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嬰

棄嬰

我把她從葵花地里剛剛抱起來時,心裏鎖着滿盈盈的黏稠的黑血,因此我的心很重很沉,像冰涼的石頭一樣下墜着,因此我的腦子裏是一片灰白的,如同寒風掃蕩過的街道。後來是她的青蛙嗚叫般的響亮哭聲把我從迷惘中喚醒。我不知道是該感謝她還是該恨她,更不知道我是幹了一件好事還是幹了一件壞事。我那時驚懼地看着她香瓜般扁長的、佈滿皺紋的、淺黃色的臉,看着她眼窩裏汪着的兩滴淺綠色的淚水和她那無牙的洞穴般的嘴——從這裏冒出來的哭聲又潮濕又陰冷,心裏的血又全部壓縮到四肢和頭顱。我的雙臂似乎托不動這個用一塊大紅綢子包裹着的嬰孩。

我抱着她踉踉蹌蹌、戚戚愴愴地從葵花地里鑽出來。團扇般的葵花葉片嚓嚓地響着,粗硬的葵花葉莖上的白色細毛摩擦着我的胳膊和臉頰。出了葵花地我就出了一身汗,被葵花莖葉鋸割過的地方鮮紅地凸起鞭打過似的印痕。好像,好像被毒蟲蜇過般痛楚。更深刻的痛楚是在心裏。明亮的陽光下,包裹嬰孩的紅綢子像一團熊熊的火,燙着我的眼,燙着我的心,燙得我的心裏結了白色的薄冰。正是正午,田野空曠,道路灰白,路邊繁茂的野草,蛇與蚯蚓般地纏貼着。西風涼爽,陽光強烈,不知道該喊冷還是該喊熱,反正是個標準的秋日的正午,反正村民們都躲在村莊裏沒出來。路兩邊雜種着大豆、玉米、高粱、葵花、紅薯、棉花、芝麻,葵花正盛開,黃花連綴成一片黃雲,浮在遍野青翠之中。淡淡的花香里,只有幾隻赭紅的野蜂子在飛,蟈蟈躲在葉下,憂鬱地尖聲鳴叫,螞蚱在飛,燕子在捕食。懸挂在田野上空、低矮彎曲的電話線上,蹲着一排排休憩的家燕。它們縮着頸,一定在注視着平滑地流淌在綠色原野上的灰色河流。我聞到了一股濃郁得像生蜂蜜般黏稠的生命的氣味。萬物蓬勃向上,形勢大好不是小好,形勢大好的生動表現是猖獗的野草和茁壯的稼禾間升騰着燠熱的水氣。天藍得令人吃驚,天上孤獨地停泊着白雲像純情的少女。她還是哭,好像受了巨大的委屈。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個被拋棄的女嬰。我的廉價的憐憫施加到她身上,對她來說未必就是多大的恩澤,對我來說卻是極度的痛苦了。現在我還在想,好心不得好報可能是宇宙間的一條普遍規律。你以為是在水深火熱中救人,別人還以為你是在圖財害命呢!我想我從此以後是再也不幹好事了。當然我也不幹壞事。這個小女嬰折磨得我好苦,這從我把她在葵花地里抱出來時就感覺到了。

破爛不堪的公共汽車把我一個孤零零的乘客送到那三棵柳樹下,是我從葵花地里撿出女嬰前半個小時的事。坐在車上時,我確實是充分體驗到了社會制度的優越性,車上那個面如雀蛋的女售票員也是這麼說。她可能是頭天夜裏跟男朋友玩耍時誤了覺,從坐上車時她就哈欠連天,而且打過一個哈欠就掉轉那顆令人敬愛的頭顱,怒氣沖沖地瞪我一眼,好像我剛往她的胸膛上吐過一口痰似的,好像我剛往她的雪花膏瓶子裏摻了石灰似的。我恍然覺得她的眼球上也生滿了褐色雀斑,而她的一次次對我怒目而視,已經把那些雀斑像鐵砂子般掃射到我的臉上。我惶恐,覺得好像挺對不起她的,因此她每次看我時我都用最真誠的笑臉迎着她。後來她原諒我。我聽到她說:“成了你的專車啦!”我的車長達十米,二十塊玻璃破了十七塊,座位上的黑革面像泡漲的大餅一樣翻卷着。所有的鐵器官上都遍被着紅銹的專車渾身哆嗦着向前飛馳,沿着狹窄的土路,把路兩邊綠色的莊稼抹在車后。我的專車像一艘乘風破浪的軍艦。我的司機不回頭,問我:“在哪兒當兵?”“在××。”我受寵若驚地回答。“是要塞的嗎?”“是啊是啊!”我不是“要塞”的,但我知道撒謊有好處——有一個撒謊成性的人傳染了我。司機情緒立刻高了,雖然他沒回頭,我也就看到了他親切的臉。我無疑勾起了他許多回憶,他的兵涯回憶。我附和着他,陪着他大罵“要塞”那個流氓成性的、面如猿猴的副參謀長。他說他有一次為副參謀長開車,副參謀長與三十八團團長的老婆坐在後排。從鏡子裏,他看到副參謀長把手伸到團長老婆的奶子上,他齜牙咧嘴地把方向盤一打,吉普車一頭撞到一棵樹上……他哈哈地笑着。我也哈哈地笑着。我說:“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副參謀長也是人嘛!”“回來后就讓我寫檢查。我就寫:”我看到首長在摸女人奶子,走了神,撞了車,犯了錯誤。‘檢查送上去,我們指導員在腦勺子上給了我一巴掌,罵我:“操你媽!哪有你這樣寫檢查的,回去重寫吧!”“你重寫了嗎?”“寫個席!是指導員替我寫的,我抄了一遍。”我說:“你們指導員對你蠻好。”“好個屙!我白送了他十斤棉花!”“人無完人嘛!再說,那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事了嘛,是’四人幫‘的罪過。”“這些年部隊怎麼樣?”“挺好,挺好。”

車到“三棵樹”,我的售票員小姐拉開車門,恨不得一腳把我踹到車下去,但我和司機攀上了“戰友”,所以不怕她。我把一盒“9·9”牌香煙扔到駕駛台上。這盒煙勁兒挺大,司機把車開出老遠還為我鳴笛致謝呢。

下車。前行。肩背一包糖,手提一箱酒。我必須頂着太陽走完這十五里不通汽車的鄉間土路,去見我的爹娘與妻女。我遠遠地就看到那片葵花地了。我是直奔葵花地而去的。我是在柳樹上看到那張紙條后跑向葵花地的。我是看到了紙條上寫的字就飛跑到葵花地里去的。

紙條上寫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速到葵花地里救人!!!

那片葵花地頓時就變得非常遙遠,像一塊漂游在大地上的雲朵,黃色的、溫柔的、馨香撲鼻的誘惑強烈地召喚着我。我扔掉手提肩背的物件,飛跑。在焦灼的奔波中,我難忘的一件往事湧上心頭。那是前年的暑假,我回家的路上,由一條白狗為引,邂逅了久別的朋友暖姑,生出了一串故事。這些故事被我改頭換面之後,寫成了一篇名為《自狗鞦韆架》的小說。這篇小說我至今認為是我的好小說。每次探家總有對故鄉的嶄新的發現,總有對過去認識的否定。紛繁多彩的農村生活像一部浩瀚的巨著,要讀完它、讀懂它並非易事,由此我也想到了文人的無聊和淺薄。這一次,又有什麼稀奇事兒等待着我去發現呢?根據柳樹上紙條的啟示,用某學院文人們的口頭禪說,這一次的節目將“更加激烈,更加殘酷”。葵花,黃色的葵花地,是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亞幽會的地方,是一片引人發痴的風流溫暖的樂園。我跑到它跟前時,已經出氣不迭。粗糙的葵花葉片在溫存的西風吹拂下拉拉響着,油鈴子、蟋蟀、蟈蟈歡快又凄涼地叫着,後來給我帶來無數麻煩的女嬰響亮地哭着。她的哭聲是葵花地音響中的主調,節奏急促、緊張,如同火燒眉毛。

我從沒有看到過成片的葵花。我看慣了的是籬笆邊、院牆邊上稀疏種着的葵花,它們高大、孤獨,給人以欺凌者的感覺。成片的葵花溫柔、親密、互相扶持着,像一個愛情蕩漾的溫暖的海洋。故鄉的葵花由零散種植髮展到成片種植,是農村經濟生活發生重大變革的生動體現。幾天之後,我更加尖刻地意識到,被拋棄在美麗葵花地里的女嬰,竟是一個集中着諸多矛盾的扔了不對,不扔也不對的怪物。人類進化至如今,離開獸的世界只有一張白紙那麼薄;人性,其實也像一張白紙那樣單薄脆弱,稍稍一捅就破了。

葵花莖稈粗牡,灰綠色,下半截的葉子脫落了,依稀可辨脫葉留下的疤痕,愈往上,葉片茂盛得愈不透光。葉色黑綠,不光滑。碗大的無數花盤挑在柔軟的彎頸上,像無數顆謙恭的頭顱。我循聲鑽進葵花地,金子般的花粉雨點般落下,落在我的頭髮上和手臂上,落進我的眼睛裏,落在被雨水拍打得平坦如砥的土地上,落在包裹嬰孩的紅綢子上,落在嬰孩身旁三個寶塔狀的蟻巢旁邊。熙熙攘攘的黑色螞蟻正在加緊構築着它們的堡壘。我猛然感到一陣蝕骨的絕望,螞蟻們的辛苦勞動除了為人類提供一點氣象的信息外,其實毫無價值。在如注的雨水下,高大的蟻巢連半分鐘也難以支撐。人類在宇宙上的位置,比螞蟻能優越多少呢?到處都是恐怖,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是欺騙、謊言、爾虞我詐,連葵花地里都藏匿着紅色的嬰孩。我是有過扔掉她走我的路的想法的,但我無法做到。嬰孩像焊接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心裏好幾次做出了扔的決定,但胳膊不聽我的指揮。

我回到三棵樹下,再一次研究那紙條上的字。字們猙獰地看着我。田野照舊空曠,苟延殘喘的秋蟬在柳樹上凄涼地哀鳴,通縣城的彎曲的土地上泛着扎眼的黃光。一條癩皮的、被逐出家門的野貓從玉米林里鑽出來,望了我一眼,叫了一聲,懶洋洋地鑽到芝麻地里去了。我看了看嬰孩腫脹透明的嘴唇,背起包,提起箱,托着嬰孩,往我的家中走。

家裏的人對我的突然出現感到驚喜,但對我懷抱的嬰孩則感到驚訝了。父親和母親用他們站立不穩的身體表示他們的驚訝,妻子用她陡然下垂的雙臂表示她的驚訝,惟有我的五歲的小女兒對這個嬰孩表示出極度的興奮。她高叫着:“小弟弟,小弟弟,爸爸撿回來一個小弟弟!”

我自然知道女兒對“小弟弟”的強烈興趣是父母和妻子長期訓練的結果。我每次回家,女兒就纏着我要小弟弟,而且是要兩個。每逢這時,我就感覺到父親、母親、妻子,用他們嚴肅的、溫柔的、期待的目光注視着我,好像對我進行嚴厲的審判。有一次,我惶恐地把一個粉紅色的塑料男孩從旅行包里摸出來。遞給吵嚷着要小弟弟的女兒。女兒接過男孩,在孩子頭上拍了一巴掌,男孩頭嘭一聲響。女兒把男孩扔在地上,哇一聲哭了。她哭着說:“我不要,這是個死的……我要個會說話的小弟弟……”我撿起塑料男孩,看着他過分凸出的大眼睛裏泛動着的超人的譏諷表情,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父親和母親各嘆了一口氣,我抬起頭來,看着妻子黑漆般的臉上,兩道渾黃的淚水流成了河。

家裏人除女兒外,都用麻木的目光盯着我,我也麻木地盯着他們。我自我解脫般的苦笑一聲,他們也跟着我苦笑,無聲,只能看見他們泥偶般的臉上僵硬的、流質般的表情。

“爸爸!我看看小弟弟!”女兒在我面前蹦着喊叫。

我向他們說:“撿的,在葵花地里……”

妻子憤怒地說:“我能生!”

我蔫頭蔫腦地說:“孩子她娘,難道能見死不救嗎?”

母親說:“救得好!救得好!”

父親始終不說話。

我把嬰孩放在炕上,嬰孩抽搐着臉哭。

我說她餓了。妻子瞪我一眼。

母親說:“解開看看是個什麼孩子。”

父親冷笑一聲,蹲在地上,掏出煙袋,巴嗒巴嗒抽起煙來。

妻子匆匆走上前去,解開攔腰捆住紅綢的布條,抖開紅綢,只看了一眼,就懊喪地退到一邊去。

“看小弟弟!看小弟弟!”女兒擠上前來,手把着炕沿要上炕。

妻子彎下腰,對準女兒的屁股,兇狠地抓了一把。女兒尖叫一聲,飛快地逃到院子裏,撕着嗓子哭。

是個女嬰。她蹬着沾滿血污的、皺皮的小腿嚎哭。她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哭聲洪亮,毫無疑問是個優秀的孩子。她的屁股下有一大攤黑色的屎,我知道這是“胎糞”。在紅綢子上像軟體動物一樣蠕動着的是個初生的嬰孩。

“丫頭子!”母親說。

“不是丫頭子誰家割捨得扔!”父親把煙袋鍋子用力往地上磕着,陰森森地說著。

女兒在院子裏哭着,好像唱歌一樣。

妻子說:“你從哪裏抱來的,還給人家抱回哪裏去!”

我說:“抱回去不是明明送她死嘛!這是條人命,你別逼着我去犯罪。”

母親說:“先養着吧,先養着,打聽打聽看有沒有缺孩子的。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們行了這個善,下一胎一定能生個男孩。”

母親,不,全家人,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我和妻子交配生子,完成我作為兒子和丈夫的責任。這種要求的強烈程度隨着我和妻子年齡的增大而增大,已臨近爆發的邊緣。這種毒汁般的慾念,毒害着家裏人的情緒;每個人都用秤鉤般的眼睛撕扯着我的靈魂。我多次想到繳械投降,但終究沒有投降。現在,每逢我在大街上行走時,我就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恐怖。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像我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抑或外星球上降落下來的人形怪物。我酸苦地瞅一眼無限虔誠地為我祝禱着的母親,連嘆息的力量也沒有了。

我找出半卷手紙,為女嬰擦拭胎屎。成群結隊的蒼蠅嗅味而來,它們從廁所里飛出來,從豬圈裏飛出來,從牛棚里飛出來。匯成一股黑色的濁流,在房間裏飛動。炕下的暗影里,成群的跳蚤像子彈般射來射去。胎糞又黏又滯,像化開的瀝青,像熬熟的膏藥,腥和臭都出類拔萃。我吃力地擦着胎糞,微微有點噁心。

妻子在外屋裏說:“自己的孩子不管不問,好像不是你的種,人家孩子你擦屎擦尿,好像是你親生的。沒準就是你親生的,沒準就是你在外邊搭夥了一個大嫚,生了這麼個小嫚……”

妻子的語言攙和在嗡嗡嗚叫的蒼蠅的漩渦里,把我的腦漿子都給攪澥了。我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夠了!先生!”

她不說話了。我盯着她因為憤怒驚懼變成了多邊形的臉,聽到我的女兒在衚衕里與鄰居家的女孩嬉鬧着。女孩,女孩,到處都是不受歡迎的女孩。

儘管小心翼翼,胎糞還是沾到了我的手上。我感到這是一件挺美好的事情,能為一個被父母拋棄的女嬰擦拭她一生中第一泡屎,我認為是我的光榮。我索性用手去擦、用彎曲的手指去刮黏在女嬰屁股上的黑便。我斜目看到妻子驚愕得半張開的嘴,突然爆發了一種對全人類的刻骨的仇恨。當然我更仇恨我自己。

妻子前來幫忙。我不對她表示歡迎也不對她表示反對。她走上前來,熟練地整理襁褓;我機械地退到後面,舀一點水,洗着手上的糞便。

我聽到妻子喊:“錢!”

我提着手站起來,看到妻子左手捏着一方剝開的紅紙,右手捏着一把破爛的錢票。妻子扔下紅紙,吐着唾沫,數着手裏的錢。她數了兩遍,肯定地說:“二十一塊!”

我發現她的臉上生出一些慈祥的表情。我說:“你把莎莎小時用過的奶瓶拿出來涮涮,沖些奶粉喂她。”

“你真要養着她?”妻子問。

“那是以後的事,先別餓死她。”我說。

“家裏沒有奶粉!”

“你到供銷社買去!”我從衣袋裏摸出十元錢,遞給她。

“不能用咱們的錢,”她晃晃手中那沓骯髒的錢票,說,“用她自己的錢買。”

一隻蟋蟀從潮濕的牆角上蹦起來,跳上炕沿,在紅綢子上彎彎曲曲地爬動。蟋蟀咖啡色的肉體伏在深紅的綢子上,顯得極端嚴肅。我看到它的觸鬚神經質地顫抖着。女嬰從襁褓中掙扎出一隻大手,舉到嘴邊吮着,那隻手巴骨上裂着一些白色的皮。女嬰一頭烏髮,兩扇耳朵很大,半透明。

不知什麼時候,父親和母親也站在了我的身後,看着飢餓的女嬰啃食拳頭。

“她餓了。”母親說。

“人什麼都要學,就是吃不用學。”父親說。

我回頭看着兩位老人,心裏湧起一股滾熱的浪潮。他們像參拜聖靈一樣,與我一起,瞻仰着這個也許能成為蓋世英傑的女嬰佈滿血污的面孔。

妻子買回來兩袋奶粉,一袋洗衣粉。我親自動手,沖了一瓶奶,把那個被我女兒咬爛了的乳膠奶頭塞到女嬰嘴裏。女嬰晃了幾下頭,便敏捷地咬住了奶頭,緊接着她的喉嚨里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響。

吃完一瓶奶,她睜開了眼睛。兩隻黑蝌蚪般的眼睛。她努力看着我,目光冷漠。

我說:“她在看我。”

母親說:“初生的孩子,什麼也看不到。”

父親怒氣沖沖地反駁道:“你怎麼知道她什麼也看不到?她打電話跟你說啦?”

母親退着走,說:“我不跟你抬扛,她能看到,看不到,都隨她的便去。”

女兒從衚衕里跑回來,高聲喊叫着:“娘,打雷了,上來雨啦。”

果然,站在房子裏,就聽到了西北方向持續滾過推磨般的雷聲。通過捅破紙的後窗欞,我看到了那半邊天上毛茸茸的烏雲。

午後,大雨滂沱,瓦檐上的雨水像灰白的幕布垂直掛地,雨聲中夾雜着青蛙的叫聲。隨雨降下的十幾條犁鏵般的大鯽魚在院裏的積水中潑剌剌跳躍。妻子摟着女兒在炕上酣睡着,父母親在他們的炕上呼呼吹着氣。我把女嬰放在一面竹篩子裏,端到堂屋正中的一個方凳上。我一直坐在篩子旁,看一會兒發瘋般的雨水,又看一會兒躺在篩子裏鼾鼾地安睡的女嬰。瓦檐上的流水注到一隻翻扣的水桶上,發出時而響亮時而沉悶的急促聲響。天色晦暗,堂屋裏瀰漫著青藍色的光輝,女嬰的臉酷似橘皮的顏色。我生怕她餓着,手持着奶瓶,像持着一個救火器。每當她把嘴巴咧開要啼哭時,我就把奶頭塞到她嘴裏,把她的啼哭扼殺在萌芽狀態中。一直到奶湯從她嘴裏溢出來時,我才猛然醒悟:嬰兒不怕能餓死,同樣也能撐死。我停止餵奶,用毛巾擦凈她眼窩裏和耳輪里的奶汁,焦灼地看着幹勁不減的雨水。我深深地感到女嬰已經成為我的累贅。如果沒有她,此時我應躺在炕上睡覺,恢復連續乘車的疲勞。因為有了她,我只能坐在僵硬的凳子上,觀賞枯燥的暴雨了。如果沒有我,她也許已被暴雨灌死了,灌不死也凍死了。她也許早被洶湧的水流衝到溝里去,飢餓魚群已經開始吮吸她的眼珠了。

院子裏有一條雪白的鯽魚擱淺在青磚甬路上。它平躺着,尾巴啪啪地抽打着甬路,閃爍出一圈黯淡的銀光。後來它終於躍進甬路下的積水裏。它直起身子,青色的背脊像犁鏵般地劃開水面。我很想冒雨出去把它抓獲,使它成為父親佐酒的佳肴。我忍住了,並不僅僅因為雨水會打濕我的衣服。

在那個急雨如亂箭的下午,我忍受着蚊蟲的騷擾,考查了故鄉棄嬰的歷史。我不必藉助任何資料就把故鄉的棄嬰史理出了一條清晰的線索,我用回憶的利喙把塵封的歷史啄出了一條幽暗的隧道。我在這條隧道里穿行,手和腳都觸摸着棄嬰們冰涼的白骨。

我把這些被拋棄的嬰孩大致劃分為四類,僅僅是大致劃分,因為這四類嬰孩有時處於一種交叉境況。

第一類系因家庭生活困難、無力撫養,被溺殺在尿罐里、拋棄到路邊者。這種情況多發生在解放前,沒有計劃生育措施的情況下。這一類棄嬰現象好像具有世界性的普遍意義,我記得日本有兩篇小說,一篇名為《雪孩兒》,是水上勉寫的;另一篇名為《陸奧偶人》,記不清作者名字了,好像就是著名小說《槽山節考》的作者。《雪孩兒》和《陸奧偶人》寫的都是棄嬰的事。《雪孩兒》裏的棄嬰就是把嬰孩活活地扔到雪地里凍死——有生命力極頑強者,在雪坑裏呆一夜尚能呱呱啼哭,這種孩子往往被抱回去繼續撫養。陸奧的棄嬰方式則是在嬰兒降生后,第一聲啼哭沒及發出之前,把嬰孩倒豎在熱水中溺死。他們認為嬰孩未啼哭前是沒有感覺的,這時把他溺死,是不違反人道的。一旦嬰孩啼哭之後,就只能養着他了。這兩種棄嬰方式在我的故鄉都曾存在過,這兩種方式產生的原因一如上述——我是按棄嬰的原因來為棄嬰分類的。我相信在漫長的歲月里,故鄉有許多嬰兒是死在尿罐里的,這種殺嬰方式似乎比日本陸奧的殺嬰方式還要骯髒殘忍。當然,我即便是問遍鄉里苟活的老人,也難問出一個確鑿的殺嬰者。但我回憶起他們坐在籬笆邊或斷牆邊閉目養神時的情景,我認為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殺嬰者的表情,他們中肯定有人在尿罐里溺殺過親生兒女,或者把親生兒女扔到路邊凍餓而死——這類嬰孩是無人要撿的。所以,把活着的嬰孩扔到路邊或是十字路口,似乎比把他溺殺在尿罐里要人道一些,其實這不過是那些貧窮善良的父母們的自我安慰罷了。這些活着送出去的孩子,生機委實渺茫得很,他們恐怕絕大多數都飽了飢腸轆轆的野狗肚腹。

第二類被拋棄的嬰孩是有先天性的生理缺陷或怪胎。這類嬰孩連進尿罐的資格都沒有。一般情況下都是由嬰孩的父親在太陽出山前尋一僻靜地方活埋掉。填土時,還要在嬰孩的肚腹上壓上一塊新磚,防他來年又來投胎。但情況也有例外,解放初期我們故鄉有一個大名赫赫的區長李滿子,就是一個先天性的兔唇。

第三類棄嬰是“私孩子”。“私孩子”是一句很厲害的罵人話,故鄉有姑娘們被激怒時,往往用這句話詈罵仇敵。“私孩子”就是未婚的大閨女生的孩子。這類孩子一般來說大都聰明漂亮,因為凡懂得偷情的少男少女,都不是蠢貨。這一類棄嬰成活的可能性較大,缺少子女的夫妻願意抱養這類孩子,往往事先就聯繫好了,到時由孩子的父親趁夜送到抱養者家門口。也有棄置行人易見處的。私孩子的襁褓里多多少少總有一點財物。私孩子裏有男嬰,而前兩類棄嬰里,除有生理缺陷十分嚴重者外,一般無男嬰。

解放后,由於經濟生活的進步和衛生條件的提高,棄嬰現象已大大減少,進入八十年代之後,棄嬰現象又開始出現,而且情況倍加複雜。這類棄嬰絕對無男孩。從表面上看,是計劃生育政策把一些父母逼成了野獸,但深入考察,我明白,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是殺害這些嬰兒的罪魁禍首。我知道也不能對新時代的棄嬰者施行嚴厲的批判,我知道我如果是個農民,很可能也是一個拋棄親生女兒的父親。

這種現象不管多麼有損於人民共和國的光輝聲譽,但它是客觀存在着的,而且短時間內難以根絕。生在臭氣熏天的骯髒村落里,連金剛石的寶刀也要生鏽,我現在才似乎有些“悟道”了。

暴雨經夜未停,平明時分,烏雲破散,射出一道血紅的濕熱陽光。我把女嬰端到妻子炕上,求妻子照應着,然後踩着渾濁的雨水,涉河去鄉政府請求幫助。走在衚衕里時,我看到那道由高梁稈夾成的籬笆已被風雨打倒在地上,籬笆上蓊鬱的牽牛花泡在雨水裏,紫色的和粉紅色的牽牛花從水中擎起來,對着初睛的天空,好像憂悒地訴說著什麼。籬笆傾倒,障礙撤消,一群羽毛未豐的半大雞衝進去,瘋狂地啄食着碗口大的白菜。河裏正在漲水,石條搭成的小邁橋微露水面。水聲嘩嘩地從橋石邊緣的浪花上發出。我跳橋時崴了腳,走上河堤還瘸了幾十步,心想此兆非吉兆,去鄉政府也未必能出手這個嬰兒,但還是奔着鄉政府那一片紅瓦房,一瘸一顛地走得生動。

大雨抽打得鄉政府院子裏房屋的建築材料格外新鮮,紅磚綠瓦,青皮竹竿,都油汪汪地閃亮。大院裏人聲不聞。一條尖耳削尾的雜種小狼狗卧在一條水泥台階上,對着我睜睜眼睛,又慢慢地眯縫起來。我尋找着門口上釘着的木牌,找到辦公室,然後敲門。門響三聲時,忽聽到身後一陣風響,腿肚子上起了一陣銳利的痛楚。急回頭看時,那條咬了我一口的小狼狗又舒適地趴在水泥台階上。它依然不吱聲,伸出紅舌舔舔唇,然後報我一個友好的笑容。它咬了我一口我還對它充滿好感,一點也不恨它。我想這條狗是條偉大的狗。我開始考慮,它為什麼要咬我呢?它不是無緣無故地咬我,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它咬我一定是要我在痛苦中頓悟。真正的危險來自後方不是來自前方,真正的危險不是齜牙咧嘴的狂吠而是蒙娜麗莎式的甜蜜微笑。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狗,謝謝你,你這條尖嘴巴的滿臉藝術色彩的狗!

我的褲管上黏膩膩的,熱乎乎的,可能流的是血。我為別人流血時,喝了我的血的人轉眼就罵我:你的血太腥!滾吧!這個被拋棄的女嬰,會不會也罵我的血太腥呢?

綠漆剝落的房門豁啦一聲打開了,迎着我的面站着一個黑鐵塔般的大漢子。他打量我幾眼,問:“找誰?”

我說:“找鄉里領導。”

他說:“我就是。屋裏坐吧。你,你的腿淌血啦,怎麼搞的?”

我說:“被你們的狗咬的。”

黑漢子臉上變色,怒沖沖地說:“哎喲,你看這事!對不起。這都是蘇疤眼子乾的好事!人民政府,又不是地主宅院,為什麼要養看家狗?難道人民政府怕人民嗎?難道我們要用惡狗切斷與人民的血肉關係嗎?”

我說:“不是切斷,而是建立起血肉聯繫。”我指指傷腿說。

傷口裏的血順着腿肚子流到腳後跟,由腳後跟流到鞋後跟,由鞋後跟流到紅磚地面上。我的血泡脹了一根挺長的煙蒂,“前門”牌香煙,我看清了商標。煙絲子菊花黃。

黑大漢高聲喊叫:“小王!小王!',小王應聲跑來,垂手聽候吩咐。大漢說:”你把這位解放軍同志護送到衛生院上藥。開個報銷單回來報銷。回來時去糧管所夏所長那裏借支土槍,把這條狗打死!“

我站起來,說:“領導,我不是為這事來的,我有緊要事向領導彙報。腿上的傷我自己去治,狗讓它好好活着,它挺好的,我挺感謝它的。”

“不管你謝不謝它,我們遲早是要把它打死的!太不像話了,你不知道,它已經咬傷了二十個人!你是第二十一個!不打死它還會有人被它咬傷。”黑大漢說,“亂子夠多了,還來添亂!”

我說:“領導,千萬別打死它,它咬人自有它的道理。”

“行啦行啦!”黑大漢揮一下手,對我說:“你有什麼事?”

我慌忙抽出一支煙敬給他,他果斷地擺擺手,說:“不抽!”

我有些尷尬,點火抽着煙,戰戰兢兢地說:“領導,我撿了一個小女孩……”

他的目光像電火一樣亮了一下,鼻子裏唔了一聲。

“昨天中午,在三棵樹東邊的葵花地里,女嬰,用紅綢子包着,裏邊有二十一塊錢。”

“又是這種事!”他心煩意亂地說。

“我不能見死不救啊!”我說。

“我說讓你見死不救了嗎?我是說又是這種事!又是這種事!你不知道鄉里壓力有多大。土地一到戶,農民們自由了,養孩子也自由了,養,養,一個勁兒地養,養不着男孩死不罷休!”

“不是實行獨生子女政策嗎?”

他苦笑一聲:“獨生?二生、三生、四生、五生都有了!十一億人口?太謙虛啦,只怕十二億也有了!哪個鄉里也有三百二百的沒有戶口的黑孩子!反正肉爛在鍋里,跑不出中國去!”

“不是有罰款政策嗎?”

“有啊!生二胎罰款兩千,生三胎罰四千,生四胎罰八千!可這不管用啊!有錢的不怕罰,沒有錢更不怕罰。你是東村的吧?認識吳二牙?他生了四胎了,沒有地,有三間破屋,屋裏有一口鍋,一個瓮,一條三條腿的桌子,你罰吧!他說‘我沒錢,用孩子抵債吧,要一個給一個,要倆給倆,反正是女孩。’你說怎麼辦?”

“強行結紮……不是有過這種事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有啊,這幾天正搞得熱火呢!可他們比狗鼻子還靈,一有風聲就跑,跑到東北去躲一年,開舂回來,又抱回一個孩子!我手裏要有一個加強連才行,他媽的!這等雞巴事,不是人乾的!我晚上都不敢走夜路,走夜路要挨黑石頭!”

我的被狗咬傷的腿抖了一下。

他嘲諷地笑了笑。

通過敞着的門,我看到了那條安詳地趴在水泥台階上的小狼狗。我知道它的生命安全極了,糧管所夏所長家也決不會有什麼土槍。

“我撿的女嬰怎麼辦?”

“沒法辦!”黑漢子說,“你撿着就是你的,養着吧。”

“領導,你就這種態度?又不是我的孩子,憑什麼要我養着?”

“你不養着難道要我養着?鄉政府又不是託兒所。”

“不行,我不能養。”

“那你說怎麼辦?你自己撿來的孩子,又不是鄉政府逼你撿的。”

“我把她送回原地去。”

“隨你的便。不過,她要是在葵花地里餓死、被狗咬死,你可就犯了殺嬰罪了!”

我的喉嚨被煙嗆住了,咳嗽,流淚。

黑大漢同情地望着我,為我倒了一杯茶過來,茶杯上的泥垢足有半錢厚。我喝了口茶,望着黑大漢。

他說:“你去打聽打聽,看有沒有孤寡要抱養孩子的,沒有,你就只好養着她。你的家屬在農村?有了一個孩子?你養着她,想落戶口就算你生了二胎,罰款兩千元!”

“王八蛋!”我把茶杯高舉起來,然後輕輕地放下。我眼裏噙着淚說,“領導,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正理公道?”

領導齜出一口結實的黃板牙,笑了。

我的腿奇癢難挨,一見到地上汪着的雨水就顫抖。我想,八成是得了狂犬病了。我的牙根也發癢,特別想咬人。黑漢子在我身後喊:“你別著急,總會有人要的,鄉里也幫你想辦法。”

我只是想咬人。

三天過去了,女嬰吃光了一袋奶粉,拉了六泡大便,撒了十幾泡小便。我向妻子乞討到四塊尿布,輪流換洗。妻子非常不情願把尿布借給我用。她的尿布是為她未來的兒子準備的,都疊得板板正正,洗得乾乾淨淨,像手帕一樣,一摞摞擺在箱子裏。我從她手裏把尿布接過來時,看到她臉上懸挂着對我的沉甸甸的譴責。

女嬰胃口極好,哭聲洪大有力,簡直不像個初生的嬰兒。我蹲在篩子旁為她餵奶時,看着她吞沒了整個奶頭的小嘴,看着她因瘋狂進食臉上出現的兇殘表情,心裏泛起灰白的寒冷。這個女嬰令我害怕,她無疑已經成為我的災星。有時我想,我為什麼要撿她呢?正像妻子訓導的一樣:她的親生父母都不管她了,你充什麼善人?你“掃帚捂鱉算哪一枝子?”我蹲在盛女嬰的竹篩子旁邊時,經常想到那片黃光燦爛的葵花地,那些碗口大的頭顱沉重地低垂着,機械地、笨拙地圍着自己的莖稈轉動,黃色的花粉淚珠般落在地上,連螞蟻的巢穴都淹沒了……

我嗅到腿上被狗咬出的傷口已經開始散發腐敗的氣息,蒼蠅圍繞着它盤旋。蒼蠅裝着滿肚子的蛆蟲,像掛滿了炸彈的轟炸機。我想這條腿可能要爛掉,爛得像個凍僵了的冬瓜。當我施行了截肢手術,架着木拐,像掛鐘般悠來盪去的時候,這個女嬰會怎麼想呢?我還能指望她對我感恩戴德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每次為別人付出重大犧牲后,得到的總是別人對我刻骨的仇恨和惡毒的詈罵,最惡毒的詈罵。我的心已經被傷透了,被戳穿了。當我把被醬油腌透的心獻給別人時,人家卻往我的心上撒尿。我恨透了醜惡的人類,當然包括這個食量頗大的女嬰。我為什麼要救她?我聽到她在憤怒地質問我:你為什麼要救我?你以為我會感謝你嗎?沒有你我早就離開了這個骯髒的人世,你這個執迷不悟的糊塗蟲!應該讓那條狗再咬你一口。

我胡思亂想着,突然發現飽食后的嬰兒臉上綻開一個成熟的微笑。她笑得那麼甜,像暗紅色的甜菜糖漿。她的腮上有一個豆粒那麼大的酒窩,她的印堂正中正在蛻皮,她的扁長的頭顱正在收縮,變圓。一切都說明,這是個漂亮的、健康的女孩。面對着這樣熱誠的、像葵花一樣輝煌的生命——我又一次想到金黃的葵花地——我否定自己的不經之想。恨人也許是不對的,那麼,讓我好好地愛人吧!哲學教師提醒我:純粹的恨和純粹的愛都是短命的,應該既恨又愛。好吧,我命令自己痛恨人類又摯愛人類。

女嬰襁褓里的二十一元錢只夠買一袋奶粉了,為女嬰尋找新家園的工作毫無進展。妻子的閑言碎語一天到晚在我耳畔響。父親和母親更像木偶人了,他們常常一整天不說半句話。他們與我的語言功能發達的妻子形成了鮮明對照。我的女兒對我撿來的女嬰有着強烈的興趣,她常常陪着我坐在竹篩旁邊,全神貫注地觀賞着篩中的嬰兒。我們好像在觀賞奇異的熱帶魚。

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時間裏把這個女嬰處理掉,如果女嬰吃完她親生父母陪送給她的二十一元錢,我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什麼。我拖着傷腿出發了。我走遍了全鄉十幾個村莊,拜訪了所有的缺少兒女的家庭,得到的回答幾乎都是一樣的:我們不要女孩,我們要男孩。我以前總認為我的故鄉是個人傑地靈的地方,幾天的奔波完全改變了我的印象。我見到了那麼多醜陋的男孩,他們都大睜着死魚樣的眼睛盯着我看,他們額頭上都佈滿深刻的皺紋,滿臉的苦大仇深的貧僱農表情。他們全都行動遲緩,腰背佝僂,像老頭一樣咳嗽着。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人種的退化。這些嚴酷地說明全該淘汰的人種都像無價珍寶一樣儲存在村子裏。我為故鄉的未來深深擔憂,我不敢設想這批未老先衰的人種會繁殖出一些什麼樣的後代。

有一天,我在推銷女嬰的歸途上,碰到了一個小學時的同學。他好像是三十二三歲年齡吧,但看上去卻有五十歲的樣子。談到家庭,他凄然地說:“還光棍着呢,這輩子就這麼著了!”我說:“現在不是富了嗎?”他說:“富是富了一些,可女人太少啦。要是有個姐姐妹妹的,我還可以換個媳婦,我也沒有姐姐妹妹。”我說:“‘鄉規鄉約’上不是嚴禁換親嗎?”他狐疑地看着我,說:“什麼是‘鄉規鄉約’?”我點點頭,與他說起我撿到的女嬰和碰到的麻煩,他麻木地聽着,沒有絲毫同情我的表示,只是把我送給他的煙捲兒狠命地抽着。煙捲滋滋地燃燒着,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全不見一絲青煙冒出;他好像把苦辣的煙霧全咽到胃裏去了。

五天後他找到我,忸怩了半天後才說:“要不……要不就把那女孩送給我吧……我把她養到十八歲……”

我痛苦地看着他比我還要痛苦的臉,等待着他往下講。

“她十八歲時……我才五十歲……沒準還能……”

我說:“老兄!你別說了……”

我用自己的錢為女嬰買了兩袋奶粉,妻子摔碎了一個有缺口的破碗。她非常真誠地哭着說:“不過了!不過了!反正你也不打算過了。俺口裏不吃腚里不拉地積攢着,積攢着幹什麼?積攢着讓你給人家的孩子買奶粉?”

我說:“孩子他娘,你別折磨我了!你看不到我整天東奔西竄地為她找主嗎?”

“你本來就不該撿她!”

“是的是的,我知道,可已經撿來了,總不能餓死她。”

“你多好的心腸!”

“好心不得好報,是不是?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你就別絮叨啦,有什麼主意就告訴我,咱們齊心協力把這個孩子送出去。”

“送走這個孩子咱自己再生一個!”妻子努着嘴,用類似撒嬌的口氣說。

“生!”我說。

“生個男孩!”

“生!”

“最好一胎生兩個!”

“生!生!”

“你到醫院找咱小姑去,讓她幫着想想辦法。城裏的孤寡老人常有找咱小姑要孩子的。”

這是最後的鬥爭了。如果在醫院婦產科工作的姑姑也不能幫我把這個女嬰推銷出去,十有八九我就成了這個女嬰的養父了。這樣的結果對我對女嬰都將是一場無休止的災難。夜裏,我躺在炕上,忍受着跳蚤的攻擊,聽着妻子在睡夢中的咬牙聲、巴咂嘴唇聲和粗重的呼嚕聲,心裏冰涼冰涼。我悄悄爬下炕,走到院子裏,仰望着滿天愁苦的星斗,好像終於覓到了知音。露水打濕了我的背膊,鼻子酸麻,我忽然悟到我必須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一直在為別人活着,從此之後,我應該勻出一點愛來留給我自己。回到屋裏,我聽到女嬰在篩子裏均勻地喘息着,摸到手電筒,撳亮,往篩子裏照照。女嬰又尿了,尿水順着篩子網眼漏到地上。我為她換了尿布。老天保佑,但願這是我最後一次為她換尿布。

小姑姑剛為一個婦女接完生,穿着白大褂,帶着滿頭汗水和遍身血污,癱坐在椅子上喘氣。一年不見小姑姑,她老了許多。見到我進來,小姑姑欠欠身表示歡迎。那個安護士在裏屋收拾器械,一個新生兒在產床上呱呱地哭。

我坐在我去年坐過的安護士的座位上,與姑姑對着面。那本貼滿膠布的婦產科教程還擺在安護士的桌子上。

姑姑懶洋洋地問:“你又來幹什麼?去年你來了一趟,回去寫了一本書,把你姑糟蹋得不像樣子!”

我羞慚地笑了,說:“沒寫好。”

姑姑說:“你還想聽狐狸的故事嗎?早知道連狐狸的事也能往書里寫,我給你講一火車。”

姑姑不管我願不願意聽,不顧接生后的疲勞,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她說去年冬天,膠縣南鄉一個老頭清晨撿糞時碰到了一個斷腿的狐狸,便背回家將養着。看看狐狸腿上的傷要好時,老頭的兒子來了家。老頭的兒子在部隊上是個營長,愣頭小夥子,一見他爹養着只狐狸,二話沒說,掏出匣子槍,嘭咚一槍,把個狐狸給崩了。崩了還不算,把狐狸皮也剝了,釘在牆上風幹着。老頭嚇壞了,兒子卻像沒事人似的,恣悠悠地唱小曲兒。第二天晌午頭,割了牛肉包餃子,兒子親自動手,剁餡,切上芫荽梗、韭菜心、大蔥白,倒上香油、醬油、胡椒粉、味精,別提有多全味了。餃子皮是用頭籮白面擀的,又白又亮,像瓷碗片一樣。包好了餃子,燒開了水,唿隆唿隆下了鍋。鍋里熱氣衝天,一滾、兩滾、三滾,熟了。兒子抄起笊籬,往鍋里一撈,撈上來一笊籬驢屎蛋子,又撈一笊籬還是驢屎蛋子,再撈一笊籬還是驢屎蛋子。兒子嚇草雞了。夜裏,家裏所有的門窗一齊響,兒子掏出槍來,怎麼勾也勾不動機。實在沒法子了,只好給狐狸出了大殯。

小姑姑肚子裏鬼狐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而且全都講得有時間、地點,證據確鑿,你必須相信。我真為小姑姑遺憾,她應該去編撰《續聊齋志異》。

講了半天鬼狐,姑也恢復了精神。產房裏嬰兒呱呱地哭。安護士摔門出來,氣憤地說:“哪有這樣的娘,生出孩子來,拍拍腚就跑了。”

我用探詢的目光看着姑姑。

姑姑說:“是黑水口子的老婆,生了三胎了,三個女孩,這一胎憋足了勁要生個兒子,生出來一看,還是個閨女。他男人一聽說又生了個閨女,趕着馬車就跑了。世界上難找這樣的爹。女人一看丈夫跑了,從產床上跑下來,提上褲子,哭着跑了。連孩子都不要了。”

我跟着姑姑到產房裏看那個被拋棄的女嬰,這個女嬰瘦小得像只風乾貓,身體不如我撿到的女嬰胖大,面孔不如我撿到的女嬰漂亮,哭聲不如我撿到的女嬰洪大。我感到了些許的欣慰。

姑姑用手指戳着女嬰的小腹說:“你這個懶孩子,怎麼不多長出一點來!多長一點你是寶貝疙瘩香香蛋,少長一點你是萬人嫌惡臭狗屎。”

安護士說:“怎麼辦呢?放在這裏怎麼辦呢?”

姑姑看着我,說:“三子,你把她抱回家去養着吧,我看過孩子的爹娘,五官端正,身材高大。這個孩子也差不了,養大準是個好閨女。”

沒等姑姑把話說完我就逃跑了。

我坐在葵花地里發愣,潮濕的泥土麻木着我的屁股和下肢,我也不願站起來。葵花圓盤上睫毛般的花瓣已經發黑,捲曲,圓盤上無數黑色的籽眼像無數黑色的眼睛盯着我。沒有陽光,因為空中密佈着破絮般的灰雲。葵花六神無主,悲哀地、雜亂地垂着頭。板平的泥地上,黑螞蟻又築起了幾座城堡,比我那天見到的更偉大更壯觀,它們不知道將來的急雨會再次輕而易舉地把它們的城堡夷平,哪怕它們的巢穴是螞蟻王國建築史上最輝煌的建築。沒有一點點風,葵花地里沉悶得像個蒸籠,我酷似蒸籠里的一隻肉味鮮美的鴨子。我想起在一個城市裏,發生過的一個美麗的故事:一個美麗溫柔的少婦,殺食年輕男子。股肉紅燒,臀肉清蒸,肝和心用白醋生蒜拌之。這個女子吃了許多條男子,吃得紅顏永駐。我想起在故鄉的遙遠的歷史裏,有一個叫易牙的廚師,把自己親生的兒子蒸熟了獻給齊桓公,據說易牙的兒子肉味鮮美,勝過肥羊羔。我更加明白了,人性脆弱得連薄紙都不如。風來了,粗糙的葵花葉片在我頭上粗糙地摩擦着,發出粗糙的聲響。粗糙的葵花葉片像砂紙一樣打磨着我的凸凹不平的心,我感到空前的舒適。風停了,能夠發聲的昆蟲都發出它們最美妙的聲音給我聽。一個大螞蚱的背上馱着一個小螞蚱,附在葵花稈上,它們在交配。在某種意義上,它們和人類一樣。它們一點也不比人類卑賤,人類一點也不比它們高尚。然而,葵花地里畢竟充滿希望。無數低垂的花盤,像無數嬰孩的臉盤一樣,親切地注視着我。它們給我安慰,給我感知和認識世界的力量,雖然感知和認識是如此痛苦不堪。我突然想到小說《陸奧偶人》的結尾了:作者了解了陸奧地方的溺嬰習俗后,在回東京前,偶爾進一家雜貨店,見貨架上擺滿了閉目合十的木偶,木偶上落滿灰塵。由此作者聯想到,這些木偶,就是那些沒及睜眼、沒及啼哭就被溺殺在滾水中的嬰兒……我無法找一個這樣的象徵來寄託我的哀愁,來結束我的文章。葵花?螞蚱?螞蟻?蟋蟀?蚯蚓?……都非常荒唐。什麼都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我在我啄出的隧道里,觸摸着棄嬰的白骨,想着這些並不是不善良,並不是不淳樸,並不是不可愛的人們,發出了無法辨明是哭還是笑的聲音。陸奧的棄嬰已成為歷史了吧?避孕套、避孕環、避孕藥、結紮輸精輸卵管道、人工流產,可以成為消除陸奧溺嬰殘忍事的有效手段。可是,在這裏,在這片盛開着黃花的土地上,問題多複雜。醫生和鄉政府配合,可以把育齡男女抓到手術床上強行結紮,但誰有妙方,能結紮掉深深植根於故鄉人大腦中的十頭老牛也拉不轉的思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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