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們知道村裡好多人都議論我們。”大毛有些不高興地說。

“議論我們過去的事,誰說了什麼我們全知道。”二毛有些不高興地說。

“誰想什麼我們也能猜到一半。”

“原來是什麼樣子我們也能猜到一半。”

“本來我們能全猜到的。”

“後來我們發瘧疾他給我們吃了毒藥。”

“一種紅色的小藥丸。”

“吃到嘴裏甜絲絲的。”

“毒藥都是甜絲絲的。”

孿生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地對我說著同樣意思的話。他們嘴裏有強烈的野蒜的味道。他們倒在草上,又要睡去,我晃醒他們,問:“你們打算怎麼辦?”

他們揉着眼睛,不高興地說:“睏覺睏覺,睏覺起來再說。”

他們一歪頭又睡過去了。

我夾在他們中間,睡不着,就仔細地聽他們一唱一和地說夢話:

那天夜裏,他們認為我們睡著了——其實我們沒睡着,哥,我們是吃肉吃累了——我們吃肉吃醉啦,坐着歇息哩——肉在我們肚子裏唱歌——我們的肚子像石磨一樣忽隆忽隆響着——一古嘟一古嘟的沒嚼爛的豬肉爬到喉嚨里來,我們合不得浪費,嗚嗚啦啦地嚼幾口,又咕咚一聲咽下去啦,這時候滿嘴裏都是黏稠的豬油——老阮的目光在我們身上轉悠着。照到哪裏哪裏亮。弟弟,唔,哥哥。——無邊無沿的可怕可厭又誘人有一股腥腥的甜味好像煮熟的大對蝦一樣的景象在我們的面前遊盪着——像一層薄雲,絲絲縷縷,透出湛藍的底色,有時破一個洞,洞裏出現清晰的圖景,黑紅的心臟在洞裏急一陣慢一陣地跳動着——這是誰的——還出現過粉紅色的、表面佈滿針鼻大小水泡泡的肺,它像不像浮在海面上的蠢蠢欲動的海蜇皮——這是誰的肺——哥哥,唔,弟弟。我們聽到了屬於我們死去的親娘的嘆息聲。我們看到娘像只斗笠大的黑蝙蝠在眾人的頭頂上飛翔着,我們確切地感覺到肉翅膀扇起來的陰涼的風。可他們全都不知不覺,這群混蛋!弟弟,我們那時候是有如此之神嗎?是的,哥哥,那時候我們就是那樣神。娘吱吱嗷嗷地叫喚着。對,叫聲很尖,直扎耳朵眼裏。我們的心被那叫聲扎得一拘緊,連着又一拘緊。拘緊拘緊又一拘緊。拘緊的滋味可真是難熬難捱。娘娘娘可怕的親娘。娘娘娘可憐的親娘。寒冷的冬天把她凍壞了……他們悲楚地嘆息着……夏天,她是多麼豐滿,翅膀厚墩墩的,像海帶菜的顏色,明晃晃,如同塗了一層牛油……娘在夏天裏牛皮哄哄,蚊虻咀蟲不能把她來阻擋……娘在夏天的夜裏從來不穿衣服……夏天的夜裏我們看到她時她總是赤身裸體……像個熟透了的香瓜……像只剛生下來的小豬……倆奶子像倆小狗崽子,哼哼唧唧地叫喚着,逗着我們,吸引着我們……ma——ma——ma——我們的心發出這樣的叫喚……哥哥,我很難過……弟弟,我也很不好受……唏溜——唏溜——唏溜溜——我們多麼想撲過去,墜在親娘的奶子上……我們哭了……很傷心,鼻涕流到嘴唇上……這時候娘走過來,娘從梧桐樹上摘了兩片大葉子,輕飄飄地飛到我們眼前……娘變成了一隻大蝴喋,梧桐葉是她的綠翅膀。她用翅膀為我們揩鼻涕……她在眾人的頭上飛舞着,把一層又一層的壞運氣覆蓋在他們頭上……我們看得清清楚楚……

對對對,在那個寒冷的夜晚,冰雪覆蓋著那幾間小屋,灶膛里重新塞滿了劈柴,明亮的火舌舔着鍋底,小屋裏溫暖如春天,我們集中精力消化着腹中的豬肉,肉汁滲入我們的血液,變成我們的肌肉、骨骼……火在煙囪里嗚嗚叫,風在煙囪里嗚嗚叫……他們都痴痴迷迷地看着灶膛里的火,王先生身上的虱子蠢蠢欲動,他癢得抓耳撓腮,忍無可忍便解開褲腰帶,把一把一把的虱子抓出來扔到灶膛里去。火暗了一剎,緊接着又明亮起來,灶膛里噼噼啪啪地響着,是虱子們在爆炸。一股奇異的香氣瀰漫開來,他們都緊張地抽着鼻子……阮書記罵王先生是個老狗東西胡鬧竟然燒虱子,王先生挨了書記的罵顯得很高興,哈哈地笑着,連山羊鬍子都哆嗦。他從裏屋裡抓了一把“六六六”藥粉撒在褲襠里,沫洛會說老賊當心把老雞巴頭子葯爛了。

他們都笑了,齜出漆黑的牙齒。只有她不笑……她臉上沒有血,嘴唇的顏色像乾枯了的桃花瓣兒的顏色,眼睛冰涼冰涼,很黑。很白。黑的多。白的少。不是一團漆黑。還有幾線白,精細細兒。不好好看也就是一團漆黑啦。挺像兩塊浸在涼水裏的黑鵝卵石。更像兩隻明蓋的屎殼郎。我們看到了她的心。她的那隻奶頭上生着一顆小豆粒那麼大的瘤子,奶子遮掩着她半個心。不跳啦她的心。又跳了她的心。她的心停停跳跳跳跳停停,像小狗走道用嘴巴東嗅嗅西聞聞,還蹺起後腿藉著牆角啦樹根啦什麼的胡亂撒尿。你說是只小牙狗子?

她是母的呀小母狗怎麼撒尿你也不是沒見到過。我們不是說她的心嗎?不是沒說她嗎?難道說人是個母的,心可以是個公的?可以是個小牙狗,為什麼就不能是個小母狗呢?弟弟,我們不要爭啦!好哥哥,我不和你爭啦……她雙手端着那塊白劈柴,劈柴上放着那顆已經烏黑了的豬心。她為什麼不吃……她的頭腦子一團糨糊……阮書記笑着說你發愣怔快把它吃啦不用愁什麼都不要發愁一切有我給你做主人黨啦回城啦上工農兵大學啦一切都包在你阮大叔也就是我老阮的身上啦……她的幾乎一團漆黑的眼睛裏突然放出了水淋淋的光彩;這光彩是房檐上冰凌子的光彩,很涼很涼……真難過……好難過……她低下頭,咬了一口豬心。我們親眼見她咬了一口豬心。她的嘴裏填着豬心真難看。她的左邊的腮幫子鼓起來,嘴巴隨着向左上方歪去;右腮幫子鼓起來,嘴巴隨着向右上方歪去。就這樣就這樣突然間突然間她眼裏咕嘟咕嘟湧出了淚,淚水是黃的,好像是馬尿色,沿着她鼻子兩邊的溝流進了她的嘴裏……我們看到她光着腚和老阮在床上打滾,披頭散着發,騎着大白馬……她又咬了一口豬心……圖像在她頭上三尺活動着,閉着眼也能看到……她捂着嘴跳起來,拉開門衝出去……冷氣吹着我們的肩膀……她站在門外的雪地里,彎着腰,哇哇嘔吐着。她把吃下去的黑東西吐在潔白的雪上……像臭狗屎一樣。明天早晨我們看到啦,確實像臭狗屎一樣……她的嘔吐聲那麼響亮。因為是靜極了的深夜,野兔子在五裡外的雪上困難地爬行,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氣。我也聽到啦。是只公兔子。耳朵缺了一塊。像老王奎家的細腰狗咬的。明天我們去捉它嗎?——她好像要把自己的心也嘔出來。嘔出來被狗叼走啦?——爹的嘴又撇起來啦!看到啦。阮書記起身出去,把她攙回來啦——按着她的肩讓她坐在劈柴上——我該回去啦,她掏出一塊疊成方塊兒的手絹擦擦眼睛和嘴巴,然後站起來穿大衣——沫洛會抱兩捆劈柴,我們一起走,老阮說,要盡心飼養,不能讓它們全死光!說豬呢。豬在土坯房裏擠成了堆,只有那隻怪誕的母豬站在一旁,歪着顆母狼一樣的頭。——一行三人:女赤腳醫生背着藥箱昏昏沉沉在前走,連兩個大奶子都為嘔吐時凍得變成冰涼。阮書記瘸腿跟在她腚后嘴裏絮絮叨叨,抱着兩捆劈柴胳肢窩夾着紅纓槍的沫洛會跟在最後邊有些瞌睡腳下發滑摔在雪窩裏啃了一嘴雪。

我們被沫洛會給逗笑啦——這兩個小雜種做了什麼好夢啦?瞧他們笑的,王先生說。

阮書記一行人走了,房子裏只剩下王先生、爹、我們。

王先生頂上門,往灶里塞柴,讓火着得旺旺旺!狗東西啊狗東西!大公雞大公雞!把一村的母雞都踩遍啦!王先生說著。

王先生用一根鐵條插着女赤腳醫生啃過兩口的豬心,伸進灶膛里烤着,豬心吱吱地叫。

他奶奶的,她不吃咱吃!起身從窗檯罐子裏抓出一撮鹽,放在劈柴上。豬心蘸着鹽末就咬,一嘴黑貨,又說:喝口書記酒!喝了幾大口,幾大口,吃着蘸鹽豬心,臉上漸漸泛出桃花紅,嘴裏滔滔不絕都是話。這老傢伙,老驢鳥。

知道不?老四,老阮他娘,媒婆,早年間,有名的“四大”:嘴大、奶大、腚大、腳大。她愛吃一口:黑驢鳥!

王先生咬了一口豬心,先蘸了鹽末后咬,咂一口酒,繼續說:每逢羊欄集,老阮婆子——就是阮書記的親娘!一大早就起來,搽胭脂抹粉——她的臉比腚還白——收拾好了,挎上了二升小箢斗,翹翹的,元寶形狀。箢斗里蒙一塊藍包袱,包袱下一個碟子,碟子裏幾撮鹽末。扭呀扭呀,一路和地痞流氓二賴子打鬧着上了集。上集直奔東頭驢肉鋪。肉鋪夥計狗旦子齜着黃牙朝她笑。“四大”來啦。她板著臉,對準狗旦子的臉啐一口唾沫。狗旦子嬉皮涎臉地猴上來,伸出沾滿驢油的手擰着她的胸脯。乾娘,摸摸大奶奶……多大的兒啦,還要摸你娘的奶子。她眯着眼。把一口口的唾沫朝着狗旦子臉上啐,身體卻死不動彈,任由着狗旦子摸夠了,揉搓夠了,她才長吁一口氣,說:兒呀,把你乾娘饞死啦,快把那個東西給我。什麼東西?狗旦子擠圪着眼問。裝你娘的傻!那根東西!什麼東西?呸!你爹那根東西。這時候,來買熟驢肉的、看熱鬧的鬧鬧哄哄擠滿了鋪面,都來看老阮婆子買驢鳥——這是每逢集日的好節目——狗旦子把那煮熟了玩意兒用塊紙包得黑一塊白一塊的,作腔作勢地咋呼着:乾娘,你可小心攥緊了,別讓它跑啦!老阮婆子一把奪過那物來,袖在襖袖裏,嘴裏罵著:放你娘的臊辣屁!扭着屁股就走。走出鋪子,把袖子往小箢斗里伸伸,把那物上蘸上鹽末,趁着眾人不提防,從袖子裏伸出來,“哄咚”就咬一口。——聽她說那物香得不能再香。那物也叫“錢肉”——中空外圓,片片切來,可不就是銅錢形狀……

王先生“哄咚”咬一口豬心,滋咂一口酒,臉色愈紅,眉眼漸漸有些麻胡,眼角上煬出黃眵,舌頭也肥胖起來,說出來的話呼嚕呼嚕的,眼見着他是醉啦。他前仰後合地站起來,模樣古怪,一臉神情難分哭與笑……咱喝了書記的酒……也就算半個書記……常言道一醉能消千種愁啊——兒行千里母擔憂喝了書記的酒咱就哪學幾腳書記的走——晃晃悠悠悠悠晃晃恰如那金絲鳥兒站在高枝頭——吃不愁來穿不愁二八嬌娘伴俺睡在熱炕頭——

爹推了他一把,他就勢跌倒,脖子扭幾扭,我們認為他跌死啦,卻早已鼻息如雷。爹把王先生搬起來扔到炕上。又往阮書記那瓶被王先生喝下去半截的酒壺裏灌進了涼水。

我們閉着眼全都看到啦。

爹踢醒了我們,讓我們撒尿,上炕去睡。

我們懵懵懂懂地爬起來,把尿滋到牆角的耗子洞裏。噗嚕噗嚕地響着的是尿往洞裏灌的迴音。

我們爬上炕去,真的睡著了。

我們做了許多夢。

許多丟人的夢。我們的骨節咯嚕咯嚕地響着。

豬肉迅速地變成我們的骨頭。我們的肉皮發脹。

豬肉迅速地變成我們的皮肉。

我們在夢中快速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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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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