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說殺就殺,說貶就貶
泰山壓頂,劉伯溫逃過了一劫,痴心不改,《珍珠翡翠白玉湯文存》與彈劾奏疏兩道菜齊上,皇帝撓頭,劉基未嘗不是自掘墳墓。
一
朱元璋決心殺劉基,其心已不可動搖,這也多少怪劉基自己,他被綁到午門外時,朱元璋去看他,問他有什麼話說,劉基竟說,從前的朱元璋死了,面對今日的獨夫,更有何言!
這叫朱元璋在群臣面前盡失體面,他不想殺他也得殺了。但這不等於他內心裏平靜。
他從午門外回到奉先殿後,一言不發,心事重重地走來走去。馬秀英坐在那裏,望着他,說:“皇上又不想用膳了嗎?”
朱元璋覺得有一張網,很大、很密,又看不見,他就在這張網裏頭,怎麼也鑽不出去,這網越收越緊,這是很可怕的。
馬秀英勸他,太過於勞累了,該好好將養將養,大事小情有太子呢,還有丞相替皇上分憂呢。
“分憂?”朱元璋冷笑,“不添亂就燒高香了,談什麼分憂。你說,這皇權與相權必定是要相抵觸的嗎?”
馬秀英故意回敬他說:“我只管後宮,這是朝廷上的事,我無說話的份兒。”
“叫你說又不說了,”朱元璋道,“不叫你說,你又偏說。好了,朕讓你說,不算後宮干政。”
馬秀英便直言,對有野心的人,不可不防。又不能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如果把所有的臣子都看成是危險的叛臣,那是把大家都推到了敵人營壘了,誰人可用?得饒人處且饒人,譬如這劉基,皇上真要殺他,必犯眾怒。
朱元璋急了:“又來了!越是百官對他奉若神明,越發證明他們重劉基而輕朕,越不能留他。萬一他日後堂上振臂一呼,豈不是階下百諾了嗎?這種人不可留。”
馬秀英氣惱地說:“既如此,問我幹什麼?”
午門外的圍觀民眾越來越多,很多百姓公開為劉基喊冤。
劉基被綁在左面柱子上?熏兒子劉璉綁在右面柱子上?熏身後各有一個操鬼頭刀的劊子手。午門前監斬台上坐着胡惟庸和刑部尚書吳雲,只等時辰一到開刀問斬了。
儘管都督府出動了幾千武士組成人牆維持秩序,人們好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往前擁,圍觀的民眾人山人海,有的備了萬民書,要呈給皇帝,要求赦免劉基。
劉基神態自若,仰臉看天,甚至面帶笑容。
劉璉大聲說:“父親,我死不足惜,你就這樣冤死了嗎?你看民眾,他們都為你不平啊。”
劉基並不意外,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這本是最淺顯不過的道理。他沒想到的是,雖然急流勇退了,仍未躲過去,沒有做到全身而退呀。
朱元璋一個人仍在奉先殿空曠的大殿上走來走去,在巨大的廊柱下,顯得孤單而渺小。
值殿官上殿來,小心翼翼地啟奏:“回皇上,監斬官刑部尚書吳雲啟稟皇上,問什麼時候問斬。”他說再不動手,恐怕出事。
朱元璋彷彿聽到了午門前的洶洶人聲,也彷彿看到了當年自己三顧茅廬去青田請劉基出山的場景。他實在大有不忍之心。
忽然,奉天門外的登聞鼓響了,一聲,兩聲,敲得朱元璋一陣陣發愣。
登聞鼓下擊鼓人竟是朱元璋的國丈郭山甫。
幾個人抬着郭山甫在登聞鼓下,郭寧蓮扶着父親,郭山甫親自執槌擊鼓。
當值殿官來報是國丈在擊鼓,朱元璋大驚,說:“寧妃這又是弄什麼把戲?”他急忙急步下殿。
朱元璋到了登聞鼓跟前,鼓聲才止。他無心去責備郭寧蓮,卻到抬着的竹躺椅前說:“岳父在上,你怎麼來了,事先說一聲,也好派人去接呀。”
“我一個山野村夫,哪有那麼大的排場。”郭山甫冷冷地說,“你一定怪我多事,擅擊登聞鼓吧?我聽說擊這面鼓,是向皇上陳述冤情的?”
朱元璋說:“是。不知岳丈為何事喊冤?”
郭山甫說他剛剛從浙江歸來,因為聽小女說,浙江談洋地方有人點出了一塊龍脈皇田,他有點不信,也想開開眼,便不惜病身子去一看。
朱元璋驚問:“你是為劉伯溫而去?今天又是為劉伯溫而來?”
郭山甫更正他,說自己是為皇上而來。劉伯溫與自己無親無故,他有罪沒罪,殺不殺頭,與己何干?但是皇上如果錯殺無辜,這無辜者又是極負眾望的人,就會有損天子的威儀,這他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朱元璋知道,普天之下,看墳山風水,怕是沒有超過岳丈的了,既然他親自去看過,忙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郭山甫說,除非劉伯溫是個白痴,才會相信那塊田有帝王之氣。話又說回來,如真有靈氣,劉伯溫也就不會有今日刑場之災了。
朱元璋表示信服地說:“這麼說,純屬子虛烏有了?”
郭山甫說:“正是這樣,皇上快降旨,午門放人吧。”
朱元璋對郭寧蓮吩咐說:“送岳丈快到後宮休息,晚上再為他老人家接風。”他自己則帶上雲奇等侍從一陣風往午門去了。
朱元璋的出現,令監刑官和武士們大驚,胡惟庸、吳云為首紛紛跪倒,口呼萬歲。
百姓們先是驚愣,隨後海浪推進一樣跪下去,歡呼聲里夾雜着“皇上開恩”、“赦免劉伯溫”的喊聲。
朱元璋登上高處,大聲宣告:劉伯溫無罪,刑部尚書吳雲所奏不實,放人!
一時間群情振奮,午門外歡呼聲震天動地。
劉基卻並無特別感激涕零的表示,他對劉璉一半感嘆、一半戲謔地說:“一幕生死戲,這麼匆忙地收場了。”
劉璉說:“多虧皇上是個明君啊。”劉基卻用意不明地笑。劊子手用鬼頭刀割開他們的綁繩。
朱元璋對跪在地上的吳雲說:“你怎麼說?”
吳雲說:“臣有失察之罪,聽信了下面的一面之辭。”
“你說得輕巧。”朱元璋說,“你一個失察,險些讓朕鑄成大錯。刑部尚書你不要做了,杖你一百軍棍,你沒有冤情吧?”
“謝皇上警戒之恩。”吳雲馬上被拖了過去,就在百姓面前行刑。
百姓們交頭接耳議論,都是讚揚神色。
胡惟庸小心地對朱元璋說:“險些壞了大事,還是皇上決斷英明。”朱元璋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這令胡惟庸膽戰心驚。
二
放了人就不了了之,郭山甫很不以為然。馬秀英也主張朱元璋安撫劉基。朱元璋決定大擺宴席,為劉基壓驚。郭山甫不給他面子,不肯出來作陪,朱元璋只得請出來還沒歸去的宋濂。李善長和胡惟庸的加入,又使氣氛變得撲朔迷離了。
席間,朱元璋親自為劉基斟酒,並且赧顏抱慚地說:“朕有失察之過,先生不介意為好。”
劉基並不買賬,死都差點死過一回了,還有什麼可介意的。皇上其實不是失察,許多事情,皇上還是明察秋毫的。聽他這麼說,宋濂又在桌子底下踢他腳。
劉基說:“皇上看,宋夫子又在踢我腳呢。”他這麼說,也是故意。
朱元璋心情好,哈哈大笑。
劉基轉對宋濂說:“你步履蹣跚,腳步拖沓,已使皇上生厭了,請君回家,今後是升斗小民了,你還有必要這麼戰戰兢兢的嗎?”
宋濂紅了臉,朱元璋笑道:“你二位都是秉性難移呀!來,喝酒,給伯溫先生壓驚。”
胡惟庸為討朱元璋喜歡,特彆強調說,皇上用膳從來菜不過四道,今天卻叫御膳房上了十二道菜。
劉基玩笑地說:“這是老夫鞠躬盡瘁半生賺來的嗎?還是誤走鬼門關的補償?”
李善長溫和地調解氣氛,認為伯溫雖是戲謔的話,卻也是對的,這番心意,正是皇上的褒獎啊。
朱元璋說:“南京也很好,伯溫不要回浙江去了吧,宋夫子也可留下,禮賢館照住,朕早晚有事也可求教。”
劉基說:“那位走路拖沓的夫子留戀繁華,可留下,我是要回青田去釣我的鯿魚的。”
宋濂忙說他也想回去,人老了,總是戀自己的故鄉。
朱元璋說:“既如此,朕也不勉強。不知對時政還有何見教?”
劉基說:“這自有肉食者謀之,我不好多嘴,本來已經很討人嫌了。”他有意無意地斜了胡惟庸一眼。胡惟庸忙一笑轉移了話題:“來,大家嘗嘗這道菜,燒河豚。”
劉基夾起一塊,譏刺地說:“胡丞相對河豚情有獨鍾,這也難怪,當年是給李丞相做河豚發跡的,我是得嘗嘗,借點運氣。”
朱元璋大笑,李善長很尷尬,宋濂左顧右盼,只有胡惟庸不動聲色:“是啊,不過,李丞相顯然不是因為鄙人會做燒河豚而相中我,若那樣,我如今該是個御膳房的領班。”
這一回李善長順了氣,也忍不住笑了。
赴宴歸來,朱元璋讓胡惟庸過一會兒到奉先殿去見他,胡惟庸便不敢離開皇宮,想去達蘭那,大白天又怕耳目多,便隨意在御花園轉轉,恰巧與達蘭走了個碰頭。她見胡惟庸有意躲她,正向奉先殿走去,便抄近路,過小橋攔在了胡惟庸前面。
胡惟庸忙問安:“真妃娘娘安好。”問安畢,便想走開,但橋窄,達蘭無意讓他過去,胡惟庸因為隨從離他沒有幾步遠,大聲說他要去奉先殿見皇上,又小聲說,晚上讓達蘭出宮到他外宅去。達蘭卻說他沒良心,把她當成了風塵女子,高興了就去逛逛,不高興了十天半月不見人影。
胡惟庸有苦難言,因左右有人,他只好說官話:“有事娘娘儘管差遣。”
達蘭問他朱梓去封地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胡惟庸說:“潭王去封地的事已定,這事我給你辦了。”
“你別買好。”達蘭說,“到年齡的王都到封地去了,梓兒並沒什麼特殊。”
“那你還有什麼吩咐?”胡惟庸見隨從在橋下等他,心裏着急,想儘快敷衍了事,“皇上在奉先殿等我呢。”
達蘭說:“你別太興頭了,樂極生悲。我看皇上對你不像從前那麼言聽計從了。”
這話很靈驗,他馬上讓她說詳細點,皇上說什麼了?因什麼事對他不信任了?
“這回不急着去面見皇帝了?”達蘭揶揄地笑着,胡惟庸買好,他說他可是對得起娘娘的,有一回皇上問起皇子來,他說潭王最有帝王之資。
“誰知道你說沒說。”達蘭說,“說不說在你的,我今天真不是來求你的,是來救你的。”
胡惟庸說:“你快說呀,我會銘記你一輩子的。”
這回輪到達蘭賣關子了,她說她很忙,沒空說,說罷扭動着纖細的腰過了石拱橋走了。
這明擺着是吊胡惟庸的胃口,勾他晚上相會。胡惟庸不是不願意,在風月場上,像達蘭那樣能使男人滿足的女人真不多見,誰沾上她也得酥骨,問題是這是危險的遊戲,胡惟庸稱這是騎着老虎背樂呢,說不上什麼時候被虎所傷,所以每次去赴達蘭的幽會,都是喜憂參半,禍福相倚呀。
胡惟庸從朱元璋那裏出來,便到他在城外新買的外宅去等達蘭,在這裏,比宮裏相對安全多了。
達蘭準時到達,二人如同乾柴烈火一樣,達蘭都來不及寒暄了,在起居室的太妃躺椅上兩個人就雲雨起來,等僕人們端了茶點叫門時,他們已經完事,胡惟庸連衣帶都束好了,早文質彬彬地坐在了客位上。由於是偷情,又是揩皇帝的油,大多數時間都是膽戰心驚的,便養成了速戰速決的習慣。
喝着茶,開始說話,胡惟庸馬上問起白天她說的危險是什麼,達蘭撇撇嘴,說他關心這個勝於關心她。胡惟庸也不諱言,就是在她身上動作時,他也想着這件事呢。
達蘭顯然不是單純騙他來幽會,她問起了皇上交代給他的三百零八個縣令、知府的委任名單。胡惟庸心裏咯噔一沉,這正是這幾天他心裏不落底的事,原本是他做得沒分寸了,成了一塊心病,唯恐皇上有微詞,果然就出事了。
胡惟庸說,不是皇上交他的,是他提給皇上的名冊。今年有三百零八個府縣官員任滿,或升或貶,都要換地方。
達蘭問:“於是你就提了個名單?”
“我哪敢那麼一手遮天!”胡惟庸說,皇上說他太忙,顧不過來,讓胡惟庸先提個升遷調派的單子,他再過目。
達蘭反倒比他明白了,打死你也不該提呀!提一個兩個尚可,算是薦賢,三百多州縣府衙門的官員由你提、你定,你不成了皇上了嗎?
胡惟庸嚇了一跳:“你可別胡說,這是殺頭掉腦袋的玩笑啊。”他又急忙問:“皇上怎麼說的?”
達蘭告訴他,昨天皇上到她宮裏去,手裏拿個名單,她問他,他說是府州縣長官名單,是胡惟庸提的。皇上說這裏面有他的外甥、小舅子、兩姨弟兄、姑表兄弟,連奶媽的兒子、管家的兒子也都成了七品縣令,皇上說你的權比他都大。
胡惟庸的汗都下來了,他說:“謝謝你告訴我,以後什麼事也別瞞我。前幾天,南邊貢來一顆夜裏可以當燈用的夜明珠,回頭我拿來孝敬娘娘。”
達蘭說:“丞相現用現交的本事不錯呀!”
達蘭最關心的當然是她兒子潭王能不能儘快到封地的事,胡惟庸卻告訴她,有比到封地去更重要的,那就是討得君王的寵愛。達蘭是聽到連燕王、魯王、齊王都陸續放到封地去就藩了,就更急切了。她問胡惟庸給她辦了沒有,在皇帝跟前吹沒吹風。
胡惟庸故意氣她:“我磨破了嘴皮子也沒用,皇上不喜歡潭王,我有什麼辦法?”
達蘭馬上急了:“你還是不上心!這次本來沒有魯王,就是你給弄成的。”
胡惟庸說:“你這消息挺靈通啊!可也靈不到哪去,我給潭王扭轉了大局,你怎麼不知道?”
達蘭說:“你哄我呀?”
“怎麼是哄你!”胡惟庸說,他給潭王編了一段故事,說朱梓見一個小太監在牆角哭,死了爹娘無錢下葬,別的王子都取笑小太監,唯潭王同情,回去拿了自己的月例銀子給他回去葬父母,說這是皇上賞的銀子,又說皇上最喜歡大孝之人。
達蘭瞪大了眼睛:“真的嗎?你真這麼編的?皇上信不信?”
“不但信,而且當場說潭王久后能成大器。”胡惟庸說,“怎麼樣,這功勞不小吧?”
達蘭眉開眼笑,親了他一下。
胡惟庸說:“不過不定哪天皇上想起來會問潭王的,你別叫他說擰了。”
胡惟庸已經漸漸由討厭達蘭的糾纏到離不開她了。這不單純是情慾,達蘭能為他提供朱元璋的信息,尤其是對胡惟庸的看法,這個內線是千金難買的。原來他是因為擺脫不了達蘭才不得不表面應承,他是不支持也特別害怕她那個復仇計劃的,現在看來,自己也岌岌可危了,到了不得已的地步,未嘗不可與朱梓聯手,天下也不是必須姓朱,胡惟庸也不天生是朱元璋的奴才。
三
經過這番磨難,劉基病倒了,發燒、嘔吐、渾身乏力,只好暫時留在京城禮賢館裏養病,朱元璋不肯放他回鄉養病,這裏有有名的太醫國手,總比鄉下強。
但劉基歸心似箭,經過這次變故,雖然絕處逢生大難不死,他已絕望了,一心只想儘早返回浙西去,便三番五次催促宋濂去訂船。
這天,他剛吃完葯,宋濂從外面回來了,告訴他回鄉的日子定好了,船也預訂了,只怕到時候劉基起不了床不能成行。
劉基說沒大礙,他稱自己垂垂老矣,近來時時感到渾身乏力,雖不吐了,又時常眩暈,飲食不思,一個字,懶。
宋濂說:“報應。都是你嘲笑我步履拖沓的報應。”他看到了劉基床頭那一沓紙,問他又寫什麼呢?想拿起來看。
劉基伸手按住:“你別看了,看了又要嘮叨。”
宋濂猜到了:“你又指斥朝政?你真是不碰南牆不回頭呀!”
劉基便鬆了手,任他看。宋濂看了幾頁,果然猜中了,他就知道是抨擊胡惟庸的摺子,吳雲參劉基,傻子也知道胡惟庸是後台。這人對劉基下手太狠了,這叫打蛇打七寸,他知道皇上最忌恨的是什麼。
劉基說:“我絕對不是為報復他才上這個奏疏的,我對皇上盡最後一次忠吧。”
宋濂並不樂觀,只怕參不倒他。他現在可是樹大根深了。當年李善長雖也是丞相,卻沒有這樣培植自己勢力。如今可好,二品大員以下,不經過胡惟庸的,根本沒有可能升遷,長此以往,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事他都幹得出來。
劉基又忘了朱元璋差點取他人頭的事,不管怎麼說,朱元璋對他一向不錯,不說言聽計從,也是待為上賓,他不能看着讓胡惟庸這樣的人篡權奪位。他決定再最後一次當胡惟庸的剋星。
宋濂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如果從前你不在皇上面前說他壞話,他能用那樣的手段置你於死地嗎?你知道皇帝跟前誰是他的耳目?此疏一上,他一定會知道的。”
劉基也知道宋濂是為他好。可劉基連自己都勸不了自己,何況他呢?
宋濂只好長嘆。他打開帶來的一個包袱,露出一本書來。
劉基欠起頭一望,驚喜地說:“你真是雷厲風行啊,朱元璋說你拖沓可不對了。”他拿過書本,正是楚方玉的《珍珠翡翠白玉湯文存》。他眼含淚水說:“可惜一代才女了!楚方玉這本書充滿了睿智和譏刺,你幹了一件好事。”
宋濂如釋重負,他總算對得起楚方玉了。
劉基忽發奇想,想到應該送一本給朱元璋。
“那不等於罵他嗎?”宋濂說,書里雖沒點他名,卻人人看得出影射了什麼。皇上第一個會疑心到劉基,是劉基為他朱元璋出這本書,宋濂倒是次要的。剛剛赦免了劉基的死罪,又何苦冒再次犯上之險?
劉基說他遲早會看到的,送給他有益無害。
宋濂說:“我看你是給老虎捋鬍鬚呀。”
劉基不聽宋濂的,他真的派人送了一本給朱元璋。朱元璋十分驚訝,楚方玉能在被囚的最後時日裏有如此平靜的心態,寫出這樣一本犀利而又文采飛揚的雜記來,果真是才女,儘管裏面是罵朱元璋的,他卻惱不起來,心底有一種拂不去的悔意,堂堂大明開國皇帝,連這樣一個女子都容不下嗎?
他害怕這本文存,這是勝過千軍萬馬的兵器,千軍萬馬只能斬關奪城,開拓疆土,這本文存卻會流傳百世,讓後人都看不起朱元璋。
朱元璋料定這是劉基出資刻的書,也許還有宋濂,他必須要他們交出所刻的書,還有刻書的活字版。
然而劉基在信上寫得再明白不過了,“從書商手中偶得楚方玉文存,可謂奇文”,言下之意他並不是始作俑者,朱元璋不相信也無奈。
這本《珍珠翡翠白玉湯文存》像一塊難以下咽的雞骨頭一樣卡在了朱元璋的喉嚨里,咽不下,吐不出,整日裏煩躁不安。
這天中午,達蘭來見朱元璋。
朱元璋不在。達蘭悄悄進來,看到了放在龍案上的一本書,《珍珠翡翠白玉湯文存》。她拿起來看看,感動地想,宋夫子真仗義呀,這麼快就印出來了。她又看到一份奏疏,正是劉基彈劾胡惟庸的。題目是:劾胡惟庸結黨害公疏。她心裏一動,又有了吸引利用胡惟庸的東西了。
剛看了幾頁,雲奇來了,問:“娘娘有事?”
雲奇像是無意又像有意地把龍案上的書本、奏摺、御筆批答全整理到了一起,達蘭無法要求再看。
“皇上呢?我有要事。”達蘭說。
雲奇說皇上在華蓋殿,日本和高麗的使臣來進貢,皇上正在訓話。
達蘭訕訕地往外走:“那我回頭再來。”
接待日本使者回來,朱元璋叫雲奇把《珍珠翡翠白玉湯文存》拿去廚房燒掉,卻又臨時改變了主意,又要了回來,忍不住還要在燈下細讀。去掉朱元璋看了並不舒服這一層,玩味楚方玉那雍容華貴、行雲流水的文字,真是個享受。
靜悄悄的夜,燈下只有朱元璋一個人在看《珍珠翡翠白玉湯文存》,看得出他很沉重,很傷感,也很生氣,常常摔下書本,在地上踱幾步,又忍不住撿起來再讀。
馬秀英悄然進來了。朱元璋發現了她,急忙把書藏起。馬秀英說:“陛下不必藏,這本書我也有。它既然刊刻印行天下,哪能只供皇上一個人看呢?”
朱元璋說:“是什麼人替楚方玉刻的?誰傳出去的文稿?這人真是太可恨了。”
馬秀英說:“這怕是無頭案了。”
朱元璋說:“我猜,這刊印的事又是劉基所為。”
馬秀英說:“又想再抓起他來?”
朱元璋說:“查無實據呀。好在,楚方玉沒有太過分,不過也把朕奚落得夠難堪了,這口氣難消,朕已下令搜查民間,凡私藏、私刻此書者,一律問斬。”
馬秀英說:“有些事,我是從書里才知道的,皇上並沒對我說過。楚方玉所說的不假,是嗎?”她指的當然是威逼她的事。
朱元璋默然良久,沉重地點了點頭。
馬秀英寬慰他,不要自尋煩惱了。古往今來,再英明的君主也非完人。銷毀此書之令可下,千萬別再羅織成文字獄,如不當回事,此書未必流傳太廣,如把這書當成大逆不道的事嚴辦,反倒會弄得世人皆知,人人爭看。秦始皇焚書,焚凈了嗎?
朱元璋承認她說得對,啞巴吃黃連,裝聾作啞,聽其自然,也許更好。
四
在劉伯溫上奏疏狠狠彈劾胡惟庸一本的次日晚上,當達蘭借故溜出城去,與胡惟庸在他的外宅里幽會時,把她看到的奏疏一半的內容告訴了胡惟庸。
胡惟庸如吞了個蒼蠅一樣難受,那天儘管不必防備有人驚擾,他卻陽痿不舉,達蘭好不後悔,就該雲雨過後再告訴他,沒想到這事會影響了房事。
送走了達蘭,胡惟庸立刻派心腹把幾個親信召到外宅來密商對策。胡惟庸最惱恨的是劉基已經綁赴法場了,卻節外生枝,叫皇上那混蛋老丈人給攪了局。現在可好,打虎不成反被虎傷,看來劉基是要與他胡惟庸周旋到底了。
陳寧說也難怪,他這是報談洋墳地案的一箭之仇呢。
胡惟庸說,他寫了那麼長的奏疏,對他很不利,皇上本來就對他權太重而不放心。這次連陳寧也捎上了,不能不防。
“可恨這劉基,如此可惡,”吳雲說,“最好是永遠封住他的口。”這是暗示。
“永遠封住?”胡惟庸說,“那只有讓他死了,上次他在法場上都逃過了一劫,他命真大。”
“機會還有。”陳寧進一步暗示,他病了,這幾天一直在請郎中吃藥。
吳雲眉飛色舞,認定是天賜良機!何不趁機在葯里投毒,讓他一命嗚呼?
胡惟庸搖頭認為不可。他剛剛上了個摺子參我,立刻暴卒,我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嗎?
陳寧沉吟半晌,認為有一個辦法可行。叫御醫開一服可置人死地又不馬上見效的葯,三個月或半年後發作,就永遠沒人懷疑了。
吳雲拍手叫絕,說這真是妙計。不過也懷疑有這樣的慢功夫毒藥嗎?從來沒聽說過。況且要找到聽話又嚴守機密的御醫才行,這又談何容易!
胡惟庸說:“這倒不難,讓我再仔細想想。”這等於胡惟庸已決心撞個魚死網破了。
胡惟庸想起太醫院裏有一個熟人,叫麻奉工,官居太醫丞,三年前他私賣御醫院的幾味貴重藥品,東窗事發,差點丟官罷差,他給胡惟庸送了一扇價格不菲的水晶四扇屏風,胡惟庸出面替他擺平了,官居原職,因此麻奉工對胡惟庸感激涕零,四時節令,他都要配些滋補的葯送給胡丞相。
麻奉工這天在太醫院當值,沒想到丞相會親自邁進大門,通常是叫底下的人傳令就是了。
胡惟庸大搖大擺地坐在那裏,問太醫丞麻奉工,太醫院現在是幾品啊?正五品吧?
太醫丞麻奉工道:“是。太醫令為正五品,我這太醫丞就是六品了,御醫七品。”
“太低了點。”胡惟庸既表同情又許願,日後給你們升為四品,並且說他早想好了,由麻奉工當太醫令。
太醫丞受寵若驚,忙說那可就仰仗丞相了,又說他們這些人其實是提着腦袋幹活,治好王公大臣的病,應該;治壞了,得拿命來頂。
“倒也沒那麼懸乎。”胡惟庸四下看看,問他有沒有這樣的方子,投下去並不馬上見效,幾個月後才死人。
麻奉工嚇了一跳,問:“丞相這是何意?”
胡惟庸一笑,只問你有沒有?
“有是有的。”他說,醫生行醫,懸壺濟世,本是活命救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不敢與聞。
胡惟庸叫他只管配方下藥,至於後果,與他無關;又很神秘地告訴他,這是皇上密令,要置此人於死地。
麻奉工道:“這我就不懂了。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皇上賜死的事,本朝也不少見,何必非用這樣見不得人的手段呢?”
胡惟庸嚇唬他,可要小心,給皇上辦差,誰敢說見不得人?
麻奉工道:“丞相還是找別人吧,我膽子小。”
胡惟庸拂袖而起:“好啊,你別後悔就行。”
在他往外走的時候,麻奉工又害怕了,不幹,不又得罪了丞相嗎?但他仍想問問,要讓他死的是個什麼人啊?
“當然是犯上忤逆的亂臣賊子。”胡惟庸一字一頓地說:“劉基!”
麻奉工嚇得一抖。但他知道劉基在午門外險些被殺頭的事。
胡惟庸說,上次都推到午門外,馬上要行刑了,卻不想皇上那老糊塗了的岳父跑來敲了登聞鼓,叫皇上下不來台,不給岳父個面子不好看,你以為劉基真的不該死呀?這回你放心了吧?
麻奉工這倒深信不疑了,他只得說:“好吧。”聲音和蚊子哼哼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