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謁見祖父
京城的勝地在西北,得力於玉泉山的泉水,順着山勢下流,成為一條小河,名為玉河。由西直門、德勝門南流入城,經三海再流出城直到通州。如果沒有這條玉河,就不會有西苑的太液池、後門的什剎海,更不會有海淀附近的許多離宮別苑。
離宮最大的一座,名為陽春園,本是前明武清侯李偉的別墅——李偉在明初萬曆年間,貴盛無比。這座暢春園原名為“清華園”,方圓十餘里,有密如蛛網的河道。亭台樓閣,因勢起造,一舟所至,處處可通。裏面奇花異卉,四時不斷,各種牡丹、芍藥,以上千論萬計。湖邊假山,山上飛橋,遙望真如仙境。
這座水木清華,當時有“京國第一名園”之稱的清華園,經過李闖的流寇糟蹋,除了湖中還有繫着放生銀牌、幾尺長的金鯉魚以外,荒涼不堪。直到三藩之亂平定后,皇帝方命一個江蘇青浦籍的畫家葉兆,設計修復了一部分,作為避喧聽政之地,命名為“暢春園”,特置總管大臣,管理一切。
在暢春園之北,有一座雍親王胤的賜園,名為“圓明園”。因為清華園的廢址,規模甚大,所以凡是已封王的皇子,環繞着暢春園,都有賜園。圓明園在暢春園之北,更得地理之勝。北面有座大湖,名為後湖;東面有個極大的池塘,雍親王命名為“福海”,中有一個方形的小島,便叫做“蓬島”,所築的高台,自然就是“瑤台”了。
園中第一勝處,名為“鏤月開雲”。春來前植牡丹,后列古松,中間是一座楠木廳。春花秋月,無時不宜。
自從圓明園落成以來,胤每年總要奉迎皇帝臨幸,賞花飲酒,樂敘天倫。這年——康熙六十一年的三月十五,也就是皇帝萬壽的前三天,胤在鏤月開云為皇帝預祝壽辰,兼賞牡丹。
這一天還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在馬廄中降生的弘曆,將謁見祖父。發生在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的那個“笑話”,日久已為人淡忘,宮中亦從沒有人在皇帝面前提起過他有這樣一個孫子。皇帝的孫子有五六十,沒有見過,或者在襁褓中見過一次,面貌名字記不起,也多的是。何況是德妃叮囑,故意不提,所以皇帝亦幾乎忘記了有這樣一個出身微賤的孫子。
但是,雍親王胤與撫養弘曆的鈕祜祿格格,都覺得應該讓皇帝知道有這樣一個孫子,在他們看,皇帝所有的孫子中,若說要選一個第一名,非弘曆莫屬。
弘曆長得一貌堂堂——長龍臉,挺直的一條鼻子,天圓地方,兩耳貼肉,一雙眼睛澄澈如水。當然,個子決不會小,但可以斷定長大成人,只是魁梧,決不會是臃腫的胖子。
外表如此,智慧、膽氣,更覺可貴。他在六歲就啟蒙了,老師名叫福敏,出身滿洲八大貴族的富察氏,隸屬鑲白旗。乾隆三十六年的庶吉士,散館卻很不得意,以知都候補。胤覺得他的耐性很好,宜於為蒙童授讀,所以延為王府的西席,教三個學生,一個是比弘曆大七歲的弘時,一個是比弘曆小三個月的弘畫。弘時是大學生了,不能相比,但與同年的弘畫相較,弘曆可是聰明得太多了。
這樣一個兒子,自然是值得驕傲的,可是祖父如何,卻很難說。因為當初那件“醜聞”曾鬧出極大風波,皇帝的惡感是否早已消失,實在難說得很。萬一見了面記起舊事,說一兩句責備的話,豈非求榮反辱。
終於,胤作了一個決定。原因有二:第一是弘曆自己常常向父母問說,何以不能見一見做皇帝的祖父?他的父母常要很費勁地編造一些理由,而這些理由不但已無法編造,並且也快要騙不過弘曆了。
第二是胤為他自己,覺得很值得冒一冒險。如果皇帝一見鍾愛,對於他以後謀大事,將有很重要的關係。
於是由德妃進言,問皇帝還記得有這樣一個孫子否?
“記得啊!”皇帝問道,“不是叫弘畫嗎?”
“可見得皇上記不得?”德妃笑道,“弘畫是弟弟,他叫弘曆。今年都是十二歲。”
“十二歲了,好快!”皇帝問道,“長得怎麼樣?”
這表示皇帝不但已不念“舊惡”,而且對這個孫子頗為關懷。雍親王胤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自己預期中的大作用,已有實現的可能;懼的是擔心弘曆到時候會失常態,禮節疏失,應對錯誤,讓皇帝大失所望。
因此,在皇帝臨幸的前一天,胤特為關照鈕祜祿格格,對弘曆找來有所叮囑。
“寶寶!”這是弘曆的小名,鈕祜祿氏問道,“明天是你第一次見皇上,你心裏是不是害怕?”
“皇上不是我的爺爺嗎?”
“是啊!”
“天下哪有孫兒見了爺爺怕的?”
鈕祜祿格格啞口無言,反被他逗得笑了,“你在我面前說話,沒規沒矩地不要緊。”她正色告誡,“見了爺爺,可決不准你這麼說話!”
“娘放心好了!爺爺既是皇上,孫兒也就是臣子,自然要守臣子的規矩。”
十二歲的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確是可以放心。反倒是弘曆另有顧慮。
“弟弟是不是跟我一起見爺爺?”
“當然。”
“弟弟也是頭一回見皇上?”
鈕祜祿格格心想,弘畫是見過皇帝的,只是弘曆不知道而已。如果說了實話,他追問一句:“為什麼弟弟倒先見了皇上呢?”未免難以回答,因而答說:“對了,也是頭一回。”
“那可得告訴弟弟,別怕。弟弟怕生,見了生人會說不出話。”弘曆又說,“他說不出話,索性就別說,免得結結巴巴地,讓人笑話!”
“你這個主意不好!皇上問話,怎麼能不回奏?”
“有我啊!”弘曆將頭一揚,“我替他代奏就是了。”
“你要照顧弟弟,是對的。”鈕祜祿格格語重心長地說,“可也別太逞能!你把弟弟比下去了,人家會不高興。”
弘曆很懂事了,知道所指的是弘畫的生母耿格格,便重重地點着頭,表示領會。
賞完牡丹,在鏤月開雲開宴。雍親王與王妃獻過了酒,皇帝問道:“那倆孩子呢?”
“早就吵着要來給皇上磕頭拜壽了。”雍王妃陪笑問說,“是不是這會兒就領來見皇上?”
“好啊!我看看長得怎麼樣?”
不久,門前出現弘曆、弘畫兩兄弟,一樣的打扮,身穿皇子皇孫專用的顏色——香色的寧綢棉袍,重青團龍卧龍袋,腰系黃帶,足登粉底緞靴,頭上跟皇帝一樣,是紅絨結頂的軟帽,不過這頂軟帽在皇帝頭上,是燕居的便服,而皇孫戴這頂帽子,卻是禮服。
兩兄弟同歲,高矮差一個頭,弘曆長身玉立,步履安詳,但腳步跨得大,所以弘畫必須三腳並作兩步才跟得上。弘曆倒很照應弟弟,每每放慢腳步在等,而且看他不時轉臉說一兩句話,彷彿是在教導弟弟,怎麼樣才能合乎禮節。
在祖父、祖母、父親、嫡母、“生母”與庶母,以及兩位叔叔——皇十六子貝勒胤祿,皇二十子貝子胤禧,還有幾位姑姑的注視之下,弘曆在皇帝面前五六步處站定,微微擺一擺手,讓弘畫站在他左面,然後一起磕下頭去。
“孫兒弘曆、弘畫給爺爺磕頭,恭請萬福金安。”
弘曆的音吐清朗,皇帝非常歡喜,一疊連聲地說:“伊里,伊里!”這是滿洲話,意思是“起來”。
起來是起了,卻仍舊站着,而且很快地又磕下頭去。
皇帝奇怪,“不是行過禮了嗎?”他問雍王妃。
“頭一回是覲見皇上,這回是給皇上拜壽。”
果然,弘曆又開了口:“孫兒弘曆、弘畫恭祝爺爺萬壽無疆。”
皇帝越發高興,“好懂規矩的孩子!”他欠身去拉兩個孫子,“快起來,我看看。”
左手牽着弘曆,右手牽着弘畫,只見一個神色歡愉,一個卻不免靦腆,皇帝笑着對德妃說:“倒忘了帶見面禮來了!”
“下次補也一樣。”
“對!下一次補。”皇帝問弘曆,“念書了沒有?”
“是!念了六年了。”弘曆照應弟弟,補了一句,“弘畫也是念了六年。”
“這麼說是六歲開的蒙,師傅是誰啊?”
“是福師傅,下面一個敏字。”
若說以皇孫的身份,便徑稱福敏的名字,亦自不妨,而用這樣的口吻,完全出自尊師之意。皇帝深為嘉許,點點頭又問:“你念了國語沒有?”
所謂“國語”即是滿洲話。弘曆對語言特具天才,朗然答說:“念了三年了。”
“我倒要考考你!”
於是皇帝用滿洲話問:“你知道不知道,你姓什麼?”
“知道!”弘曆亦用滿洲話回答,“愛新覺羅。”
“是什麼意思?”
“譯意是金子。”
“世界最珍貴的是金子,是不是?”
“不是。”
“喔,不是?”皇帝很注意地問,“那麼是什麼呢?”
“是仁義!”
“你居然也知道仁義可貴!”皇帝不止於欣喜,簡直有點感動了。
德妃不甚懂滿洲話,但看皇帝的臉色,也替孩子高興,便即笑道:“說了什麼話,哄得爺爺這麼高興?”
“這孩子難得!”皇帝用漢語對雍親王說,“要好好教導。”
“是!”雍親王畢恭畢敬地回答。
“你學過天算沒有?”皇帝又問弘曆。
“這是聖學。孫兒想學,阿瑪說,過兩年,現在學還早,不能領悟聖學的精微。”
這是雍親王教導過的。皇帝長於天算之學下過幾十年的工夫,所以尊稱為“聖學”。又料定皇帝必會垂問,所以預先想好這段很得體,而又能掩飾弘曆未習天算之短的話,故他記熟了,等皇帝問到時回奏。如今果然用上了!
“天算之學雖然精微,應該從淺處學起。”皇帝指着胤祿說,“你十六叔從我學過,讓他教你!”
“是!”弘曆轉臉問胤祿,“十六叔肯教侄兒嗎?”
“當然!只要你肯學。”
“十六叔,還得教侄兒學火器。”
原來胤祿對西洋槍炮,亦頗精通。一個月之中,總有一半的日子在打靶,所以每逢行圍,所獲必多。“十六阿哥是神槍手”,禁軍中無不如此稱頌,弘曆亦聽過這話,十分嚮往,此時乘機提出請求。
“我教你當然可以。不過火器看距離,算準頭,非精通西洋算學不可。要你肯上勁學天算,火器才會打得好!”
“是!侄兒一定用心學。”
“那可得挑個日子拜老師!”雍親王乘機籠絡,“弘曆,你這會兒就給十六叔先磕頭認了老師。”
“是!”弘曆轉身朝胤祿面前跪下。
“這可怎麼說呢?”德妃在一旁笑道,“十六阿哥的天算,是皇上親自教的。這會兒寶寶認十六阿哥是師傅,算起來皇上不成了寶寶的太老師了嗎?”
“其實我倒也可以收個小徒弟!”皇帝向德妃說道,“把弘曆帶回去,就住在你那裏好了!”
聽這一說,雍親王趕緊陪笑道:“他哪裏配稱皇上的小徒弟,皇上的小書童罷了!弘曆,還不謝恩?”
弘曆也知道該謝恩,便退後兩步,站到雍親王身後,父子倆雙雙拜了下去,只聽皇帝說道:“起來,起來!倒是弘曆該給太太磕個頭,好多疼疼你。”
旗人稱祖母叫太太,弘曆便又跪在德妃面前磕頭。雍親王也得行禮,但雖是生母,亦分嫡庶。此時不能像給皇帝、皇后那樣行大禮,只是雙腿一屈,請個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