到了吃飯的時間。康偉業說:“謝謝你們的關心。我會鄭重考慮的。現在我請各位賞臉,吃一個便飯。”
他們說:不了不了。
康偉業說:那不行那不行,不吃飯就是看不起我。
段莉娜的領導們就留下來吃了一個便飯。便飯中,他們轉達了段莉娜對康偉業的要求,要求他三天之內給一個答覆。康偉業不知道段莉娜要什麼答覆。好了,我不提離婚了——要這種答覆嗎?這麼一答覆,兩人的感情就復活了嗎?看來段莉娜越來越愚蠢了,康偉業咬牙給領導們上了南太平洋的大龍蝦刺身,日本的三文魚刺身和甲魚,酒上茅台酒,不料其中有部分領導不喜歡喝醬香型的酒,康偉業眉頭不皺地又上濃香型的五糧液。大家吃得都十分盡興。吃喝間不談段莉娜只是抽象地談論家庭和婚姻關係,一個個倒是都表示對康偉業有十二分的理解。康偉業明白他把領導的問題基本解決了。
三天時間裏康偉業當然沒有理睬段莉娜,他在忙他的生意,忙他湖夢的新房子,忙着每天與林珠通一個電話。林珠問事情順利嗎?康偉業用愉快的聲調說:“一切順利,寶貝,很快我就會去接你了。”
其實康偉業沒法很快去接林珠,段莉娜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人民戰爭,段莉娜找了康偉業的父母,康偉業的父母來找他談話了。康偉業說:“你們不是一直都不喜歡她嗎?”
他的父母說:“那是一回事,這又是一回事。你們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孩子都是初中生了,到底為什麼要離婚,你得告訴我們一個真實的原因。”
康偉業說:“真實原因就是沒有感情了。實質上應該說是早分居了。”
他的父母說:“早就分居應該早就提離婚嘛,怎麼現在才提?你哄別人可以,我們還看不出你的名堂來。說,和一個什麼女人好了?”
康偉業知道自己的父母不好對付,他不說實話他們不會罷休,說了實話他們也許會幫助他,至少不再找他談話。再說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將來林珠總是要與他們見面的。康偉業便暴露了林珠。說得輕描淡寫,極其簡單。嚴實地隱瞞了他們的關係的瘋狂程度和正在進行的計劃。可是康偉業的父母沒有絲毫幫助兒子的意思。他們嚴厲他說:“不行!為了康的妮,你不能這樣做。段莉娜是不配你,你是受了許多委屈,但是這都不是你與這個女人結婚的理由。我們沒有調查不敢下結論說她是貪圖你的錢財,至少她太年輕了,你滿足不了她的,無論是從經濟上、肉體上還是精神上。你們不是一代人,精神境界溝通不了。你這是在飲鴆止渴。”
康偉業給自己找了一個天大的麻煩。他的父母本來不是愛管閑事的老人,這一下抓住他就不放了,對林珠的蹤跡窮迫不舍。急得康偉業與他們拍桌子打椅子地爭吵,千方百計地躲着他們。
段莉娜的父母就更絕了,他們一次次地打電話來,口氣很大地要康偉業到武昌去看他們,康偉業再三他說沒有時間。有一天他們找上門來,在公司走廊上堵住了康偉業。穿着軍裝的段莉娜的父親一見康偉業,二話不說,抬手就給了他兩個耳光。康偉業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來不及站穩腳跟,在他的職員面前狼狽地打了一個趔趄。康偉業的手下一哄而上,圍住老將軍推推搡搡,為自己的老總鳴不平。段莉娜的父親怒睜老眼,直着脖子嚷道:“打這臭小子還是客氣的,要是老子手裏有槍,那還不一槍崩了這狗日的。”
康偉業的幾個年輕副經理一聽這話,氣得一跳三尺高,把領帶往旁邊一拉,西服往後櫓,甩起指頭直點老頭的胸脯,說:“哪裏來的老傢伙!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不熄火,搞什麼搞?青天白日的,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的天下,跑到我們的公司來撤野,打了我們老總還不道歉,還開口閉口就崩人,找死啊你!還有沒有王法了!”
老頭子把腰一叉,仰天一通大笑,說:“你們幾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給我聽好了。這天下就是老子打下來的,老子就是王法。從前老子殺的就是像你們這種搜刮民膏民脂的油頭粉面的暴發戶!”段莉娜的母親抓住了一個副經理的手指,使勁地又捏又掰。年輕人們嚷起來:“要打架是怎麼的?要打架是怎麼的?”
被隔絕在外圍的康偉業一看亂到了這一步,讓秘書去拿來了一隻熱水瓶,他起腳把熱水瓶朝牆壁上踢去,轟隆的爆破聲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個大跳。康偉業對他的職員說:“都給我回到辦公室去!任何人都不準與老人爭吵,隨便他們說什麼。他們這麼大的年紀了,說什麼話都是可以原諒的。他們願意在這裏坐坐,你們要當貴賓接待,如果他們有違反憲法的行為,你們就報警。對不起,我要出去辦事了。”
康偉業說完甩袖就走,把段莉娜的父母晾在了公司里。事後段莉娜的弟弟打來了電話,威脅說:“康偉業,你對我的父母做得太絕情了。你出門給我當心一點。”康偉業的電話是錄音電話,他的手下立刻拿著錄音去了派出所,好在派出所和康偉業關係一向不錯。派出所的人說:“康總您放心,他敢!他敢動一動保管一下子拍熄他。”
警察出動了,老的小的也都出動了。領導方面不僅段莉娜單位的出動了,康偉業過去的老處長也受段莉娜之託來找了他。段莉娜來到公司,撬開了他的抽屜和柜子,所有的信件被翻得一塌糊塗。幸好時代進步了,他與林珠使用的是電話聯絡而淘汰了通信的方式。進步的高科技時代使段莉娜一無所獲,自然也使康偉業死裏逃生。段莉娜又暗中收買他公司的職員以求獲得康偉業的罪證。老梅主動上交給康偉業一枚黃金戒指,報告說段莉娜在賄賂她,想讓她說出康偉業是不是另外有女人了。老梅用一種特務的忠誠神態湊近康偉業,低聲對他說:“我沒有說。我說您沒有。我說您不是那樣的人。”康偉業成了他自己公司的花邊新聞,他的職員們的眼神里都閃動着興奮的亮光。這一道道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他身後追隨。所有發生的這一切,令康偉業窘態百出,欲哭無淚,他只不過想離婚而已。婚,既然可以結,當然也就可以離,再正常不過的了。現在有數不清的人離婚,現在應該沒有人對別人感興趣,但事情到了他的頭上,一切都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樣了。一切都非常糟糕。
林珠在電話里每一次都要問親愛的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康偉業總是說:“快了,寶貝。”康偉業不想把這亂七八糟的一切告訴林珠,他寧可自己承擔一切痛苦也不願意向林珠訴苦,向一個女人訴苦。他與林珠創造的是另外一個新天地,他要確保新天地的純凈與美好。好在買樓與裝修房子也是一件耗神費時的事情,林珠知道這個。她的口氣里倒沒有催促康偉業的意思,有的只是恩愛與思念。林珠越是恩愛他思念他,康偉業就越是有壓力,他必須儘快地解決舊的婚姻,不然就太對不起林珠了。
混戰持續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段莉娜一直躲在幕後,似乎要用游擊戰和持久戰拖垮康偉業。康偉業的朋友給他參謀說你呀你,你還是太老實了,擒賊要擒王,你是與段莉娜離婚又不是與這些人離婚,不要理睬其他任何人,直接找段莉娜開價,現在這些黃臉婆不肯離婚其實還不是為了錢嗎?她鬧是為了增加砝碼,不失不得,給她錢!
三個月沒有見面的康偉業段莉娜夫婦見了面。
三個月的夫妻之戰使康偉業和段莉娜都消瘦了許多。女人更經不起折磨,段莉娜一臉的憔悴,鬢角白髮斑斑,不過段莉娜的精神卻是不倒的。她蹺起二郎腿,高揚着下頷,雙手抱住膝頭,目光炯炯有神。
“錢?”段莉娜輕蔑地說,“康偉業!你真的以為錢是萬能的嗎?請你計算一下,多少錢能夠買回我的青春?多少錢值得上我付出的情和義?多少錢能夠還我一個完整的家庭?多少錢能夠讓我的女兒不失去她的親生父親?”
康偉業不再與段莉娜理論什麼,只是說:“為了康的妮,我們最好協議離婚,如果你實在不配合,事情到了法院就由不得你了。”
段莉娜說:“好!既然你鐵心要離婚,我成全你。我給你兩個條件,你可以任意選一個。你要麼把那個女人帶給我看看,錢,我就分毫不要了;要麼一次性給我五百萬。你就看着辦吧。”
康偉業攤了攤手,苦笑,這兩條他都做不到。他遇上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段莉娜忽地朝康偉業難為情地笑了一下,說:“你為難了?我可以換一個條件,不過我有點說不出口。你過來,不要看我,我在你耳邊小聲一點說,好嗎?”
康偉業困惑地靠近了段莉娜,段莉娜湊近過來,冷不防一口咬住了康偉業的耳朵。康偉業痛得大叫大跳。直到康偉業的耳垂快被咬掉,段莉娜才鬆開口。段莉娜的嘴唇上沾滿了康偉業的鮮血,她依然微笑着,悄聲對康偉業說:“這只是一個警告。康偉業,如果我發現你是為了哪一個女人而和我離婚,我一定會殺了她!我以你女兒的名譽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