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夜色又一次籠罩住大地時,副官仇家遠跟司徒雪兒又坐在了一起。
司徒雪兒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甚至有幾份妖冶,一頭剛剛洗過的長發飄在肩上,那身從美國帶來的一直沒機會穿的制服襯托得她身材頎長,曲線玲瓏,尤其是暢開的制服里露出的白色羊毛衫更是將她豐滿的雙胸以逼人的方式凸現出來。仇家遠只望了一眼,就氣短得呼不上氣。他努力着將目光避開,可屋子裏到處充斥着女人的迷香,仇家遠知道,今夜這場談話,弄不好會是一個陷阱。
“怎麼,你不舒服?”司徒雪兒盈笑着問。
“舒服,我一個大男人,哪有那麼嬌氣?”仇家遠故意大着嗓子,將話說得底氣足點。司徒雪兒輕輕捧過茶杯,這茶,是她特意從涼州城字號最老的茗豐茶莊拿來的。一聞這香氣,就是從來不問茶道的仇家遠,也禁不住生出嗜茶的衝動。世間萬物,惟茶和女人能怡人心扉,香茗伴着佳人,這樣的夜晚,仇家遠都有點詩意盎然了。經過幾天的接觸,仇家遠似乎對司徒雪兒稍稍少了點戒意,特別是司徒雪兒盡心儘力配合他辦事,讓原本繁瑣甚至有可能引發衝突的種種事兒辦得異常利落,這就給他留出更充足的時間辦自己暗中要辦的事。
“遠,我想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能留下來陪我?”茶的幽香中,佳人司徒雪兒已有點雙眸流盼了,說話的語氣,更像是帶了某種催眠的功能。
仇家遠不想回答,同樣的問題,這幾天他已答了不下十遍。司徒雪兒如此不屈不撓,證明她所有的表現都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可這個目的對仇家遠來說,卻是異常艱難。
“我們換個別的話題好么?”仇家遠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次落入司徒雪兒的圈套。
那天的何樹楊,就是查氏表兄妹給他設的第一個圈套。其實,這個圈套,打何樹楊叛變革命那天便有了。司徒雪兒為啥把何樹楊死抓手裏不放,正是何樹楊嘴裏有仇家遠的秘密啊。捏住何樹楊的喉嚨系,等於捏住了他仇家遠的命。這點,仇家遠和陸軍長十分清楚,也分外擔心。好在,這麼長時間過去了,關於仇家遠往二號線運葯的事,司徒雪兒隻字未向西安方面透露。不透露不等於司徒雪兒不收拾他,司徒雪兒是在用另一種方式逼他就範。她把話說得很清楚:“要麼,你就留在涼州,要麼,我倆遠走高飛,離開這令人失望的國度,去美國。”
“遠,到了美國,我們才是自由的,才能完整地屬於對方。”
仇家遠豈能答應?他迷戀過的司徒雪兒,早已停在過去某個日子,跟眼前這個溫柔起來像一汪水暴戾起來卻像沙漠烈火般的女人已沒任何關係。司徒雪兒並不急,留給仇家遠充足的時間去想,去做決定。這充足,對仇家遠來說,就是一種折磨,一種囚徒困境般的掙扎,司徒雪兒要是哪天不耐煩,或是忽然間絕望了,她準備的那把刀隨時都會架仇家遠脖子上。
女人的行為方式往往跟男人有天壤之別,這世界要是操縱在女人手裏,是很可怕的。司徒雪兒手裏捏着何樹楊,並不急於向西安建功,對付涼州地下黨的態度,也近似於遊戲。某一天不開心了,逼着何樹楊吐出幾個,然後抓來痛痛快快發泄一通。對侍何樹楊,更是殘酷得令人髮指。彷彿,她手裏捏着的不是一張牌,而是一隻供她發泄供她愚弄的猴子。仇家遠那天只掃了一眼,便斷定,何樹楊這幾年過的日子,怕是連囚犯也不如。早知道命運會這樣變着味兒戲弄他,何樹楊怕是當初寧肯掉頭也不會選擇叛變。
這女人,變態得令人可怕呀!
但,所有這一切,似乎都是因了他仇家遠。司徒雪兒蠻有信心地說:“知道不,我從來就沒擔憂過,你會不來涼州看我。表哥還老是勸我,讓我丟掉這個夢,我才不那麼傻呢,遠,我認定你會來的,這不,你果然來了。”那天飯桌上,司徒雪兒當著何樹楊的面,就這麼把話端到了桌面上,惹得一桌的人都拿怪怪的眼神瞅他。仇家遠這才清楚,司徒雪兒是鐵下心跟他玩到底了。
一個能把什麼都當遊戲玩的女人,她的思維世界是極其恐怖的。仇家遠倒吸一口冷氣。
司徒雪兒始終保持着矜持的姿勢,坐在一邊含情脈脈地凝住仇家遠。這個冬日裏白雪飄落的夜晚,司徒雪兒帶着難得的幸福心情來跟心中的情人幽會,她理所當然地要把一切想得美好。他怎麼會逃得過我的手心呢,再說有逃的必要麼?司徒雪兒真是搞不懂男人,他們有的簡直就是如饑似渴的狼,包括她在美國曾經有過的那個男人,也是一頭瘋狂的獸,眼裏幾乎見不得女人。而有的,卻又冷得比這寒冬還令人窒息。司徒雪兒知道自己曾經對不住仇家遠,讓他傷心過,但遠沒到絕望的份上。她去美國,由得了她?她在美國睡到那男人的床上,由得了她?既然一切都是逼迫的,仇家遠就不能計較,太小心眼了,這麼長時間過去,他怎麼還如此耿耿於懷!
夜越來越濃,屋子裏的爐火也越燒越旺。無論仇家遠說什麼,司徒雪兒全都選擇沉默,一雙眼,如同黑夜裏發光的星星般凝他臉上、身上,怎麼也拒絕不開。仇家遠說了好多,索性不說了,走過來坐下,他知道,最終攤牌的時間到了。
突然地,司徒雪兒從火爐邊撲過來,不容分說,猛就抱住了仇家遠。那一身滾滾的浪,江濤一般,覆蓋了仇家遠。仇家遠再想躲,就被那積壓的太久的浪給一波一波地襲擊着,似乎找不到躲的方向。司徒雪兒昵喃着,夢囈着,兩隻手,用力地抓自己,像要把自己多年的痛苦與愛一起抓破,毫不遮掩地暴露給自己的夢中人。
更猛的浪襲來,這個飄落着白雪的夜晚,幾乎成了一場美麗的災難,仇家遠眼看要窒息了,窒息在白雪中,窒息在遼闊而又深重的錯愛中。
世界在瞬間凝固。
就連爐子上的火苗,也不跳了。司徒雪兒的呻吟響成一片,成了這個冬夜最動聽的聲音。
“遠,娶我吧,我要你永遠愛我,永遠跟我廝守。我們再也不要為黨派去爭,不要為主義去爭,我們……遠……我的遠啊……”
同一個晚上,白雪罩住的青石嶺上,也上演着感人的一幕。
雪是午飯吃過時落開的,起初並不大,飄飄揚揚,像天女散花。水二爺喜歡在這樣的雪裏走出去,站在茫茫的雪嶺上,站在被白雪掩埋住的草兒秀墳前,惟有如此,才覺不枉了這雪。尤其今冬,水二爺更是頻頻地往二道峴子去,去了就不想回來。想啊,越老越想。年輕時的事,一幕幕隨着白雪落下,落得他兩眼,恨不得倒在雪裏,永久地摟住草兒秀。
水二爺邊走邊嘆,嘆的是時光苦短,轉眼間自個就老了,還沒活明白哩,就老了。老不可怕,怕的是回去跟草兒秀沒法交待,三個丫頭,一個也沒拉明白,按他的話說,都沒拉到正道上。可正道到底是個啥,水二爺有時也犯惑。老大前陣子託人說情,說是要來娘家住段日子,水二爺沒答應,眼下這種時候,他不想跟東溝何家再攪出什麼是非。老二呢,嘿嘿,一提老二,水二爺哭笑不得,她居然就能把仁義河玩轉,聽說比她公公還玩得好,啥時節她又會經商了呢?只是這一沾商啊,人就變得不是個人,爹也沒了,妹也沒了,有的,就是整天兒想法子賺銀子。水二爺也喜歡銀子,喜歡跟喜歡不同,他的銀子是養心的,是當兒女一樣放在那裏給人提神的。不像仇家,銀子到了商人手裏,就成了催命鬼,催窮人的命,也催仇家自個的命。水二爺這輩子,最不願看到的,就是自個的兒女沾商。老三呢,嘿嘿,一想老三英英,水二爺忽然笑了,笑得很暢快。
暢快歸暢快,水二爺心裏還是有事的,這事,一半因了年歲,人上了歲數,有些事,就不由得往腦子裏涌,往心裏涌,擋都擋不住。另一半,也是因了英英。英英跟拾糧這一好,水二爺的想法,就跟原先不一樣了。原先他是怕拾糧走,現在呢,突然的,他又怕拾糧不走。奇怪,真奇怪啊,怎麼就能冒出這麼荒唐的想法呢?
水二爺亂想着,就到了墳前,一抬頭,雪中竟埋着個人。白頭白身子,看來這墳地里的雪,都落到了他身上。細一看,那人跪着,就跪在雪地里,天呀,他跪在我家墳前做啥?水二爺正要叫,雪人動彈了,雪人也是聽見了他的腳步,一動彈,水二爺就不只是驚了。
久長地跪在雪裏的,竟是藥師劉喜財。
“喲嘿嘿,你……你……咋是你么?”
劉喜財抖抖身上的雪,雪打他身上落下來,一瓣瓣的,就成了眼淚。
“我……我……忍不住啊。”
明了,就這一句,水二爺就明了。那個久長地擱在心裏頭的疑團,嘩一下解開。天啊,水二爺一下慌得手足無措,平日裏疑着,惑着,還多少能想出點對付的方法,猛一解開,這心,就亂成了一團。六神無主中,水二爺學劉喜財的樣,蹲下去,蹲在雪地里。只不過,他對住的,是老婆草兒秀的墳,藥師劉喜財對住的,是來路家拾草的墳。
無話。兩個人像兩條困頓的狗,蹲在時光的某個出口處,叫,叫不出來,嚎,嗓子又讓茫茫的歲月堵着。
雪大起來,紛紛揚揚的雪,像是把多少年的恨和怨一古惱兒灑下來。雪封住了人的眼,封住了人的心,也封住了世上所有的苦難。
夜裏,藥師劉喜財走進來,水二爺還沒睡,水二爺怎能睡着!爐火滅了,一向燃得很旺的爐火,偏在這一天滅了。屋冷得讓人打戰,水二爺卻連件外衣也不披,就那麼孤獨地坐在炕沿上,如果劉喜財不進來,他可能就要坐死。
他真是情願坐死哩。
“二爺,我來給你送件東西。”藥師劉喜財站了好久,才說。
“我不是人啊,他劉叔。”
“二爺,你甭說了,啥也甭說了。這東西,你收下,我帶在身上,難受。”藥師劉喜財緩緩的,打懷裏掏出要送的東西。水二爺沒看,不敢看,也不用看,但他清清楚楚,藥師劉喜財要送還給他什麼。
一雙繡花鞋。
西溝來路家的拾草,竟是藥師劉喜財的外甥女!
藥師劉喜財是十六上跟上隊伍吃糧的,走時,妹妹喜鵲才十二。爹說:“去吧,娃,這祁連山,越來越養不住人了,跟上隊伍,至少能活命。”藥師劉喜財就去了。這一去,就是一大段空白的歲月。藥師劉喜財因為一代名媛蘇婉玲斷送掉前程后,一路狂逃,跌跌撞撞總算回到了老家。可惜,荒草淫沒了家園。爹不在了,娘哭瞎了眼,妹妹,也沒了音訊。惟一能撐得起這個家的哥哥,竟染上了賭,一院子房輸了,十幾畝地輸了,就連爹留下的葯書,也輸了一大半,要是劉喜財回來的再晚點,怕,把瞎了眼的老娘都能給輸掉。等把日子弄囫圇,藥師劉喜財開始找妹妹。這世上,他不能再失去親人,人沒了親人,還活個啥,還有啥活頭么?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年後,終於打聽到,妹妹還活着,讓狠心的賭棍丈夫賣給了馬幫,做馬幫的活女人,也就是陪馬幫的人睡覺,一路走,一路睡,誰想睡誰睡,直到睡死為止。
“狗娘養的!”劉喜財罵著,又開始找,終於,他打聽到那個頭人叫蓋毛子的馬隊,蓋毛子聽完,哈哈大笑:“你是找喜鵲呀,那可是個棉花糖哩,可惜了,三年前她跟上尕耳朵跑了。”
棉花糖是祁連山一帶的馬隊對女人的愛稱,意思是這女人到了男人懷裏,又棉又甜,真是捨不得丟開哩。
尕耳朵這名劉喜財聽過,祁連山一帶,不知道尕耳朵的,少。這娃十六上拿刀砍死繼父,怕官衙追究,逃到荒漠裏活命,聽說渴急時擰斷過狼脖子,自此身上便流着狼血,後來又從三個蒙古大漢手裏搶了馬,名聲野得很。至於他何時帶走自個妹妹,劉喜財卻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又是半年後,劉喜財走進一個叫二十里鋪的村子,尕耳朵的母親還年輕,比劉喜財想像的要年輕得多。一提兒子,這個年輕的女人便天呀地呀叫起來,叫夠了,一抹鼻子說:“死了,你要是早來兩年,興許還能幫我收個屍。”
兩年前,二十里鋪一帶鬧大旱,大片的莊稼枯死在地里,比大旱更可怕的,是秋後的瘟疫,還有兵荒。兵荒和瘟疫鬧得這一帶的人活不下去,只能往深山裏逃。尕耳朵領着喜鵲,晝伏夜行。他們比不得一般人,尕耳朵身上背着債,馬幫的債。他不但拐走了喜鵲,還把馬幫幾趟掙的銀子全給揣走了,那可是馬幫弟兄們一年的血汗錢啊。後來他們到了青風峽,原想這兒山大溝深,是個藏命的好地兒,結果,還沒來及喝上一口青風峽的水,就被蓋毛子雇的刀客追到,那時節他們已有了娃,一個不到兩歲的女娃。一場混戰中,一對奪命鴛鴦雙雙離開人世,屍首讓滾滾的姊妹河捲走。還好,刀客沒趕盡殺絕,把娃丟在了草叢裏。
尕耳朵的娘連哭帶說,把一場凄風血雨,潑在了藥師劉喜財心裏。末了,打箱子底摸出一雙繡花鞋:“這是她親手做的,我哪捨得穿,你拿着吧,這麼遠找來了,哪能讓你空着手回去。好歹,也是個念想……”
一個活生生水靈靈的妹妹,最後回到哥哥懷裏時,竟成了一雙鞋。
這雙鞋,自此便成了藥師劉喜財比命還貴重的東西。
藥師劉喜財說:“那娃左眼眶上有顆紅痣。”
“對,對着哩,是有顆紅痣。”水二爺喊完,猛發現,藥師劉喜財不見了。
“我不是人啊,我咋就能想出那麼個餿主意。這陰婚,這陰婚……”水二爺叫着,提上繡花鞋,就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