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重慶女子
我祖父陸焉識跟着婉喻祖孫三人來到婉喻家的弄堂口,目送她們不徐不緩地走進去,再次被撇在黑影子裏。等她們進了弄堂,他就開始往樓上看。婉喻信中告訴他,房子是臨街的,所以從他站立的位置應該能看到婉喻的窗口亮燈。她們能在點心店和陌生人坐在一個桌吃團圓飯,他也能跟她們人鬼兩不擾地團圓。幾分鐘以後,三樓的一家亮燈了。那是帶個小陽台的屋子,燈光透出來,照着繩子上晾曬的衣服。他真的像進入了她們的生活,滿心的溫柔和酸楚。這時陽台的門開了,他看見出來的人是丹珏。等丹珏消失以後,陽台上晾曬的衣服也都消失了。
我祖父陸焉識因為想穿了自己的下場而徹底洒脫起來。在下場到來前,他要好好跟自己的家人暗中團圓。第二天是禮拜天,他到達的時候,看到婉喻的陽台上已經晾曬出了洗過的被單。
下午三四點鐘,弄堂口支起一個小吃攤,賣排骨年糕和小餛飩以及陽春麵。人們都是買了東西帶走的,小吃攤一共就兩張摺疊桌和四把摺疊椅。他買了一碗陽春麵慢慢地吃。吃完了他可以再來一碗陽春麵。不要糧票的高價陽春麵一角四分一碗,他口袋裏的錢夠他吃一陣,夠他把這把椅子坐穩。一碗陽春麵剛吃幾口,出情況了。從對面的弄堂口走出他的孫女,牽着她手的是一個30多歲的男子。男子的身後,跟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以一種垂頭喪氣的步態走路。男子文弱白皙,謹小慎微的眼睛躲在玳瑁框眼鏡後面。一個非常常見的南方男人。陸焉識給一口不知什麼時候吞下去的陽春麵噎住,眼睛暴突地看着越走越近、朝自己走來的兒子馮子燁。
1951年陸焉識被捕之前,兒子還是大學生,沒有那麼文弱白皙。馮子燁走到了馬路這邊,也是用嬰兒腔調跟女兒說話,一點也沒來留神這個吃陽春麵的老頭。父親和兒子以及孫子孫女兒只有一步之隔,老頭把臉轉開。
陸焉識是在西寧自首的。當警察們朝着他走過來時,他後悔了。他還能為婉喻和孩子做點什麼?也許寫一張離婚協議書?
我的祖母馮婉喻收到我祖父寄來的離婚協議書時心臟差點停跳。協議書上有勞改農場第九分場鄧玉輝副政委的簽字,還蓋了分場的公章。什麼事都給我祖母辦妥了,只差她的簽名。那是上海1965年7月,一個星期三的下午。關於離婚的理由,他一個字都沒有提。
婉喻讀完那封信就一直坐在椅子上。一直以來她是抱着希望的,不管它多渺茫。這一張公文來了,她一簽字,希望不再渺茫,因為不再有希望。子燁已經跟母親談了很久;不是談,是上課。外面一場運動接一場運動,哪一場運動都要點到監獄裏的老“無期”。老頭子早就該識相點,提出離婚了。子燁講着講着就遷怒到母親,說母親也該多為孩子們想點,在老頭子被捉進去時就該跟他離婚。婉喻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丹珏跟哥哥吵起來她都沒有動。“我現在就簽字。”婉喻說。
婉喻就像服毒一樣心一硬,一筆而成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手被淚水洗得濕淋淋的,馬上花了“婉喻”二字。第二天,那隻裝着離婚協議書的信封被投遞了出去。信封到達我祖父手裏時,他拆開一看,除了協議書,還有一張信紙。婉喻在那封信里也寫了她最後的關照:身體保重好,將來看見的時候不至於太不敢認……
我祖父是1979年冬天回到上海的。此時,我祖母的失憶症已經惡化,她悄悄問女兒:伊是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