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到新兵連第一頓飯,吃羊排骨。肉看上去倒挺紅,就是連連扯扯,有的還露着青筋。這一連兵全是從河南延津拉來的,農村人,肚裏不存啥油水,大家都說這肉燉得好吃。這部隊的肉就是燉得有味兒。但大家又覺得現在身分不同往常了,不能顯得太下作,又都露出不大在乎的樣子,人人不把肉吃完,人人盤底還剩下兩塊骨頭。全屋的人,就排長把肉吃完了。排長叫宋常,二十六八歲,把我們從家鄉領到這遠離家鄉的地方。排長吃完肉,背着手在屋裏轉了一圈,看了看各人的盤底,問:“大家吃飽沒有?”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吃飽了,排長!”
“吃飽了整理內務吧!”
“整理內務”,就是整理房子。這房子裏,除了排長挨窗戶搭一個鋪板,我們班裏十幾個人全一個挨一個睡地鋪。這時我的一個同村、也是同學,小名叫“老肥”的,便要搶暖氣包,說:“我這人愛害冷,還是挨着這玩意兒合適!”
其他幾個外村的,便撅嘴不高興:“你愛害冷,誰不愛害冷?”
這時排長正在床板上翻自己的臟衣服(路途上換下的),不翻了,當頭一聲斷喝:“李勝兒!”
“李勝兒”是“老肥”的學名,我們在火車上已經學會了立正,“老肥”趕忙把手貼到褲縫上答:
“到!”
“睡到門口去!”
“老肥”撅嘴不高興:“我不睡門口,門口有風。”
“有風你就不睡了?你說,你不睡誰睡?誰睡合適?你指一個!”
“老肥”指不出誰睡合適,因為指誰得罪誰。
排長說:“你指不出,就是你睡合適。你表個態,你睡合適不合適?”
這時“老肥”的眼圈紅了,說:“合適。”
排長說:“既然你自己說合適,那你就睡吧。”
排長走後,“老肥”邊在門口攤鋪蓋卷,邊埋怨大家:“你們都不是好人。咱們是老鄉,你們怎麼當著排長的面擠兌我?”
大家說:“是你要搶暖氣包,誰擠兌你了?”
下午,一個班為單位,一塊出去熟悉環境。這時“老肥”找到我,眼圈紅了:“班副,我看我完了。”
我說:“剛當一天兵,怎麼說完?”
他說:“看來排長對我印象極差。”
走在旁邊的白面書生王滴插言:“誰讓你尿排長一褲了?”
這是在悶子車上的事。我們從家鄉到部隊來,坐的是悶子車。車上沒有尿罐,撒尿得把車門打開一條縫,對着外邊直接滋。“老肥”有個毛病,行動中撒不出尿,車“哐哩”“哐當”的,他站在車門口半小時,沒撒出一滴尿。別人還等着撒,便說:
“你沒有尿,佔住門口乾什麼?”
“老肥”說:“怎麼沒尿?尿泡都憋得疼,就是這車老走,一滴也撒不出來。”
這時排長見車門口聚成一蛋人,便吆喝大家回去,又拉“老肥”:“尿不出就是沒尿,回去回去!”
誰知“老肥”一轉身,對着車裏倒撒了出去,一下沒收住閘,尿了排長一褲。把排長急得蹦跳:
“好,好,李勝兒,我算認識你了!”
王滴的話說中了“老肥”的心病。“老肥”的眼圈更紅了。
我安慰“老肥”:“你不要太在心,尿一褲不說明什麼。”
“老肥”又悄悄對我說:“王滴最會巴結排長了,中午我見他給排長洗衣服。”
我說:“行了行了,誰不讓你洗了?”
正說著,眼前走過一隊蒙古人。長袍短褂的,騎着馬,大衣領上厚厚的一層人油。河南哪裏見過這個?大家不再說話,立在那裏看。
突然王滴問:“怎麼不見女的?”
一個叫原守——大家都喊他“元首”的,用手指着說:“怎麼沒有女的?那不是,勒紅頭巾的那個!”
果然,一個人勒着紅頭巾是個女的。只是長得太難看了,臉曬得黑紅。
這時王滴說:“我明白了,邊疆地帶,能有這樣女的,也算不錯了。”接着正了正自己的軍帽。
蒙古人過去,又看四周。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王滴指着地上一個挨一個的小石子,告訴大家所謂戈壁,原始社會便是大海,不然怎麼一個挨一個的小石子?不然怎麼到現在還寸草不生?
“老肥”不滿意了:“怎麼寸草不生?看那不是樹木,還有一條河。”
大家順着“老肥”的手指看,果然,遠處是一簇黑森森的樹棵子,旁邊還有一條河。它的上方,升騰着一片水汽,在空氣中顫動。
可離開那簇樹棵了,別的地方就沒有什麼了。
於是大家說:“別管大海不大海,反正這地方夠荒涼的!”
王滴說:“排長帶兵時,還說在蘭州呢,誰知離蘭州還有一千多!”
“老肥”說:“那你還給排長洗衣服!”
王滴馬上面紅耳赤:“誰給排長洗衣服了?”
兩個人戧到一起,便想打架。我把他們拉開。這時班長站在營房喊我們,讓我們回去開班務會
班長叫劉均,是個老兵,負責我們的軍事訓練。班務會就在宿舍開,大家各自坐在自己的鋪頭上。班長講了一通話,要大家尊敬首長,團結同志,遵守紀律,苦練殺敵本領。接着又對中午吃飯提出批評,說大家太浪費了,羊肉排骨還不吃完,每人剩了兩塊,倒到了泔水桶里;以後不要這樣,打到盤裏的菜就要吃完,吃不完就不要打那麼多。大家聽了,都挺委屈,原是為了面子捨不得吃完,誰知班長又批評浪費。於是到了晚飯,大家不再客氣,都開始放開肚皮吃。盤底的菜根兒,都舔得乾乾淨淨。“元首”一下吃了八個大蒸饃杠子。似乎誰吃得多,誰就是不浪費似的。
這時“老肥”又出了洋相。下午的菜是豬肉燉白菜。肉瘦的不多,全是白汪汪的大肥肉片子,在上邊漂。但和家裏比,這仍然不錯了。大家都把菜吃完了,惟獨排長沒有吃完,還剩半盤子,在那裏一個饃星一個饃星往嘴裏送。“老肥”看到排長老不吃菜,便以為排長是捨不得吃,也是將功補過的意思,將自己捨不得吃的半盤子菜,一下傾到排長盤子裏,說:
“排長,吃吧!”
但他哪裏知道,排長不吃這菜,是嫌這大肥肉片子不好吃,突然闖來“老肥”,把吃剩的臟菜傾到自己盤子裏,直氣得渾身亂顫,用手指着“老肥”:
“你,你幹什麼你!”
接着將盤子摔到地上。稀爛的菜葉子,濺了一地。
晚上睡覺,“老肥”情緒壞極了。嘴裏唉聲嘆氣,在門口翻身。我睡醒一覺,還見他雙手抱着頭,在那裏打滾。我出去解手,他也趿拉着鞋跟出來。到了廁所,帶着哭腔向我攤手:
“班副,我可是一片好心啊!”
我說:“好心不好心,又讓人家戧了一頓。”
他說:“排長急我我不惱,我只惱王滴他們。排長急我時,他們都偷偷捂着嘴笑……”
我說:“自己幹了掉底兒事,還能擋住人家笑?”
接着又安慰他兩句,勸他早點睡覺。他說:“班副,你得和我談談心。”
我說:“看都什麼時候了,還談心。快點睡吧,明天就要開始訓練了。”
他嘆了一口氣,和我回去睡覺。這時月牙已經偏西,只有兩個站崗的哨兵,在遠處月光下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