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二
莫言老師:
您好!
我已經把您的意思轉達給餘一尺先生,他得意洋洋地說:"怎麼樣?我說他會為我作傳,他就果然要為我作傳。"他還說一尺酒店的大門隨時對您敞開着。不久前市政府撥了一大筆款裝修了一尺酒店,那裏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珠光寶氣,美輪美奐,謙虛點說也達到了三星半級水平。他們最近接待了一批日本人,打發的小鬼子們十分滿意,他們的團長還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旅遊家》雜誌上,對一尺餐廳做了高度評價。所以,您來酒國,住在一尺酒店,分文不掏,即可享盡人間至福。
關於我寄給您的紀實小說《一尺英豪》,裏邊遊戲之筆很多。我在給您的信上也說明了,此文是我獻給您的禮物,供您撰寫他的傳記時參考。但老師對我的批評我還是極為虛心地考慮了,我的毛病就是想像力過於豐富,所以常常隨意發揮,旁生枝杈,背離了小說的基本原則。我今後一定要牢記您的批評,為能寫出符合規範的小說卧薪嘗膽、嘔心瀝血。
老師,我十二萬分地盼望着您早日啟程來酒國,生在地球上,不來酒國,簡直等於白活一場。十月份,首屆猿酒節隆重開幕,這是空前絕後的酒國盛會,要整整熱鬧一個月,您千萬不要錯過這個機會。當然,明年還會舉辦第二屆猿酒節,但那就沒有首屆的隆重和開闢鴻蒙的意思了。我老岳父為研製猿酒,已經在城南白貓嶺上與猴子一起生活了三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但非如此造不出猿酒,就與非如此寫不出好小說同理。
您所要的《酒國奇事錄》我前幾年在我岳父那兒看過,後來又找不到了。我已給市委宣傳部的朋友打了電話,讓他們無論如何為您搞一本。這本小冊子裏有很多惡毒影射的文章,無疑是現在的人所做,但是否是餘一尺所做則有疑。正如您所說,餘一尺是個半神半鬼的傢伙。他在酒國也是毀譽參半,但由於他是個侏儒,一般人也不跟他真刀真槍爭鬥,所以,他幾乎是無所顧忌、為所欲為,他把人的善和人的惡大概都發揮得淋漓盡致了吧!學生我才疏學淺,把握不了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此地有黃金,就等着老師前來採掘了。
我的那幾篇小說,給《國民文學》已有很久了吧,敢請老師去催問一下。也請您告訴他們,歡迎來參加首屆猿酒節,食宿問題,自然有我儘力安排,我相信慷慨的酒國人會使他們滿意的。
隨信寄出小說一篇,題名《烹飪課》。老師,這篇小說我是認真閱讀了時下流行的"新寫實主義"小說家的幾乎全部作品,吸收了他們的精華,又有所改造而成。老師,我還是希望您幫我把這篇小說轉給《國民文學》編輯部,我堅信這樣不間斷地寄下去,就能夠感動這些居住在瓊樓玉閣里,每日看着嫦娥梳頭的上帝們。
敬頌
撰安!
學生:李一斗
三
《烹飪課》
我的岳母在沒發瘋之前,是個風度翩翩的美人——半老徐娘。在某個時期里,我感到她比她的女兒還要年輕、漂亮、富有性感。她的女兒就是我的老婆,這是廢話,但不得不說。我的老婆在《酒國日報》專題部工作,曾寫過好幾篇反響強烈的專訪,在酒國這個小地方,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我的老婆又黑又瘦,頭髮焦黃,滿臉鐵鏽,嘴巴里有一股臭魚的味道。我的岳母則肌肉豐滿,皮膚白嫩,頭髮黑得流油,嘴巴里整天往外釋放着烤肉的香氣。我的老婆與我的岳母站在一起所形成的反差讓人十分自然地想起了階級和階級鬥爭。我岳母像一個保養良好的大地主的小老婆,我老婆像一個饑寒交迫的老貧農的大女兒。為此我老婆和我岳母結下了深深的冤恨,母女倆三年沒說一句話。我老婆寧願在報社院子裏露宿也不願回家。我每次去看我岳母都會引發我老婆的歇斯底里,她用難以寫到紙上的骯髒語言罵我,好像我去拜見的不是她的親娘而是一個娼妓。
坦率地說,在那些日子裏,我確實對我岳母的美色產生過一些朦朦朧朧的企慕,但這種罪惡的念頭被一千條粗大的鐵鏈捆綁着,絕對沒有發展、成長的可能。我老婆的詈罵卻像烈火一樣燒着那些鎖鏈。所以我憤怒地說:
"假如有一天我跟你媽睡了覺,你要負全部責任。"
"什麼?!"我老婆氣洶洶地問。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還想不到,閨女女婿還可以跟岳母做愛,"我惡毒地說,"我跟你媽媽只有年齡上的差異而沒有血緣上的聯繫,而且,最近你們日報上登載過一條趣聞,美國紐約州的男青年傑克跟老婆離婚後旋即與岳母結婚。"
我老婆怪叫了一聲,翻着白眼跌倒,昏過去了。我慌忙往她的身上潑了一桶涼水,又用一根生鏽的鐵釘子扎她的人中,扎虎口,折騰了足有半點鐘,她才懶洋洋地活過來。她睜着大眼躺在泥水中,像一根僵直的枯木頭。她的眼睛裏閃爍着破碎的光芒、絕望的光芒,使我感到不寒而慄。淚水從她的眼睛裏湧出,順着眼角,流向雙耳。我想此刻唯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真誠地向她道歉。
我親切地呼喚着她的名字,並強忍着厭惡,吻了一下她那張腥臭逼人的嘴巴。吻她的嘴巴時我想到了她媽媽那張永遠散發著烤肉氣味的嘴巴,應該喝一口白蘭地吻一下那張嘴巴,那是人間最美的佐餚,就像喝一口白蘭地咬一口烤肉一樣。奇怪的是歲月竟然無法侵蝕那嘴唇上的青春魅力,不塗口紅也鮮艷欲滴,裏邊飽含甜蜜的山葡萄汁液。而她女兒的嘴唇連山葡萄皮兒都不如。她用細長的聲音說:
"你不要騙我了,我知道你愛我媽媽不愛我,因為你愛上了我媽媽所以你才同我結婚,我只是我媽媽的一個替代物,你吻我的嘴唇時,想着我媽媽的嘴唇,你同我做愛時,想着我媽媽的肉體。"
她的話尖利無比,像剝皮刀一樣,剝掉了我的皮。但我卻惱怒地說——我用巴掌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臉繃著自己的臉說:
"我打你!不許你胡說八道。你這是想入非非,你是癔想狂,別人知道了會笑死你。你媽媽知道了會氣死。我酒博士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再無恥也不會去干那種禽獸不如的勾當。"
她說:
"是的,你沒有干,但是你想干!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幹,但你一輩子都想干。白天不想干你夜裏想干,醒着不想干你夢裏想干,活着你不想干,死了你也想干!"
我站起來,說:
"你這是侮辱我,侮辱你媽媽,也侮辱你自己!"
她說:
"你甭發火。即便你身上有一百張嘴,即便你的一百張嘴裏同時吐出甜言蜜語,也蒙蔽不了我。哎,我這樣的人,還活着幹什麼?活着充當擋腳石?活着惹人討厭?活着找罪受?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死了就利索了……"
"我死了你們就可以隨心所欲了,"她揮舞着那兩隻驢蹄子一樣結實的小拳頭,擂着自己那兩隻乳頭,是的,當她仰着的時候,她那乾癟的胸脯上只有兩顆黑棗般的乳頭,而我的岳母那兩隻乳房竟像少婦般豐滿,絲毫沒有疲軟、滑坡的跡象,即便她穿着粗線厚毛衣,它們也挺成勇敢的山峰。岳母和妻子肉體上的顛倒,把一個女婿推到了罪惡深淵的邊緣上。這能怨我嗎?我忍無可忍地吼叫起來。我沒有怨你,我怨我自己。她鬆開拳頭,用雞爪樣的雙手撕扯衣服,撕崩了紐扣,露出了乳罩,天,就像一個沒有腳的人還要穿鞋一樣,她竟然還戴着乳罩!她瘦骨稜稜的胸膛逼歪了我的頭。我說:
"夠了,不要折騰了,你死了還有你爹呢!"
她雙手按地坐起來,雙眼放着凶光,說:
"我爹不過是你們的擋箭牌,他只知道酒,酒酒酒!酒就是他的女人。如果我爹正常,我何必這樣擔心?"
"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兒。"我無奈地說。
"所以,我請求你殺了我,"她雙膝跪地,用那顆堅硬的頭顱連連撞擊着水泥地板,說,"我跪着求你,我磕着頭求你,殺了我吧。博士,廚房裏有一把從沒用過的不鏽鋼刀,快得像風一樣,你去拿了它來,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她昂起頭,仰着脖子,那脖子細長像拔光了毛羽的雞脖子,顏色青紫,肌膚粗糙,有三顆黑痦子,藍色的血管子鼓脹起來,迅速地跳動着。她半翻着白眼,嘴唇鬆弛地耷拉着,額頭上沾滿灰塵,滲出一些細小的血珠子,頭髮凌亂,像一隻喜鵲的巢穴。這女人哪裏是個女人?這女人竟是我的老婆,說實話我老婆的行為令我感到恐懼,恐懼過後是厭惡,同志們,怎麼辦?她嗤嗤地冷笑着,她的嘴像一個膠皮輪胎上的切口,我擔心她發了瘋,我說好老婆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洋深,咱倆夫妻了好幾年,我怎麼忍心下手殺死你?殺你我還不如去殺只雞,殺只雞咱可以熬鍋雞湯喝,殺了你我要吃槍子,我還沒傻到那種程度哩!
她摸着脖子,輕聲細語地說:
"你真的不殺我?"
"不殺,不殺!"
"我勸你還是殺了我吧,"她用手比劃着,好像她的手裏已握住了那把鋒利的、風一樣快的鋼刀,說,"嗤——只要這麼輕輕地一拉,我脖子上的動脈血管就會斷開,鮮紅的血就會像噴泉一樣湧出來,半個小時后,我就變成了一張透明的人皮,那時候,"她陰險地笑着說,"你就可以跟那個吃嬰兒的老妖精睡到一個被窩裏去了。"
"放你媽的狗臭屁!"我粗野地罵道。同志們,讓我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罵出這樣的髒話不容易,我是被我老婆氣瘋了。我慚愧。我罵她,"放你媽的……,憑什麼要我殺你?我為什麼要殺你?好事情你不找我,這樣的事情偏來找我!誰願意殺你誰殺你,反正我不殺你。"
我憤怒地走到一邊去。我想惹不起你難道還躲不起你嗎?我拿起一瓶"紅鬃烈馬",咕咕嘟嘟往嘴裏灌。往嘴裏灌酒時我沒忘記用雙眼的餘光觀察着她的動靜。我看到她懶洋洋地爬起來,微笑着向廚房走去。我心裏一怔,聽到自來水管子嘩嘩的流水聲。我悄悄地跟過去,看到她把腦袋放在強硬的水柱下衝激着。她雙手扶着油膩膩的洗碗槽邊緣,身體折成一個直角,撅起的屁股乾巴巴的,我老婆的屁股像兩片風乾了三十年的臘肉,我不敢拿這兩片臘肉去與我岳母那兩扇皮球屁股比較,但腦子裏晃動着她的皮球屁股的影子。我終於明白了我老婆的嫉妒並不是純粹的無理取鬧。雪白也一定是冰涼的水柱流到她的後腦勺上,粉碎成一簇簇白浪花,發出很響的聲音。她的頭髮變成一片片棕樹皮,泛起白色的泡沫。她在水裏哽咽着,發出的聲音,像急食被噎的老母雞。我很怕她感冒。一瞬間我心中洋溢着對她的憐憫之情。我覺得我把一個瘦弱的女人折磨成這模樣是犯了深重的罪孽。我走上前去用手掌撫摸她的脊樑,她的脊樑冰涼。我說行了,別折騰了,我們不要干這種讓親者痛讓仇者快的蠢事。她猛地直起腰來,火紅的眼睛直盯着我,沒說話,三秒鐘,我膽寒,倒退走。忽見她從刀架上刷啦一聲抽出那柄新從五金店買來的白色鋼刀,在胸前劃了半個圓,對準自己的脖子割了下去。
我奮不顧身地衝上來攥住了她的手脖子,把刀奪出來。我對她這種行為厭惡極了。混蛋,你這是要我的命嘛!我把刀死勁劈在菜墩子上,刀刃吃進木頭,足有二指深,想拔出來要費很大的勁。我用拳頭砸牆壁,牆壁迴響,鄰居大喊:幹什麼?!我憤怒得像一隻金錢豹子,在鐵籠子裏轉圈。我說,過不下去了,這日子沒法他媽的過下去了。我轉了幾十圈后想了想這日子還得跟她過下去,跟她鬧離婚等於去火葬場報到。我說:
"咱今天非把事情搞清楚不可!走吧,去找你的爹和娘,讓他們評評理。你也可以當面問問你媽,我和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臉,說:
"去就去,你們亂倫都不怕,我還怕什麼!"
"誰不去誰是烏龜王八蛋。"我說。
她說:
"對,誰不去誰是烏龜王八蛋。"
我們拉拉扯扯往釀造大學走,路上碰到了市政府迎接外賓的車隊,頭前開路的摩托車上端坐着兩個簇新的警察,都戴着墨晶眼鏡,手上的手套雪白。我們暫時停止了爭吵,像樹木一樣立在路邊的槐樹旁。陰溝里泛上來濃郁的腐爛牲畜屍林的臭氣。她的冰涼的手膽怯地抓緊了我的胳膊,我蔑視着外賓的車隊心裏對她的冰冷的爪子感到厭惡。我看到她的拇指長得不成比例,堅硬的指甲縫裏隱藏着青色的污垢。但我不忍心摔開她的手,她抓住我是尋求保護,完全出於下意識,就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樣。狗娘養的!我罵了一聲。躲避威風車隊的人群中有一位禿頭的老女人歪過頭來看我一眼。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對襟毛衣,胸前綴着一排白色的塑料扣子,很大的扣子。我對很大的白色塑料扣子充滿了生理上的厭惡,這種厭惡產生於我生腮腺炎的童年,有一個胸前綴有很大的白色塑料扣子的臭鼻子醫生用章魚腕足一樣的粘膩手指摸過我的腮,我隨即嘔吐了。她肥胖的頭蹲在雙肩上,面孔浮腫,一嘴黃銅的牙齒。她歪頭一看使我周身的筋都抽搐起來。我轉身要走了她卻小跑步地逼上來。原來她是我老婆的一個熟人。她親熱地抓住我老婆的手,使勁地搖晃着,她一邊搖晃我老婆的手一邊往上聳動着那肥胖的身體,兩個人就差點擁抱親嘴了。她簡直就像我老婆的親娘。於是我非常自然地想起我的岳母,竟然生出這樣一位女兒我岳母簡直是胡鬧。我獨自一人向酒國釀造大學走去,我想立刻去問問我岳母,她的女兒是不是從孤兒院抱養的棄兒,或者是在婦產科醫院生產時被護士們給調了包。如果真是那樣我該怎麼辦?
我老婆追了上來,她嘻嘻地笑着——似乎把適才拿脖子抹刀的事忘了——說:
"哎,博士,知道這個老太太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她是市委組織部胡部長的丈母娘!"
我故作清高地哼了一聲。
"你哼什麼?"她說,"你不要瞧不起人,不要以為天下只有你聰明,告訴你,我馬上就要當報社的文化生活部主任。"
我說祝賀你,文化生活部主任,希望你能寫文章介紹一下撒潑的體會。
她驚愕地站住,說:
"你說我撒潑?我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換了別人,看到自己的丈夫跟丈母娘勾搭連環,早把天戳穿了!"
我說快走吧,讓你爹和你媽來評判吧!
"我真傻,"她站住,如夢初醒般地說,"我憑什麼要跟你一起去?去看你跟那個老風流眉目傳情?你們可以不顧羞恥但我還要臉皮。天下男人像牛毛一樣多,數也數不清,我就那麼稀罕你?你願跟誰去睡就跟誰去睡吧,我撒手不管了。"
說完話她很瀟洒地走了。秋天的風搖晃着樹冠,金黃的樹葉飄飄搖搖地落下來,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我的老婆穿行在秋天的詩歌里,黑色的身影與清秀建立起某種聯繫。她的大撒手竟使我產生了一絲絲悵然若失的感覺。我老婆芳名袁美麗,袁美麗與秋天的落葉構成一首憂傷的抒情詩,味道像煙台張裕葡萄酒廠生產的"雷司令"。我注目着她,她卻始終沒有回頭,這就叫義無反顧。其實,也許我希望她能回頭看我一眼,但即將上任的《酒國日報》文化生活部主任沒有回頭。她上任去了。袁美麗主任。袁主任。主任。
主任的背影消逝在海鮮巷的白牆青瓦建築群里。一群雜色的鴿子從那裏直衝到藍天上去。天上飄着三隻杏黃色的大氣球,氣球拖着鮮紅的飄帶,飄帶上綉着白色的大字。一個男人痴痴地站着,那是我,酒博士,李一斗。李一斗你總不至於跳到冒着氣泡、洋溢着酒香的醴泉河裏去尋短見吧?怎麼會呢?我的神經像用火鹼和芒硝鞣過的牛皮一樣堅韌,是撕不爛、扯不斷的。李一斗,李一斗,昂首挺胸往前走,轉眼進了釀造大學,站在丈母娘家的門口。
我想我非把事情弄個明白不可。也許我會破釜沉舟地跟丈母娘——也許根本就不是——干一場。這對我的個人生活無疑將是一次倒海翻江的革命。門上貼着一張紙條:
上午烹飪課,在學院特食中心實習教室。
早就聽說我的丈母娘技藝超群,是烹飪學院的一顆明星,但我一直未見過她上課時的模樣。李一斗決定去聽丈母娘講課,去看丈母娘的英姿。
我穿過釀造大學的小後門進入烹飪學院校園。酒香猶在,肉香又撲鼻而來。院子裏栽種着許多奇異花木,在植物面前酒博士淺薄無知,它們驕傲地斜視着我,用眼睛似的葉片。十幾個身穿深藍色制服的校警在院子裏懶洋洋的活動着,看到我時都像發現獵物的獵狗一樣抖擻起了精神,薄餅狀的耳朵聳立起來,鼻孔里噴出粗重的氣息。但是我不怕他們。我知道只要說出我丈母娘的名字他們立刻就會恢復懶散。校園結構複雜,與蘇州的拙政園相仿。一塊巨大的豬肝色巨石莫名其妙地矗立在道路中央,石上黃漆漆着"秀石指天"字樣。我徵得了校警同意迂迴曲折地找到特食研究中心,穿過道道鐵柵欄,把飼養肉孩的精巧建築甩在一邊,把假山和噴水池甩在一邊,把珍禽異獸馴化室甩在一邊,進入一個幽暗山洞,盤旋而下,至燈火輝煌處。這裏已是閑人免進的地方。一位小姐送給我一套工作服讓我換上。她說你們
回的人正在給副教授錄像。她錯把我當成了市電視台的記者。我戴上那頂圓筒狀白色工作帽時,嗅到了一股清新的肥皂味兒。這時小姐也認出了我。她說我跟你家袁美麗大姐是中學時同學,那時我的學習成績比她好得多,可是,人家成了大記者,我卻成了看門人,她沮喪地說,並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是我毀了她的錦繡前程一樣。我抱歉地向她點頭,她立即把沮喪的臉變成了洋洋得意的臉,耀武揚威地說:我有兩個兒子,都聰明絕頂。我狠毒地說:你不打算把他們賣給特食部嗎?她的臉飛快地漲成紫紅色。我可再也不願看紫紅色的女人臉,大步向實習室走去,我聽到她在後邊咬牙切齒地說:總有一天會有人出來收拾你們這些吃人的野獸。
女守門人的話讓我的心靈感到一陣震顫,誰是吃人的野獸?難道我也是吃人野獸隊伍中的一員嗎?酒國市政府要員們在那道著名大菜上席時的話湧上我的心頭:我們吃的不是人,我們吃的是一種經過特殊工藝製成的美食。這美食的發明者就是我的美人岳母。她此刻正在那間寬敞、明亮的實習教室里教授着她的學生們,她站在講台上,被明亮的燈光照耀着,我已經看到了她那張像瓷花瓶一樣光潔明亮的圓月大臉。
果然有市電視台的記者在錄像,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姓錢,是專題部主任,我曾跟他在一個桌上喝過酒。他扛着攝像機在課堂里轉悠,他的副手,一個小白胖子,舉着強光燈,拖着黑電線,遵照着他的命令,把白熾的燈光忽而打在我岳母的臉上,忽而打在我岳母面前的案板上,忽而還打在聚精會神聽講的學生堆里。我選擇了一個空位坐下來,我感覺到我岳母那雙灰褐色大眼睛裏的慈愛光芒在我臉上停留了兩秒鐘,我有些怕羞地低垂下頭顱。
用刀子深深地刻在課桌上的四個字跳進我的眼睛:我想操你。宛若四塊石頭投進了我的腦海,激起了飛濺的浪花。我周身酥麻,像被微弱的電流刺激着的雄性青蛙一樣四肢顫抖,中間一點,十分不安……我岳母的不緊不忙的悅耳話語像潮水一樣,由遠而近地湧上來,使我的身體包裹在巨大的暖流里,一陣陣的快感在脊髓里迅跑,迅跑……
……親愛的同學們,你們想過沒有,隨着四個現代化的迅猛發展,隨着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吃,已經不僅僅是為了飽腹,而是一種藝術欣賞。因此,烹調已不僅僅是一門技術同時還是一門高深的藝術,一個合格的烹調家,應該有一雙比外科醫生還要準確、敏感的手,有比畫家還要敏銳的對於色彩的感受,有比警犬還要靈敏的鼻子,有比蛇還要靈活的舌頭。烹調家是諸家之綜合。與此同時,美食家的水平也愈來愈高,他們口味高貴,喜新厭舊,朝秦暮楚,讓他們吃得滿意井不容易。但是,我們必須刻苦鑽研,翻新花樣,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這關係到我們酒國市的繁榮昌盛,當然也關係到你們各位的遠大前程。在今天的正課之前,我先推薦給你們一個珍饈——
她捏起電子筆,在磁性黑板上寫上了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清燉鴨嘴獸。她寫字時側臉對着學員,禮貌待人,風姿綽約。她扔下筆,按了一下教桌下的電鈕,牆上便有一塊幕布緩緩拉開,好像將軍撳按電鈕閃出作戰地圖一樣。幕布後邊原來是一個很大的水櫃,幾隻皮毛油滑、四肢生蹼的扁嘴小獸在水中焦慮不安地遊動着。她說,下邊我把配料及具體的製作方法告訴你們,你們可以做筆記。這種貌不驚人的小獸,曾經使無產階級的偉大導師、博學多才的恩格斯陷入尷尬境地,它是生物進化史上的一個特異現象,它是現在能夠知道的地球上唯一的產卵的哺乳動物。鴨嘴獸是貨真價實的珍稀動物,所以我們烹調時應格外小心,萬不能因為我們的操作錯誤而暴殄了天物。所以,我建議大家在做鴨嘴獸前,多做些甲魚,以便獲得感覺。下面我介紹具體做法:
取鴨嘴獸一隻,宰殺后倒掛起來,用半個小時左右把血控干。注意,宰殺時應用銀刀,從嘴下刺進,要使刀口盡量小。控凈血后,用75℃左右的熱水褪毛,然後,小心翼翼地取出內臟,肝臟、心臟、蛋(如果有的話),取肝臟時要格外小心,不要把苦膽弄破,否則這隻獸就變成了難以入口的廢料。把腸子掏出來,翻過來用鹼水漂乾淨。用滾水沖燙嘴和四趾,搓掉嘴上的硬殼和趾上的粗皮,注意要特別保護趾間的蹼膜完整無缺。沖洗乾淨后,把內臟放在滾油里過一下,塞入腹腔,然後加上鹽、大蒜、薑絲、辣椒、小磨香油等調料——切記不要加味精——放在微火上清燉,直到變成暗紅色並散發出一種奇特的香味為止。一般情況下,蛋與內臟同時過油填入腹中,如果有較大較多的成形蛋,則可單獨做成一道佳肴,具體操作方法可仿照紅燒烏龜王八蛋的方法。
介紹完了鴨嘴獸的烹調方法,她攏了攏頭髮,像要宣佈一件重大決定的首長一樣,注視着學員們,每一個學員都感到她親切的目光在撫摸着自己的臉,我感到我的岳母在撫摸着我的靈魂。她一板一眼地說:下面,我們開始講授紅燒嬰兒的烹調方法。我感到彷彿有一根生滿鐵鏽的錐子在我心臟上戳了一個眼,一股股冰涼的液體流到我的胸腔中瀦存起來,壓迫得我內臟緊張,惶惶不安。手心裏湧出了又粘又冷的汗水。我岳母的學生們一個個漲紅了臉,興奮的情緒加速了他們的心臟跳動,就像一群醫學院的學生第一次參加解剖人體生殖器官,他們盡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但欲蓋彌彰,幾分惶亂幾分激動的心情通過那些抽動的腮部肌肉,通過那些不自然的咳嗽聲,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我岳母說:這是我們烹飪學院的壓軸好戲,由於貨源奇缺,價格昂貴,所以不可能讓每個人都得到動手的機會,我仔細操作,你們認真看,回去后可用猴子或乳豬作為練習的代用品。
她首先特別明確地強調,廚師是鐵打的心腸,不允許濫用感情。我們即將宰殺、烹制的嬰兒其實並不是人,它們僅僅是一些根據嚴格的、兩廂情願的合同,為滿足發展經濟、繁榮酒國的特殊需要而生產出來的人形小獸。它們在本質上與這些游弋在水櫃裏待宰的鴨嘴獸是一樣的,大家請放寬心,不要胡思亂想,你們要在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地念叨着:它們不是人,它們是人形小獸。她很瀟洒地抓起藤條教鞭敲了敲水櫃的邊緣,又一次重複着:它們在本質上與鴨嘴獸沒有區別。
她抓起掛在牆上的電話,對着話筒發佈命令。她放下電話,對學生們說:這當然是一道總有一天會震驚世界的名菜,所以我們的製作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都來不得半點馬虎。一般說來,家畜遭殺前精神上的巨大壓力會影響肉中糖原的含量,由代謝差造成成品后的香氣差。因此,有經驗的屠夫總是喜歡採用閃電般的動作結束動物的生命,藉以提高動物屍體的質量。肉孩較之一般家畜,是智慧更高一些的動物,因此,為了保證這道大菜的原料高質量,必須想辦法使他們保持精神愉快。傳統的方式是採用一棍打昏的方法,但這樣勢必造成原料的軟組織淤血甚至骨頭破碎,嚴重影響成品的外觀。近年來,一棍打昏的方法被逐漸淘汰,代之以乙醇麻醉。釀造大學新近研究出一種味道甜美不辣、酒精含量卻奇高的新型酒漿,為我們創造了條件。經驗證明,用酒精麻醉后宰殺的肉孩,由於酒精分子滲入細胞組織,有效地減弱了過去肉孩烹制過程中最令人頭痛的奶腥味,而且經過化驗證明,採用酒精麻醉后宰殺的肉孩所含營養價值也大幅度提高。她又一次摘下牆上的話筒,說:
送來吧!
我岳母對着話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五分鐘后,就有兩位身穿雪白大褂、頭戴雪白四角帽的年輕女子用一副特製的小擔架把一個赤裸裸的肉孩抬進教室。兩個女人的模樣都還算秀麗,但她們慘白的臉卻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女人把擔架放在案板上,就垂着手退到一邊去。我岳母俯首看看那粉紅的肉孩,用纖嫩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脯,滿意地點了點頭。她直起腰,再一次嚴肅地提醒:你們千萬不要忘記,這只是個人形的小獸,她的話猶未盡,擔架上的人形小獸就打了一個滾,學員們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他們,包括我在內,都以為這小傢伙要爬起來呢。但幸好他沒有爬起來,他僅僅是打了一個滾就把香甜的小呼嚕均勻地播滿了教室。他的圓圓的,胖嘟嘟的、紅撲撲的小臉正好側對着學員們。自然也側對着我。我們分明看到這是一個美麗、健康的小男孩。他的頭髮烏黑,睫毛長長,蒜頭小鼻子,粉紅的小嘴。粉紅的小嘴巴嗒着,彷彿正在夢中吃糖果。我跟我老婆結婚三年還沒有孩子,我很喜歡孩子,我真想跑到教室前頭的案板上去抱起這個小傢伙,親親他的臉,親親他的肚臍,摸摸他的小雞巴,咬咬他的小腳丫。他的腳胖胖的,腿腳相接處胖出了幾圈羅紋。從學員們,尤其是那些女學員們如痴如醉的眼神里,我猜測到她們的心中此刻也正在蕩漾着溫暖的愛情,對小人兒的愛。於是我岳母突然變得冷冰冰的聲音又在教室里迴響起來,壓住了小傢伙均勻的鼾聲。我明確地告訴你們,一定要把心中的不健康的感情清除乾淨,否則我們這課就上不下去了。她扯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身體翻轉了一百八十度,讓他的臉朝向了玻璃櫃中的鴨嘴獸,讓他的兩瓣屁股對着學員們的臉。我岳母戳着他的屁股說:他不是人,不是。
小傢伙卻像對她的話提抗議一樣,放出了一個與他的身體不相稱的大屁,學員們怔了怔,互相觀望着,十幾秒鐘后,教室里突然爆發了一陣大笑。我的岳母緊繃著臉,終於綳不住,也裂開嘴陪伴着學生笑起來。
她敲敲桌子,努力平息了眾人的笑聲。她說:這小東西,什麼本事都會哩。學生們又要笑,遭到了她的制止。她說不許再笑了,這是你們四年學校生活中最重要的一課,只要掌握了肉孩的烹調方法,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們不是盼着出國嗎?只要掌握了這道超水平大菜,你們就等於領到了永久簽證,你們就能征服洋人,無論是美國佬、德國佬還是別的什麼佬。
她的話看起來擊中了學員們的要害,他們重新聚精會神,一手拿筆,一手按本子,雙眼望着我的岳母。她說,在這種幸福的休眠狀態中,無論我們幹什麼,肉孩都不會知曉,更不能提出反抗,他始終沉醉在幸福中。她招了一下手,讓那兩位站在教室的邊角上等候吩咐的白衣女人過來,幫助她,把肉孩抬進一個特製的、鳥籠形狀的架子上,架子上端有一個掛鈎,可以與操作案板上方的吊環相連。在兩個白衣女的幫助下籠架子懸空了,肉孩在籠中,身體被禁錮着,只有一隻又白又胖的小腳,從籠架下伸出來,顯得格外可愛。我岳母說,第一步,是放血。有必要說明,在一段時期內,個別同志認為不放血會使肉孩的肉味更加鮮美、營養價值更高,他們的主要理論根據是高麗人烹食狗時從不動刀放血。經過反覆的試驗、比較,我們覺得,放血后的肉孩,比不放血的肉孩,味道要鮮美的多。這一步的目的很簡單:放出肉孩體內的血,放得越乾淨、肉的色澤愈好。放血不徹底的肉孩,製成成品后,色澤晦暗,腥味較重。所以大家不要輕視這一步。我岳母伸刀攥住了肉孩的小腳,肉孩在籠架上嘟嘟噥噥地說了一句什麼話,學員們都豎起耳朵,辨別著那句話的內容。我岳母說,選擇切口的位置,是為了保持肉孩的完整性,一般採用從腳底切口,暴露出動脈血管,然後切斷引流。她說著,手裏便出現一柄銀光閃閃的柳葉刀,對着肉孩的小腳……我慌忙閉上了眼睛,我似乎聽到那小傢伙在籠架中大聲啼哭,教室里的桌椅噼噼啪啪亂響,學員們好像都嚎叫着躥了出去。睜開眼睛后,我才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肉孩不哭也不叫,刀口已切開,一線寶石一樣艷麗的紅血,美麗異常地懸挂下來,與他腳下的那隻玻璃缸聯繫在一起。教室里也安靜異常,男生和女生們都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盯着肉孩那隻腳,腳下那線血。市電視台的攝像機也盯着那隻腳,腳下那線血,強光照耀,那線血晶瑩極了。漸漸地我聽到了學員們的呼吸聲如同沉悶的潮汐聲,血流注到玻璃缸中的聲音清脆悅耳,宛若深澗中的溪流。我岳母說,大概一個半小時后,肉孩的血被控干,第二步,要儘可能完整地取出內臟;第三步,用70℃的水,屠戮掉他的毛髮……
我實在懶得再去描述我岳母無聊的、令人噁心的烹飪課了,我想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酒博士奇想連翩的大腦,應該在酒精的刺激下,去構思一部題名《采燕》的小說,他不應該在吃人的宴席上浪費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