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憶慢慢成形……就如同那汩汩的氣泡,從深不可測的漆黑井底浮上水面。
一個矇著面紗的女子。
羅伯特·蘭登望着她到達河對岸。隔着被鮮血染紅的翻騰河水,女子與蘭登相對而立;她紋絲不動,莊嚴肅穆,面紗遮住了大半張臉。她一隻手攥着一塊藍色布料,上面印着帶唇蘭的花紋;她舉起這塊布料,向腳邊河水中成片的死屍致哀。死亡的氣息無處不在。
去尋找,女子低聲道,你必然會發現。
在蘭登聽來,這女子彷彿就在他腦袋裏面言語。“你是誰?”他張嘴大喊,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時間無多,她接著說,去尋找,你會發現。
蘭登朝河裏邁出一步,但眼前的河水變得血紅,而且深不可渡。蘭登抬頭再次望向蒙面女子,她腳下的屍體成倍地堆積。現在足有幾百人,或許幾千;有些還殘存一口氣,在痛苦地扭動掙扎,承受匪夷所思的死法……被烈焰焚燒,被糞便掩埋,或者相互吞噬。哪怕身在對岸,他仍能聽到空中回蕩着人類的慘叫。
女子朝他走來,伸出纖纖細指,彷彿要尋求幫助。
“你究竟是誰?!”蘭登再次大聲發問。
女子聞言,抬手慢慢掀起臉上的面紗。她美得驚心動魄,但比蘭登猜想的要年長許多——或許有六十多歲了,儀態端莊、身材健美,如同時光未曾留痕的雕塑。她有着稜角分明的下巴,深邃熱情的眼眸,銀灰色的長發打着捲兒瀑布般地披在雙肩上。她脖頸間掛着一塊天青石護身符——上面的圖案是一條蛇纏繞在權杖上。
蘭登對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並且信任她。但怎麼會這樣?為什麼呢?
這時,女子指向兩條扭動的人腿,它們上下顛倒地從泥里伸出來,顯然屬於某個被頭朝下埋到腰部的倒霉鬼。這個男子的大腿慘白,上面還有一個字母——是用泥巴寫成的——R。
字母R?
蘭登陷入沉思,不甚明了:難道代表……
羅伯特(Robert)?“指的是……我?”
女子面如止水。去尋找,你會發現,她又說了一遍。
毫無徵兆地,女子突然通體射出白色光芒……越來越耀眼。她整個身體開始劇烈地抖動,接着,轟隆聲大作,她裂成千餘塊發光的碎片。蘭登大叫一聲,猛地驚醒。房間裏燈光明亮,只有他一個人。
空氣中瀰漫著醫用酒精刺鼻的味道。屋內某處擺着一台儀器,發出嘀嘀聲,正好與他的心跳節奏合拍。蘭登試着活動一下右臂,但一陣刺痛讓他只能作罷。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隻靜脈注射器扯着他前臂的皮膚。
他的脈搏加快,儀器也跟着加速,發出越來越急促的嘀嘀聲。
我這是在哪兒?出了什麼事?
蘭登的後腦一陣陣悸動,是那種錐心刻骨的劇痛。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沒有靜脈注射的左臂,用手輕輕觸碰頭皮,想找到頭痛的位置。在一團打了結的頭髮下面,他摸到一道硬疤,大概縫了十幾針,傷口已經結了血痂。
他閉上雙眼,絞盡腦汁回想到底出了什麼意外事故。
什麼也想不起來。記憶一片空白。
再想想。
只有無盡的黑暗。
一名身着外科手術服的男子匆匆趕來,應該是收到了蘭登的心臟監護儀過速的警報。他上唇和下巴上都留着蓬亂、厚密的鬍鬚;在那副過於濃密的眉毛下面,一雙溫柔的眼睛透着關切與冷靜。
“我這是……怎麼了?”蘭登掙扎着問道,“是不是出了意外?”大鬍子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做出噤聲的手勢,然後跑到走廊上,呼叫大廳里的某個人。
蘭登轉過頭,僅是這個動作就讓他頭痛欲裂,像有一顆長釘打進顱骨一般。他長吸幾口氣來消除疼痛。隨後,他加倍小心,動作輕緩而有條不紊地打量起所處的這個無菌環境。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沒有鮮花,沒有慰問卡片。在旁邊的操作台上,蘭登看到了自己的衣服,疊好後放在一個透明膠袋裡。衣服上面血跡斑斑。
我的上帝啊。事情肯定很嚴重。
此時,蘭登一點一點地扭動脖子,面對着病床邊的窗戶。窗外漆黑一片。已經是夜裏了。在玻璃窗上,蘭登能看到的惟有自己的影子——一個面如死灰的陌生人,蒼白、疲倦,身上插滿各種管線,埋在一堆醫療設備之中。
走廊里傳來了說話聲,越來越近,蘭登將視線挪回屋內。那名醫生回來了,和他一起的還有一名女子。
她看上去三十齣頭。穿着藍色的外科手術服。濃密的金色長發挽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辮;走起路來,馬尾辮在身後有節奏地擺動着。
“我是西恩娜·布魯克斯醫生,”進門時,她沖蘭登微微一笑,自我介紹道,“今天晚上,我和馬可尼醫生一起當班。”
蘭登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布魯克斯醫生身材高挑,姿態優雅,舉手投足間帶着運動員般的自信。肥大的手術服絲毫掩蓋不住她的婀娜與優雅。蘭登看得出她並沒有化妝,但她的皮膚卻異常光滑;唯一的瑕疵就是嘴唇上方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她有一雙褐色的眼眸,雖然顏色稍淺,但好似具備非同尋常的看透人心思的魔力,彷彿它們已經見過許許多多她同齡人極少遭遇的事情。
“馬可尼醫生不太會說英語,”她挨着蘭登坐下,解釋道,“所以他讓我來填寫你的病歷表。”她又微微一笑。
“謝謝。”蘭登從喉嚨里擠出一句。
“好的,我們開始吧,”她立刻換成嚴肅認真的語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想了一會兒:“羅伯特……蘭登。”
她用筆形電筒檢查了一下蘭登的眼睛:“職業?”
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花了他更長時間。“教授。藝術史……和符號學專業。哈佛大學的。”
布魯克斯醫生放下手中的電筒,看上去一臉震驚。而那位濃眉醫生也同樣驚訝。
“你是……美國人?”
這話問得蘭登摸不着頭腦。
“只是……”她欲言又止,“今晚你入院的時候,沒有任何身份證件。當時你穿着哈里斯花呢外套和Somerset牌(英國奢侈品牌)路夫鞋,所以我們猜你應該是英國人。”
“我是美國人。”蘭登再次向她確認,他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來解釋自己對剪裁精良衣物的偏好。
“哪裏感覺到痛嗎?”
“頭痛。”蘭登答道,電筒刺眼的光線讓頭痛得愈發厲害了。謝天謝地,她終於將電筒收到口袋裏,然後抓起蘭登的手腕,檢查他的脈搏。
“你剛才醒來的時候一直在大叫,”女醫生問道,“你還記得什麼原因嗎?”
蒙面女子被那些扭動掙扎的軀體所包圍的奇怪畫面再次掠過蘭登的腦海。去尋找,你會發現。“我剛才做了一個噩夢。”
“夢見了什麼?”
蘭登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布魯克斯醫生邊聽邊在寫字夾板上做記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知道有可能是什麼引發這個噩夢嗎?”
蘭登使勁回想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動作一大,他的腦袋就撕心裂肺地痛。
“好的,蘭登先生,”她還在做記錄,“下面是幾個例行問題:今天星期幾?”
蘭登考慮了一會兒:“周六。我記得在今天早些時候,我穿過校園……去參加一個下午的系列講座,然後就……這差不多就是我能記起的最後一件事了。我是不是摔了一跤?”
“這個我們待會兒再說。你知道你在哪裏嗎?”
蘭登給出最合理的猜測:“馬薩諸塞州綜合醫院(在哈佛大學附近)?”
布魯克斯醫生又寫了些什麼:“有誰是我們可以幫你聯繫的?比方說你的妻子?或者孩子?”
“沒有,”蘭登脫口而出。儘管一直以來,他很是享受選擇單身生活給他帶來的孤獨與自由;但在當下的情形中,他不得不承認,他寧願有一張熟悉的面孔相伴左右。“有幾個同事可以聯繫,但沒那個必要。”
布魯克斯醫生停下手中的筆,年長些的男醫生走了過來。他將濃密的眉毛向後捋了捋,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巧的錄音筆,向布魯克斯醫生示意了一下。她心領神會,點點頭,又轉身面向病人。
“蘭登先生,今晚你被送到醫院時,口中一直在不停地念叨一些話。”她望了一眼馬可尼醫生,馬可尼醫生舉起錄音筆,按下按鈕。是一段錄音。蘭登聽到自己含糊不清的聲音,在反覆地咕噥一個詞組:“Ve…sorry。Ve…sorry。”
“照我看,”女醫生說,“你好像是在說‘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蘭登覺得應該沒錯,但依然沒有絲毫印象。
這時布魯克斯醫生突然緊張不安地盯着他:“你知道你為什麼一直這樣說嗎?你是不是抱歉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蘭登竭力在黯淡的記憶深處細細搜尋,他又看到那名蒙面女子。她佇立在血紅河流的堤岸上,周圍全是屍體。死亡的惡臭也回來了。
突然之間,蘭頓感覺被一種油然而生的危險感所籠罩……不僅自己有危險……每個人都危在旦夕。心臟監護儀發出的嘀嘀聲頻率急劇加快。他渾身肌肉緊繃,想坐起來。
布魯克斯醫生馬上伸手按住蘭登的胸口,不容商量地讓他躺回去。她掃了一眼大鬍子醫生,大鬍子走到旁邊的操作台,開始準備治療。
布魯克斯醫生面對着蘭登,低聲說道:“蘭登先生,對腦部損傷患者來說,焦慮是很正常的,但你得將心率降下來。不要移動。不要激動。靜卧休息。你會好起來的。你的記憶也會慢慢恢復的。”
大鬍子拿着一隻注射器過來。布魯克斯醫生接過注射器,將葯推進蘭登的靜脈注射器里。
“這只是一種輕度的鎮靜劑,為的是讓你平靜下來,”她解釋道,“還能緩解疼痛。”她站起身準備離開:“蘭登先生,你會好起來的。睡上一覺。如果有什麼需要,就按床邊的按鈕。”
她關上燈,和大鬍子醫生一起離開病房。
蘭登躺在黑暗中,感到藥效幾乎在霎那間席捲全身,將他整個人拖回那口深井裏,而他剛從那裏面爬出來。他拚命反抗這種感覺,強迫自己在漆黑的病房中睜開雙眼。他試着坐起身,但身體卻像凝固了的水泥,動彈不得。
蘭登轉了一下,發現自己再次面向窗戶。由於病房裏熄了燈,暗色的玻璃上,他自己的影子已經消失,看到的只有遠處燈火輝煌的城市天際線。
在尖塔與穹頂輪廓的映襯下,一座威嚴建築的正面佔據了他視野的核心。這是一座雄偉的石頭堡壘,護牆開有垛口;塔樓高達三百英尺,塔的頂部向外凸起,形成了一圈巨大的鋸齒形城垛。
蘭登一下坐直了身子,頭痛得彷彿要裂開了一般。他壓抑着撕心裂肺的劇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高塔。
對於中世紀建築,蘭登如數家珍。
更何況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不幸的是,它應該坐落在離馬薩諸塞四千英里之外的地方。
就在他的窗外,在托雷嘉利大街的陰暗角落裏,一名體型健碩的女子輕鬆地從她那台寶馬摩托車上躍下。她就像一隻盯緊自己獵物的黑豹,全神貫注地撲向目標。她眼神犀利。剪得超短的髮型如同刺蝟頭一般,挺立在黑色皮質騎裝的立領之外。她檢查了一番武器和消音裝置,抬頭盯着羅伯特·蘭登病房的窗戶,裏面的燈光剛剛熄滅。
今晚早些時候,她在執行任務時犯下了一個大錯。
一隻鴿子的“咕咕”聲改變了所有一切。
現在,她來把事情扳回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