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第07章

我個人認為,草地象個大舞台,天空是個大屏幕,九老爺是演員,解放軍戰士是正面觀眾,我和九老媽是反面觀眾。九老爺既在天上表演也在地上表演,既在地上表演也在天上表演。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和導師毛澤東主席說過:神仙是生活在天上的,如果外星人看地球,地球是天上的一顆星,我們生活在地球上就是生活在天上,既然生活在天上就是神仙,那我們就是神仙。俺老師教育俺要向毛澤東主席學習,不但要學習毛主席的思想,還要學習毛主席的文章。毛主席的文章寫得好,但誰也學不了是不?毛主席老是談天說地,氣魄宏大;毛主席把地球看得象個乒乓球。莫言陷到紅色淤泥里去了,快爬出來吧。——就象當年九老爺把九老媽從溝渠里的五彩淤泥里拉出來一樣,九老媽用一句話把我從胡思亂想的紅色淤泥里拉了出來。九老媽說:

瘋了!

我迷瞪着雙眼問:您說誰瘋了?九老媽。

都瘋了!九老媽惡狠狠地說——哪裏是“說”?基本是詛咒——瘋了!你九老爺瘋了!這群當兵的瘋了!

我呢?我討好地看着九老媽凶神惡煞般的面孔,問:我沒瘋吧?

九老媽的鬥雞眼碰撞一下后又疾速分開,一種瘋瘋癲癲的神色籠罩着她的臉,我只能看到隱顯在瘋癲迷霧中的九老媽的凸出的、鮮紅的牙床和九老媽冰涼的眼睛。我……

我突然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腐草氣息——象牛羊回嚼時從百葉胃裏泛上來的氣味,隨即,一句毫不留情的話象嵌着鐵箍的打狗棍一樣搶到了我的頭上:

你瘋得更厲害!

好一個千刀萬剮的九老媽!

你竟敢說我瘋啦?

我真的瘋了?

冷靜,冷靜,清冷靜一點!讓我們好好研究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說我瘋了,她,論輩份是我的九老媽,不論輩份她是一個該死不死浪費草料的老太婆,她竟然說我瘋了!

我是誰?

我是莫言嗎?

我假如就是莫言,那麼,我瘋了,莫言也就瘋了,對不對?

我假如不是莫言,那麼,我瘋了,莫言就沒瘋。——莫言也許瘋了,但與我沒關。我瘋不瘋與他沒關,他瘋沒瘋也與我沒關,對不對?因為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

如果我就是莫言,那麼——對,已經說對了。

瘋了,也就是神經錯亂,瘋了或是神經錯亂的鮮明標誌就是胡言亂語,邏輯混亂,哭笑無常,對不對?就是失去記憶或部分失去記憶,平凡的肉體能發揮出超出凡人的運動能力,象我們比較最老的喜歡在樹上打鞦韆、吃野果的祖先一樣。所以,瘋了或是神經錯亂是一樁有得有失的事情:失去的是部分思維運動的能力,得到的是肉體運動的能力。

好,現在,我們得出結論。

首先,我是不是莫言與正題無關,不予討論。

我,邏輯清晰,語言順理成章,當然,我知道‘邏輯清晰’與‘語言順理成章’內涵交叉,這就叫‘換言之’!你少來挑我的毛病,當然當然,‘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別來聖人門前背《三字經》,俺上學那會一年到頭背誦《毛主席語錄》,背得滾瓜爛熟!我告訴你,俺背誦《毛主席語錄》用的根本不是腦袋瓜子的記憶力,用的是腮幫子和嘴唇的記憶力!我哭笑有常,該哭就哭,該笑就笑,不是有常難道還是無常嗎?我要真是無常誰敢說我瘋?我要真是無常那麼我瘋了也就是無常瘋了,要是無常瘋了不就亂了套了嗎?該死的不死不該死反被我用繩索拖走了,你難道不害怕?如此說來,我倒很可能是瘋了。

九老媽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希望我瘋了,如果我不瘋,你早就被我拿走了,正因為我瘋着,你才得以混水摸魚!

你甭哆嗦!我沒瘋!你干那些事我全知道。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一年,你生了一個手腳帶蹼的女嬰,你親手把她按到尿罐里溺死了!你第二天對人說,女嬰是發破傷風死的!你騙了別人騙得了我嗎?

你十歲的時候就壞得頭頂生瘡腳心流膿,你跑到莫言家的西瓜地里,沙灘上那片西瓜地你用刀子把一個半大的西瓜切開一個豁口、然後拉進去一個屎撅子。你給西瓜縫合傷口,用酒精消了毒,灑上磺胺結晶,紮上繃帶,西瓜長好了,長大了。到了中秋節,莫言家慶祝中秋,吃瓜賞月。莫言捧着一個瓜咬了一口,滿嘴不是味。莫言那時三歲,還挺願說話,莫言說:

爹,這個西瓜肚子裏有屎!

爹說:

傻兒子,西瓜不是人,肚子裏哪有屎?

莫言說:

沒屎怎麼臭?

爹說:

那是你的嘴臭!

莫言說:

天生是瓜臭!

爹接過瓜去,咬了一口,品順了一會滋味,月光照耀着爹幸福的、甜蜜的臉,莫言看着爹的臉,等待着爹的評判,爹說:

象蜜一樣甜的瓜,你竟說臭,你是皮肉發熱,欠揍!吃了它!

莫言接過那瓣瓜,一口一口把瓜吃完。

莫言如釋重負地把瓜皮扔到桌子上。爹檢查了一下瓜皮,臉色陡變,爹說:

帶着那麼多瓤就扔?

莫言只好撿起瓜皮,一點點地啃,把一塊西瓜皮啃得象封窗紙一樣薄!

你說你缺德不缺德?你的屎要是象人家吃草家族裏的尿那樣,無臭,成形,只有一股青草味,吃了也就吃了,你他媽的拉的是動物的屍體的渣滓!

罄竹難書你的罪行。

我瘋了嗎?九老媽,我不是說的你,我不是我,你不是你,都是被九老爺籠子裏那隻貓頭鷹給弄的,九老媽你瞅着空子給他捏死算啦!

九老媽說:乾巴,你九老爺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軟起來象羊,凶起來象狼。當年跟他親哥你的四老爺吃飯時都把盒子炮擱在波棱蓋上……

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小時,我和九老媽站在已經佈滿了暗紅色蝗蟲的街道上,似乎說過好多話,又好象什麼話也沒說。我恍惚記得,九老媽斷言,最貪婪的雞也是難以保持持續三天對蝗蟲的興趣的,是的,事實勝於雄辯:追逐在疲倦的桑樹下的公雞們對母雞的興趣遠遠超過對蝗蟲的興趣,而母雞們對灰土中谷秕子的興趣也遠遠勝過對蝗蟲的興趣。幾百隻被撐得飛不動了的麻雀在浮土裏撲棱着灰翅膀,貓把麻雀咬死,舔舔舌頭就走了。蝗蟲們煩躁不安或是精神亢奮地騰跳在街道上又厚又灼熱的浮上里,不肯半刻消停,好象浮上燙着他們的腳爪與肚腹。街上也如子彈飛迸,浮土噗噗作響,桑樹上、牆壁上都有暗紅色的蝗蟲在蠢蠢蠕動,所有的雞都不吃蝗蟲,任憑着蝗蟲們在他們身前身後身上身下爬行跳動。五十年過去了,街道還是那條街道,只不過走得更高了些,人基本上還是那些人,只不過更老了些,曾經落遍蝗蟲的街道上如今又落遍蝗蟲,那時雞們還是吃過蝗蟲的,九老媽說那時雞跟隨着人一起瘋吃了三天蝗蟲,吃傷了胃口,中了蝗毒,所有的雞都腹瀉不止,屁股下的羽毛上沾着污穢腥臭的暗紅色糞便,蹣跚在蝗蟲堆里它們一個個步履艱難,扎煞着凌亂的羽毛,象剛剛遭了流氓的強姦,伴隨着腹瀉它們還嘔吐噁心,一聲聲尖細的呻吟從它們彎曲如弓背的頸子裏溢出來,它們尖硬的嘴上,掛着摻着血絲的粘稠涎線,它們金黃的瞳孔里晃動着微弱的藍色光線——五十年前所有的雞都中了蝗毒,跌撞在村裏的家院、衚衕和街道上,象一台醉酒的京劇演員。人越變越精明,雞也越變越精明了;今天的街道宛若往昔,可是雞們、人們對蝗蟲抱一種疏遠冷淡的態度了。

我真想死,但立刻又感到死亡的恐怖,我注視着拴在牆前木樁上的一匹死毛漸褪新毛漸生的毛驢,忽然記起:上溯六十年,那個時候,家族裏有一個奇醜的男人曾與一匹母驢交配。他腦袋碩大,雙腿又細又短,雙臂又粗又長,行動怪異,出語無狀,通體散發著一種令人掩鼻的臭氣,女人們都象避瘟神一樣躲着他。他是踏着一條凳子與毛驢交配的,那時他正在家族中威儀如王的大老爺家做覓漢,事發之後,大老爺怒火萬丈,召集了十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牛皮擰成的皮鞭,把戀愛過的驢和人活活地打死了。現在,這樁醜事,還在暗中愈加斑斕多彩地流傳着。——我深深感到,被鞭笞而死的驢和人都是無辜的,他和它都是階級壓迫下的悲慘犧牲。我記起來了,他的綽號叫“大鈴鐺’,發揮一下想像力,也可以見到那匹秀美的小毛驢的形象。家族的歷史有時幾乎就是王朝歷史的縮影,一個王朝或一個家族臨近衰落時,都是淫風熾烈,扒灰盜嫂、父子聚(鹿匕)、兄弟鬩牆、婦姑勃谿;——表面上卻是仁義道德、親愛友善、嚴明方正、無欲無念。

嗚呼!用火刑中興過、用鞭笞維護過的家道家運俱化為輕雲濁土,高密東北鄉吃草家族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我面對着尚在草地上瘋狂舞蹈着的九老爺——這個吃草家族純種的子遺之一,一陣深刻的悲涼湧上心頭。

現在,那頭母驢站在一道傾記的上牆邊上,就是它喚起了我關於家族醜聞的記憶。它難道有可能是那頭被“大鈴鐺”姦汙過、不,不是姦汙,是做愛!它難道有可能是那頭秀美的母驢的後代嗎!它一動不動地站着,一條烏黑的韁繩把它拴在牆邊糟朽的木樁上。它的禿禿的尾巴死命夾在兩條骨節粗大的後腿之間;它的腚上瘢痴累累;那一定是皮鞭留給它的終生都不會消除的痛楚烙印;它的脖后久經磨難,老繭象鐵一樣厚,連一根毛都不長;它的蹄子破破爛爛,傷痕纍纍;它的眼睛枯滯,眼神軟弱而沮喪;它低垂着它的因充塞了過多的哲學思想而變得沉重不堪的頭顱……五十年前,也是這樣一頭毛驢馱着四老媽從這樣的街道上莊嚴地走過,它是它的本身還是它的幻影?它站在牆前,宛若枯木雕塑,暗紅色的蝗蟲在它的身上跳來跳去,它巋然不動,只有當大膽的蝗蟲鑽進它的耳朵或鼻孔里時,它才擺動一下高大的雙耳或是翕動一下流鼻涕的鼻孔。牆上土皮剝落,斑斑駁駁,景象凄涼;牆頭上的青草幾近死亡,象枯黃的亂髮般紛披在牆頭上。那兒,有一隻背生綠鱗的壁虎正在窺視着一隻伏在草悄上的背插透明紗翅的綠蟲子。壁虎對紅蝗也不感興趣。這不是馱過四老媽的那頭驢,它的紫玉般的蹄子上雖然傷痕瘢疤連綿不絕,但未被傷害的地方依然煥發出青春的潤澤光芒。一隻蝗蟲蹦到我的手背上,我感覺到蝗蟲腳上的吸盤緊密地吮着我的肌膚,撩起了我深藏多年的一種渴望。我輕輕地、緩緩地、悄悄地把手舉起來,舉到眼前,用溫柔的目光端詳着這隻神奇的小蟲……淚水潸然下落……乾巴,九老媽用狐狸般的疑惑目光打量着我,問:你眼裏淌水啦,是哭出來的嗎?我舉着手背上的蝗蟲,說:不是眼淚,我沒哭,太陽光太亮了。九老媽噢了一聲,抬手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把那隻蝗蟲打成了一攤肉醬。為了掩飾憤怒憂傷和惆悵,我掏出了墨鏡,戴在了鼻樑上。

天地陰慘,綠色泛濫,太陽象一塊浸在污水中的圓形綠玻璃。九爺周身放着綠光,揮舞着手臂,走進了那群滅蝗救災的解放軍里去。解放軍都是年輕小夥子,生龍活虎,龍騰虎躍,追趕得蝗蟲亂蹦亂跳。他們嗷嗷地叫着,笑着,十分開心愉快。我可是當過兵的人,軍事訓練殘酷無情,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摸爬滾打夠人受的。滅蝗救災成了保衛着我們莊稼地的子弟兵們的盛大狂歡節,他們奔跑在草地上象一群調皮的猴子。九老爺的怪叫聲傳來了,記錄他叫出來的詞語毫無意義,因為,在這顆地球上,能夠聽懂九老爺的隨機即興語言的只有那隻貓頭鷹了。它在大幅度運動着的青銅鳥籠子裏發出了一串怪聲,記錄它的怪聲也同樣毫無意義,它是與九老爺一呼一應呢。從此,我不再懷疑貓頭鷹也能發出人類的語言了。有十幾個解放軍戰士把九老爺包圍起來了,九老媽似乎有點怕。九老媽,休要怕,你放寬心,軍隊和老百姓本是一家人,他們是觀賞九老爺籠中的寶鳥呢。他們彎着腰,圍着鳥籠子團團旋轉,貓頭鷹也在籠子裏團團旋轉。那個吹號的小戰士捏着一隻死蝗蟲遞給貓頭鷹,它輕蔑地彎勾着嘴,叫了一聲,把那小戰士嚇了一跳。

後來,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那群研究人員從紅色沼澤旁邊的白色帳篷里鑽出來,踢踢沓沓地向草地走來——草地上的草已經成了光桿兒,蝗蟲們開始遷移了——連續一年滴雨不落之後又是一月無雨,只是每天凌晨,草莖上可以尋到幾滴晶瑩的可怕的露珠——太陽毒辣,好似後娘的巴掌與獨頭的大蒜,露珠在幾分鐘內便幻成了毛蟲般的細弱白氣。如今,只有紅褐色的蝗蟲覆蓋著黑色的土地了。蝗蟲研究人員們當初潔白的衣衫遠遠望着已是臟污不堪,呈現着與蝗蟲十分接近的顏色,蝗蟲伏在他們身上,已經十分安全。名存實亡的草地上塵煙衝起,那是被解放軍戰士們踢踏起來的,他們腳踩着蝗蟲,身碰着蝗蟲,揮動木棍,總能在蝗蟲飛濺的空間裏打出一道道弧形的縫隙。蝗蟲研究人員肩扛着攝影機,拍攝着解放軍與蝗蟲戰鬥的情景,而那些蝗蟲們,正象決堤的洪水一樣,朝着村莊湧來了。

蝗蟲們瘋狂叫囂着,奮勇騰跳着,象一片碩大無比的、貼地滑行的暗紅色雲團,迅速地撤離草地,在離地三尺的低空中,迴響着繁雜紛亂的響聲,這景象已令我瞠目結舌,九老媽卻用曾經滄海的滄桑目光鞭撻着我兔子般的膽怯和麻雀般的狹小胸懷。這才有幾隻蝗蟲?九老媽在無言中向我傳遞着信息:五十年前那場蝗災,才算得上真正的蝗災!

五十年前,也是在蝗蟲吃光莊稼和青草的時候,九老爺隨着毛驢,毛驢馱着四老媽,在這條街上行走。村東頭,祭蝗的典禮正在隆重進行……為躲開蝗蟲潮水的浪頭,九老媽把我拖到村東頭,頹棄的八蜡廟前,跪着一個人,從他那一頭白莽莽的刺蝟般堅硬的亂毛上,我認出了他是四老爺。九老媽與我一起走到廟前,站在四老爺背後;低頭時我看到四老爺鼻尖上放射出一束堅硬筆直的光芒,蠻不講理地射進八蜡廟裏。廟門早已爛成碎屑,尚余半邊被蛀蟲啃咬的坑坑窪窪的門框,五十年風吹雨打、軟磨硬蹭,把磚頭都剝蝕得形同蜂窩鋸齒,廟上開着天窗,原先圖畫形影的廟裏粉壁上,留下一片片鐵鏽色的雨漬,幾百隻蝙蝠幅棲息在廟裏的梁閣之間,遍地佈滿蝙蝠屎。恍然記起幼年時跟隨四老爺遷廟搜集夜明砂時情景,一隻象團扇那麼大的蝙蝠在梁間滑行着,它膨脹的透明的肉翼,宛如一道彩虹,宛若一個幽靈。它拉出的屎大如芡實,四老爺一粒粒撿起,視為珍寶。四老爺,你當時對我說,這樣大顆粒的夜明砂世所罕見,每一粒都象十成的金豆子一樣值錢……那時候龐大蝗神塑像可是完整無損地存在着的呀,只是顏色暗淡,所有的鮮明都漫漶在一片陳舊的煙色里了……沿着四老爺界尖上的強勁光芒,我看到了八蜡廟裏的正神已經殘缺不全,好象在烈火中燒熟的螞蚱,觸鬚、翅膀、腿腳全失去,只剩下一條烏黑的肚子。四老爺禮拜着的就是這樣一根蝗神的泥塑肚腹。西邊,遷徙的跳蝗群已經湧進村莊,桑下之雞與牆外之驢都驚悸不安,雞毛奓,驢股慄,哪怕是蟲介,只要結了群,也令龐然大物吃驚。解放軍戰士和蝗蟲研究人員追着蝗群湧進村莊,乾燥的西南風裏漂漾着被打死踩死的蝗蟲肚腹里發出的潮濕的腥氣。

九老媽說四老祖宗,起來吧,蝗蟲進村啦!

四老爺跪着不動,我和九老媽架住他兩隻胳膊,試圖把他拉起來。四老爺鼻尖上的靈光消逝,他一回頭,看到了我的臉,頓時口歪眼斜,一聲哭叫從他細長的脖頸里湧上來,沖開了他閉鎖的喉頭和紫色的失去彈性的肥唇:

雜種……魔鬼……精靈……

我立刻清楚四老爺犯了什麼病。他跪在以蠟廟前並非跪拜蝗蟲,他也許是在懺悔自己的罪過吧。

四老爺,起來吧,回家去,蝗蟲進村啦。

雜種……魔鬼……精靈……四老爺囁嚅着,不敢看我的臉,我感到他那條枯柴般的胳膊在我的手裏顫抖,他的身體用力向著九老爺那邊傾斜着,把九老媽擠得腳步凌亂。

冷……冷……赤日炎炎似火燒,四老爺竟然說冷,說冷就是感覺到冷,是他的心裏冷,我知道四老爺不久於人世了。

跳蝻遮遍街道,好象不是蝗蟲在動而是街道在扭動。解放軍追剿蝗蟲在街道上橫衝直闖,蝗蟲研究人員搶拍着跳蝻遷徙的奇異景觀,他們驚詫的呼叫着,我為他們的淺薄感到遺憾,五十年前那場蝗災才算得上是蝗災呢!人種退化,蝗種也退化。

四老爺,您不要怕,不要內疚,地球上的男人多半都干過通姦殺人的好事,您是一個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農民,您干這些事時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無法無天的年代守法的都不是好人,您不必掛在心上。比較起來,四老爺,我該給您立一座十米高的大牌坊!回家去吧,四老爺,您放寬心,我是您的嫡親的孫子,您的事就算是爛在我肚子裏的,我對誰也不說。四老爺您別內疚,您愛上了紅衣小媳婦就把四老媽休掉了,您殺人是為了替愛情開闢道路,比較起來,您應該算作人格高尚!四老爺,經過我這一番開導,您的心裏是不是比剛才豁亮一點啦?您還是感到冷?四老爺,您抬頭看看天是多麼藍啊,藍得象海水一樣;太陽是多麼亮,亮得象寶石一樣;蝗蟲都進了村,草地上什麼都沒有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您是不是想到草地上拉屎去?我可以陪您去,我多少年沒聞到您的大便揮發出來的象薄荷油一樣清涼的味道了。解放軍一個比一個勇敢,他們手上臉上都沾滿了蝗蟲們翠綠的血;牆外邊那頭母驢快被蝗蟲壓死了,它跟您行醫時騎過的那頭毛驢有什麼血緣關係沒有?它們的模樣是不是有點象?鞭笞與‘大鈴鐺’戀愛的那匹秀美母驢的行刑隊裏您是不是一員強悍的幹將?您那時血氣方剛、體魄健壯,八股牛皮鞭在您的手裏揮舞着,好似鐵蛇飛騰,颼颼的怪叫令每一個旁觀者的耳膜顫慄,您也是心狠手毒,一鞭一道血痕,就是鋼鐵的身軀也被您打碎了,我的四老爺!人,其實都跟畜牲差不多,最壞的畜牲也壞不過人,是不是呀?四老爺,您還是感覺寒冷嗎?是不是發瘧疾呢?紅色沼澤里有專治瘧疾的常山草,要不要我去采一把?熬點湯藥給您吃。發瘧疾的滋味可是十分不好受,孫子該享的福沒享到,該受的罪可是全受過了。發瘧疾、拉痢疾、絞腸痧、卡脖黃、黃水瘡、腦膜炎、青光眼、牛皮癬、貼骨疽、腮腺炎、肺氣腫、胃潰瘍……這一道道的名菜佳肴等待我們去品嘗,諸多名菜都嘗過,惟有瘧疾滋味多!那真是:冷來好似在冰上卧,熱來好似在蒸籠里坐,顫來顫得牙關錯,痛來痛得天靈破,好似寒去暑來死去活來真難過。記得我當年發瘧疾發得面如金紙,站都站不穩,好象一株枯草,是您不顧蚊蟲叮咬,從紅色沼澤里采來一把常山草,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一條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為了採藥,被沼澤里的河馬咬了一口,被蘆葦中的斑馬打了一蹄子,有好多次差點陷進紅色淤泥里淹死,您一輩子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行善遠比作惡多,您滿可以正大光明地活着,良心上不要有什麼不安。您現在還是那麼冷嗎?太好啦,不冷就好啦。“常山”不是草?對,我那時被瘧疾折騰得神昏譫語,眼前經常出現虛假的幻影。“常山”是落葉灌木,葉子披針形,花黃綠色,結蒴果,根和葉子入葯,主治瘧疾。四老爺,我知道您活活是一部《本草綱目》,不過,您用鐵葯碾子扎碎蝗蟲團成梧桐子大的“百靈丸”出售,騙了成千上萬的金錢,這件事可是夠缺德的!……四老爺,您怎麼又哆嗦成一個蛋了?您別抖,我聽到您的骨頭架子象架破紡車一樣嘎嘎吱吱地響,再抖就嘩啦啦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啦!說一千道一萬,我們還是希望您能多活幾年。

我和九老媽把抖得七零八落的四老爺暫時安放在一道臭杞樹夾成的黑籬笆邊上,讓灼熱的太陽照耀着他寒冷的心,讓青綠的臭杞刺針灸着他冥頑不化的腦袋,讓他鼻尖上的光芒再次射進八蜡廟內,照亮蝗神的殘骸和污穢的廟牆,讓沾滿灰土的蛛網在光明中顫抖,讓四扇大的蝙蝠在光明中翩翩飛舞。廟裏空間狹小,蝙蝠輕弱柔紗,飛行得瀟洒漂亮,遊刃有餘,永遠沒有發生過碰撞與摩擦……我記不清墨鏡是什麼時候滑落到街上的熱塵埃里的了,蝗蟲的糞便塗滿了墨鏡的鏡片和框架……感謝你,我的無惡不作的仁慈的上帝,我恨不得活活剝掉你的生着柔軟白毛的兔子皮……四老爺,您就要死去嗎?您象一匹老狗般蜷縮在臭杞樹黑暗的陰影里,當年主持祭蝗大典的威嚴儀錶哪裏去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想想真讓人心酸!四老爺,那時候您穿着長袍馬褂,足登粉底青布鞋,手捧着一隻三腿銅爵,把一杯酒高高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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