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莫言老師:
您好!
知道您有希望來酒國,我欣喜若狂。學生我“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陽”一樣盼望着您來酒國。我有幾個同學在市委、市政府工作(不是一般的工作,都有不大不小的烏紗帽),如果需要市委市府的邀請信、證明信,我可請他們立即就辦。中國領導最認公章,我想軍隊裏的領導也不例外。
關於小說,確實讓我灰心喪氣。我甚至對周寶、李小寶兩位老師也有些意見,壓着我那麼多稿子,連封信都不給回,也太不尊重人了。當然,他們都很忙,如果給業餘作者寫信,什麼事情也不要幹了,這道理我明白,但心裏總有些憤憤不平。不看僧面看佛面,孬好我也是您推薦的作者嘛!當然我知道這是不健康的、不利於文學創作的惡劣情緒,而且我也正在努力克服着這些情緒,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到長城非好漢”,決心百折不撓地寫下去。
為籌備猿酒節,我們學校上上下下忙成了一鍋粥。系裏分配給我一個任務,讓我用庫存的一部分病酒做酒基,勾兌出一種有風味的酒,在猿酒節期間賣出去。如果成功,我將得到一大筆獎金,這對於我來說很重要,當然我不能為了賺獎金就把小說扔了,我照樣寫,用十分之一的精力救治病酒,用十分之九的精力寫小說。
寄上近作《采燕》,請老師批評。我自己對我前一段的創作進行了總結,我覺得我的小說之所以難以發表,可能與干預社會有關,於是在《采燕》裏進行了矯正,這是一篇遠離政治、遠離首都的小說,如果再不能發表,就是“天絕我也”!
即頌大安!
學生:李一斗
《采燕》
我岳母為什麼紅顏不老、青春永駐、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有着少婦一樣的高乳與豐臀?為什麼腹部平坦、沒有積澱脂肪、宛如彈性優良的鋼板?為什麼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眼角上沒有一絲絲皺紋、牙齒潔白晶瑩連一顆動搖、破損的都沒有?為什麼皮膚光滑柔嫩如同羊脂美玉?為什麼嘴唇鮮紅、嘴巴里永遠噴吐着烤肉香氣、讓人特別想吻它?為什麼從來不生病、沒有一點更年期反應?
作為女婿,我可能不應該這麼放肆,但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而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所以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我想說我岳母儘管六十多歲了,但只要政策允許,本人願意,她完全能夠再為我生出一打小姨子或小舅子。我岳母為什麼很少放屁,即使偶爾放一個也不臭,不但不臭反而有糖炒栗子的味道?一般地說,美女的肚子裏臭味濃郁,所以美女其實是一張畫皮,但為什麼我岳母不但外皮美麗而且內部兒也芳香可食呢?——這麼多的問號像魚鉤一樣掛住了我的皮肉使我像一條闖進了魚鉤陣的河豚魚,使我痛苦萬端,也一定令讀者諸君厭煩,你們可能會說,李一斗這傢伙,竟拍賣起丈母娘來了!親愛的朋友們,不是我拍賣丈母娘,而是我研究丈母娘。隨着人類社會的老齡化,讓女人永葆青春十分重要,這研究大有利於人類,而且很可能創造出巨大的利潤,所以我即便惹惱了丈母娘也在所不惜。
我初步認為,之所以我擁有這樣一個美味可飲如同奧羅露索雪利酒(olorososherry)一樣色澤美麗穩沉、香氣濃郁撲鼻、酒體豐富圓潤、口味甘甜柔綿、經久耐藏、越陳越香的丈母娘而不是擁有一個像村裡人燒出的地瓜乾子酒一樣顏色混濁不清、氣味辛辣酸澀、酒體乾癟單調、入口毒你半死的丈母娘,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岳母誕生於一個采燕的世家。
按照現在流行的小說敘述方式我可以說我們的故事就要開始了。在正式進入這個屬於我也屬於你的故事前,請允許我首先對你們進行三分鐘的專業知識培訓,非如此你的閱讀將遇到障礙。我計劃寫能夠供你閱讀一分半鐘的字數,餘下的一分半鐘供你思考。去他媽的“狐狸一思索老虎便發笑”,“天要下冰雹,娘要找婆家”,就讓他們笑去吧,多笑死幾億也省了計劃生育,那時候我岳母就可以充分利用她老當益壯的器官為我生小姨子或是小舅子了。好了!別啰嗦了!好了,不啰嗦了,我聽到了你的怒吼,看到了你的不耐煩,像內蒙古生產的草原白酒一樣,你簡直還是一瓶子波浪翻卷的哈爾濱高粱糠白酒,酒度60,勁頭十足。
金絲燕(collocaliarestita),鳥綱,雨燕科。體長約十八厘米,上體羽毛黑或褐色,帶藍色光澤。下體灰白色。翼尖而長,足短,淡紅色,四趾均前,群棲,食蟲。在洞穴中造巢,雄燕喉部唾液腺分泌出唾液,凝固后便是燕窩。
金絲燕產於泰國、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等國,我國廣東、福建沿海荒島亦有出產。每年六月初,為金絲燕營巢孵化期。營巢前,雄燕與雌燕追逐飛翔交尾,交尾完畢,雄燕貼立石壁,像春蠶吐絲般來回擺動頭顱,一道道透明的膠性唾液粘在石壁上,凝固后便是燕窩。據觀察者報告,雄燕在吐涎成巢的過程中不眠不食,頭顱連續擺動數萬次一巢始成。艱難困苦,勝過嘔心瀝血。這第一個巢幾乎不含雜質,全由燕唾凝成,故顏色潔白透明,質量優異,俗稱“白燕”或“官燕”。此巢被人取走後,金絲燕會造出第二個窩,唾液不夠,不得不從自身啄下絨毛摻和進去,由於用力吐唾液,連血都吐了出來,形成價值較低的“毛燕”或“血燕”。此巢被取走後,金絲燕還會造成第三個巢,所用材料主要是藻類,唾液很少,沒有食用價值。
我第一次見到丈母娘時她正在用銀針挑剔着一個用鹼水發起來的燕窩裏的雜質:血絲、絨毛和海草,現在我們可以知道,那是一隻血燕。我丈母娘撅着嘴,像只發脾氣的小小鴨嘴獸一樣呱呱唧唧地說:瞧,瞧,這哪裏是燕窩,整個一隻亂毛窩,是喜鵲窩,老鴰窩——你就心平氣和些吧,我的導師袁雙魚教授呷了一口他自己特別勾兌的混合酒——酒里有一股淡雅高貴的蘭花氣息——對他的老婆說,這年頭,所有的東西都摻假,金絲燕也學精了,我看再下去一萬年,只要人類還存在着,金絲燕就會用狗屎築巢。她雙手捧着那一大團發得顫顫巍巍的燕窩,怔怔地看着她的丈夫我未來的岳父。我實在想像不出這狗腦子一樣的髒東西會變得比金子還珍貴,難道它真像你們說的那樣玄?他冷冷地打量着她手裏的東西。她說:你除了懂酒之外別的啥也不懂!她的臉皮有些泛紅,扔下燕窩,快如小風般走到不知哪裏去了。這是我第一次到我的老婆家做客。我老婆說她媽媽準備露一手。沒想到她竟摔燕而去。我有些尷尬。老頭子卻說,不要緊的,她會回來的。她對燕窩的了解跟我對酒的了解一樣,當今世界上數一數二。
果然不出我岳父所料,不一會兒工夫,我丈母娘便回來了,她挑盡了燕窩裏的雜質,給我們偎了燕窩湯。我岳父和我老婆拒絕喝,我岳父說那湯里有一股雞屎味,我老婆說有一股血腥味,充滿了殘忍性是一碗無情湯,表現了人為萬惡之首的意思。我老婆有顆博大的愛心,正在申請加入設在波恩的世界人民保護動物協會。我岳母當時說,小李,不要理睬這些傻瓜,他們的博愛十分虛偽,孔夫子遠皰廚,可一頓飯也離不開肉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招徒入賬,還要十束干肉做學費。他們不喝我們喝,我岳母說,華人食燕窩已有千年歷史,它是世界上最珍貴的補品,別看它模樣難看,但營養極其豐富,小孩吃了有助生長發育,女人吃了能使青春常駐,老人吃了能夠益壽延年,最近,香港中文大學何國力教授還發現燕窩裏含有一種預防和治療愛滋病的物質。她如果吃燕窩,我岳母指着我老婆說,也不會是目前這模樣。我老婆憤憤地說:我寧願這模樣也不去吃那玩意兒。她瞪着眼問我:你說,好吃嗎?我不敢得罪我老婆,也不願得罪我丈母娘,我說:怎麼說呢?怎麼說呢?哈哈哈哈哈。我老婆說:你這個滑頭。我丈母娘把一勺燕窩盛到我碗裏,然後挑釁地看着她女兒。我老婆說:你們會做噩夢的。什麼噩夢?我岳母問。我老婆說:成群的金絲燕在啄食你們的腦漿。我岳母說:小李,你只管喝,不要理這個瘋丫頭。她昨天還吃了一隻大螃蟹,難道這不怕螃蟹用鉗子夾她的鼻子?她說:我小時候恨透采燕的人,進入城市后,我才發現那種痛恨是沒有道理的。現在吃燕窩的人越來越多了,有錢的多了吆。但有錢並一定能吃到一等的官燕,一等的好貨,泰國進口的“暹羅貢燕”都被北京的大幹部吃了,我們酒國這種小城市,只配吃這樣的血燕。即便這樣的血燕,每公斤也要八千元人民幣,一般的人是吃不起的,我岳母嚴肅地、不無炫耀地對我說。儘管燕窩如此了不起,但我坦率地說,這玩藝兒實在不好吃,還不如紅燒豬肉過癮。
我岳母孜孜不倦地對我進行燕窩教育,她講完了燕窩的營養價值又講燕窩的烹調方法,這些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她對我進述的採集燕窩的故事,她的家族的故事,她的故事。
我岳母誕生於一個采燕世家,她在我的老岳母肚子裏時就聽到過金絲燕痛苦的啁啾,就得到過金絲燕的營養。我的老岳母是個饞嘴的女人,懷上我岳母后變得更饞,她經常背着丈夫偷食燕窩,偷食技巧很高,從沒被她的丈夫發現。我岳母說她娘生就一副比鋼鐵還要堅硬的牙齒,能把韌性極強的干燕窩咬爛。她從不偷食整個的燕窩——整個的燕窩她丈夫有數——我岳母她娘總是很巧妙地從每隻燕窩底部用刮刀留下的切痕上往裏啃進一寸,啃出的茬口比刀子切的還整齊。我岳母說她的娘偷食的都是一等官燕。沒經炮製的燕窩營養價值更為豐富,我岳母說任何美味佳肴一經烹制,其營養都要被大量破壞。我岳母說任何進步都建立在喪失一些東西的基礎上,人類發明了烹調,娛悅了口腔感官,但喪失了人的驃悍和勇猛,生活在北極圈裏的愛斯基摩人之所以有那麼強悍的身體和抵禦嚴寒的能力,與他們生吃海豹肉有絕對的關係,一旦他們掌握了複雜精巧的中國烹調術,他們就在那裏待不下去了。我岳母她娘偷食了那麼多生燕窩,所以我岳母發育得極為健全,生下來時就頭髮烏黑,皮膚粉紅,哭聲雄壯勝過男嬰,嘴裏還生了四顆牙齒。我岳母的爹是個迷信的人,他聽人說生下來長牙的嬰孩是喪門星,就把我岳母給扔到亂草棵子裏去了。那時令是寒冬臘月,廣東儘管沒有嚴冬,但十二月的夜晚也涼氣砭骨,我岳母在野草叢中一夜,竟然甜睡不死,感動了她爹,又把她給抱了回來。
我岳母的娘據我岳母說很漂亮,我岳母的爹據我岳母說八字濃眉,深眼窩,塌鼻子,薄嘴唇,尖下巴上一撮山羊鬍子。我岳母的爹整日攀崖貼壁又瘦又老像一隻醜陋的壁虎,我岳母的娘天天偷食燕窩滋養得粉紅雪白一掐冒白水兒像一枝六月的荷花。我岳母一歲時她娘跟着一位燕窩商人跑到香港去了,我岳母跟着她爹長大。我岳母說她娘私奔之後她爹每天煮一個燕窩給她吃,所以她是吃燕窩長大的孩子。我岳母說她懷我老婆時正是六十年代初最困難的時候,沒吃過一口燕窩,所以生了個我老婆像個黑猴。如果她吃燕窩情形也會好轉,但我老婆拒吃。其實我知道想吃也不行,我岳母在烹飪學院當特食中心主任沒多久,不當主任時她要弄個燕窩也不容易。她做給我吃的這個劣質燕窩,也不是正路上來的。所以從這一點上我也知道我岳母十分喜歡我,勝過我老婆喜歡我。我跟我老婆結婚一半是因為她爹是我的恩師,我跟我老婆還沒離婚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我很喜歡我岳母。
我岳母喝着燕窩湯吃着小燕雛茁壯地成長,她四歲時的身高和智力就達到了正常發育的十歲孩童的水平。我岳母認為這絕對是金絲燕的功勞。我岳母說在某種意義上她是雄金絲燕用珍貴的唾液哺育大的,而她的娘因為懼怕她那四顆生來就有的牙齒而不給她哺乳。這算什麼哺乳動物?我岳母恨恨不平地說。我岳母還由此發揮說人是哺乳動物中最殘忍最無情的,只有人才拒絕為嬰兒哺乳。
我岳母的老家住在東南沿海的一個海角上,天氣清朗的日子,她坐在海灘上,能夠看到那一連串的鋼青色的海島的影子。那些島上有着高大的岩洞,岩洞裏出產燕窩。村裡人多以捕魚為生,只有我岳母的爹和我岳母的六個叔叔靠采燕窩為生。這是祖傳的職業,極其危險但收益頗豐,一般人家想干也幹不了。所以我在前邊說我岳母出生在一個采燕世家。
我岳母說她的父親和叔叔們都是精壯的人,身上沒有脂肪,只有一束束血紅蛋白含量極高的像麻繩擰成的肌肉。擁有這種肌肉的人自然身手矯健,勝過猿猴。她爹養着兩隻猿猴,她說那是她父親們的老師。在不能採集燕窩的季節里,我岳母的父親和叔叔們就坐吃着頭年采燕的收入,為下一次采燕做各方面的準備。他們幾乎每天都牽着猿猴上山,驅使它們攀壁緣木,並進行摹仿。我岳母說馬來半島的采燕人有馴化猿猴采燕的,但不太成功,猴性善變,影響生產。我岳母說她爹六十多歲時還是身輕如燕,在光滑的青竹上攀援,不弱健猴。總之,我岳母的家族由於遺傳的原因和職業的訓練,都善於攀壁上樹。我岳母說體能最為出色的是她的小叔叔,他練就了一身壁虎功,能不憑藉任何器械,赤手爬到幾十米高的岩壁上去采燕。我岳母說她把別的叔叔的模樣都淡忘了,但卻牢牢記着這位小叔叔的模樣。他遍體生着一層魚鱗狀的老皮,瘦乾的臉上有兩隻深陷在眼眶裏的、閃爍着憂悒光芒的藍色大眼睛。
我岳母說她七歲那一年的夏天,第一次跟隨父親和叔叔們去海島采燕。她家有一艘很大的雙桅船,船是松木的,刷着厚厚的桐油,散發著森林的芳香。那天刮著東南風,海上的長浪追逐奔涌,沙灘上的白沙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我岳母說她經常被那刺目的白光從夢中驚醒,於是,在酒國市的被窩裏,她聽到了南海的波濤,嗅到了海的味道。她的父親叼着一支旱煙管,指揮着弟弟們往船上搬運糧草、淡水、青竹竿。末了,她的一個叔叔牽來一頭角上纏着紅綢的肥胖公水牛。那傢伙雙眼血紅,嘴裏吐着白沫,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漁村裏的孩子們跑來看采燕船出發。孩子群里有好幾位是我岳母的玩伴,海燕、潮生、海豹……有一個老女人站在村頭一塊岩石上喊叫着:海豹、海豹子,來家。一個小男孩極不情願地離去了。臨走時他對我岳母說:燕妮,你能幫我逮一隻金絲燕嗎?你給我一隻活金絲燕,我給你一顆玻璃球。他亮了亮那顆攥在手裏的玻璃球。我想不到我岳母竟有這樣一個輝煌的乳名,燕妮!天老爺人家!竟跟馬克思夫人一個名字。我岳母憂傷地說:那個海豹子,現在已是軍分區司令了。我岳母的話里流露出了對我岳父的不滿。我老婆說,軍分區司令有什麼了不起,我爸爸是大學教授,釀造專家,不比他個小小司令神氣!我岳母看看我,委屈地說:她永遠站在她爸爸的立場上與我作對。戀父情結,我說。我老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岳母說采燕船出發那天,最熱鬧的場面是趕公牛上船。
她說牛是有靈性的,沒閹過的公牛最有靈性,它知道讓它上船意味着什麼,所以它一靠近小碼頭就紅了眼,喘着粗氣,把一個犟頭,擰來擺去,扯拽得我那位叔叔踉踉蹌蹌。我岳母說有一條狹窄的木板把木船和小碼頭的石階連結在一起,木板懸空,傾斜,板下是渾濁的海水。公水牛的前蹄停在木板的一頭,便再也不肯前進半步。那位叔叔用上吃奶的勁拉鼻繩,鐵鼻環把水牛青色的鼻樑拉出去很長,牛的鼻樑隨時都可能豁開,一定痛疼難捱,但它堅持着不上板,與死亡相比,鼻子不算什麼。我岳母說她的幾個叔叔一擁而上,想把水牛硬推到船上去,但任他們怎麼推,也奈何不了它,反倒被它憤怒地一撩蹄子,打瘸了我岳母某一位叔叔的腿。
我岳母說她的小叔叔不但體能比他的哥哥們出色。智慧也是第一。他從他哥哥手中接過牛繩,拉着牛在海灘上散步。他和牛說著話。海灘上留下了他和牛的腳印。後來他脫下褂子蒙住了牛頭,一個人把牛牽上了跳板。牛走在跳板上時,跳板彎成了一張弓。那畜牲其實也知道它走在一條險路上,因為它邁動四蹄時小心翼翼,好像馬戲團里那些久經訓練的走索山羊。牛上了船,人也上了船,跳板撤去,嘩嘩地掛滿帆。小叔叔從牛臉上解下衣服。牛渾身發抖,四蹄跳動,發出一聲凄涼的鳴叫。漸漸地,大陸消逝,海島逼近,島上雲霧朦朧,宛若仙山瓊閣。
我岳母說她父親和叔叔們在島的一角上錨住了船,小叔叔把牛弄下船。他們的臉色嚴肅而神聖。一踏上遍地荊榛的荒島,那暴躁的公牛變得比綿羊還要溫馴。牛眼裏血紅的顏色消失,湛藍的與海洋一樣的顏色與我岳母的小叔叔的眼睛一樣的顏色出現。
我岳母說他們抵達荒島時已是黃昏時分,海上紅光閃閃,島上群鳥翻飛,嗚聲震耳。他們在島上露宿,一夜無話。第二天凌晨,吃罷早飯,她的父親說:干吧!神秘驚險的采燕工作就開始了。
這些島上,有許多黑暗的洞穴。我岳母說在一個大洞穴的外邊,她父親擺起了香案,燒了一沓紙,磕了幾個頭,然後說一聲:殺牲!他的六個兄弟便一擁而上,把那頭公牛撲倒在地。奇怪的是那頭膘肥體壯的公牛竟然沒進行絲毫反抗,與其說它是被那六個男人按倒不如說它自己躺倒。它靜靜地卧着,健壯的脖子平鋪在岩石上,那顆生着鋼青色鐵角的碩大頭顱,笨拙地連結在脖子上,彷彿是生硬地焊接上的一樣。它的姿勢表明它心甘情願地成為獻給洞中神靈的犧牲。我岳母說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岩洞中的燕窩是洞中神靈的私有財產,而她父親和叔叔們用這條肥胖的公牛和洞中神靈進行交換。洞中的神靈既然能吃公牛,一定是個極其兇惡的大怪物。我岳母說這聯想使她產生了恐怖。按倒黃牛後,她的叔叔們閃到邊上去。她看到父親從腰裏抽出一把雪亮的小斧頭,雙手攥着,向公牛走去。她的那顆心臟彷彿被一隻大手緊緊地攥住了,每跳動一下都要停頓了再不跳動一樣。她父親嘴裏念念有詞,漆黑的眼睛裏跳動着驚恐不定的光芒。她忽然產生了對父親也對公牛的憐憫,她覺得面前這個瘦猴一樣的男人和僵卧在岩石上的公牛一樣可憐,殺者和被殺者都情不自願,但迫於一種巨大的壓力不得不這樣做。我岳母看到那奇形怪狀的巨大洞口,聽到洞裏那一陣陣的怪異聲響,感受到洞口噴吐出的陰森空氣,靈感發動,想到,她父親和公牛共同懼怕的是岩洞中的神靈。她看到公牛緊緊地閉着眼,長長的睫毛被上下眼瞼夾成一條線,一隻碧綠的蒼蠅在它的潮濕的眼角上挑挑揀揀地吃着什麼,連我岳母都被這隻討厭的蒼蠅搞得眼角發癢,但公牛卻一動不動。我岳母的父親走到牛的身旁,六神無主般地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他想看什麼呢?我岳母說,其實他什麼也看不到,抬頭張望恰恰暴露了他內心的極度空虛。他把小斧頭放在左手裏握着,往右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又把小斧頭倒在右手裏握着,往左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最後,他雙手攥住斧把兒,挪動了一下雙腿,似乎要站得更穩當一點。他呼了一口長氣,憋住,臉色發青,雙眼瞪圓,高高地把斧頭舉起來,猛地劈下去。我岳母聽到斧頭劈進牛頸時發出的那一聲問響。她父親吐出了那口憋住的氣,整個人都塌了架子似地軟綿綿地站在那裏,好久,才彎腰把夾在牛頸里的斧頭拔出來。公牛沉悶地叫了一聲做了幾次試圖抬頭的努力,但它脖頸上的肌腱已被砍斷,無法抬頭了。隨後,它的身體一個區域一個區域地輪番抖動起來,好像這抖動已不由它的大腦支配。我岳母的父親又一次舉起斧頭,兇猛地砍着,擴大着牛頸上的傷口。他一邊砍一邊發出“嘿嘿”的聲響,動作還算準確,每一斧下去,傷口便深下去一塊。牛頸上終於噴出了激烈的諮矗還勺尤群婧嫻難任兜榔私宋以濫傅謀喬弧k蓋椎乃稚險綽訟恃「坊鍃鐧母芯跬ü歡系賾靡安薟潦值畝鞅硐殖隼礎k孀派絲詰慕徊嚼┐螅恃β宋以濫桿蓋椎牧場e5鈉芏狹耍恍┖艽蟮吶菽砍隼矗菽砍鍪狽⒊觥斑側噙側唷鋇南焐以濫改笞挪弊幼松懟5彼刈肥保吹剿蓋滓尋雅m煩溝椎囟縵呂戳恕k擁舾罰妥拍橇街謊鄭プ」m飛夏橇礁牽閹崞鵠矗說蕉純誶暗南惆干稀a釵以濫覆喚獾氖牽夤a偎狼敖艚舯兆叛郟繁豢誠呂春螅吹拐鱸擦搜劬γ茄劬σ廊煥兜孟窈k謊褂吵鮒芪у娜擻啊n以濫桿鄧蓋裝捕俸門m罰撕笠徊劍燉鋝恢鈽讀思婦涫裁椿埃緩篤說毓虻梗哦純諂燈悼耐貳k氖迨迕且補虻乖諮沂希宰哦純誑耐貳?br>
祭洞儀式完成後,我岳母她父親和叔叔們帶着家什進洞。她被留在洞外看守船隻和器具。我岳母說他們進洞之後就像石頭沉入大海一樣無聲無息。她一個人面對着大睜着雙眼的牛頭和咕咕冒血的牛身子感到十分恐懼。遠望海天茫茫,大陸隱沒在海水後邊,島上飛翔着許多不知名字的大鳥。有幾匹肥大的老鼠從岩縫裏鑽出來,吱吱叫着,躥到牛的屍體上去,我岳母試圖轟開它們,它們卻一蹦半米高向我岳母這個小姑娘發起了進攻,她清楚地感受到老鼠爪子撓着了她胸脯的滋味。我岳母嚎哭着跳到洞裏去。
她哭叫找她的父親和叔叔們,穿越了一段幽暗的洞。突然她的眼前一亮,七束耀眼的火把在她的頭上出現了。我岳母說她父親在采燕的淡季里用浸透松脂的樹枝捆成了很多火把,那些火把長約一米,有一個細細的、可以用嘴叼住的把兒。我岳母說看到火把的亮光后她立即停止了哭嚎,一種神聖的莊嚴的氣氛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感到與父輩們正在進行的工作相比較,自己的那點小恐怖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一個巨大的山洞,高約六十米,寬約八十米,我岳母用成人後的估測能力為她兒時的印象定了量。山洞究竟有多長我岳母說她估測不出。洞中有流水的潺潺聲,有水滴落下的叮咚聲,涼風習習。她仰臉看到那幾支火把在半空中燃燒着,火光映照着她父親的臉,她叔叔們的臉,尤其是她小叔叔的臉。那張迷人的臉在火苗的映照下具有了琥珀的顏色和琥珀的質地,感人至深,永遠難忘,像克利科·蓬薩旦寡婦釀造的香檳酒一樣,清馨潤肺,繚繞不絕,壓倒群芳,出類拔萃。他口叼着嗶嗶叭叭爆響着的火把,身體緊緊地貼在一道岩縫裏,對着一個晶瑩乳白的東西伸過刀去。那就是燕窩。
我岳母說其實她一進岩洞,最先讓她心馳神往的不是那高懸頭上的松脂火把,也不是被火把照耀的地小叔叔那張富有魅力的臉,而是那滿洞飛舞的金絲燕。它們被火光驚憂,紛紛飛出巢穴又不想遠離巢穴,洞中群燕翻飛,猶如山花爛漫,又似蝶群盤旋。燕聲啾啾,千聲萬聲,泣血啼血。我岳母說她聽出了燕啼聲中包含着的辛酸和憤怒。她的父親從她的頭上,駕着一根長長的青竹,悠到洞壁的一側,那裏有十幾個剛剛凝固的燕窩。她的爹仰着臉,頭上纏着一道白布,大張着兩個黑洞洞的鼻孔,臉色像烤熟的乳豬一樣。他伸出了那柄白色的刮刀,只一下,便把一隻燕窩削下,伸手接住,裝進了腰間的叉袋。幾個黑色的小東西掉下來,落在我岳母的腳前,啪一聲輕響,她低頭摸去,摸起幾塊破碎的蛋殼,蛋黃和蛋青沾在殼上。我岳母說她心裏很難過。她看到父親只靠着幾根孱弱的青竹,在幾十米的高空冒險采燕,她的心中也很難過。燕子一團一簇地撲向她父親的火把,彷彿要把那火把撲滅,保護自己的巢穴和後代。但火的威勢在最後的時刻逼退了它們。它們的羽翼在即將接觸到火苗時才疾速折口,藍色的燕羽在火光中閃爍。我岳母說她父親對群燕的騷擾置之不理,哪怕燕翅拍打着他的腦殼,他的眼睛依然盯着岩壁上的燕窩,並且用穩准狠的手法,把它們一個個削下來。
一支火把將盡時,我岳母說她父親和叔叔們攀援着倚在洞壁上的青竹溜下來。他們聚在一起,引燃新火把,倒出叉袋裏的燕窩,堆在一塊白布上。我岳母說按照往常規矩,她父親只採一支火把的燕,剩下三支火把工夫,由他的弟弟們采,他在洞壁下看守着燕窩,防止惡鼠搶食,同時也休息那畢竟已經衰老的身體。我岳母說她出現在他們面前,使他們又驚又喜。她父親訓斥她為什麼私自進洞,她說一個人在洞外害怕。我岳母說她一說出“害怕”二字,她的爹立刻臉色大變,抬手扇了她一巴掌,說:閉嘴。她說她爹的手粘乎乎的,沾滿了燕窩的汁液。我岳母說後來她才知道,在洞裏絕對不允許說出諸如“跌落”、“滑倒”、“死亡”、“害怕”之類的字眼,否則將大不吉利。她挨了巴掌,嗚嗚地哭了。她的小叔叔說:別哭,燕妮,待會我給你逮只燕。
他們每人抽了一鍋煙,用腰間的叉袋擦了擦身上的汗,便叼起火把,向岩洞的深處走去。我岳母說她父親說:既然你來了,看着貨,我再上去采一支火把。按規定,他們每天要采四支火把的時間。
我岳母說她的父親叼着火把去了,她看到洞底有流水,水中有游蛇,還有許多腐爛的竹竿與藤蔓,洞底的石頭上,積着一層厚厚的燕屎。她的目光追隨着她的小叔叔,因為他說要給她捉只活燕。她看到他沿着幾根青竹,飛一樣地爬到了十幾米的高處,找一處縫隙站住腳,再彎腰把腳下的竹子提上去,插住,又提上去一根竹,斜架在另一根竹上,再提上去一根,架住。三根竹便架構成一座令人驚心動魄的天橋。她的小叔叔踩着這搖搖欲墜的天橋,逼近了岩洞的穹窿,那裏有塊垂下來的蘑菇狀乳石,在那石上,有十幾個特大的白燕窩。當別處的金絲燕棄巢驚飛時,這裏的燕子不驚不飛,它們也許知道它們的巢建在了絕對安全的位置上。築成的巢里,抻着兩隻機靈的燕頭,還有幾隻金絲燕,正倒懸在乳石上,頻頻擺動着頭顱,扯着潔白透明的絲線,編織着細膩優美的巢穴。它們也許不知道我岳母的小叔叔已經手把着、腳蹬着冰涼滑溜的岩石,像只可怕的大壁虎,一點一點地向它們靠攏。我岳母說金絲燕用八個朝前的爪子緊緊地把着岩石,辛苦萬端地咳唾築巢。它的短短的嘴巴像只靈巧的梭子,在弧形的平面上、快疾地編織着。扯一陣亮絲后,它們就把身體緊縮起,翅膀抖,尾羽顫,把珍貴的唾液從喉嚨里咳出來,含在嘴裏,再扯亮絲。那些東西在空氣中轉瞬間便凝固成透明白玉。我岳母說金絲燕吐涎築巢,是大自然中少有的奇觀,達官貴人們不知金絲燕的辛苦,更不知采燕人的辛苦,所以他們也就感覺不到燕窩的珍貴。
我岳母的小叔叔幾乎是倒掛在那石蘑菇的肥大部了,僅憑着兩隻腳,就把住了雖有溝坎但極其滑溜的乳石,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火把橫向伸出,火苗在他頭的外側熊熊燃燒。他腰間裝燕的叉袋垂掛下來,好像兩面在雨中狼狽下垂的破旗。他自然不能開口說話,但他的處境已經說明他無法把採下的燕窩裝入叉袋。我岳母說父親已從岩壁上溜下來,舉着火把,仰臉看着把性命懸挂在洞頂的小弟,並準備隨時撿起他揮刀割下的燕窩。
我岳母說直到現在她再也沒有看到那麼大的燕窩。那是古老的燕窩。我岳母說燕類都有在舊巢上築新巢的習性,只要不遭破壞,它們可以把一個巢造得像斗笠那麼大。當然,沒遭破壞的燕巢,都幾乎是純粹的燕唾凝成,不含雜質,質量優異。
他伸出了手,手裏握着一把三棱的鋒利刮刀。他的身體被可怕的拉長了,好像一條蛇。我岳母說她看到許多明亮的汗珠從她小叔叔的頭髮梢上滴下來。他的刀觸到那個巨大燕窩的邊緣了,觸到了,觸到了。他的身體又拉長了些,他的刮刀戳到燕窩的基部里去了,他來回抽動着刮刀,成群的汗珠從他上滴下來。燕窩裏的大燕子飛出來了,它們表現的特別英勇,不顧死活地用身體去碰撞他的臉,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岳母說燕窩在石上粘得非常牢固,尤其是多年的燕窩,幾乎是長在石頭上一樣。所以她的小叔叔的工作異常艱苦,他必須置大燕子的瘋狂衝撞於不顧,必須心不亂,手不軟,咬緊牙,閉住眼,堅持住,把牙咬進唇里,嘗到自己的血滋味。
我岳母說,天哪,好像過了幾百年一樣,那龐大的燕巢終於傾斜了,終於垂下來了,只要再來一下,它就會掉下來,像塊巨大的白金子一樣掉下來。
小叔叔,加把勁呀!我岳母情不自禁地喊叫起來。隨着她的一聲叫喊,他的身體往前一躍,那隻白色燕窩脫離了岩石,飄飄搖搖地,費了漫長的時間,落在了我岳母和她父親的腳前面。與燕窩同時落下來的,還有她那個技藝非凡的小叔叔。我們在前邊說過,他能從十幾米的高處飄然落地而不損傷自己的身體,但這一次是太高了,而且姿勢不對。他的腦漿濺到了那隻燕窩上。那隻自高空跌落的火把落地之後依然燃燒着,一直到洞底的淺淺流水把它浸滅為止。
我岳母說,她小叔叔摔死後五年,她的父親也粉身碎骨在一個岩洞裏,但採集燕窩的工作並不因為死人而停止。她不可能繼承父業,也不願意靠叔叔們養活,在一個炎熱的夏日裏,她背着那隻沾着小叔叔腦漿的巨燕,踏上了漫漫征程。那年,我的岳母十四歲。
我岳母說,按照常理她絕對不會成為一個烹制燕窩的名廚,因為每當她用針挑剔燕窩裏的雜質時,眼前便會再現那些驚心動魄的畫面。她懷着無限的敬惜之情烹制每一個燕窩,正因為知道這物背後隱藏着的辛酸血淚——燕的和人的——所以她獲得了關於燕窩的超凡經驗。但她的心中畢竟還有些疙瘩,燕窩與人的腦漿的關係使她不舒服,自從酒國市獨創了烹食肉孩的驚人業績后,她心中那點介蒂便煙消雲散了。
我岳母憂心忡忡地說,進入九十年代后,中國大陸的燕窩需求量激增,但我國南方的采燕業已經瀕臨滅亡。采燕者把先進的液壓升降設備和電氣照明設備搬進洞穴,人們可以輕鬆自如地、毫無危險地、不但割取燕窩,而且捕殺燕子。中國其實已無燕可采。在這種情況下,為滿足人們的需要,只好從東南亞各國大量進口,導致燕價暴漲,香港市場上每公斤燕窩已值二千五百美元,而且還有繼續上漲之勢。燕價飛漲又刺激了國外采燕者的瘋狂,當年我父親他們每年只採一次燕窩,而現在,泰國的采燕者每年採集四次。再過二十年,孩子們都不知燕窩為何物了。我岳母喝光了碗中的燕窩羹,說。
我說,其實,即使現在,吃過燕窩的中國孩子也不超過一千個。這玩藝兒有沒有對於廣大的老百姓來說無關緊要,您何必操心呢?
一斗兄:
大作與來信收悉。
《采燕》讀罷,浮想聯翩。小時候聽我爺爺說,有錢人家吃飯,那桌上擺着的都是一些駝蹄、熊掌、猴頭、燕窩什麼的。駱駝我是見過了,那肥大的駝蹄也許真好吃,但我無口福。我小時吃過一次二哥從生產隊的死馬腿上偷偷剁下來的馬蹄子,自然沒有名廚料理,由我母親放在白水裏加鹽煮,吃肉沒有多少,喝湯可以管飽。這頓馬蹄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難以忘懷,過年回家時兄弟聚會,還經常提起,好像那鮮美的味道還在舌尖繚繞。那是一九六○年,最困難的時候,所以才能留下如此深刻印象吧!熊掌嘛,前年一個企業家請我吃飯,最末一道菜端上來一盤黑不溜秋的東西,東道極鄭重地說:這是熊掌,剛託人從黑龍江弄回來的。於是便極興奮地夾了一筷子放到嘴裏,細細地品咂,感覺到粘粘糊糊的,不香不臭,與豬蹄子上的筋皮沒有什麼差異,心裏這麼想,嘴裏卻連說好滋味。主人挑了一點嘗了嘗,說:發得不好!然後又批評廚師不會做。我實在不知何為“發”,但又不好意思問。後來在北京請教了一位在飯店工作過的朋友,才知道“發”是怎麼回事。他還告訴我,我吃到的是干制了的熊掌,所以要發。而新鮮熊掌是不需要發的。但製作亦不易,他說如得到一個新鮮掌,即要掘地作坑,用大塊石灰鋪底,把熊掌放進去,上面再用石灰蓋好,然後往石灰上澆溫水,使灰發熱泛開,即可把掌上的毛根除盡。他說吃熊掌要耐心,因為熊掌煨的愈爛愈好吃,所以晚上吃熊掌,清晨即應上鍋燉起來。這也太麻煩了吧!另外我記得我爺爺說過,熊冬天不吃食,餓了即舔掌療飢,所以熊掌是寶,這種說法我想大概沒什麼道理。至於猴頭,原先我以為是猴子的頭,後來才聽說是一種樹菌。這玩藝兒我沒吃過,但因胃病吃過不少“猴頭菌片”。近日在火車上碰到一位製藥廠的師傅,他說哪裏去搞那麼多猴頭菌?弄點木耳、蘑菇的加進去就不錯了。這使我吃了一驚,沒想到葯里也摻假,葯里都敢摻假,還有什麼是真的呢?最後,該說說這可怕的燕窩了,我沒有見過,也沒有吃過,以前讀《紅樓夢》,看到生肺病的林黛玉動不動就喝燕窩湯,所以知道是好東西,一般人吃不起。但我根本沒想到這玩藝兒那麼貴,我們辛辛苦苦工作半輩子,所發工資加起來還買不了幾斤燕窩。看了你的小說,我這輩子也不要吃燕窩了,貴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太殘忍了。我不是虛偽的“燕道主義”者,但一想到那唾血成窩的金絲燕,心裏就不是滋味。我的水平跟你小說中的“我老婆”差不多。我懷疑燕窩不像“我岳母”說的那般玄乎,香港人喜食燕窩,但街上走着的人里,個頭矮小尖嘴縮腮者居多,我們山東人吃地瓜單餅大蔥,凈長了些大個子,街上美女雖不成群卻也隨處可見,由此可見,那玩藝兒的營養價值跟烤地瓜也差不到哪裏去,花那三那個黑色的侏儒中了槍彈后,身體猛地往上一竄,有騰空飛起之狀,但灼熱的彈頭已迅速地擊潰了他的中樞神經,使他依然活着的肢體陷入混亂。混亂的表現是:他並沒有發揮出他體內潛藏着的神奇能量,像酒博士的小說《一尺英豪》中描寫的那樣,飛起來,貼到天花板上,像一隻巨大的壁虎;相反的是,他的身體上躥了幾厘米后,便歪斜着從女司機的膝蓋上滑落下來。丁鉤兒看到他在地板上拚命地神展着身體,股上的肌肉繃緊,好像一條條在寒風中發抖的高壓電線。血和腦漿從他的頭上濺出來,骯髒地塗在打着蠟的柞木地板上。後來,他的一條腿像脖子上挨了刀的小公雞,有力地伸縮着,他的身體在這股力量的驅動下,相當流暢地旋轉起來。旋轉了大約有十幾圈的光景,他的腿不蹬了,緊隨着出現的情況是:侏儒身體拘禁,顫抖得十分劇烈。起初是全身顫抖,抖出索索的聲響,後來是局部地顫抖,他身上的肌肉群像看台上訓練有素的足球迷製造的浪潮一樣,從左腳尖抖至左腿肚再至左股左臀左腰左肩繞過肩頭至右肩右腰右臀右股右小腿肚右腳,然後再反方向顫抖回去。好久,顫抖也停止了。丁鉤兒聽到侏儒排泄出一股氣體,拘禁着的身體突然舒展開來。他死了,像一條盛產於熱帶沼澤中的黑鱷魚。在觀察侏儒的死亡過程時,他一刻也沒停止觀察女司機。就在侏儒從她光滑赤裸的膝蓋上滑落下去那一瞬間,她仰面躺倒在那張鋼絲彈簧床上。床上鋪着潔白如雪的床單,凌亂地擺着一堆奇形怪狀的枕頭和靠墊。那裏邊填充着鴨絨,因為當她的頭砸在一隻四周鑲着粉紅色花邊的大枕頭上時,丁鉤兒看到幾根細小的鴨羽從枕頭上輕飄飄地飛起來。她的雙腿劈開耷拉在床下,身體仰着。這姿勢讓丁鉤兒心中的沉渣快速泛起,他憶起了與女司機的狂歡——緊追着來的是刻骨銘心的嫉妒,他用牙齒狠狠地咬住嘴唇,但胸中的邪火還是化作一絲絲痛苦的如同中彈未死的猛獸一樣的呻吟聲從牙縫裏鑽出來。他一腳踢開了黑色侏儒的屍體,提着青煙裊裊的手槍,站到女司機身邊。她肉體上的一切都喚起了他對她的戀愛和對她的仇恨,他希望她死了更希望她僅僅是嚇暈了過去。他捧起了她的頭顱,看到從微微張開的柔軟而沒有彈性的雙唇間泄露出來的那些貝殼般的牙齒閃爍出來的微弱的光芒。深秋的羅山煤礦的那個早晨的情景驀然出現在偵察員的眼前,那時候他感到她霸蠻地貼上來的嘴唇“涼颼颼的、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彈性,異常怪誕,如同一塊敗絮”……他看到在她的雙眉之間,有一個黃豆粒般大小的黑色洞眼,洞眼周圍分佈着一些鋼青色的細屑,他知道那是彈頭的細屑。他的身體搖晃着,又一次感到有一股腥甜的液體從胃裏爬上來。他跪在她雙腿前,“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使她的平坦的肚腹上增添了色彩,他驚恐萬分地想:
“我把她打死了!”
他伸出食指,觸摸了一下她雙眉之間那個彈洞。他感到那兒的溫度很高,彈洞的邊緣上翹着一些刺兒,噝兒噝兒地磨着他食指上的皮膚。那感覺很熟悉。他努力回憶着,終於回憶起兒時用舌尖舔冒出一半的新牙的感覺。緊接着他又想起自己批評兒子舔牙齒的情景:那個圓圓臉,圓眼睛,無論穿着多麼乾淨的衣服也顯得邋邋遢遢的小男孩大背着書包,脖子上胡亂繫着紅領巾、手裏持一根柳條兒、用舌尖舔着牙齒走到了他的面前。偵察員拍拍他的頭頂,他揮起柳條抽着他的腿,不高興地說:討厭!拍我頭頂幹什麼?難道你不知道,拍頭頂會使人變傻嗎?他歪着頭,彎着眼睛,一副認真的模樣。偵察員笑着說:傻小子!拍頭頂不會使人變傻,但舔牙齒卻會使牙齒長歪……一股強烈的思念之情使他心中熱浪翻滾,他急忙把手指縮回來,淚水湧出的眼眶。他低聲呼喚著兒子的乳名,攥着拳頭、狠狠地擂着自己的額頭,嘴裏罵著:
“混蛋!丁鉤兒你這個混蛋,你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情!”
那個小男孩不滿地盯了他一眼,轉身走了。他那兩條結實的小腿快速地移動着,轉眼便消逝在穿梭般的車輛中。
他想,傷了兩條人命,死罪是難以逃脫了,但臨死之前要見見兒子。於是他想起省城,那裏遙遠得像天國一樣。
他提着槍膛里只有一發子彈的手槍,跑出了一尺餐廳的大門。大門兩側的侏儒姐妹撲上來拉住他的衣角。他甩開她們,不顧死活,橫穿車輛如水的大街。他聽到身體兩側響起了一片難聽的、嘎嘎吱吱的緊急剎車聲。似乎有一輛車撞在了他的屁股上,他藉著這股力量躥到了行人路上。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一尺餐廳大門附近噪聲連天,人們在喊叫。他沿着鋪滿枯葉的行人路疾跑,恍惚感到是清晨時分,雨後初晴的天上佈滿血紅的雲霞。一夜的凍雨使地面滑溜溜,低矮的樹枝上沾着一層毛茸茸的冰霰,樹木變得十分美麗。似乎只是一轉眼的工夫他便跑到那條熟悉的石頭街道上。街道的排水溝里升騰着乳白色的蒸汽,有一些豬頭肉、炸丸子、甲魚蓋、紅燒蝦、醬肘子之類的精美食品,漂浮在水面上。幾個衣衫襤褸的老人用綁着網的長桿打撈那些食品。他們嘴上都油漉漉的,面孔都紅潤,顯然從這些垃圾里汲取了足夠的營養,他想。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突然把面孔歪曲得醜陋不堪,然後發出驚詫的叫聲,狼狽不堪地、連人帶車跌到道旁狹窄的水溝里去。他們的車子和身體破壞了水的寧靜,把濃重的酒糟味道和動物屍體的惡臭攪動起來,熏得他直想嘔吐。他貼着牆根跑,傾斜的路面使他摔了跤。他聽到後面傳來亂糟糟的喊抓聲。他爬起來后回了一下頭,看到有一群人在跳着腳喊叫,並沒有人敢追上來。他的腳步慢了些,激烈的心跳使他胸腔劇痛。石牆那一邊就是他熟悉的烈士陵園,那些寶塔狀的長青樹露出半截雪白的樹冠,顯得格外聖潔。
他跑着想,我為什麼要跑呢?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能跑到哪裏去呢?但雙腿依然載着他跑。他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銀杏樹,樹下那個賣餛飩的老頭像根棍子一樣立在那兒,餛飩挑子冒着一團團的熱氣,老頭兒的臉在熱氣中時隱時現,宛若一顆醜陋的月亮在薄雲中穿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那老頭兒手掌里還攥着他一顆用來抵押餛飩債的黃澄澄的手槍子彈。他想應該去把那顆子彈要回來,但餛飩的味道從胃裏泛上來,而且是韭菜豬肉餡的餛飩,初冬的韭菜味道鮮美,價格昂貴,他拉着她的手在省城的農貿市場裏買菜,郊區來的菜販子蹲在攤子後邊啃冷饃饃,牙齒上沾着韭菜。他看到老頭兒把手掌攤開,向他展示着那顆漂亮的子彈,霧中的臉上有一種祈求的表情。他想弄清楚老頭兒在祈求什麼,狗的吠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那條虎紋大狗像個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它的吠叫聲似乎在遙遠的地方、在遠方的野草梢頭滾動,在近處卻聽不到半點響聲,在近處他看到它奇怪地點着很沉重的腦袋,開合著大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於是就產生了一種夢一般的、鬼鬼祟祟的效果。雖是紅日初升的凌晨,光線竟也使葉片已相當稀疏的銀杏樹投下了斑駁陸離的淡影,在黃狗的身上罩上一些依稀可辨的網絡。從狗的眼神里他感到它並沒有與他為仇的憤怒,它的吠叫,不是示威,而像一種友好的暗示或者催促。他胡亂跟賣餛飩的老漢叨咕了一句話,話一出口就被小風吹散了。所以當老漢大聲問他說什麼時他糊糊塗塗地說:
“我要去找兒子。”
他對黃狗點點頭,遠遠地避着它,繞到銀杏樹後去。他看到那位看守烈士陵園的老人緊貼着樹榦站着,懷裏抱着獵槍,槍口斜指着樹冠。從老人投過來的眼神里他同樣感到催促和暗示,他激動萬分地對老人鞠躬,然後抽身向前方的一片樓房跑去,那裏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影。背後一聲槍響,嚇得他本能地撲倒在地,打了一個滾,將身體隱蔽在一叢枝葉凋零的薔薇花後邊。他隨即又聽到一聲槍響,循聲望去,一隻黑色的大鳥像一塊黑石頭,從空中落下來。銀杏樹上的枝葉抖動,幾片黃葉在桔紅色的陽光中飄然而下,十分詩意,宛如深秋的音樂。看守陵園的老人緊貼銀杏樹榦站着,一動不動。他看得到雙筒獵槍里冒出的裊裊青煙。又看到虎紋大狗已從樹的那邊轉過來,嘴裏叼着被老人擊落的黑色大鳥,跑到老人身邊。狗放下鳥,蹲踞在老人身邊,雙眼被陽光映照成兩個金色的光點。
他進入樓群前先穿越了一個蕭條的街心公園,看到有幾個老人在遛鳥,有幾個青年人在跳繩。他把槍藏在腰裏,裝出無事人的樣子,從他們身邊穿過去。一進入樓群,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這裏竟隱藏着一個賣舊貨的早市。有許多人,蹲在地上守着攤子。攤子上擺着古舊的鐘錶、“文革”中流行的毛澤東的像章和半身石膏塑像,還有老式的宛若一朵喇叭花的留聲機,等等。但沒有一個買東西的人,那些賣主們都目光炯炯的觀察着稀疏的行人。他感到這是一個陷阱,一個口袋陣,那些賣東西的人,都是些便衣警察。丁鉤兒憑着幾十年的經驗越看越覺得他們是便衣警察。他機警地退到一棵白楊樹后,觀察着動靜。從一座樓房背後鬼鬼祟祟地轉出了七八個青年,有男的有女的,從他們的眼神和體態上,丁鉤兒斷定這是一個從事某種非法活動的小團伙,而那個走在中間,穿一件長及膝蓋的灰布大褂、頭戴一頂紅色小帽、脖子上掛着一串清朝銅錢的姑娘就是這個小團伙的頭頭。他突然看到了那個姑娘脖子上的幾道皺紋,並嗅到了她嘴巴里的那股子外國煙草的辛辣味道。彷彿那姑娘就壓在自己的身下一樣。於是他開始端詳她的臉,女司機的面目竟慢慢地從這位陌生姑娘的臉上顯出來,像蟬的身體從那層薄薄的軀殼中脫出來一樣。而且,她的兩眉之間那圓圓的彈洞裏滲出了一線玫瑰紅的血。那線血垂直地流下去,從鼻樑正中,把嘴巴中分,再往下,流經肚臍,再往下,然後她的身體就霍然分開,一大堆臟腑咕嘟嘟冒出來。偵察員大叫了一聲,轉身就跑,可是怎麼跑也跑不出舊貨早市。後來,他蹲在那個賣舊手槍的攤位前,裝作買主,翻弄着那些紅銹斑斑的破貨。他感覺到那個分成兩半的女人在自己背後正用一種綠色的紙帶把身體纏起來,纏得非常快,起初還能看到有兩隻戴着米黃色塑膠手套的手在飛快地動作着,一會兒工夫,手就變成了兩團黃黃的暗影,湮沒在那些濕漉漉的、像鮮嫩的水草一樣的碧綠紙帶之中。那碧綠是一種超級的碧綠,碧綠出了蓬勃的生命力,於是那些紙帶就自個兒飛舞起來,頃刻之間就纏緊了她的身體。他背後冰涼着,假裝悠閑,抄起一支造型優美的左輪子手槍,使勁去轉動那銹死了的轉輪。用勁轉,用勁轉,怎麼也轉不動。他問攤主:有山西老陳醋沒有?攤主說,沒有山西老陳醋。他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攤主說:你彷彿是個行家,其實是個外行。我這兒雖然沒有山西老陳醋,但我有朝鮮白醋,這種醋除銹的功能勝過山西老陳醋一百倍。他看到攤主把一隻又白又嫩的手伸進懷裏,摸呀摸呀,好像在摸什麼東西。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攤主粉紅色的繡花乳罩里塞着兩個瓶子,瓶子的玻璃是綠色的,但不是那種透明的綠,而是一種霧蒙蒙的綠,很多外國名酒的瓶子就是用這種玻璃製成的。這種霧蒙蒙的綠玻璃顯得特別寶貴,明知是玻璃,但怎麼看也不像玻璃,所以這種玻璃就貴重。他利用這個句式進一步往下推繹,得到了一個佳句:明知盤裏是一個男嬰,但怎麼看也不像男嬰,所以這男嬰就貴重。反過來推繹又得到了另一個佳句:明知盤裏不是一個男嬰,但怎麼看也是個男嬰,所以這不是男嬰的東西也珍貴。那隻手終於從乳罩里拖出一個瓶子來,瓶子上印着一些曲里拐彎的字母,他一個也不認識,但他卻虛榮地、拿腔拿調地說:是“威思給”還是“拔蘭兌”,好像他滿肚子外文一樣。那人說:這是你要的朝鮮白醋。他接過瓶子,抬頭一看,攤主的模樣很像送他中華煙的那位領導,細看又不太像。
莫言老師:
您好!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已經連續給您寄去過八篇作品,但至今也沒接到《國民文學》編輯老爺們一個字的迴音,如此冷淡一個文學青年,我認為是不妥當的。他們既然開着那麼個鋪子,就應該善待每一個投稿者,俗話說得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天轉地旋,你上來我下去”,“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兩座山碰面難,兩個人碰面易”,保不準哪一天,周寶和李小寶這兩個小子會撞到我的槍口上呢!老師,從今之後,我決不再向《國民文學》這家被壞人把持的反動刊物投稿了,咱們人窮志不窮,天地廣闊,報刊如林,何必在一棵樹上弔死?您說是不是老師?
我們的首屆猿酒節籌備工作已基本就緒;我也把救治那批庫存病酒的勾兌方案弄了出來。樣品送到市酒品鑒定小組,幾位專家刷牙漱口品評后,一致認為此酒風味獨特,宛若一個弱不禁風、愁眉緊鎖的美人。市酒品命名協會為此酒定名為“病西施”,我認為欠妥,“病”字不吉利,勢必會給消費者的心理上蒙上陰影,影響銷路,我建議把“病西施”改為“西子顰”或“黛玉葬花”,病美人的意思都有了,但字面上要溫柔多情、惹人憐愛許多。市酒品命名協會的人既嫉妒又保守,死抱着“病西施”不放,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提着酒找到了市長的秘書,敬以美酒,曉以大義,把秘書感動了,帶着我去見了市長。市長聽了我的陳述,杏眼圓睜,柳眉倒豎,一拍桌子站起來,又一拍桌子坐下去,拿起電話機,一陣亂戳,把市酒品命名協會的會長戳出來,一頓訓斥,可謂義正辭嚴,理直氣壯,猶如泰山壓頂,湯澆蟻穴,火燎蜂房,蠍子窩裏捅一棍,我雖然看不到,但也基本上等於看到了:市酒品命名協會的會長羅圈着腿蹲在了地上,頭上沁出了一層黃豆大的汗珠。市長對我大加讚賞,說我為首屆猿酒節也就是為酒國市立了一大功。市長隨即溫柔地問起了我的家庭情況工作情況以及業餘愛好、拜師交友諸多方面的情況,我感到心裏溫暖如春,便把心裏話一點不剩地倒了出來。市長對老師您的情況極為關切,並親口告我讓我代她邀請您來參加猿酒節,至於差旅費、食宿費問題,市長嗤之以鼻地說:把酒國市的酒瓶子裏的殘酒倒倒也夠養活十個莫言。
莫老師,我已決定把這種新酒的命名權轉讓於您,是“西子顰”是“黛玉葬花”由您定奪,當然老師如有更佳構思更佳。我們市長答應付給您一字千金的命名費。另外,還敢請您為此酒寫一份廣告文字,我們準備不惜一切代價將廣告擠進中央電視台的黃金時段里去,向全國人民乃至全世界人民推薦“黛玉葬花”或是“西子顰”。因此,這廣告詞兒至關重要,既要幽默風趣又要形象生動,讓人一看就如同見到了林黛玉妹妹或是西施姐姐,皺着雙眉捧着心口扛着鶴嘴鋤咕嘟着櫻桃小嘴如弱柳扶風般飄飄裊裊而來,誰也不忍心不買它,尤其是那些患着相思症、失戀病、神經過敏而又具有一定的古典文學素養的青年男女更是不惜當掉褲子買它飲它欣賞它用它治療自己的愛情病或是把它當成裹着糖衣的炮彈向自己的意中人發起精神性的物質進攻或是物質性的精神刺激以期達到自己的目的。在您的那些纏綿悱惻令人柔腸寸斷的廣告詞的引導下,此酒病懨懨的味道便會變成病態的因而也是迷人心魄的愛情的味道,麻醉眾多喜好鑽進小說的浪漫意境裏去充當一個人物的中國發育不良的小資產階級青年男女的蒼白心靈,給他們理想、希望、力量,使他們不至於因情自盡。於是此酒就會成為震驚世界的愛情酒,於是此酒所有的缺點就會變成顯著的特點而引人注目。老師,其實人類的許多口味是一種訓練的結果。某種東西,當眾人都說好時,就沒人敢說不好,大眾的趣味具有高大的威權,就像市委組織部長對一個基層幹部的威權一樣,說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說你不好就不好好也不好。另外,飲酒飲食都是一種食痴成癖、喜新厭舊、喜歡冒險、尋求刺激的行為。許多所謂的美食都是背叛傳統、蔑視定法的結果。吃膩了雪白清香的豆腐就吃生滿霉斑的臭豆腐,吃夠了肥美鮮嫩的豬肉便吃腐爛豬肉里孳生的蛆蟲。如此同理,飲膩了真正的瓊漿玉液,便尋求苦辣酸澀的怪味刺激口腔粘膜和舌頭上的味蕾。所以,只要我們引導得法,就沒有推銷不出去的酒液。希望老師能在寫作長篇小說的間隙里,捉摸幾句詞兒,有我們市長的大話壓着陣腳,您必將得到豐厚的潤筆,也許您辛苦半年寫出的長篇,還不如寫一段廣告詞兒賺的錢多。
近日我還是很忙,我們市長在與我談話時流露出一個偉大的構想:他想由我牽頭成立一個寫作班子,起草一部《酒法》。《酒法》自然是酒的根本大法,涉及到酒的方方面面。此事如能成功,不誇張地說,必將開創一個關於酒的新紀元,光照千秋,澤被萬代。這是一項歷史性的創作,我誠邀老師參加《酒法》起草小組,即使不能親自捉筆,起碼也要當我們的首席顧問。如果此事果行,希望老師不要拒絕我。
這封信寫得七嘴八舌,交頭接耳,但基本上雜亂成章,原因自然還在酒上,請老師鑒諒。隨信寄上昨天夜裏我在醉意朦朧中創作的一篇新寫實主義小說,歡迎老師批評指正。此小說往外推薦與否由老師定奪,學生創作它,是為了追求一個吉利的數字。我一向對“九”字敬之若神,這部題名《酒城》的小說是我的第九篇作品,但願它像一顆新星,能夠照亮我的黑暗的過去也能夠照亮我面前的崎嶇道路。
等您來,等您來,我的敬愛的老師,這裏的山等您來,這裏的水等您來,這裏的小夥子等您來,這裏的姑娘等您來,姑娘好像花兒一樣,嘴巴里溢出天國音樂般的酒香……敬頌大安!
學生:李一斗
《酒城》
無論從地球上哪個地方,您都可以坐飛機乘輪船騎駱駝騎毛驢甚至騎着一頭老母豬到達我們酒城。條條大路通羅馬,條條水溝流酒城,世界上美麗的地方很多,但美麗過我們酒城的地方卻不多,說不多太含糊,乾脆就說沒有吧!咱酒城的人性子直,像榴彈炮筒子一樣,榴彈炮筒子裏還有幾圈來複線,咱酒城人肚子裏連來複線都沒有,一根棍從嘴巴插進去從肛門冒出來,絲毫不拐彎,這就是咱酒城人的性格。說明白一點,酒城也就是咱酒國市的首府,萬一我說漏了大家別誤會。
離咱酒城一百里遠,您就能嗅到酒香四溢,鼻子鈍一點的,五十里也就嗅到了。不是我魔幻,而是我寫實:波音飛機飛到咱酒城上空,總是不由自主地兜圈子翻筋斗,又天真又活潑,又浪漫又多情,醉意朦朧,耕雲播雨,顛鸞倒鳳,但安全是可以保障的,同志們先生們女士們朋友們不必提心弔膽,因為那時您在飛機上也是天真活潑像喝醉了酒的小狗一樣。那滋味美妙奇特,勸諸位都往酒城飛一次,體驗一下人間天上的美滋味。
咱酒城正中央,是市府市委所在地,市委院子裏,塑着一個白色的大酒缸;市府的院子裏,塑着一個黑色的大酒罈子。大家不要以為這裏含有諷刺性,絕對沒有。改革開放以來,為了儘快改善人民群眾生活,各地的黨委、政府都挖空了心思出主意想辦法,將各地的實際情況與中央的精神相結合,創造出很多方式方法,靠山的吃山,有水的賣水,有風景的發展旅遊,有煙的造煙……風起雲湧十幾年,湧現出了鬼城、煙都、爆竹市……咱酒國的特點是酒多、酒好,所以市委、市府狠抓了酒,創辦了釀酒大學、籌建了釀酒博物館、擴建了十二家老酒廠、新建了三家集中全球釀酒技術精華的大規模新酒廠。以酒為龍頭,帶動了特種服務業、飲食業、珍貴畜禽飼養……現在,酒國處處聞酒香,戶戶有佳釀;酒店數千家,日夜燈火通明,觥籌交錯。酒國的美酒佳肴吸引了國內外大量遊客、食客、酒徒,前來酒城觀光喝酒吃好東西,當然,更重要的是招徠了大批酒商,使酒城的美酒和美名源源不斷地流向了世界各地。美酒流出去,美元流進來。近年來,酒國市每年向國家交納的稅款已達xxx億元,貢獻巨大。與此同時,酒國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有了大幅度提高,早就“小康”了,現在正在奔向“中康”,想着“大康”,何謂“大康”?就是“共產主義”呀。話說到這裏,諸位也就明白,市委市府院子裏塑造的酒缸酒罈具有多麼重要的意味。
讀者諸君,幾句閑篇扯過,文人正題:人人酒城,在諸位目賞酒國美酒之色、鼻嗅酒國美酒之香、舌品酒國美酒之味的同時,聽我娓娓談酒話,聽身側美女朗朗唱酒歌,盡情享受,不要客氣,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只管說。您面前的架子上擺滿酒國佳釀,架后的條桌上擺滿各色佳肴,請君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喝是白喝,吃也是白吃,這次酒城新聞發佈會,我是籌委會執行主任,原擬象徵性地收取每位五角錢的伙食費,我們市長說那樣做是當了婊子立牌坊的虛偽勾當,五角錢,連半根驢屬都買不到,收什麼?再說今天入座的,都是遠道而來的貴賓,收你們錢,豈不讓天下人笑掉門牙,那樣牙科醫院就要發大財了——順便提一句,咱酒城牙科醫院的科技攻關小組最新研製了一種永不磨損的補牙材料,諸位如有牙疾,請速去就醫,一律免費。鑲上這種牙,不怕冷,不怕熱,不怕酸,不怕甜,咬得銅,嚼得鐵,再沒有什麼頑固不化的食物能阻擋您的利齒了。這是插述,請聽我說正題:咱酒城人釀酒,至少已有三千年歷史,大量出土的文物,給我們提供了遠古的信息。請大家看錄像:這地方名叫月光堆,堆下靜卧着古代遺址,挖出了三千多件文物,其中一半是酒器:這是觶,這是觥,這是缽,這是瓮,這是罍,這是爵……應有盡有。專家考證,月光堆遺址,距今三千五百年,時當夏王朝晚期。在那遙遠的年代裏,這裏已是觥籌交錯,美酒飄香了。現在,酒界流行着一種十分惡劣的風氣:紛紛拉大旗做虎皮,你說你的酒醉過大禹,我說我的酒醉過康熙;你的酒顛倒了楊貴妃,我的酒麻醉過漢武帝……如此等等,可謂謬種流傳,害人不淺。咱們酒城,才是實事求是,以證據服人。朋友們,請看這塊磚,這不是一塊普通的磚,這是東漢畫像磚,在咱酒城出土。磚上圖是釀酒圖。我們欣喜地看到,酒國當時的釀酒生產已經出現了生產流程中的分工和配合:畫面上左手扶着釀缸上大圓鍋的婦人,右手正在攪動着鍋內的冷卻水;缸右那位男子在燒火加溫;酒槽左端那位男子在神情專註地觀察接酒的過程;畫面下方肩挑兩桶的男人是糟房中負責供水的人員……這畫面生動地向我們描繪了數千年前的釀酒生產流程,這流程,與我的老師莫言在他的著作《高粱酒》中描述的一模一樣。請看第二塊磚,這是“酒肆圖”,鋪面臨街,酒罈子累累,櫃枱內立着酒店主人,左上方有兩位客人正手舞足蹈朝酒店奔來。再看第三塊磚,這是“宴飲圖”圖中共有七人,中央三,左右二,座次井井有序。席前樽爵並列,碟碗橫陳,眾人捧盤舉杯,互相推勸,場面與今天一樣。我的啰嗦,到此為止,三塊磚頭,堅硬而沉重地證明了咱酒城是中華民族酒文化的源頭,徹底擊碎了圍繞着酒史編造的謊言,砸碎了禹王瓶,碰破了霸王杯。楊貴妃是咱酒國嫁出的女兒,每次溫泉水滑洗凝脂時都要在池子裏倒上一桶咱酒國釀造的高粱酒,要不她的皮膚哪裏會那般光滑,她的神態哪裏會像一枝海棠春帶雨?漢高祖是咱酒國人的兒子,剛出生時她娘沒奶,他爹就往他的嘴裏灌燒酒,喝烈酒長大的孩子與吃母乳長大的孩子如何能夠相比?吹牛撒謊者之流,快把你們的酒倒到河裏去吧,酒城酒是歷史的酒,酒城的酒里浸泡着漢文化的經典。
同志們,撒謊者們忘記了一個常識,蒸餾酒最早出現於漢代,禹王時代能有的只是發酵酒。漢代畫像磚證明釀酒史的革命是在酒國爆發的。
朋友們,像日夜流淌的醴泉河一樣,酒城美酒經歷了漫長的歲月,進入了成熟時期。清朝初年,出現“福大堂”燒酒坊和現已難以查清何家所釀的“步步嬌酒”。在這基礎上,出現了“福嬌堂”燒酒坊和酒城的第一名酒:“雲雨大麴”。
話說清朝順治年間,一位袁姓的小客商,名已字三六。他先開店賣酒,後設坊釀酒。他善於吸取當時酒城各酒家的傳統工藝,想創出個名牌,可惜因病早逝。一直到他的第三代孫,才實現了這一夙願。袁姓三代孫,名叫袁九五,他承繼了祖輩的釀酒經驗,又憑着比祖輩更豐富的市場閱歷,於乾隆年間選中了酒城東門外娘娘廟所在地女兒井街開創他的事業。
相傳,娘娘廟地下有個海眼,挑動海眼,酒城將變成海洋。為了免除水災,群眾集資建廟,並塑了一個金身娘娘,鎮壓在海眼之上。娘娘廟香火鼎盛,尤其是每年的農曆四月初八日,在這裏趕廟會,燒香,熱鬧非凡,仕女如雲,成群結隊的小流氓也混在女人堆里,摸奶子,捏屁股,搞得人歡馬叫。這裏確實是釀酒沽賣的風水寶地。袁九五便在娘娘廟旁買地建號,號名“福嬌堂”,並在女兒井旁建燒酒坊。
女兒井距娘娘廟一里路,源出醴泉河,經沙石過濾后,清澈甘冽,被譽為酒城第一井。相傳此井中曾淹死過一個絕代佳人。佳人死後化為雲霓,籠罩井口,長年不散。袁姓三代孫沒有忘記,女兒井曾為前朝名酒“步步嬌”提供了優質水源。他是創造酒中精品的大家手筆,當然具有高人一籌的深遠歷史眼光。“福嬌堂”選用女兒井水創造新釀,不僅因為“水是酒之血”,而它曾釀出“步步嬌”,更由於“神系酒之魂”,它本身就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
不平常的志向,不平常的技藝,不平常的清泉,當然帶來了不平常的開端。“雲雨大麴”剛一問世,即大獲成功。“福嬌堂”門庭若市,短衣幫、長衫客、老油條、小流氓絡繹不絕。一位名叫李三斗的騷客寫了兩首詩讚美“雲雨酒”,詩曰:
娘娘廟裏久藏春,井水留香化為雲。
到底美人顏色好,造成佳釀迷煞人。
水為衣裳雲做容,一絲不掛醉劉伶。
飲罷雲雨何須夢,勝過巫山一段情。
詩寫得固然有些流氓,但也確實道出了這雲雨酒的妙處。
“福嬌堂”號址設在娘娘廟前,前店后坊,產品可以直接同飲者見面。行人來逛娘娘廟,老遠就能看到那金底黑字的巨大匾額。匾額上行草大字,寫得瀟洒而風流,是聞名全國的大書法家金毛龜先生的手筆。大門兩側是著名學者馬褲呢女士所撰對聯,聯云:
入座眉凝兩股痴情出門手捧一顆愛心店內陳設典雅俏麗,溫柔可人。店堂正中,懸挂一幅彩墨中堂,繪者乃酒國丹青高手李夢娘女士,畫的是貴妃醉酒,衣不遮體,豐肌閃爍,尤其是那兩顆乳頭,紅得像兩顆大櫻桃。來此飲酒,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
店中的飲器比起酒城的一般酒店,別具特色。他們的酒壺都做成美女大腿的形狀,其容量分為一兩、三兩、半斤,隨酒客隨意選用。持其腿,嘗其味,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美哉,妙哉,美妙無比。
酒好店雅名聲大,奇聞趣事層出不窮。
相傳清朝光緒年間一個寒冷的冬夜,大雪紛飛,遍地皆白,“福嬌堂”酒店的夥計要關門休息,昏暗中,見一個人提着燈籠,身上落着厚厚一層雪花撞入店堂,說家中嬌客想飲雲雨酒,特冒大雪來沽。無奈當天店裏的酒早已售完,老闆連連致歉,不料此客執意不回。老闆為其誠心感動,讓學徒去庫房取酒,不料庫門一開,酒香洋洋湧出,沽客急不可耐,挑着燈籠沖入酒庫。學徒阻擋不迭,一時燈火搖動,燃着籠紙,並殃及酒庫,釀成了一場大火災。燃燒着的酒漿四處流淌,在吞沒“福嬌堂”庫房和店堂之後,又像一條條藍瑩瑩的火龍,流到對面的娘娘廟裏,把廟堂燒成了一片廢墟。諸君別忘記那天夜裏大雪飄飄,地上積着瓊屑碎玉,藍色的火遍地流淌,映着天上地下的雪白,景色奇異瑰麗,難以形諸筆墨。大火之後,起火原因和火情被傳得神奇絕妙,“福嬌堂”的名聲藉著火勢大振,重建之後,生意更加興隆。這場大火,無疑為“福嬌堂”做了一個大廣告。
“雲雨大麴”不僅醇甜凈美,而且香艷無匹。一年暮春,燒坊的小夥計開簍舀酒,不慎倒籠流酒,浸至街坊,瞬息間濃香飄散,遊街的青年男女,都眼淚汪汪,面頰酡紅,活活地痴了。天上正巧有群鳥飛過,竟盤旋迷失方向,沉甸甸地跌在街上。沉魚落雁。勾魂攝魄。千種柔情。萬樣風流。有詩曰:
一杯雲雨穿喉過,萬般風景現世來。
此酒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次嘗?
各位來賓,各位朋友,關於這“雲雨酒”的好處,我已說了很多。需要補充的是:本人的岳父,現酒國釀造大學的袁雙魚教授,就是這釀出了雲雨佳釀的袁九五先生的嫡傳六世孫!袁教授執鞭釀造大學后,毫無保留地獻出了家傳絕技,在他的帶領下,在市委、市府的關懷指導下,乘着改革開放的駿馬,在短短十年裏,我們酒國市在繼承的基礎上,又創造了十幾種可與雲雨佳釀相媲美甚至在某些方面更有特色的酒國美酒。譬如“綠蟻重疊”,譬如“紅鬃烈馬”,譬如“一見鍾情”,譬如“火燒雲”,譬如“西門慶”,譬如“黛玉葬花”……更加令人振奮的是,我岳父袁教授隻身上了白猿嶺,蓬頭垢面,鶴髮童顏,與猿猴交友,向野獸學習,汲取了猴子的智慧,繼承了祖宗的傳統,借鑒了外來的經驗,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猴為人用,終於試製成功了獨步世界、一滴傾城的猿酒!
猿酒將在首屆猿酒節隆重推出!
千兩黃金易得,一滴猿酒難求!
朋友們,不要猶豫了,快來酒國市!
且莫錯過喲!
一斗兄:
大作收到。
正好有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來找我,就把《酒城》給他看。他看后拍案叫絕,說這是一樁好買賣。他說,如果你能將此文擴充到七八萬字,再配上一些圖畫和照片,便可出一本書。他們出版社出書號,負責編輯事務,你們市出錢贊助並包銷十萬冊。他說反正你們為首屆猿酒節也要準備宣傳材料發給各位來賓,何不搞這樣一本圖文並茂的書?到時來賓人手一冊,酒國的歷史、酒國的佳釀俱包羅在內,既方便,又好看,又有保存價值,又有廣告效益。我認為他這個主意很妙,你可與你們市長商量一下。出此書大概要五萬元,給出版社。區區五萬元,對你們酒國來說,是小意思吧?此事結果如何,請儘快通知我。那位朋友很感興趣,臨行時我把你的地址給了他,也許他會直接跟你聯繫。
關於為您的酒命名,以及參加《酒法》起草小組諸事,既然有大利可圖,我想我也不必虛偽,暫且就答應下來。我寫完手頭長篇的最後一部分,立即到酒國去,到時再詳細商談有關事宜。
即祝筆健!
莫言……哇哇哇!一想到金剛鑽和那些被吃掉後排泄到廁所里的男嬰孩,丁鉤兒心中殘存的責任心和正義感便像灼灼的北斗星一樣,照亮了在黑暗中四處流竄的意識。這時他感到耳輪上和界尖上刺痛難忍,彷彿有什麼尖利的、浸着劇毒的東西把自己的耳朵和鼻子扎破了。他身不由己地折坐起來——天旋地轉,頭大如柳斗——費勁地睜開腫脹的眼皮,看到有三五個灰濛濛的大影子從自己身上跳走,落地時發出了肉乎乎的沉悶聲響。同時他還聽到了“吱吱”的尖叫聲。是什麼珍禽異獸在尖叫?偵察員想到松雞和野兔,飛龍和鼯鼠,都是酒國盤中餐。他看到在面前的模糊背景上,有一片閃閃爍爍的碧綠的眼睛。他努力轉動着沙澀的眼睛,促使淚腺分泌出一些液體滋潤眼球。淚水盈盈,淚水裏有一股劣酒的味道。他用手背揩揩眼,眼前的景物逐漸分明。他首先看到了一群約有七八隻灰色的大家鼠憤怒地用漆黑得令人噁心的小眼睛看着自己,那些尖尖的嘴巴、奓起的鬍鬚、肉塌塌的肚子、長而細的尾巴勾引得偵察員胃部痙攣,一張口噴出一股處於美酒佳肴和糞便之間的東西。他感到喉嚨似被利刃劃開,鼻子奇酸,一些浸出物堵塞了鼻孔。然後有一枝斜掛在牆上的烏亮的長苗子鳥槍撲進他的眼睛。形象生動的鳥槍把他從混沌狀態中喚醒,於是他想起了很久前的倉皇逃竄,想起了幽靈般的非法賣餛飩的老漢和看守陵園的老革命以及那扎着紅綢腰帶跳舞的茅台酒的精靈和那匹威風凜凜的金毛大狗……意象豐富頭緒繁雜猶如百花盛開。似夢非夢亦真亦幻。對肌膚豐潤的女司機的思念又驀然上了他的心頭。一隻大鼠跳上他的肩頭,極其敏捷地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使他不得不排除雜念面對現實。他抖動身體,甩掉老鼠,嘴裏發出下意識的尖叫,但他的尖叫被眼前的奇景給堵了回去。他大張着嘴,傻獃獃地,看着仰卧在火坑上、身體上活躍着十幾匹大鼠的老革命。老革命的鼻子和耳朵已被餓鼠——也許它們並不餓——啃光,嘴唇吃光暴露出焦黃的牙床,那張曾經吐出過那麼多連珠妙語的嘴巴變得十分難看,去掉了多餘物的老革命的頭顱顯得猙獰可怖,而那些惡鼠們,正在抖擻精神,啃着老革命的雙手,那兩隻使槍弄棒的大手白骨暴露,宛若剝光了皮的柳棍。偵察員對老革命充滿好感,這個鋼骨錚錚的老人在最困難的時候給了自己幫助。他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衝上去,驅趕老鼠。老鼠的眼睛竟然在遭到襲擊時飛快地改變了顏色。由漆黑變粉紅,由粉紅變碧綠,嚇得偵察員連連倒退,退到背靠牆壁無法再退,見鼠們呲牙咧嘴,吹鬍乾瞪眼,肩膀靠着肩膀,團結成一個集體,隨時都會衝上來似的。牆上的鳥槍硌着偵察員的背,他急中生智,飛快轉身摘下槍,端起來,食指尋找到扳機,擺開架式,如臨勁敵般,偵察員大喊:
“不許動,動就打死你們!”
老鼠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舞足蹈着,嘲弄偵察員。他怒火上沖,咬牙切齒,罵一聲:
“狗日的老鼠!今日讓你們知道老子的厲害!”
話出口,扳機倒,只聽得轟隆一聲響,彷彿起了一個炸雷。一溜火光過去,屋子裏硝煙滾滾。硝煙散后,偵察員欣慰地看到,那些老鼠被他一槍打得七倒八歪,沒死的只恨爺娘少生了四條腿,竄梁越檀,飛檐走壁,頃刻間跑得無影無蹤。偵察員驚惶地看到,這一槍雖然打跑了老鼠,但也把老革命的臉打得千瘡百孔,像篩子底兒一樣。他抱着槍,倚着牆,雙腿軟,不知不覺臀着地、心裏叫不迭的苦。他想到,老革命肯定是先逝世,然後被耗子們糟蹋了遺體,但誰也不會想信這事實,看到老革命那顆佈滿鐵沙子的頭臉,誰也會認為他是先中了槍彈而後又被老鼠們破壞了五官。丁鉤兒丁鉤兒,這一下你跳到長江里也洗不清了。長江比黃河還要渾。“聖人出,黃河清,千家萬戶放瓜燈,什麼燈,冬瓜西瓜南瓜燈。什麼燈,什麼燈,黃瓜倭瓜腦袋瓜子燈。”一首兒時唱過的歌謠,清脆地、充滿神秘意味地在精神崩潰的特別偵察員耳畔響起,聲音由遠而近,由模糊而清晰,由微弱而響亮,最後變成了輝煌的、行雲流水般的童聲大合唱。而站在幾百個兒童構成的方陣前領唱的,竟然是久違了的兒子。兒子穿着雪白的襯衫、蔚藍色短褲,猶如在蔚藍天空上翱翔的一朵白雲,猶如一隻在蔚藍大海上漂游的海鷗。兩行熱酒般的混濁液體從偵察員的雙眼裏流出,浸濕了面頰和口角。他站起來,對著兒子伸出了手,那個蔚藍雪白的小傢伙,卻緩緩地遠去了。塞滿他的瞳孔的,是他與老鼠們一起製造的慘象,一樁必將震動酒國的虛假的、但卻有嘴難辯的凶殺案。
在兒子的迷人面孔的引導下,偵察員走出烈士陵園的門房,看到那匹曾讓自己毛骨悚然的、斑斕猛虎一樣的大狗,伸着腿側歪在一棵翠柏下,狗嘴裏流着鮮血,看樣子是中毒而死。偵察員丟魂落魄一樣,彎着腰,從鐵門上的狗洞裏鑽出去。坑窪不平的破舊瀝青路上,遠遠近近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根孤獨的水泥線桿,戳在路邊,並把一條長長的影子,畫在路上。血紅的夕陽照着偵察員的臉,他悵悵地面對夕陽站着,想了好久,也不清楚想了些什麼。
火車穿越酒國市發出的鏗鏘聲,給了他一些行動的靈感。他沿着道路,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在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但橫在他面前的,卻是一條在暮色蒼茫中流金溢彩的河流。河上景色很美,有幾條綵船,咿咿呀呀地朝落日的方向滑過去,船上坐着的男女們似乎都是情侶,只有情侶才摟着脖子目光痴迷無言無語。船尾站着一位穿着古老衣裙的矯健女子,探頸引臂、划動大櫓,攪破一河金琉璃,也攪起滿河的腐爛屍體的味道與熱烘烘的酒糟味道。偵察員感到她的勞動帶着很多的矯揉造作,彷彿她不是在船上搖櫓而是在舞台上表演搖櫓一樣。一條船滑過去,又一條船滑過去,一條一條又一條。船上客都是那種痴迷迷的情侶模樣,船尾女都是那種矯揉造作模樣。偵察員感到,船上客和搖櫓女都彷彿是從一家專門學校里嚴格訓練出來的。後來,他不知不覺地跟着船的隊伍,沿着河邊鋪了八角水泥板的路面往前走。深秋的河邊楊柳葉片凋零,殘存的枝條上的葉子都宛若金箔剪成的,美麗而貴重。跟着船行走的丁鉤兒,心境逐漸平靜,把人間的煩惱事一件件逐漸忘卻。有人走向朝陽,他走向落日。
河流拐了彎,眼前出現了一片比較寬闊的水面。許多古舊的紅樓里,已是一窗窗燈火。船一隻只傍岸泊定。那些痴男恨女們,魚貫上了岸,消逝在繁華的街市裡。偵察員也進入街市,感覺到一種虛假的歷史氣氛。街上行人,都像鬼影子一樣。這種飄忽不定的感覺使他身心輕鬆,他感到自己的腳步也飄起來。
後來他隨着人流進入一座娘娘廟,見一些漂亮女人跪在粉面朱唇的金身娘娘膝下磕頭。那些女人都把屁股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他入迷地觀賞着那些尖尖的鞋後跟,看了好久,滿腦子都是鞋後跟踩出來的坑坑窪窪。有一個剃着光頭的小和尚,拿着一個彈弓,躲在一根柱子后,發射泥丸,打磕頭女人的屁股,每打中一次,娘娘膝下就發出一聲尖叫。尖叫過後,小和尚就雙手合十,閉着眼念佛號。丁鉤兒想不明白這小和尚是何心態,就上去,屈起中指,在那光頭上敲了一下。小和尚一聲尖叫,竟是女孩聲嗓。數十人圍上來,齊吒他耍流氓,調戲小尼姑,像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一樣。一個警察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拎出廟門,往前一推,又在屁股上加一腳,丁鉤兒一個狗搶屎,趴在廟前石階上,碰破了嘴唇,動搖了門牙,流了一嘴腥血。
後來他上了一座拱橋,看到橋下水光閃爍,跳動着明明滅滅的燈火。水上漂着大船,船上笙歌齊鳴,恍若神仙夜遊。
又後來他進了一座酒樓,見一桌周圍,坐着十幾位戴大沿帽的人在吃酒吃魚。酒香撲鼻魚香也撲鼻,勾得他饞涎欲滴。欲上前討吃,又自慚形穢。後來他實在饞急,覷個空子,餓虎撲食般上去,捏住一瓶酒,抓起一條魚,轉身就跑。跑出好遠,才聽到後邊一片喧嘩聲。
再後來他躲在一堵牆的陰影里,喝酒吃魚,魚只剩下刺,他把刺也嚼啐吞下,一瓶酒喝得底朝天。
更後來他漫遊神逛,見水中繁星點點,一個大紅月亮像一個金髮嬰兒跳出水面,水上樂聲愈加響亮。循着樂聲望去,見一艘巨大畫舫,正從上游緩緩駛來。艙里燈火通明,一大群古裝女子,在甲板上輕歌曼舞,鼓瑟吹笙。艙里十幾位衣冠楚楚的男女,固定一張桌子,猜拳行令,喝瓊漿玉液,嚼山珍美味。那些人吃相貪婪,男女都一樣,時代不同了。張着血盆大口的女人吃個老母豬不抬頭。丁鉤兒看得眼都花了。畫舫逼近,舫上人物,鼻眼可辯,口臭可聞。丁鉤兒從中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有金剛鑽、女司機、餘一尺、王局長、李書記……有一張臉甚至酷肖他自己。他的親朋好友、情侶仇敵似乎都參加了這吃人的宴席。為什麼說是吃人的宴席?因為那最後一盤菜依然是一位端坐在鍍金的大盤子裏、流着油噴着香、臉上掛着迷人微笑的豐滿男孩。
“來呀,親愛的丁鉤兒,過來呀……”他聽到調皮而俏麗的女司機柔情的喊叫着,還看到她高舉着的、頻頻招展的白色小手。在她的身後,偉岸的金剛鑽俯身對小巧的餘一尺耳語,金剛鑽臉上掛着輕蔑的微笑,餘一尺臉上浮起會心的冷笑。
“我抗議——”丁鉤兒喊叫着,抖擻起最後的精神,對着畫舫撲去。但他卻跌進了一個露天的大茅坑,那裏邊稀湯薄水地發酵着酒國人嘔出來的酒肉和屙出來的肉酒,漂浮着一些鼓脹的避孕套等等一切可以想像的髒東西。那裏是各種病毒、細菌、微生物生長的沃土,是蒼蠅的天國,蛆蟲的樂園。偵察員感到這裏不應該是自己的歸宿,在溫暖的粥狀物即將淹至他的嘴巴時,他抓緊時間喊叫着:“我抗議!我抗——”,臟物毫不客氣地封了他的嘴,地球引力不可抗議地吸他墮落,幾秒鐘后,理想、正義、尊嚴、榮譽、愛情等等諸多神聖的東西,伴隨着飽受苦難的特級偵察員,沉入了茅坑的最底層……一斗兄:
我已預訂了九月二十七日去酒國的火車票。我查了一下列車時刻表,到達酒國的時間是二十九日凌晨二時半,時間很不好,但別無車次可乘,只好辛苦你了。
《猿酒》看了,感想頗多,見面后再詳談吧。
即頌安好!
莫言
躺在舒適的——比較硬座而言——硬卧中鋪上,體態臃腫、頭髮稀疏、雙眼細小、嘴巴傾斜的中年作家莫言卻沒有一點點睡意。列車進入夜行,車廂頂燈關閉,只有腳燈射出一些微弱的黃光。我知道我與這個莫言有着很多同一性,也有着很多矛盾。我像一隻寄居蟹,而莫言是我寄居的外殼。莫言是我頂着遮擋風雨的一具斗笠,是我披着抵禦寒風的一張狗皮,是我戴着欺騙良家婦女的一副假面。有時我的確感到這莫言是我的一個大累贅,但我卻很難拋棄它,就像寄居蟹難以拋棄甲殼一樣。在黑暗中我可以暫時拋棄它。我看到它軟綿綿地鋪滿了狹窄的中鋪,肥大的頭顱在低矮的枕頭上不安地轉動着,長期的寫作生涯使它的頸椎增生了骨質,僵冷酸麻,轉動困難,這個莫言實在讓我感到厭惡。此刻它的腦子裏正在轉動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猴子釀酒、撈月亮;偵察員與侏儒搏鬥;金絲燕吐涎造巢;侏儒在美女肚皮上跳舞;酒博士與丈母娘偷情;女記者拍攝紅燒嬰兒;稿費、出國;罵人……一個人腦子裏填充了這樣一些亂糟糟的東西,真不曉得他會有什麼樂趣。
“酒國到了,酒國到了,”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乘務員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用巴掌拍打着票夾子,說,“酒國到了,沒換票的快換票。”
我飛快地與莫言合為一體,莫言從中鋪上坐起來也就等於我從中鋪上坐起來。我感到肚腹脹滿脖子僵硬,呼吸不暢,滿嘴惡臭。這個莫言的確是個令人難以下咽的髒東西。我看到他從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布夾克衫里掏出牌子,換了車票,然後笨拙地跳下中鋪,用臭氣熏天的腳尋找臭氣熏天的鞋,他的腳像兩隻尋找甲殼的寄居蟹。他咳了兩聲,匆匆忙忙地把喝水的臟杯子用擦臉也擦腳的臟毛巾裹起來,塞進一個灰色的旅行包里去,然後,坐着發了幾分鐘的呆,目光在那位躺在下鋪上鼾睡的製藥廠女推銷員的頭髮上定了定,便踉踉蹌蹌地朝車門走去。
我走下車,看到白色的秋雨在昏黃的燈光里飛舞。站台上空空蕩蕩,只有幾個穿藍大衣的男人在慢吞吞地走着。乘務員瑟縮着站在車廂門口,一句話也不說,彷彿一隻只苦熬長夜的母雞。列車上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一樣。車背後有響亮的水聲,可能在加水。車頭前燈光輝煌。有一個穿制服的人在車旁用一柄尖嘴鎚子敲打車輪,像只懶洋洋的啄木鳥。列車濕漉漉的,吭吭哧哧地喘息着,通往遠方、被燈光照得亮晶晶的鋼軌也濕漉漉的。看來這場雨已下了很長時間,但我在車裏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想不到酒國車站竟是如此清靜,如此清靜,有紛紛的秋雨,有明亮的、溫暖的、金黃的燈光,有閃閃發亮的濕鐵軌。有略帶冷意的氣候和清新的空氣,有幽暗的穿越鐵路的地下隧道。這是一個有一些偵探小說意境的小車站,我很喜歡。……丁鉤兒穿越鐵路隧道時,鼻畔還繚繞着紅燒嬰兒的濃郁香氣。那個遍體金黃的小傢伙臉上流着暗紅色的、有光澤的油,嘴角掛着兩條神秘莫測的笑意……我目送着列車轟鳴遠去,直到車尾的紅色燈光在拐彎處消逝,直到非常遙遠的暗夜裏傳來夢幻般的鏗鏘聲,才提着行李走下隧道。隧道里有幾盞度數不高的燈泡,腳下崎嶇不平。我的旅行包下有小輪子,便放下拖着走,但格格隆隆的響聲刺激得我的心臟很不舒服,便拎起來背着。隧道很長,我聽到自己被放大的腳步聲,心裏感到虛虛的……丁鉤兒在酒國的經歷,必須與這鐵路隧道聯繫在一起。這兒應該是一個秘密的肉孩交易場所,這裏應該活動着醉鬼、妓女、叫花子,還有一些半瘋的狗,他在這裏獲得了重要的線索……場景的獨特性是小說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高明的小說家總是讓他的人物活動在不斷變換的場景中,這既掩蓋了小說家的貧乏,又調動了讀者閱讀的積極性。莫言想着,拐了一個彎,一個老頭披着一條破毯子蟋縮在角落裏,在他的身旁,躺着一隻翠綠的酒瓶子。我感到很輕鬆,酒國的叫花子也有酒喝。酒博士李一斗寫了那麼多小說,都與酒有關係,他為什麼不寫一篇關於乞丐的小說呢?一個酒丐,他不要錢也不要糧,專跟人要酒喝,喝醉了就唱歌跳舞,逍遙得跟神仙一樣。李一斗,這個稀奇古怪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我不得不承認,他一篇接一篇的小說,徹底改變了我的小說模樣,我的丁鉤兒本來應該是個像神探亨特一樣光彩照人的角色,但卻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窩囊廢。我已經無法把丁鉤兒的故事寫下去,因此,我來到酒國,尋找靈感,為我的特級偵察員尋找一個比掉進廁所里淹死好一點的結局。
莫言來到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李一斗。憑着一種下意識,他認為那個身材瘦長,三角臉的人就是酒博士兼業餘小說家李一斗。他對着那兩隻有些凶光逼人的大眼睛走去。
他從出站口的鐵欄杆上把一隻瘦長的手伸過來,說: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您就是莫言老師。”
莫言握住那隻冰涼的手,說:
“你辛苦了,李一斗!”
檢票口的女值班員催促莫言出示車票,李一斗大聲說:
“出示什麼?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電影《紅高粱》的作者莫言老師,是我們市委市政府請來的貴客!”
女值班員愣了愣,看了莫言一眼,沒說什麼。莫言有些窘,慌忙把車票摸出來。李一斗一把將他拖出鐵欄杆,說:
“別理她!”
李一斗從莫言肩上奪過旅行包,掄到自己肩上。他的個頭約有一米八十厘米,高出莫言一個頭。但莫言引為自豪的是,李一鬥起碼比他輕五十斤。
李一斗熱情地說:
“莫老師,接到您的信后,我立即向市委做了彙報,我們市委胡書記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昨天夜裏我就帶着車來接過一次了。”
莫言道:
“我信上說二十九日凌晨到呀。”
李一斗道:
“我怕萬一提前了,您一個人人生地疏,所以,寧願接空,也不能讓您空等。”
莫言笑笑,說:
“真辛苦你了。”
李一斗說:
“市裡本來讓金副部長接您,我說莫老師是自己人,不必客氣,我來接就行了。”
我們朝廣場上一輛豪華轎車走去。廣場四周有很多枝形燈,很亮,轎車因雨濕顯得格外豪華。李一斗說:
“余總經理在車上,這是他們酒店的車。”
“哪個余總經理?”
“就是餘一尺呀!”
莫言心頭一震,關於餘一尺的許多描寫源源不斷在他腦海里閃過。這個原本與偵察員毫不相干的侏儒竟然死在了偵察員的夢中,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只能說是神使鬼差。他想,我的“丁鉤兒偵察記”看來只能生爐子了。
李一斗說:
“餘一尺總經理非要來,他說先睹為快。這個人極夠哥們,老師您千萬——您一定不會以貌取人——您敬他一尺,他敬您十丈。”
正說著,車門開,果然有一個身高不足一米——絕對超過一尺——的袖珍男人從轎車裏跳出來。他腿腳矯健,衣冠楚楚,像個很有教養的小紳士。
“莫言,你這傢伙,到底是來了!”他一出車門就用一種沙沙的、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喊起來,喊着,跑過來,抓住莫言的手,使勁搖晃着,好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
莫言握着那隻躁動不安的小手,心裏竟產生了一種內疚感,他想起了自己在小說里讓丁鉤兒打死他的情景。為什麼非要他死呢?這麼有趣的小人兒,像上足了發條的小機械人一樣可愛,跟女司機做愛有什麼不好?不應該讓他死,應該讓他成為丁鉤兒的朋友,一起偵破食嬰大案。
餘一尺拉開車門,把莫言讓進車。他坐在莫言身旁,用散發著酒香的嘴巴說:
“博士天天跟我念叨你,這傢伙,把你當神一樣崇拜。可是一見面,我發現你莫言其貌不揚,跟一個劣酒販子差不多。”
莫言心中有些不快,便微諷道:
“所以我才有可能跟余總經理成為朋友。”
餘一尺孩子般歡笑起來,笑罷,說:
“真棒,醜八怪與侏儒交朋友!開車!”
開車的女司機不是侏儒,她沉默不語。藉著車站廣場的昏黃的燈光,莫言看到了她清秀的面容和修長的脖頸,不由地暗暗吃驚,這個女司機,宛如他小說中那位把丁鉤兒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女司機的孿生姐妹。
轎車前燈大亮,靈巧地駛出廣場,一些青白的水從光亮里濺出去。車裏洋溢着優雅的香氣,有隻毛茸茸的玩具老虎在轎車的儀錶盤擱板上哆嗦着。音樂很夢幻,車在音樂里像水一樣流動,街道平坦寬闊,連一隻貓也沒有。酒國很大,路兩邊的建築很新潮,酒博士並沒誇大酒國的繁華。
莫言跟隨餘一尺進入一尺酒店,李一斗背着旅行包跟在後邊。酒店裏的設施果然很不錯,大廳的地面的確是用大理石鋪設,打了很多蠟,閃閃發光。總服務台前坐着一位戴眼鏡的姑娘,不是侏儒。
餘一尺吩咐眼鏡姑娘去開310房間的門。那姑娘拿着鑰匙盤走到電梯前。她搶在幾隻手前撳了電鈕,電梯門開,餘一尺先跳進去,伸手把莫言拉進去,莫言裝出一副很矜持的樣子。李一斗進來,眼鏡姑娘進來,關門。電梯上升,金屬的貼面上映出了一張醜陋、疲憊的臉。莫言想不到自己的模樣如此殘酷。他發現,僅僅幾年的工夫自己蒼老了許多。他看到與自己的臉並列在一起的是那位眼鏡姑娘睡眼惺松的臉。莫言慌忙把目光移到那些顯示樓層的數字上去。莫言在想……疲乏至極的偵察員在電梯裏與情敵餘一尺狹路相逢。仇人相見,兩眼通紅……我卻突然看到了那眼鏡姑娘領口處露出來的那一片白皙的皮膚,並沿着那片白皮膚展開了天馬行空般的聯想,於是,多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十四歲時,我偶然把手放在一個姑娘的胸脯上。那姑娘笑嘻嘻地說:喲,你也知道摸這東西了!你想不想看看這東西是什麼模樣?我說:想。她說:好。一陣徹骨的寒冷流遍我的全身,於是,那扇通向青春期的紫紅色大門,隨着那位姑娘解扣子的手,隆隆巨響着敞開了。我沒來得及考慮利害,就衝進去了,那奔跑着牛羊、馴養着鳥雀的少年,便成為永難返回的歷史……電梯無聲無息地閃開。眼鏡姑娘先走到310房間,開了門,站在門邊,讓我們進去。這是個豪華套間,莫言從沒住過如此高級的房間,但他還是裝出一副大咧咧模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這是我們這兒最好的房間,你將就着住吧!”餘一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