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大叔 你好嗎?
一個餓怕了的孩子自述二
前幾天在史坦福大學演講時,我曾經說過,一個作家讀另一個作家的書,實際上是一次對話,甚至是一次戀愛,如果談得成功,很可能成為終生伴侶,如果話不投機,大家就各奔前程。在我的心目中,一個好的作家是長生不死的,他的肉體當然也與常人一樣遲早要化為泥土,但他的精神卻會因為他的作品的流傳而永垂不朽。在今天這種紙醉金迷的社會裏,說這樣的話顯然是不合時宜—因為比讀書有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但為了安慰自已、鼓勵自已繼續創作,我還是要這樣說。
幾十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在故鄉的草地上放牧牛羊的頑童時,就開始了閱讀生涯。那時候在我們那個偏僻落後的地方,書籍是十分罕見的奢侈品。在我們高密東北鄉那十幾個村子裏,誰家有本什麼樣的書我基本上都知道。為了得到閱讀這些書的權利,我經常給有書的人家去幹活。我們鄰村一個石匠家裏有一套帶插圖的《封神演義》,這套書好像是在講述三千年前的中國歷史,但實際上講述的是許多超人的故事,譬如說一個人的眼睛被人挖去了,就從他的眼窩裏長出了兩隻手,手裏又長出兩隻眼,這兩隻眼能看到地下三盡的東西,還有一個人,能讓自己的腦袋脫離脖子在空中唱歌,他的敵人變成了一隻老鷹,將他的腦袋反着安裝在他的脖子上,結果這個人往前跑時,實際上是在後退,而他往後跑時,實際上是在前進。這樣的書對我這樣的整天沉浸在幻想中的兒童,具有難以抵禦的吸引力。為了閱讀這套書,我給石匠家裏拉磨磨面,磨一上午面,可以閱讀這套書兩個小時,而且必須在他家的磨道里讀。我讀書時,石匠的女兒就站在我的背後監督着我,時間一到,馬上收走。如果我想繼續閱讀,那就要繼續拉磨。那時在我們那裏根本就沒有鐘錶,所以所謂兩個小時,全看石匠女兒的情緒,她情緒好時,時間就走得緩慢,她情緒不好時,時間就走得飛快。為了讓這個小姑娘保持愉快的心情,我只好到鄰居家的杏樹上偷杏子給她吃。像我這樣的饞鬼,能把偷來的杏子送給別人吃,簡直就象讓饞貓把嘴裏的魚吐出來一樣,但我還是將得來不易的杏子送給那個女孩,當然,石匠的女兒很好看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總之,在我的童年時代,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把我們周圍那十幾個村子裏的書都讀完了。那時候我的記憶力很好,不但閱讀的速度驚人,而且幾乎是過目不忘。至於把讀書看成是與作者的交流,在當時是談不上的,當時是純粹地為了看故事,而且非常地投入,經常因為書中的人物而痛苦流涕,也經常愛上書中那些可愛的女性。
我把周圍村子裏的十幾本書讀完之後,十幾年裏,幾乎再沒讀過書。我以為世界上的書就是這十幾本,把它們讀完,就等於把天下的書讀完了。這一段時間我在農村勞動,與牛羊打交道的機會比與人打交道的機會多,我在學校里學會的那些字也幾乎忘光了。但我的心裏還是充滿了幻想,希望能成為一個作家,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十五歲時,石匠的女兒已經長成了一個很漂亮的大姑娘,她扎着一條垂到臀部的大辮子,生着兩隻毛茸茸的眼睛,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我對她十分着迷,經常用自己艱苦勞動換來的小錢買來糖果送給她吃。她家的菜園子與我家的菜園子緊靠着,傍晚的時候,我們都到河裏擔水澆菜。當我看到她擔著水桶,讓大辮子在背後飛舞着從河堤上飄然而下時,我的心裏百感交集。我感到她是地球上最美麗的人。我跟在她的身後,用自己的赤腳去踩她留在河灘上的腳印,彷彿有一股電流從我的腳直達我的腦袋,我心中充滿了幸福。我鼓足了勇氣,在一個黃昏時刻,對她說我愛她,並且希望她能嫁給我做妻子,她吃了一驚,然後便哈哈大笑。她說:“你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但痴心不改,又託了一個大嫂去她家提親。她讓大嫂帶話給我,說我只要能寫出一本像她家那套《封神演義》一樣的書她就嫁給我。我到她家去看她,想對她表示一下我的雄心壯志,她不出來見我,她家那條兇猛的大狗卻象老虎似的沖了出來。前幾天在史坦福演講時我曾經說是因為想過上一天三頓吃餃子那樣的幸福日子才發奮寫作,其實,鼓舞我寫作的,除了餃子之外,還有石匠家那個睡眼朦朧的姑娘。我至今也沒能寫出一本像《封神演義》那樣的書,石匠家的女兒早已經嫁給鐵匠的兒子並且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
我大量的閱讀是我在大學的大學系讀書的時候,那時我已經寫了不少很壞的小說。我第一次進入學校的圖書館時大吃一驚,我做夢也沒想到,世界上已經有這麼多人寫了這麼多書。但這時我已經過了讀書的年齡,我發現我已經不能耐着心把一本書從頭讀到尾,我感到書中那些故事都沒有超出我的想像力。我把一本書翻過十幾頁就把作者看穿了。我承認許多作家都很優秀,但我跟他們之間共同的語言不多,他們的書對我用處不大,讀他們的書就象我跟一個客人彬彬有禮地客套,這種情況直到我讀到福克納為止。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984年12月的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我從同學那裏借到了一本福克納《喧嘩與騷動》,我端詳着印在扉頁上穿着西服、扎着領帶、叼着煙斗的那個老頭,心中不以為然。然後我就開始閱讀由中國的一個著名翻譯家寫的那篇漫長的序文,我一邊讀一邊歡喜,對這個美國老頭許多不合時宜的行為我感到十分理解,並且感到很親切。譬如他從小不認真讀書,譬如他喜歡胡言亂語,譬如他喜歡撒謊,他連戰場都沒上過,卻大言不慚地對人說自已駕駛着飛機與敵人在天上大戰,他還說他的腦袋裏留下一塊巨大的彈片,而且因為腦子裏有彈片,才導致了他的煩瑣而晦澀的語言風格。他去領諾貝爾獎金,竟然醉得連金質獎章都扔到垃圾桶里,甘迺迪總統請他到白宮去赴宴,他竟然說為了吃一次飯跑到白宮去不值得。他從來不以作家自居,而是以農民自居,尤其是他創造的那個“約克納岶塔縣”更讓我心馳神往。我感到福克納像我的故鄉的那些老農一樣,在用不耐煩的口吻教我如何給馬駒子套上籠頭。接下來我就開始讀他的書,許多人都認為他的書晦澀難懂,但我卻讀得十分輕鬆。我覺得他的書就象我的故鄉那些脾氣古怪的老農絮絮叨叨一樣親切,我不在乎他對我講了什麼故事,因為我編造故事的才能決不在他之下,我欣賞的是他那種講述故事的語氣和態度。他旁若無人,只顧講自已的,就像當年我在故鄉的草地上放牛時一個人對着牛和天上的鳥自言自語一樣。在此之前,我一直還在按照我們小說教程上的方法來寫小說,這樣的寫作是真正的苦行。我感到自已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按照我們教材上講的,如果感到沒有東西可寫時,就應該下去深入生活。讀了福克納之後,我感到如夢初醒,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地胡說八道,原來農村裡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寫成小說。他的約克納岶塔縣尤其讓我明白了,一個作家,不但可以虛構人物,虛構故事,而且可以虛構地理。於是我就把他的書扔到了一邊,拿起筆來寫自已的小說了。受他的約克納岶塔法縣的啟示,我大着膽子把我的“高密東北鄉”寫到了稿紙上。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是完全的虛構,我的高密東北鄉則是實有其地。我也下決心要寫我的故鄉那塊像郵票那樣大的地方。這簡直就像打開了一道記憶的閘門,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我想起了當年我躺在草地上對着牛、對着雲、對着樹、對着鳥兒說過的話,然後我就把它們原封不動地寫到我的小說里。從此後我再也不必為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發愁,而是要為寫不過來而發愁了。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當我在寫一篇小說的時候,許多新的構思,就像狗一樣在我的身後大聲喊叫。
後來,在北京大學舉行的福克納國際研討會上,我認識了一個美國大學的教授,他就在離福克納的家鄉不遠的一所大學教書,他和他們的校長邀請我到他們學校去訪問,我沒有去成,他就寄給我一本有關福克納的相冊,那裏邊有很多珍貴的照片。其中有一幅福克納穿着破衣服、破靴子站在一個馬棚前的照片,他的這副形象一下子就把我送回了我的高密東北鄉,福克納作為一個偉大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已經徹底地瓦解了,我感到我跟他之間已經沒有了任何距離,我感到我們是一對心心相印、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我們在一起談論天氣、莊稼、牲畜,我們在一起抽煙喝酒,我還聽到他對我罵美國的評論家,聽到他諷刺海明威,他還讓我摸了他腦袋上那塊傷疤,他說這個疤其實是讓一匹花斑馬咬的,但對那些傻瓜必須說是讓德國的飛機炸的,然後他就得意地哈哈大笑,他的臉上佈滿頑童般的惡作劇的笑容。他告訴我一個作家應該大膽地、毫無愧色地撒謊,不但要虛構小說,而且可以虛構個人的經歷。他還教導我,一個作家應該避開繁華的城市,到自已的家鄉定居,就像一棵樹必須把根扎在土地上一樣。我很想按照他的教導去做,但我的家鄉經常停電,水又苦又澀,冬天又沒有取暖的設備,我害怕艱苦,所以至今沒有回去。
我必須坦率地承認,至今我也沒把福克納那本《喧嘩與騷動》讀完,但我把那本美國教授送我的福克納相冊放在我的案頭上,每當我對自已失去了信心時,就與他交談一次。我承認他是我的導師,但我也曾經大言不慚地對他說:“嘿,老頭子,我也有超過你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臉上浮現出譏諷的笑容,然後他就對我說:“說說看,你在哪些地方超過了我。”我說:“你的那個約克那帕塔法縣始終是一個縣,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就把我的高密東北鄉變成了一個非常現代的城市,在我的新作《豐乳肥臀》裏,我讓高密東北鄉蓋起了許多高樓大廈,還增添了許多現代化的娛樂設施。另外我的膽子也比你大,你寫的只是你那塊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於把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頭換面拿到我的高密東北鄉,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裏發生過。我的真實的高密東北鄉根本沒有山,但我硬給它挪來了一座山,那裏也沒有沙漠,我硬給它創造了一片沙漠,那裏也沒有沼澤,我給它弄來了一處沼澤,還有森林、湖泊、獅子、老虎……都是我給它編造出來的。近年來不斷地有一些外國學生和翻譯家到高密東北鄉去看我在小說中描寫過的那些東西,他們到了那裏一看,全都大失所望,那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荒涼的平原,和平原上的一些毫無特色的村子。”福克納打斷我的話,冷冷地對我說:“後起的強盜總是比前輩的強盜更大膽!”
我的高密東北鄉是我開創的一個文學的共和國,我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每當我拿起筆,寫我的高密東北鄉的故事時,就飽嘗到了大權在握的幸福,在這片國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風喚雨,我讓誰死誰就死,讓誰活誰就活,當然,有一些大膽的強盜也造我的反,而我也必須向他們投降。我的高密東北鄉系列小說出籠后,也有一些當地人對我提出抗議,他們罵我是一個背叛家鄉的人,為此,我不得不多次地寫文章解釋,我對他們說:“高密東北鄉是一個文學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地理的概念,高密東北鄉是一個開放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封閉的概念,高密東北鄉是在我童年經驗的基礎上想像出來的一個文學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為中國的縮影,我努力地想使那裏的痛苦和歡樂,與全人類的痛苦和歡樂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東北鄉故事能夠打動各個國家的讀者,這將是我終生的奮鬥目標。”
現在,我終於踏上了我的導師福克納大叔的國土,我希望能在繁華的大街上看到他的背影,我認識他那身友衣服,認識他那隻大煙斗,我熟悉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馬糞和煙草的氣味,我熟悉他那醉漢般的搖搖晃晃的步伐。如果發現了他,我就會在他的背後大喊一聲:“福克納大叔,我來了!”
選自《大家》華語七名家在香港名刊上文章拾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