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遺詔(1)
由熱河回京后,皇帝復於十月廿一日駕臨南苑行圍。到十一月初,由於受寒的緣故,聖躬不豫,於是回駕至海淀的暢春園養病。
這一次的病勢很不好,最主要的是皇帝自己覺得衰老了。過去皇帝從未將生病視作一件嚴重之事,常是一面服藥,一面處理政務,在病榻前召見大臣,而這一次卻大為不同,精神委靡,倦怠的神色,一直浮現在臉上。
因此,幾件大事,他都命年紀較長的皇子代勞,第一件是批閱奏章,命皇三子誠親王胤祉替代。這等於太子監國,是因為皇長子胤、慶太子胤,均在幽禁之中,胤祉最長的緣故。
第二件是冬至南郊大典皇帝命皇四子雍親王胤恭代,這是照例要齋戒的,住在齋所要好幾天不能自由行動。
當此緊要關頭,忽然有這樣一個差使,胤大為焦急,只好假意上奏,說聖躬達和,懇求侍奉左右。
皇帝不許,在原奏上批示:“郊祀上帝,朕躬不能親任,特命爾恭代齋戒大典,必須誠敬嚴恪,爾為朕虔誠展祀可也。”
第三件是致祭孝東陵,特派皇五子恆親王胤祺前往。孝東陵在世祖孝陵之東,葬的是皇帝的繼母孝惠章皇后。皇帝天性純孝,雖為繼母,視為親娘,奉養到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方始駕崩,第二年四月下葬,至今不過四年。皇帝是聽說孝東陵的工程微有缺陷,特命胤祺趁冬至掃墓致祭,細加察看。胤祺此行亦很不放心,因為除了皇帝以外,他的生母宣妃郭羅氏亦在病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派御前侍衛阿達色,是夜馳往西北軍前,立召大將軍胤禎回京。顯然的,皇帝是怕自己一病不起,所以召回胤禎,以備繼位。
到得十一月初十,御醫悄悄向隆科多報告皇帝的病,已無可救藥,年邁體弱,隨時可能賓天。這些話在隆科多心中,激起了極大的波瀾,與胤所商定的密謀,是不是付諸實行,此刻到了必須作最後決定的時候了。
如果要實行,目前的時機很好。封存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的鐵盒,皇帝已命侍衛取了來,就放在御榻枕邊。侍疾的皇子都曾見過,也都知道,內中所貯,是詔示大命所歸的硃諭。因此,一旦宣諭,無人會覺得突如其來。
其次,侍疾的常是隆科多一個人,要下手機會是太好了。可是這件事做起來雖不難,自己卻還嫌膽量不足。他很想跟胤商量,無奈其人在齋所,雖然每天派侍衛來向皇帝請安,卻決不能托此人傳遞密信。
這樣躊躇不久地考慮到十一月十三,他通前徹后地想遍,認為這件事做了並無後患,終於下了不可再改的決心。
“你回去跟王爺說!”隆科多告訴胤的侍衛,“皇上的病情不好,請王爺隨時預備奉召來送終。”
這天傍晚,御醫請脈以後,向侍候在寢宮以外的各位皇子說:“皇上的大限到了,不是今天的後半夜,就是明天上午,一定會起變化。”
於是隆科多向皇八子胤說道:“八阿哥,我看該召三阿哥、四阿哥到園裏來。如何?”
“應該!”
隆科多即刻派人分頭去召請。誠親王在大內,路途較近,首先到達;雍親王遠在南城天壇,一時還到不了。
“皇上此刻睡着!”隆科多看一看錶說。
說著,復又返身入內。誠親王胤祉跟他的幾個弟弟,都不敢跟了進去。因為清朝開國之際父子叔侄兄弟之間的倫常劇變,不一而足。康熙三十八年,廢太子曾有窺伺父皇行幄,意求不測的逆謀。皇長子心地糊塗;皇八子居心叵測,因而皇帝寧願將一己的安全托諸異姓至戚,對親生之子防範極嚴,像寢宮這種重地,錯走一步,便有大禍。所以不奉召喚,決不敢擅自入殿。
皇帝醒過來了,精神仍然委頓異常,用微弱的聲音問道:“什麼時候了?”
“酉末戌初。”隆科多剛說完,小金鐘就響了,一共打了九下。
“今兒幾時啊?”
“十一月十三。”隆科多說,“御醫說了,一交了大節氣,皇上就會一天好似一天,年下一定可以康復。”
皇帝微露笑容,顯然感覺欣慰:“西邊的人去了幾天了?”他又問。
“初十去的,三天。”
“年裏怕來不及了。”
隆科多知道,皇帝的意思是,大將軍胤禎在年裏趕不回來。這是一定的,來去決不能這麼快。想了一下答說:“反正遲回來、早回來都不生關係,皇上不必因此煩心。”
“我不煩,反正已經安排好了。”皇帝一面說,一面將眼睛復又閉上。
“是!”隆科多答應着,發現眼前只有他一個人,做什麼事都沒人知道。
然後皇帝的眼睛又閉上了,瞑目如死。隆科多很小心地伸手到他鼻孔前面試探,幾乎覺察不出呼吸。
這使得隆科多又記起御醫的話:“皇上虛弱極了,保不定睡着睡着就咽了氣。書上所說的‘無疾而終’就是這個樣子。論起來也是一種福分。”果然如此,駕崩不一定由自己發現,倘或“大事”出在正好自己離開時,豈不一切都措手不及?
就這樣在考慮時,發覺皇帝臉色突變,喉頭呼嚕呼嚕地響,這是在“上痰”了!一口氣接不上,就會撒手塵寰。隆科多心裏有些亂,急切間拿不定主意,或者說是拿不出主意——不知道該幹什麼?
皇帝倏然張眼,很吃力地說了一個字:“來!”
“奴才在這裏。”隆科多走到床前,還有兩名太監也上來伺候。
皇帝掙扎着伸手到枕頭下面去摸索,有個最貼身的太監梁英便問:“取鑰匙?”
皇帝以目示意,手也不動了。於是梁英為他從枕頭下面將鑰匙找了出來。皇帝指一指,示意交給隆科多。
“倘或我不行了,”皇帝斷斷續續地說,“這裏有交代!”他將頭側過去,看着放在里床的小鐵箱。
“是!”隆科多跪下來,極認真地答說,“奴才必遵旨意辦事。”皇帝點點頭,表示滿意,又將雙眼合上。不一會兒,閉着的嘴唇慢慢張開,微微歪向一邊,這表示皇帝已經入夢,所以肌肉失去控制。
隆科多心念一動,覺得是個極好的機會,隨即輕聲說道:“皇上睡著了,千萬別出聲,皇上難得睡一覺。”接着揮一揮手。
於是梁英跟另一名太監躡足退了出去。隆科多很快地,也很謹慎地,將鐵箱提了過來,轉入套間。那是他侍疾所住之處,自然有書桌,由於承旨代批奏摺,所以也有硃筆。
回頭看清楚了沒有人,他很快地將鐵箱打開,極力保持鎮靜地篡改了那張硃諭,正要放回鐵箱時,聽得門上剝啄兩響。
聲音雖輕,而在隆科多如聞當頭霹靂,嚇得一哆嗦,急急回頭看時,是梁英在叩門。
行跡已在敗露的邊緣,隆科多必須彌補。眼風掃處,看清楚朱硯的蓋子已經合上,硃筆亦已加上筆套,不覺放了一大半的心,篡改並無證據,事情就不要緊了。
於是他定定神問:“什麼事?”
“皇上似乎不大好!”
“怎麼?”
“似乎沒有鼻息了!”
隆科多大驚與大喜交並,但看到手中的硃諭,想起偷窺密件這一節需要掩飾,轉念又想,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不過需要梁英作證,最好加以籠絡。
“你看,”他說,“皇上傳位給四阿哥!”他把硃諭交給梁英,“你聽見的,皇上交代,照硃諭行事。這是極要緊的東西,我交給你收着。如果出了大事,你什麼事也不用管,只看着這道硃諭!”
這是拿梁英當自己人看待,托以重任。梁英卻因皇帝似已駕崩,而接位之人,大出意外,這雙重的刺激,使得他瞠然不知所答。
隆科多突然警覺,“不行!”他從梁英手中收回硃諭,放入鐵櫃,將鎖捏上,收回鑰匙,再拿鐵箱塞入梁英懷中,“你捧好了!”
因為這張硃諭關乎天下,自有載籍以來,可能沒有比這張三寸寬七寸多長的紙更重要的文件,萬一梁英失落毀壞,便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所以必得收在鐵箱裏才能放心。
於是匆匆走向外間,只見已有好幾個太監在垂淚了。隆科多不暇多問,直奔御榻,伸手便去探鼻息,毫無感覺,再張開眼皮來看,瞳仁已經散了。
想起君臣之義,至戚之情,隆科多自然也很傷心,不過方寸未亂,大聲喊道:“梁英。”
梁英應聲而至,直覺地將鐵箱捧上。隆科多開了箱子,取出那道硃諭,逕自向外走去。
走到殿門,頓一頓足放聲大哭。這有個名目,叫做“啕踴”,是搶天呼地般舉哀,太監們自然跟着他同樣行動。殿裏殿外,頓時哭聲震天了。
誠親王胤祉以下諸皇子,無不大驚失色,天性比較淳厚的皇七子淳親王胤已“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怎麼樣,怎麼樣?”胤祉的聲音都變了。
“皇上、皇上駕崩了!”隆科多哽咽着說。
於是胤祉直往裏奔,他的弟弟們一齊跟着,進了寢宮,撲倒御榻面前,號啕大哭。
“各位阿哥,請節哀,勉襄大事。”
“荷,荷!”胤祉哭着點頭。
“舅舅!”胤問道,“大將軍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總得出了年。”
“他怎麼辦呢?”胤頓着足顯得極為難地,“國不可一日無君!”
“八阿哥,”隆科多裝得困惑異常地,“請再說一遍。”
“我說,國不可一日無君——”
“不,”隆科多將硃諭一揚,“皇上遺詔傳於四阿哥!”
“什麼?”所有的皇子,不約而同地問。
那種驚語,疑想詰責,形形色色,表情不同的眼光,像一支支利箭似的落在隆科多臉上,令人難以消受,可是隆科多知道,此時若露絲毫退縮的神色,可能就會全功盡棄。因而儘力保持平靜,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遺詔在此,請各位阿哥看明。”
胤一伸手就去接,隆科多卻不給他,往裏一奪,意露戒備,表示胤失禮。
“請各位阿哥跪接遺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