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如徐福所預料,始皇帝果然於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十月,由咸陽出發,踏上東方巡幸之途。
秦之曆法以十月為年始,以九月為年終。所以,此次巡幸是年頭大事。
左丞相李斯隨行護駕,右丞相馮去疾則留守咸陽。始皇帝並且命末子胡亥隨行。
始皇帝有二十幾個兒子,其中被他評判為才華最高的是長子扶蘇。但為接受磨鍊,扶蘇已被送到蒙恬將軍處。然而才華高低和疼愛程度是兩碼子事,世上父母親較疼愛不成器的兒子是常見的事,始皇帝溺愛的也是智能程度較低的末子胡亥。
皇帝隊列南下,經由現今的湖北省,在九疑山祭拜古之聖賢舜,然後,浮泛長江,隨着河流,由丹陽下至錢塘,接着轉赴會稽,祭拜大禹(夏王朝始祖),於望南海之山上豎立石碑。
天子到江南之地,是前所未有之事。
自從博浪沙事件以來,天子巡行在戒備上變得極為森嚴,但為了收攬天下人心,巡行之事還是不能沒有。
——老百姓可以從遠處遙望天子巡行隊列。
後來,官方發佈此一公告。
吳地人民也簇擁着前往觀看天子巡行隊列。亡命中的項梁和侄兒項羽也在人群之中。
天子隊列華麗無比,旌旗連綿如雲。秦以黑色為最高貴,因此,旌旗以黑色為多。
光是前導車騎就迤邐甚遠,而且每隊馬匹顏色都有統一,如白馬隊、黑馬隊……黃金色盔甲在陽光照射之下燦燦發亮,銀白色頭冠迎風搖曳,裝配在馬匹和車輛上的五色繽紛長纓更是光彩奪目。
“好壯觀的隊伍!”
“真是美輪美奐。”
“天子威風畢竟與眾不同……”
人們莫不讚歎。
項梁和項羽在一處小山丘的稀疏鬆林里,觀看天子巡行隊列。
“我實在為楚國感到惋惜。當時要是聽從三閭大夫屈原的諫言,與齊聯合,秦不是早已滅亡了嗎?今天看到這個隊列,真是無限感慨……”項梁低聲對項羽說。
項羽以炯炯發光的眼睛,盯着遠處。
他望着金、銀、朱、綠等繽紛顏色,正看得出神,一時沒有聽見叔叔說的話。
“你不覺得不甘心嗎?我們是生長在楚國將軍家庭的人……亡國將軍家族多悲哀,你沒有感覺嗎?”
項羽依舊默然不語。
“我說的話你沒聽到嗎?”
項梁剛說這句話,項羽緩緩回頭過來,道:“我一定要取代那個傢伙!”
“你胡扯什麼!”
項梁連忙用手掌掩住侄兒的嘴巴,並趕緊窺望四周。
以“那個傢伙”稱呼天子,而且說要由自己“取代”,這種言詞何其忤逆!若被官方人員聽到,不是要被砍頭嗎?
所幸項羽適才的言語,並沒有被別人聽見。
“難不成你想招惹滅門之禍!”
項梁雖然如此叱責項羽,心中卻想:“這個小子蠻有志氣的,將來說不定會成大器哩……”
這和劉邦的一段故事剛好相映成趣。
據說,劉邦因賦役到咸陽時,曾經遙望天子隊列而呢喃着這樣一句話:“生為男兒,應該爬到那樣的地位才對!”
這兩個故事好像極為巧合,實際上,它們也常被引用於描述這對夙敵的性格。
——我要取代他!
——我很想爬到他那樣的地位!
這兩句話的意思是一樣的。只不過前者顯露的是勇往直前之精神,絲毫不隱藏充滿於內心的欲求;相較之下,後者則顯得委婉,縱然充滿自信,卻不明白說出。
始皇帝隊列由會稽前往吳,由江乘縣渡長江,自江北取道沿黃海海岸線,一路前往山東半島南部之琅邪。
前往琅邪的目的在於詢問及催促徐福尋覓長生不老仙藥之事宜。
老奸巨猾的徐福,對想像中的詢問,當然有所準備。
他首先準備強調的是暴風、強風之問題。建造經得起風浪的巨船是首要之務,因此在這方面花了不少時間。另外一點是,雖然巨船完竣,卻為大鮫魚所苦而無法接近三仙山。這一點,由於參加航行者眾,所以不愁找不到證人。
秦之法律極為嚴峻,而法律至上主義重視的是證人之證詞。徐福利用的正是這一點。
願請善射者俱行,見則以連弩射。徐福如此上奏。
大鮫魚應該是指鯊魚或鯨魚而言。他的意思是:由於有這等大型魚類妨礙,因此請派弓弩能手,遇大鮫魚出現時,以此連射,將之驅散。
聽了徐福回答的當晚,始皇帝做了與海神交戰的夢。出現於夢中的海神,樣貌與人沒什麼兩樣。
皇帝做夢,照例要向占夢博士詢問夢之吉凶。博士於是奉召應答。
皇上連夜做夢,是過於疲憊的緣故。不過,這是醫官要想辦法的事情,與我無關。我只需負責我的解夢工作就可以。
占夢博士煞有介事地查翻古書,參動筮竹,用莊重的口吻說:“海神是根本不得見其面貌的,一般都以大魚或蛟龍為其象徵。陛下平時勤於祈禱祭祀,未有所欠,而今出現向陛下挑戰之惡神,故象徵惡神之大魚非剷除不可。如此,善神將應運而至。”
意思是說:雖然所見為凶夢,但只要能殺死一條大魚,定然將化凶趨吉。
“要和棲息海中的東西交戰?這豈非強人所難?”
始皇帝於是召集海人,叫他們準備捕捉巨魚用的漁網、鏢槍、大弩等物。
要射殺海怪大魚,必須沿海岸線前進。一行人由山東半島南側,即現今之青島附近出發,沿着海邊道路,有時則駕船出海,尋覓着大魚蹤跡前進。
來到半島前端之榮成山(山東省榮成縣),還沒有看到大魚出現。遂再由半島北側西進,到達芝罘附近時,終於發現目標——大魚。
聽了占夢博士的解夢之後,始皇帝親自攜帶弩弓,並且一路勤於練習射擊。
“可惡的惡神!你快伏法,讓路予善神吧!”始皇帝一邊大叫,一邊射放弩箭。
“射得好極了!”丞相李斯大聲稱讚道。
渤海海峽碧波間的一點遽然染紅,而且愈形擴大。
燦然陽光照射在海面上。
始皇帝家臣先是鼓掌歡呼,後來變成連呼——萬歲!萬歲!
“哦!你們看!海面硃色愈形擴大!惡神之血擴散……整個海面都染紅了,染成這般地艷紅……”始皇帝嘶啞地說。即使是大魚之血,也不可能將芝罘之海全面染紅。看成如此的只有始皇帝一人,其餘眾人只覺得,紅點確實有擴大跡象,但在一片無垠海面上,畢竟只是一丁點。
“看!朕創造紅色大海了!將蔚藍大海變成血紅大海了!哈!哈!哈!”
這笑聲何其空洞。
侍醫夏無且上前奏道:“陛下,請暫時歇息吧!陽光如此強烈,尚請以龍體為念。”
於冬初十月由咸陽出發后,在九疑山祭舜是十一月間之事。再由長江下至會稽時,江南正是一片春色季節。直到北上至琅邪時,春天已去,後來的盛夏季節,他都在做沿海之旅。
“說得也是,朕似乎有休息的必要……朕有一點目眩哪!大概是夏日炎陽所致……早日起駕回咸陽吧!”始皇帝說。
一統天下大業必須針對現實,持着冷靜應對的精神,始能完成。
始皇帝的確是現實主義者,也因此而得以完成夙願,一統天下。最近數年來,他卻突然變得非常迷信。雖說當時的人多少會有迷信觀念,是無可厚非的,但晚年始皇帝沉於迷信的速度,未免也太迅速了。這或許是他在精神上產生陰鬱,肉體開始衰弱的緣故吧?
這次巡遊也是在“巡行則吉”卜卦之下決定的。對占夢博士所說的話深信不疑,確信大魚被自己射殺的始皇帝,精神可謂已達執迷狀態。
我不想死!他之所以投入巨額資金尋覓長生不老仙藥,為的是希望避免一死。好不容易一統天下,而天下基業尚未鞏固,這時候怎能撒手西歸呢?
懼怕死亡是人類的本能,只是,始皇帝在懼怕死的程度上特別異常。
——死亡。
他絕對不準家臣在他面前說這句話。這在始皇帝面前是“禁語”。即使稟報有關死刑事宜,也不得使用“死”字,而必須改說“執刑”。
於巡行前年,東郡曾有一塊巨大隕石掉落。後來,有人在隕石之上刻了“始皇死而地分”六個字。
這是“始皇帝即將死亡,而其領土將被分割”的預言。
聽到這件事時,始皇帝當然怒不可遏。
他立刻命令御史(檢察官)着手調查。但始終查不出刻這些文字的人。始皇帝於是下令殺盡該地住民,並且將隕石搗毀。
在芝罘射殺大魚后,始皇帝又西行,返回國都咸陽。
龍體這時已經違和。來到齊郡平原縣時,始皇帝病倒了。
史書未明載病名。
他原本就是蒲柳之質的人。這樣的人統一天下,且多次巡行廣大國土,身體上的負荷可謂相當吃重。
我不想死!始皇帝拚命掙扎。
但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的體力正與日衰退。
我是完成空前大事業的人!過去從未有人尋覓到的長生不老仙藥,同樣要由我得手!在這之前,我絕不願意死!……徐福那個傢伙到底在幹什麼?想到這裏,他已有些意識恍惚。
恢復意識時,原本意志甚為堅強的始皇帝,精神變得相當沮喪。
我是不是大限已至?他在心裏如此揣想。
——始皇惡言死。
這樣的他,過去當然想都沒有想過死後之事。我是否該為身後之事有所安排?病情愈來愈趨嚴重。我該以誰為繼位者呢?——他在朦朧意識中開始思量。
倘若天下已經安定,就算是頭腦不甚靈光的末子胡亥,只要有優秀輔佐人,勉強還能負起統治大任。但天下還在動蕩不定。面對此一局面,接棒者除了一切表現穩重的長子扶蘇外,絕不做第二人想。
“朕要志璽書……”
始皇帝遂決定寫遺書。這件事情非在自己尚有些許氣力之時完成不可。“與喪會咸陽而葬。”此句中的“喪”指的是遺骸。
這是寫給扶蘇的遺書。扶蘇此刻正與蒙恬將軍同在上郡。遺書命令扶蘇立即返回咸陽,奉迎皇帝遺骸,並且主持大葬。
主持父親之葬儀者為繼承人——這是當時的習慣。
也就是說,始皇帝指名長子扶蘇為二世皇帝。
七月丙寅日,始皇帝於沙丘宮平台歿故。
巨星終於隕落了。
遺書立即被改寫。這件事情在李斯和趙高的共同策劃下完成。“立胡亥為皇太子”是他們偽造的遺書內容,由於玉璽在趙高手中,所以技術上毫無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