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駒橫穿沼澤

馬駒橫穿沼澤

“他們為啥非要穿過沼澤,非要穿過沼澤到這邊來,這邊難道果然就比那邊好?那邊難道就不生長地瓜和茅草?為什麼非要橫穿沼澤?繞點路走好道不行嗎?費那麼多辛苦死那麼多人值得嗎?……”

——生蹼時代那個著名的小雜種滔滔不絕的疑問惹得他心情煩悶,便啐一口唾沫,從草地上站起來,不忘記拍拍屁股上沾着的草屑,對準低頭吃草的遠處的牛群走去。

生蹼的小雜種睜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一直望酸了眼睛,把他送進了暮色沉沉的墓地里。他——就是小雜種?——他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坐在那裏?——就叫他小雜種吧,坐在那裏……

就算他坐在那裏放牧牛羊吧——所有的講述,總是被一代一代求知慾過分強烈、性情又特別著急的小傢伙打斷——這也是革命傳統代代流傳的一種表現形式。

天眼見着就要黑了,牛羊自動地靠攏過來,母牛藍色的眼睛裏憂傷巨大,母愛泛濫,脊樑微微躬起,牛犢子用腦門子撞擊着母牛的乳房,呱唧呱唧響。

爺爺對我說——爺爺死去若干年啦——我對拖着黃鼻涕的孫子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跟着我爺爺到這兒來放牧牛羊,他對我說這說那的。那時的太陽比現在白,沼澤嘛跟現在差不多,三棱草上沾着一串串油螞蚱,火紅色,一燒滋啦滋啦冒油……”

我孫子把一隻燒焦了的螞蚱扔在嘴裏。

……小雜種晃晃腦袋,我爺爺說,好像打尿顫一樣。這個小雜種每天傍黑總是坐在那個地方:往南是紅色淤泥大沼澤,往東是草地,往西是草地和莊稼地,北邊有個小村子。草地上有三棵大柳樹,像三個垂頭喪氣的大漢子一樣。小雜種就坐在那兒等候那個“他”——一個黑巴魚樣的瘦男人。瘦男人總是日頭剛冒紅時從那片亂七八糟地生長着雜樹的墳墓堆里走出來,和小雜種一起玩耍,講橫穿沼澤的事——他們也燒油螞蚱嗎?——爺爺問他爺爺我問我爺爺我孫子好奇地問我——我折了一根草棍,刮掉他的即將入口的黃鼻涕,回答道:當然!當然!

看到孫子漆黑的眼,我的心頭浮起了一陣悲涼,一陣悲涼從容不迫地浮上我的心頭。傍晚時分,草地雖然照樣熱咕嘟,但從沼澤吹出來的風,卻已經涼爽,淤泥的味道滲進我們的骨髓。

一轉眼就是七十歲,夢到死人的機會越來越多,死期要到了,心裏很高興。

……最初,小雜種坐在那兒,用草棍捅螞蟻窩,瘦得像一道黑煙的男人在他身後冷冷地笑着。小雜種並不吃驚——因為這笑聲很熟悉,族裏的長者都是用這種聲音笑。他把一隻粉紅色的螞蟻誘到草棍上,讓它沿着草棍往前爬,爬到頂端,如同面臨萬丈深淵,螞蟻搔首躊躇。他感到了恐怖。一隻黑色的腳,宛若一隻獨立的怪物,漫過他的肩頭伸到他的面前。他聞到腳上的味道:幽幽野菊香。螞蟻跳上他的過分突出的腳趾,很快地往上爬,爬過腳背,爬上腳踝,看不見了就扭脖子回頭:黑瘦的男人青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堅硬的唇邊漾着青苔狀的微笑,嘴裏是兩排鋼鐵牙齒……

我爺爺對我說:小雜種打量了黑色男人一會,冷不丁地問:“你是誰?”黑色男人回答:“我是我。”他們倆就這樣認識了。第一天什麼也沒說,第二天什麼也沒說,第三天上,傍黑了,黑色男人說:“明天我給你說件事。”

“說的是馬駒穿過沼澤的事嗎?”我孫子好奇地問,“馬駒為什麼要過沼澤?沼澤南邊難道沒有好草讓它吃嗎?……”

“不許打岔!”我爺爺對我呵斥,我對孫子說,“不許打岔!”

草地上……油螞蚱蹦來蹦去,我稚嫩的皮膚被油螞蚱彈打得生痛……我蒼老枯槁的皮膚上站着一隻油螞蚱,火紅鮮亮的顏色,油潤有光澤,它如同玉石雕就,活脫脫一個寶貝物兒,它腳上的吸盤弄得我皮痒痒,抬手擦掉了它……爺爺,螞蚱碰得我肉痛,孫子哭咧咧地說著。我們到三棵柳下去吧,那裏草少螞蚱也少。

我被爺爺講述的黑色男人吸引着,幾乎見到了他的面容,頭髮蓬鬆着,恰如一股黑煙……爺爺打死了站在他胳膊上的油螞蚱,領我到了三棵柳下。

……第三天一大早,小雜種就來到了這裏,把兩頭黃牛十二隻綿羊散漫在草地上吃草,他坐在樹下等黑色男人。草上露珠扎着綿羊們的嘴,它們啊啾啊啾地打着響亮的噴嚏。日頭剛一冒紅,黑色男人就出現在小雜種面前。小雜種問:“你吃了飯啦沒有?”黑色男人說:“我喝了一巢蜜。”——一巢蜜是多少?鬼知道!鬼知道一巢蜜是多少——我給你講個馬駒過沼澤的故事吧!很早很早以前啦,有一群人趕着一匹母馬從南邊過來,走進沼澤之後,母馬生了一匹馬駒子,紅色的,緊接着母馬就死了,就剩馬駒自己了。那群人也死了若干,最後剩下一個小孩,男孩。男孩和馬駒抱在一起,嗚嗚地哭起來,哭呀哭呀,把眼淚都淌干啦……

小雜種夜裏睡得不好,不由打起呵欠來。

黑色男人說:“好好聽着!孩子!”

小雜種說:“這故事一點也不好聽!你騙我一大早跑來,連飯都沒顧上吃,你領我吃蜂蜜去。”

黑色男人從地上揪了一朵花,撕了兩片草葉,放在手心裏揉搓爛了,吹了一口氣,往空中一揚,一群蜜蜂飛舞着。在一棵草上壘了一個窩。采來花粉、海水、屎尖——最甜的東西要用最臭的東西來造——釀出一巢蜜,給小雜種吃了。吃了蜜,小雜種不困啦也不餓啦,聽黑色男人繼續講。

……小馬駒用舌頭舔舔小男孩的臉,說:小哥哥,別哭啦。小馬駒是母的,兩隻大眼藍汪汪的,雙眼皮,長睫毛,鼻唇又嫩又紅,像玫瑰花瓣一樣。小男孩摸着馬駒的臉,說:小妹妹,我聽你的話,不哭啦。我比你大,我怎麼能哭呢?男孩和馬駒找了塊硬地方,吃了一點東西:馬駒吃草,男孩吃草籽。吃飽了,就一起跋涉沼澤……

剛講到這裏時,就聽到沼澤地一聲怪響,如同虎嘯,黑色男人和小雜種都震悚不淺,延頸開口,也算目瞪口呆,往那一叢叢灌木里看。

我記得當年爺爺說到這塊時,我也不禁歪了頭,怯生生地望着那連綿不斷地延伸到沼澤深處的紅色灌木叢。那又是傍晚,陽光涼森森的,沼澤里升起一團團煙霧。灌木枝條嚓嚓嚓擺動一陣,然後便一動不動,靜寂無聲,牛羊已自動圍繞過來,眼睛裏都流露驚懼之色。

“是什麼鳥兒叫?”小雜種問黑色瘦男人。

黑色瘦男人正死盯着已經靜靜如畫的沼澤地與沼澤地里如花如絮的煙瘴發獃呢。他的深凹在凸出的眉棱骨下的雙眼銳利,宛若發現了野兔的鷹隼。

小雜種又問他,並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大腿側——後來的人都說那黑色男人的大腿像石頭一樣堅硬像冰塊一樣涼。

“是蒼狼在叫。”他回答着,其實更像自言自語着。灌木叢深處又發怪聲,似狗叫非狗叫似狼嗥非狼嗥,仔細辨別則認為近狗聲而遠狼聲。灌木搖動,靜止,怪聲在死寂的沼澤里回蕩。我當時嚇得尿顫現在卻習以為常,孫子用獸爪般的小手緊緊地抓住我的皮。他拍拍小雜種方方正正的腦袋,忽然把頭抬起來,脖子上的大筋暴跳起來,出了怪聲。他摹仿得很像,引逗得沼澤里蒼狼與他唱啊……啊……啊……“這是蒼狼,是一種鳥。”他說著,前言似乎總難搭后語,然後用一種銳利的嗓音唱:“蒼狼啊蒼狼生蛋四方,鳴聲如狗叫行動閃火光,此鳥非凡鳥啊此鳥是神鳥,口銜靈芝啊築巢於龍香,得見此鳥啊避禍消殃,得見此鳥啊萬壽無疆!”他翻來覆去地唱着,一直到日頭沉沒,天地全被紫氣籠罩,星斗的寒光從紫氣中射下來,好像閃爍的流螢。那天晚上,小雜種看到了蒼狼低飛,拖着一道道月光,把灌木的枝條照耀得如同金絲。

……小馬駒和小男孩在沼澤里艱難地走着,辛辣的腐敗氣息刺得他和它眼睛流淚。周圍噼剝噼剝響,那是氣泡從淤泥里冒上來又破裂的聲音。遠遠近近地漂浮着一些枯黃的草疙瘩,他們小心翼翼地、躲躲閃閃地、蹦蹦跳跳地尋找着草墩子立足,一刻也不敢懈怠。

稍一遲緩,他們的腿就會隨着草墩的下陷而被淤泥吞沒。淤泥暗紅色,黏稠如漆,味道腥臭。沼澤似乎永無盡頭。這天,小男孩一不小心陷在泥潭裏,愈掙扎愈深,很快陷到了胸口。男孩頭髮脹,鼻子流血,眼珠子往外鼓。他哭了。馬駒用蹄子去拉他,拉不上來,她也難過地哭啦。男孩說:“馬駒……別管我了……你自己走吧……”馬駒說:“不,要死咱倆也要死在一塊兒……”男孩使勁地搖着頭。這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一群群螢火蟲飛舞着。清風掠過沼澤。忽然,前邊傳來幾聲朦朦朧朧的狗叫聲,抬頭看時,狗叫聲處,隱隱約約顯出幾線燈火。馬駒興奮地叫起來:“小哥哥,你快看,前邊有人家啦!我們快走出沼澤啦!”男孩感到一股力量注入全身。也是情急智生:馬駒把屁股調過來,支棱起尾巴,讓男孩揪住。她四個蹄子把住四墩大草,躬着腰,嘴巴幾乎扎到泥里,拽啊,拽啊,終於把男孩拽出來啦。

紅馬駒累癱了,尋了塊硬地方,躺着喘粗氣。男孩好久才鬆開她的尾巴。遙望那前方明明滅滅的燈火,聆聽着夢囈般的狗叫,一股溫暖的浪潮在他血管里蕩漾。他感覺到只有放聲大哭一陣才能把鬱積在心裏的感情排泄出來,於是他就嗚嗚地哭起來。馬駒幸福地眯縫着眼。

小男孩情不自禁地撫摸着她涼森森的皮膚,梳理她滑溜的鬃毛,把臉兒貼在她狹長秀美的鼻樑上。馬駒堅硬的睫毛摩擦着他的腮,他的唇,他的嘴巴正在舔着她的眼睛。後來,馬駒身體灼熱,用四條腿把男孩摟抱起來,男孩緊緊地貼在她的肚皮上。她的噴着熱烘烘的青草味道的嘴巴幾乎要把男孩的頭皮咬破。又後來,他們一起扶持着,向燈光走去。以往的夜晚,他們寸步不敢動,生怕黑燈瞎火地陷進泥潭裏去。今天的夜晚,他們把陷入泥潭的危險拋到腦後,燈火和狗的嗚叫——人間的氣息——賦予他們神奇的力量,他們感到身輕如燕,腥臭的泥潭裏竟然也放出蘭花的幽香。他們終於尋到了那發出燈光的地方:一棵金黃色的樹——龍香木——樹上一個大巢——巢里有兩顆正方形的鳥蛋——一隻金色的大鳥驚飛——一道火光——發出狗吠般的鳴叫聲……

那小雜種盤問黑色男人:“你見過蒼狼嗎?”

黑色男人長嘆一聲。小雜種於暗夜中聽到牛羊在黑暗裏的嚼草聲,看到黑色男人眼裏閃爍的光芒,憔悴在夜裏更顯得分明。村莊裏狗聲狺狺,有一個女人拖着嘶啞的長腔在呼叫什麼。

黑色男人攏了一堆枯枝敗葉,用石頭碰撞鐵鐮,一顆光芒四射的大火星濺到枯葉上,他嘬唇一吹,一縷綠色的火苗,猶如一條遊動的小蛇,漸漸放出溫暖和光明來。天上也有一顆大星隕落,把一道天劃得賊亮。他從火堆周圍掘出了兩隻大木薯,也不刮皮去須,徑直填到火堆里去。火苗黯淡片刻,立即又明亮起來。

“我不回家啦嗎?”小雜種問。

“難道你還有家可回嗎?”黑色男人用嘲諷的口吻說。

於是小雜種便默然了。他用一根小木棒挑撥着燃燒的枯枝。羊兒在光圈之外不時地打噴嚏,尖聲浪氣,酷似女人。有時光明中突然伸進來一個牛頭,鐵角聳立,雙目炯炯,有些嚇人。

在木薯的香味里,小雜種又問:“你真的見過蒼狼嗎?”

黑色男人用眼睛逼着小雜種,臉上浮着冷酷的、輕蔑的神情。他的下巴鐵青、尖削,邊緣鋒利,好像一柄鋼斧。

我問爺爺:“您見過蒼狼嗎?”

篝火映得爺爺的臉一片金黃。遙遠的南方和北方俱有衝天的火柱,連我們也聞到了鋼鐵被熔化的味道。

“我們也生一堆火吧!”我對孫子說。他的爹娘被一場旋風捲走有一個多月啦,現在不知降落到哪裏的草地上去啦。但我相信他們會回來的,王瞎子占卜,也說他們會回來的。孫子可憐巴巴地問我:“爺爺,真有蒼狼嗎?”

……蒼狼被他們嚇飛啦,貼着灌木的梢兒飛,拖着長長的、像掃帚星一樣的大尾巴。馬駒聞到那棵樹上放出的迷醉心靈的香氣,痴痴地說:“小哥哥,真香啊……”小男孩也被那味道熏得魂不守合,他摟抱着紅馬駒的脖子,好像摟着母親又不似摟着母親……馬駒那些日子裏漸曉春情,尤其是當她把尾巴給了小男孩拽住之後,那羞羞答答的愛便像蘑菇一樣膨脹起來。她說:“小哥哥,到了那邊,咱倆做一對夫妻吧……”小男孩親着她的耳朵、眼睛、沉甸甸的鬃毛,嘴裏流着香甜的津液……馬駒說——她的眼裏水汪汪的,都是淚:“小哥哥……我早就等你啦……我有一條要求,就是,你我結成夫妻之後,你永遠不能提一個馬字……”小男孩爽快地答應啦。馬駒說:“小哥哥你閉眼吧!”小男孩閉了眼。只聽得一聲響,好像馬鳴。男孩睜開眼,竟發現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姑娘。只見她一頭金紅色的長發、沉甸甸的,好像馬駒的鬃毛;兩隻水靈靈的藍眼睛,好像水中的寶石;嬌嫩的嘴巴,誰見了誰想親。男孩剛想問:“你就是馬駒嗎?”但立即想起了誓約。女孩說:“小哥哥,我的名字叫草香。”小男孩當夜就跟草香在龍香樹下成了夫妻。一夜晚景不提。第二天,夫妻二人攜手並肩,繼續跋涉沼澤;受盡千辛萬苦,終於來到了這地方……黑色男人用手往村子的方向大略一指,便停嘴不語。火苗剝剝地響着,木薯的香味愈加濃重。一忽兒有一隻羊頭伸進光明裡來,一會兒又伸進來一頭牛犢的腦袋。小雜種出神地望着火苗,心裏卻在思想那匹一聲響就變成了美麗小姑娘的紅色小馬駒。

你怎麼知道他在想那匹紅色小馬駒?

當時,我也產生過這樣的疑問,我爺爺說他怎麼會不想那匹紅色小馬駒呢?難道你不想那匹紅色小馬駒嗎?老實告訴我,孫子,我嚴肅地問,你現在想什麼?孫子恍恍惚惚地望着跳動不安的火焰,好像丟了靈魂。難道你現在想的不是那匹紅色的小馬駒嗎?你騙不過我的經驗。

也難怪啊也難怪,我自言自語着,多漂亮的一匹紅馬駒啊!雙眼如水,四蹄如花朵,嘴唇像花瓣兒一樣!咱們食草家族在這塊窪地里繁衍生息若干年,一代又一代,哪一個男子漢沒聽說過紅馬駒的故事呢?哪一個沒在白日夢裏思念過紅馬駒呢?它一聲響就變成了千嬌百媚的俊姑娘。思念着這樣美好的姑娘,還有什麼樣的高山大海能把人阻擋住呢?你、我、爺爺、爺爺的爺爺,世世代代的男子漢們,總是在感情的高峰上,情不自禁地呼喚着:ma!ma!ma!這幾乎成了一個偉大的暗號。

爺爺說黑色男人把烤熟的木薯從火堆里扒出來,撈一把枯草,包住木薯的兩頭,用力一掰,木薯斷成兩半,玫瑰色的薯瓤冒着熱氣。

他遞給小雜種一半,自己拿住一半。只一轉眼的工夫,他就把木薯填進了肚子。小雜種唏溜唏溜地吹着木薯,燙嘴不敢咬。

火堆漸漸黯淡,餘燼暗紅,周圍的景物漸漸有了輪廓。牛羊的影子在晃動着,哨子蟲尖利地嗚叫起來,叫聲爆發得那般突然,令人心驚肉顫。沼澤里的聲音,很遠似的,小雜種聽到了馬駒的鼻息。光溜溜的綢緞般的馬皮伸手就可觸摸一樣。

“後來呢?”小雜種問。

“你還想知道後來嗎?”黑色男人笑嘻嘻地問。他的笑聲里藏着一種很怕人的情緒,小雜種感覺到了。

“當然想知道,爺爺給我講故事每次都有頭有尾。”

“他們來到這裏時,這地方人種沒有一個。遍地是沒人深的野草,野草里隱藏着狼蟲虎豹。他們搭起了草棚,開荒種地,打獵逮魚,養雞養狗。一年過去,草香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男孩。又一年過去,草香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女孩。”

……草香誤吃了綵球魚的卵塊之後,便喪失了生育能力。她日夜辛勞,紡紗織麻,種菜種瓜,人漸漸憔悴,大眼睛裏霧蒙蒙的。小男孩早長成了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他一心撲到土地上,不管老婆,也不管孩子。一轉眼十幾年,兩男兩女長大了。她們和他們竟偷偷地干起了歡愛的事。一邊干還一邊笑。他發現了,就用獵槍把一男一女當場打死,剩下的一男一女躲在母親背後。草香眼裏流着淚,為孩子開脫着……他罵道:打死你們這兩個母馬養的畜生!一語未了,就聽得一聲巨響,猶如山崩地裂,地上升起紅色的煙霧,一匹火紅色的馬駒被那浪濤翻滾般的煙霧卷跑了……ma!ma!男孩和女孩摟抱着,喊叫着。他立刻後悔啦,馬駒在煙霧中升騰時,那兩隻流淚的大眼睛裏射出的仇恨箭矢般扎在他的心上。只用了一天工夫,他就由一個膘肥體壯的大漢變成了一具又黑又瘦的活死屍……

“他唱着有關蒼狼的歌兒四處遊盪。蒼狼啊蒼狼,下蛋四方——聲音如狗叫飛行有火光——銜來靈芝啊築巢於龍香——此鳥非凡鳥啊此鳥乃神鳥——得見此鳥啊萬壽無疆——”

爺爺說,黑色男人站起來,也不跟小雜種告別,高唱着胡編亂造的歌兒向墳墓走去。他唱什麼呢?我問。爺爺說他唱:兄妹交媾啊人口不昌——手腳生蹼啊人驢同房——遇皮中興遇羊再亡——再亡再興仰仗蒼狼……

爺爺撥着灰燼,再也不說什麼。

“小雜種還蹲在那裏吃木薯嗎?”孫子問我。

爺爺告訴我:小雜種沒吃木薯,他摸着手指間的蹼膜,站起身來,一步步向黑咕隆咚的村子走去。

“後來呢?”

爺爺倦了,躺在草地上睡着啦。

馬駒橫穿沼澤的故事就這樣流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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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槍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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