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第01節

第一章

北京某部委家屬大院,一個上了年紀的、沙啞的聲音叫着:“306,江路!接電話!”

“來啦!”江路一邊答應着,一邊匆匆穿過院子,朝小賣部跑去。

正在二樓陽台上曬棉被的錢淑華撩了撩齊耳的花白頭髮,探頭朝院子裏瞅了一眼,撇了撇嘴道:“一早上就是叫她的電話!大禮拜天的,街坊四鄰連個懶覺都睡不了!”

錢淑華的孫女宋征聞言,也跑到陽台上,朝樓下望去。當她看見衣着時髦的江路,目光便不由自主被她的緊身長風衣和飄拂的長發吸引住。

看見宋徵發呆的模樣,錢淑華生氣地低聲嚷道:“一把歲數了,捯飭得跟個妖精似的!”

宋征似乎沒有發現錢淑華的神情不大對頭,反而讚歎道:“姥姥,那件風衣夠颯的!”

錢淑華心頭火起,一把抓住宋征朝屋裏推去,“趕緊去廁所做大掃除!”

宋征溜進廁所,順手關上了門,隨後從衣兜里掏出一支唇膏抹到嘴唇上,看着自己的嘴唇由綠變紅,她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時,門外傳來重重的敲門聲和姥姥錢淑華的問話聲:“快着點兒!馬桶里裡外外都得刷,聽見沒有?做工作得有責任心,領導在和不在都一個樣兒。”說到這兒,錢淑華突然想起了什麼,側耳聽了聽廁所裏面的動靜,隨即便怒吼起來:“還有,不準用我剛掛的那兩條新毛巾,聽見沒有?”

廁所里的宋征聽到姥姥的話,從鏡子裏瞥了一眼掛在鐵絲上的兩塊顏色艷麗、摺痕鋒利的嶄新毛巾,撅着嘴說道:“每回給我爸相親,您都弄這些假大空!”

錢淑華在門外說道:“讓你別用你就別用。”

宋征裝作沒有聽見姥姥的話,故意說道:“喲,這新毛巾就是軟!”

錢淑華伸手猛拉門閂,氣急敗壞地嚷嚷道:“讓你別碰它你還碰!”

宋征躲在廁所里樂不可支,她美美地看着鏡子裏自己鮮艷的嘴唇,慢條斯理地說道:“看您急的!沒碰!還給您留着接待我爸的下一個對象呢!”

宋宇生戴着一頂黃色頭盔,全身黑色的皮衣皮褲,騎着一輛摩托車轟然而來。風掠過他的臉龐,讓他感到無比愜意,但他根本沒有想到,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麼。

街角,兩個老太太蹲在一個賣大白菜的攤子前挑着大白菜,她們一邊翻揀一邊將挑出來的大把爛葉子和菜幫子往身後扔着。

就在這時,宋宇生的摩托車拐了個彎,絲毫沒有減速的車身大大傾斜,幾乎跟地面成四十度夾角。

轟的一聲巨響,摩托車應聲倒地!倒了的車和人在爛菜幫、菜葉上“溜冰”……

過了好半天,宋宇生才費勁地爬了起來,彎腰去檢查自己的摩托車,好在除了車燈被摔得粉碎外,沒有其他大礙。

買白菜的老太太們看到宋宇生站了起來,都鬆了口氣,其中一個說道:“送電報也別那麼急呀!”

旁邊的小男孩笑着說:“他是宋征他爸,不是送電報的。”

另外一個老太太說道:“那急什麼呀?!”

宋宇生聽到她們的對話,尷尬地一笑,“沒事兒,呵呵,一不留神、一不留神。”隨後將摩托車扶了起來,跨上車開始猛踩引擎。

這時,先前說話的老太太從一個宣傳欄上撕下一片紙,遞給宋宇生:“給,擦擦!”

宋宇生順着老太太的目光瞧去,發現自己的皮褲上沾了一攤爛白菜。他接過老太太手裏的紙,不好意思地說道:“謝謝大媽!”

老太太一個勁兒地盯着他的皮褲看,一邊看還一邊稱讚道:“這褲子好!要不腿該摔爛了!”

說完,倆老太太都看着宋宇生笑了,“不送電報把電驢兒開這麼快乾嗎?”

宋宇生指了指地上那處結冰的地方,“我哪知道這白菜幫子底下還有埋伏啊!”

江路站在小賣部外面,拿起放在窗台上的電話話筒,用手捂着話筒打了個哈欠:“……不是推辭,陳先生,今晚真的沒空兒……星期三也不行,晚上團里綵排。謝謝了。當然得謝了,飯不吃,心領了!”

江路掛斷電話后,隨即飛快地撥了一個號碼,“姐,我不想再見那個DavidChen了……什麼?那好吧,你煎完雞蛋給我打過來,我就在這兒等着,快着點兒啊!”

與此同時,錢淑華走進宋征宋雋姐弟倆的卧室,一把撩開床上的被子。躲在被子裏的宋雋猛一翻身,把脊樑沖向她。

錢淑華戲謔道:“喲,這大扁頭是誰呀?”

說完,隨手把一件燈芯絨夾克抖開。

宋雋不屑地看了一眼,“這又不是新的,梅阿姨來的時候就穿過了!”

宋征連忙轉身在小書架上找自己的參考書。宋雋壞笑道:“就是那個梅阿姨。”

錢淑華皺了皺眉頭,“誰給人家起的外號?宋征你乾的吧?”

宋征朝宋雋擠了一下眼,宋雋趕緊心領神會地搶答道:“是我起的。”

錢淑華伸手戳了戳他的額頭,說道:“你少給你姐打掩護。你們倆都給我聽好了——今兒來的阿姨姓趙,你們叫她趙阿姨。記住嘍,別叫錯了,啊?”

宋宇生把摩托車往樹榦上一靠,一隻手摘下頭盔。他的腿顯然在剛才的車禍里受了點傷,走路一躥一躥的。

此時,百無聊賴的江路正翻着一個精美的小通訊錄,被急匆匆走來的宋宇生擠到一邊。她使勁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注意到她的抗議,而宋宇生卻渾然不覺。

宋宇生抓起電話便撥號。

少頃,電話通了,他肩膀抽緊,吞咽一大口唾沫。

宋宇生:“喂!喂,我到了!”

電話里傳出錢淑華的聲音:“這兒沒有叫‘喂’的!”

宋宇生:“對不住對不住,媽,您老早安!”

一旁的江路覺得他的語態姿態都有點奇怪和滑稽,她仔細打量着他——皮夾克的袖子上掛着一片糟爛的白菜。

電話里繼續傳來錢淑華的聲音:“誰跟你貧嘴啊?四十大幾的人了,還不學學禮貌!”

錢淑華的聲音很大,連一旁的江路都聽見了。她看到宋宇生把話筒從耳朵上挪開,心裏暗自覺得好笑,不由得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宋宇生——靴子上厚厚的塵土。

宋宇生繼續對着話筒說道:“我今天不是沒遲到嘛,對不對……我呢就不進去了,省得您見了我更來氣。我在小賣部這兒等着,勞駕您讓倆孩子帶上牙刷毛巾,明兒晚上我再送他們回來。”

錢淑華回答:“今兒他們不去你那兒了……”

宋宇生急了,看着他的模樣,連江路都忍不住為他緊張起來。

錢淑華道:“是我變卦還是你變卦?那我問問你,倆孩子這月的生活費你怎麼到現在還不給啊?”

過了片刻,宋宇生囁嚅道:“我……我買了個鏡頭,下、下個月我一定給補上。”

錢淑華說道:“你聽聽啊,為了你那點兒個人愛好,你連孩子的飯錢都敢貪污,你還有點責任心嗎?”

宋宇生極力忍耐着申辯:“這是兩碼事兒!”

“你嚷嚷什麼?”錢淑華也毫不示弱。

宋宇生趕緊把話筒挪得離耳朵更遠些,衝著話筒吼道:“是您在嚷嚷!”

“我能不嚷嚷嗎?啊?莉莉都讓你那摩托車給摔死了,我還沒好好跟你嚷呢!這些年,我一直憋着呢,我跟你嚷嚷過嗎?”錢淑華的聲音更大了。

宋宇生無奈地妥協道:“好好好,您嚷嚷,您嚷嚷!我聽着呢,您慢慢說。”

那邊反而安靜了。

一旁的江路看着他的表情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心裏越發緊張了。

宋宇生下意識地拿起窗台上一瓶牛奶攥着,顯然這是誰家尚未領走的牛奶。他的手緊緊捏在牛奶瓶上,指關節死白死白的。江路怕他把奶瓶打了,輕輕伸出手,把奶瓶抽出來。

宋宇生舉起話筒,繼續對江路說:“真是對不起!”

電話里的錢淑華還在說著話:“你當然對不起我了!那天晚上,要不是你讓你那渾蛋同學騎你的車去接莉莉……”

宋宇生尷尬地說道:“媽,這兒有人等着打電話呢……”錢淑華根本就不買賬,繼續吼道:“又不愛聽了?不愛聽我也得講。我就莉莉這麼一個閨女……”

宋征和宋雋姐弟倆在客廳門口聽姥姥和父親通話,宋征小聲地說道:“莉莉才三十二歲……”客廳傳出錢淑華的聲音,果然說的是宋征剛剛預言的話。

宋征繼續小聲地說道:“她要是活着,今年整四十……”錢淑華立即也說出了同樣的話。宋征轉過頭,悄悄對弟弟宋雋耳語道:“下邊該說當教授的事了……”

屋裏的錢淑華果然說道:“……肯定給提拔成副教授了。”宋征看弟弟宋雋一眼:怎麼樣?我猜得一點不差吧?

錢淑華繼續說著:“看着這倆孩子,我成天就怕啊,他們那沒正形的爸爸可別給他們找個惡婆子后媽……”

宋宇生站在小賣部窗口,對着話筒說道:“誰給他們找后媽了?不是您整天給我操辦,左一個右一個給我介紹對象嗎?”

江路聽見,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悲哀。這時,就連小賣部的老頭都聽不下去了,他從窗子裏伸出手來,拍拍宋宇生的背,說道:“我說你這人沒完了?人家還等着接電話呢!”

宋宇生看看老頭,又看看江路。江路同情地一笑,笑容也像是知情者似的。他忽然發現這個女人很好看。

那女人徑直走進了錢淑華家的門洞,和迎上來的錢淑華寒暄起來。

屋裏,宋征連忙關上了門,對宋雋說道:“哎,待會兒你見了這個趙阿姨,就叫她梅阿姨。”

“為什麼呀?”宋雋不解。

宋征說:“姥姥肯定會說,叫錯啦,這是趙阿姨!你就說,咦,上次不是梅阿姨嗎?您給爸找這麼多對象,誰記得過來呀……”

這時,外面的門鈴響了。錢淑華在門外叫道:“征征,開門啊!”

宋征一邊起身一邊叮囑弟弟宋雋:“記住了?”

宋雋不滿道:“你自個兒怎麼不說?”

宋征瞪了他一眼,“我說了姥姥准得罵我。”

“噢,我就不怕姥姥罵了?”

門鈴又響了,宋征最後給宋雋說了一句:“姥姥那麼疼你,你說什麼都挨不了罵。”說完就趕緊跑去開門。

宋宇生站在小賣部外,看着江路不緊不慢地撥號。

少頃,電話通了。江路對着話筒說道:“姐……剛才一直有人用電話。”她看了宋宇生一眼,又說道,“嗯……那個……是,是不太方便。”

宋宇生聽出味兒來了,往遠處走了走。

江路這才又說道:“你就叫他別再給我打電話了……我推三阻四,他裝傻!你直接跟他說就完了唄……就這麼著了啊!”

江路掛了電話,把話筒遞向宋宇生的方向,問道:“還打嗎?”宋宇生客氣地推辭道:“你先打你先打。”

江路笑了起來,“不是挺有禮貌的嘛,怎麼說你沒禮貌?對不起啊,老太太中氣忒足了,不想聽也聽得見。”

宋宇生無奈地笑了,“我丈母娘。”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前丈母娘。”

江路點了點頭,“知道。”

宋宇生奇怪道:“你怎麼知道?”

江路朝着小賣部的窗內揚了揚下巴,“連大爺都聽見了。”

宋宇生一陣尷尬,趕緊從江路手裏接過話筒,埋頭撥號。

江路突然又說道:“等等!”宋宇生轉過臉看着她,她從皮包里拿出一個小藥瓶,從裏面取出一塊酒精棉球,又從他手裏拿過話筒,用棉球擦着話筒。

宋宇生戲謔道:“愛委會的吧?”

江路笑了,“公用電話最不衛生了。再說,我感冒剛好。”

宋宇生道:“我這人一輩子也沒得過幾次感冒。”

江路說:“才多大呀你就一輩子?”

宋宇生揚了揚眉毛,“反正比你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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