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剛剛上班的韓潔茹,被院長叫到辦公室,院長口頭說是與她談心,其實是向她宣佈一個幹部任免決定,院長告訴她已經免去了她的婦產科主任的職務。韓潔茹並沒有怎樣驚異,其實在事故出現的時候,她就提出過辭職。不知為什麼,苦熬到四十歲才得到的中層幹部職務,是她自己在生命的路上走丟了。這怨不得別人。可她並沒有怎樣的惋惜,她心裏很平靜,她可以繼續做她的主治醫師,她是有職稱的,工資待遇都沒有一點變化。這就是她心裏平靜的原由嗎?顯然不是這些,真正的解脫是因為她有了身心無法解脫的隱情。

完完全全是因為楊高鵬的出現。

這個男人在韓潔茹心裏一直是個謎。她對他曾經做出無數種猜測,還是沒弄清他的真實身份。韓潔茹的焦慮被項曉芳看在眼裏。項曉芳從與韓潔茹的交談中,憑着女人的直覺,韓大姐對楊高鵬動了真情了。韓潔茹的免職,是她項曉芳造成的,項曉芳要來個將功補過。她費了很大的周折才弄清了楊高鵬的真實下落。

楊高鵬是個攝影家,市文聯攝影家協會的秘書長。他最近正籌備自己的一個攝影展。

楊高鵬的家庭住址是項曉芳告訴韓潔茹的。韓潔茹看着項曉芳寫給她的紙條,一時竟是那般的心跳,她發現項曉芳用異樣的眼光盯着她,帶着一種窺伺和研究的意味。她掛在臉上的一絲笑意很快從嘴邊隱去,面頰上的紅潮卻更深了。項曉芳從她身邊離去了時候,韓潔茹心神恍惚,像是手捧着一個火球,扔下捨不得,捧着又是很燙手。

韓潔茹本想馬上去找楊高鵬,可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回到家裏。自己這樣冒冒失失地去找楊高鵬,遭到他的冷遇怎麼辦?那個頗為難堪的尷尬局面是她能預料的,可她最最擔心的是她的出現會給剛剛平靜下來的楊高鵬帶來新的痛苦。

夜深的時候,房間異常安靜,韓潔茹把自己埋在沙發深處,一動不動地坐着,她無法擺脫那纏繞着她渴望的情緒,閉上眼睛,喃喃地自語着,連自己也聽不清楚說些什麼。她睜開眼睛,在項曉芳交給她的紙條上寫着楊高鵬的名字。寫完了,她將紙條揉成一團,扔在地上,自語說:“韓潔茹啊,你是個瘋子啊!”然後又將紙條悄悄撿起來,一點一點將皺摺撫平。

第二天項曉芳詢問她見到楊高鵬的情況時,韓潔茹真的無話可談了。項曉芳只是輕輕一嘆,中午是項曉芳請客,項曉芳詭計多端,她是在韓潔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韓潔茹灌醉了酒,酒是壯膽的。酒是韓潔茹情願喝進肚裏的,韓潔茹是想借酒澆滅自己胸中的單相思火焰。可是酒是澆不滅情感之火的,卻將她的猶豫不定的心理障礙給撕破了,她吃完飯就打的去了楊高鵬的家。

楊高鵬家住在郊外護城河邊的一個平房小院裏。旁邊是一家水泥廠,飄飄忽忽的水泥面子將紅磚瓦房染成了土灰色。剛剛下過一場雨,院門口的一株古老的梧桐樹,還是葉片輝煌。韓潔茹從沒有在城裏看見這樣粗壯的老樹。樹榦上的樹皮幾乎脫落乾淨,露出黃亮平滑的樹榦,上面有雕刻的痕迹。

韓潔茹去按門鈴的時候,還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她想着見到他第一句話說什麼呢?他會讓她走進他的家嗎?他的家人會善待她這個不速之客嗎?她正想着,看見出來開門的是一個老太太。

老太太顫巍巍地打開門,問:“你找誰呀?”

韓潔茹輕輕地說:“大娘,這是楊高鵬的家嗎?”

老太太點點頭:“你是?”

韓潔茹一時不知怎麼回話。她怎麼說呢?她是楊高鵬的同事?不是;是楊高鵬的朋友?夠不上;是楊高鵬的仇人,那又言重了。她只好撒了個謊說:“我是攝影愛好者,想見見他。”

老太太防備心理才解除了:“啊,高鵬不在家呀!”

韓潔茹愣了一下:“他上班了嗎?”

老太太嘮叨着說:“他的媳婦難產死了,你知道吧?”

韓潔茹心裏一陣慌亂,慌張地作出惋惜的樣子。

老太太又說:“他呀,死了媳婦,還要忙着搞展覽呢!還說是為了紀念馬莉。你認識我的兒媳馬莉嗎?”

韓潔茹尷尬地點頭,嘆說:“是夠不幸的呀!”

老太太說:“高鵬為了展覽,到處找企業划緣,拉贊助,可夠難為他的。”

韓潔茹恍然:“是這樣。”

老太太將韓潔茹領進楊高鵬房間裏,很客氣地請她坐下來。

走進楊高鵬的房間,韓潔茹看見滿屋子懸挂着大幅攝影照片。老太太告訴韓潔茹,這些照片都是楊高鵬準備展覽的照片,還有他死去妻子馬莉的部分照片。楊高鵬將馬莉的照片洗成黑白照,各種姿勢,是那樣天真可愛。韓潔茹不敢與馬莉的大眼睛對視,她不知道那裏深藏着什麼可怕的東西。看着看着,韓潔茹心裏就難過起來,兩顆淚珠在她的眼眶裏滾動。

韓潔茹久久地坐着,不說話。

老太太對兒媳馬莉是有感情的,言談話語裏除了對馬莉的懷念外,還有對醫院醫生深深的責怨。韓潔茹尷尬地附和着老人,心裏始終想像着楊高鵬的模樣。

韓潔茹看見這個家庭並不富裕,甚至還有些寒酸。她從房間擺設和楊高鵬的穿戴上就可以看出來。韓潔茹馬上想到要將自己準備好的五千快錢掏出來,接濟接濟這個不幸的家庭。韓潔茹將錢掏給老太太的時候,說話的聲音是顫抖的:“大娘,這點錢您收下,算是我這個朋友給高鵬攝影展覽的祝賀吧!”

老太太忙推託說:“這可不行,高鵬回來要說我的!”

韓潔茹說:“我們是朋友,他會答應的!”

老太太追着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韓潔茹苦澀地笑了:“還姑娘?我的女兒都快結婚啦!”

老太太誇獎她說:“你長得真是年輕啊!”

老太太將錢塞進韓潔茹的挎包里,韓潔茹又拿出來,放在深棕色的寫字枱上,轉身走了。韓潔茹離開這個小院的時候,心裏還在砰然跳動。她很早就將這筆錢準備好了,一直尋找着交給楊高鵬的方式,今天的確是個好的機會。如果楊高鵬將錢收下,她則可以減除對馬莉死亡的內心譴責,楊高鵬如果不願意收下,則一定會來找她,她就可以有了與他當面交談的機會。

韓潔茹在焦灼的等待楊高鵬的迴音。她在班上,幾乎神不守舍,經常弄錯了醫療器械,項曉芳親呢地警告韓潔茹,不要再犯前面的錯誤。韓潔茹笑着瞪她一眼:“還不是你項曉芳害得我呀!”

到了家裏,韓潔茹時常是躲避着金家林的,即使金家林詢問她內心的秘密,她對自己的內心隱秘也是守口如瓶。金歡把韓潔茹的一切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金歡坐在韓潔茹的身邊說:“媽媽,我算是服你啦!”

韓潔茹驚異地看着女兒:“你怎麼跟媽媽說話?”

“媽媽,你別瞞着我了,我聽曉芳阿姨說了,你去了楊高鵬的家裏。我知道你心裏丟不下他啦!”金歡笑着說:“我不跟您爭了,楊高鵬能贏得媽媽的心,說明他真是有魅力的。”

韓潔茹瞪着她說:“別瞎說!媽媽是覺得對不住人家,才去看看他的老人!”

金歡笑着說:“對不住?你們醫院的醫療事故還少嗎?別的人你怎麼不去看看?”

韓潔茹紅着臉說:“我是說不過你,鬼丫頭!不過,你可不能在你爸爸面前說起這些啊?”

金歡點頭:“我知道。”

韓潔茹神往地看着窗外。

金歡摟緊媽媽的脖子:“媽,需要我的幫助嗎?”

韓潔茹推開金歡,閉上了眼睛。

金歡再次要求:“媽媽,我是支持你的,懂嗎?”

韓潔茹說:“處理好你和鍾濤的事,媽媽就知足啦!”

金歡哼了一聲:“別跟我提他!”

韓潔茹眼神里在焦灼地等待着什麼。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楊高鵬將電話打到醫院值班室,正在值班的韓潔茹聽見楊高鵬渾厚的男低音:“潔茹嗎?我想見到你!”

韓潔茹就情不自禁地答應着:“高鵬,真的是你嗎?”她聽見楊高鵬告知她見面的地方,就慌亂地放下電話。她坐在椅子上,胳膊倚着消毒櫃激動不已,甚至流出眼淚。她弄不清自己為什麼要落淚,是喜悅還是驚恐?只覺得一時渾身酥軟,眼睛裏有一股熱浪燒灼着,一直燒到腳底。

韓潔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生硬地將自己的情緒穩住。她走到自己的辦公室,找出一件紫色的短袖襯衫換上,黑色長裙配上紫色襯衫顯得高貴又莊重。她又坐在鏡子前,淡淡地塗上一點淺色口紅,攏了攏黑黑的長發。她喊來項曉芳,請她替自己值班。然後還跟項曉芳首次開了一個玩笑:“祝你也碰上一個動心的!”項曉芳自嘲地搖搖頭,目送着她消失在庭院裏。

韓潔茹騎車來到工人文化宮門前,記得楊高鵬在電話里與她約定的就是這個地方。她沒有發現楊高鵬的人影,卻看見高大雄偉的毛主席雕塑像矗立在她的身旁。她記得自己與金家林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這座雕像前。她到農村插隊也是從毛主席像前整裝出發的,難道是歷史在跟她開玩笑?難道她大的命運變化都要經過主席的批准檢閱?她在見不到楊高鵬之前,胡思亂想起來。楊高鵬見到她會說什麼?難道只是把錢還給她?既然是還錢,他為什麼不到醫院裏去呢?他是不是在心裏也有了她?不管怎樣,她此時此刻只想見到他。她什麼都不管了,只想見到楊高鵬。

楊高鵬從大門口走出來的樣子,顯得很疲憊。可他見到韓潔茹時的眼神很亮,他與韓潔茹的目光碰到一起,竟然有些局促不安起來,他淡淡地說:“你來一會兒了吧?”

韓潔茹竭力控制着自己,喃喃地說:“剛剛到的。”

楊高鵬抬手往不遠處的一個照相館指了指:“走,到那裏喝點茶,說說話吧。”

韓潔茹推着自行車跟着楊高鵬走了。

走進照相館一樓的前廳,楊高鵬支使服務員給他們打開一個房間。走到房間裏面,楊高鵬給韓潔茹沏了一杯茶水,然後坐在韓潔茹身邊的沙發上吸煙,關心地說:“潔茹,你先喝點水吧。”

韓潔茹把頭髮攏到腦後,從臉頰到脖頸都微微泛紅,看着他的臉說:“你怎麼不叫我韓醫生啦?”

楊高鵬笑笑說:“因為我們是朋友啦,你不了解,我這個人哪,是嘴硬心軟的人啊!我們搞藝術的,最見不得別人的愛心,當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這個人心眼好。”

韓潔茹的緊張情緒消散了,她歪着腦袋說:“我長這麼大,頭一回聽人誇我心眼好。”她輕輕地笑了。

楊高鵬將身子正過來,正好看見她笑着的臉龐。前幾次見面都是在一種特殊情況下對話,他真的沒有細緻打量這個中年女人。今天他忽然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本能的興趣。她那張沒施脂粉的臉龐細緻而沉靜,而那雙黑亮的眼睛卻是熱烈的。她彎腰端起水杯時,他正好從她的衣襟里看見白皙豐滿的胸部。

楊高鵬緊張得放下煙,他想,韓潔茹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她是一個怎樣的女人?他真有點看不透她,認不清她,只能感受着她身上所散發著的淡淡的幽香。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個四十有五的中年女人。他此刻從這個女人身上獲得了什麼,胸懷裏突然漲滿了某種慾望。他幾十年來從沒有這種感覺了,似乎嘗到了酒後微醉的甜頭。

韓潔茹被楊高鵬看得不好意思,嗔怨地說:“你不認識我了嗎?我這人是不是很怪?”

楊高鵬看見她慍怒的樣子着實可愛。他的眼睛也閃爍出火熱的光芒:“潔茹,我之所以喊你潔茹,是因為你能夠找到我的家,看望我的母親,還放下了這筆錢。在我楊高鵬的概念里,凡是走進我楊家門的人,都是朋友。”

韓潔茹感動地望着他:“朋友?你是說,你已經把我看成你的朋友?”

“是啊,我可從沒想到你會這樣。”楊高鵬很興奮地看着她,拿出那個信袋,遞給她:“潔茹,你能來家裏看我和我娘,我就很感激了,這五千快錢,我是萬萬不能收下的。你拿走!”

韓潔茹愣着:“你為什麼就不能給我個機會?”

楊高鵬苦笑着搖搖頭:“我怎麼能用你的錢呢?我知道,你還是因為馬莉的事,心裏總是丟不下。可我楊高鵬收下你的錢,還算是個男人嗎?”

韓潔茹說:“我們都忘記前面的不幸,我既然能做為你的一個朋友,算對你展覽的支持!”

“展覽?”楊高鵬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我要搞個人攝影展覽?我沒跟你說過呀?”

韓潔茹笑着:“你呀,我既然能找到你的家,就一定能知道你在幹什麼。我沒猜錯的話,你的展覽地點設在工人文化宮。”

楊高鵬心悅誠服地點點頭,沉默片刻。

過了一會兒,韓潔茹茫然地看着他:“你就是為還錢,才給我打電話的嗎?”

楊高鵬慌亂地搖頭:“不,我不是說了嗎,我在沒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就已經在心裏把你當成朋友啦!”

韓潔茹被他的憨樣逗笑了:“你呀,你不是說,從今往後再也不願見到我了嗎?”

楊高鵬也笑着:“你還翻小腸啊!”

兩個人都笑着。他們之間所經歷過的曲折情節和悲劇色彩,被久久等待的相逢一笑化解了。如此一來,韓潔茹就自自然然地營造了使她釋放情懷的氣氛。她像見到了親人,頭一次擺脫了羞澀和靦腆,像個被壓抑許久的人,突然釋放了。她不知不覺地向他傾訴了很多困惑和痛苦,許多隱秘的東西都從她的嘴裏輕輕滑了出來。說完的時候,韓潔茹自己都不由有些驚訝。

楊高鵬對她也不再陌生,他被她的真誠打動。某種興奮的東西流進血管一樣,有種不吐不快的感覺:“我比你大三歲,我們到了這個年紀,過了不惑之年,應該大徹大悟了,可我們不行,也許我們都是凡人的原故吧!熱情而單純的預期,一再使我們誤入歧途。”

韓潔茹被他不凡的談吐深深吸引,她靜靜地聽着。

楊高鵬情感很投入:“我們這一生遺失得真是太多了,從充滿幻想和歡樂的童年,到朝氣蓬勃的青年,再到心灰意冷的中年,然後走到老態龍鐘的老年。我們會遺失多少真誠和情感?”

韓潔茹像孩童一樣聽着,插話說:“你說,世上有真誠的情感嗎?當我們連自己都走丟了的時候,還談什麼真誠和情感?”

楊高鵬繼續說:“這也許是人的悲劇,當我們遺失了太多的情感之後,也同時喪失很多人的本能。”

韓潔茹說:“好像有一本專談遺失的書。”

楊高鵬笑着問:“你很愛讀書?”

韓潔茹說:“孩子大了,我就愛看書了。”

楊高鵬讚許:“這習慣很好的。”

韓潔茹不知怎麼就跟楊高鵬說到一起。兩人越說越投機,她越發證實自己當初對楊高鵬的感覺是對的。這是個有內涵有魅力的男人。自從她與金家林分居遊戲開始后,她一直尋找着這樣激動的情緒,她渾身的細胞都有了酸楚的喜悅,她很想跟他談下去。

話題是韓潔茹引轉到家庭婚姻上來的。像楊高鵬這樣搞藝術的人,能夠看出她的品味,更能夠看出她婚姻情感上的危機。楊高鵬冷峻的臉上在思考:“婚姻與愛,跟我們攝影一樣,都存在着追求新意的問題。追求新奇,是人的天性。只要情感不枯竭,你會每天都能從愛人身上發現新的東西。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說,不能低估愛情對生活的重要,這種玫瑰色的東西,至少佔據了我們生活和命運的多一半。”

韓潔茹插話說:“對於女人,情感是她生活的全部,沒有感情的日子真是不值得去過,我是這樣認為。”

楊高鵬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你這樣的女人。”

韓潔如愣了愣問:“這樣的女人不好嗎?”

楊高鵬說:“我不是說不好,我是覺得你這樣的人,活得很累,容易痛苦,容易受傷害。”

韓潔茹大膽地說:“是啊,所有的創傷,最終得由愛來敷愈。”說完的時候,她用手摸摸發燙的面頰。

楊高鵬看見她的眼神有撫慰他傷痛的意思。他不竟不知不覺地跟着這個女人的思維走了。難道失去馬莉的痛苦將由得到眼前的女人來補償嗎?想起這些,他的心狂跳起來。一改剛來時的倦意和慵懶的落寞。韓潔茹興緻更濃了,楊高鵬看見她的眼睛光亮如星,可他的內心卻敲響了警鐘:楊高鵬啊楊高鵬,你必須終止與韓潔茹的談話了,你不能把眼前的女人往泥坑裏帶。

時間過去得真快。天色漸漸黑暗了。楊高鵬眩惑地望着眼前紫色的影子,笑笑說:“今天,看我都說了些什麼?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在不懂得愛的時候去愛了,懂得愛了,又不能愛了。就是這麼殘酷啊!”

韓潔茹沉浸在發泄的浪潮里,堅定地說:“為什麼不能愛呢?”

楊高鵬更加慌亂:“好啦,我們都是什麼年齡的人啦,還能談談愛情與家庭。真有意思啊!潔茹,我們今天就到這裏吧!”

韓潔茹沒有走的意思:“你嫌棄我的嘮叨?我是不是神經有了問題?”

楊高鵬笑笑:“瞧你說哪去啦?今天見到你很開心,我很願意聽你說話。你註定比我年輕幾歲,身上有一種激情。連我這搞藝術的都不具備了,你千萬別丟掉這點兒可憐的激情啊!

韓潔茹感動地說:“你不是笑話我的幼稚吧?我平時是很少這樣跟人說話的。今天不知是怎麼啦?

楊高鵬感慨地說:“是啊,人是難得找回片刻的自己,今天我有一種找回自己的感覺。”

韓潔茹很有興緻地看着他,聽他講下去,可楊高鵬不說了。她遲疑一下說:“晚上我請你吃飯好嗎?”

楊高鵬遲疑了一下說:“對不起,晚上我還要洗照片,改天我請你怎麼樣?”

韓潔茹訥訥地說:“我什麼時候還能見到你?”

楊高鵬說:“等我忙過這幾天,就給你打電話。”

楊高鵬硬是把錢裝進韓潔茹的挎包。

真愛無疑使人脆弱。

金歡在對待父母的情感上,是非常強硬的,她希望父親大膽地去愛宋雨燕,盼望媽媽大膽追求楊高鵬,從此讓父母都能儘快找到自己幸福的港灣。可遇到自己的情感上,表面強硬,內心就不那麼平順,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傷情。她恨鍾濤,一度發誓不願再見到他,可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金歡的內心又燃起摧肝斷腸的思戀。她恨自己為什麼不能跟鍾濤一刀兩斷呢?安靜下來,金歡又想起鍾濤身上的萬般好處,又脆弱地哽咽起來。在她生日晚宴上,鍾濤竟然出乎她意料地來了,還當場吃了紅玫瑰,還那樣一往情深地給她彈結他。使外人和她自己都感覺鍾濤是愛她的。可鍾濤彈完吉又回到唐百靈的身邊,這在眾人眼裏真是一個謎了。

也許,愛的本質雖然一樣,可愛的方式各不相同。

金歡幾乎無法容忍這樣的“不同”。誰又能容忍自己的戀人與別的女人鬼混呢?躺在床上,金歡眼前凝成一團霧氣,頭腦昏然,彷彿聽見唐百靈放浪的笑聲,依稀感到鍾濤的手在唐百靈的身上摸索,依稀感覺有無數嘲弄三目光射向她,她的腦袋像是要爆炸一樣。她在房間裏嚷着:

“鍾濤,你為什麼不離開那個臭婊子啊?

金歡從床上跌落在地板上,幾乎暈倒過去。她蘇醒過來的時候,看見茶几上一燈熒然,窗外繁星閃閃。她就這樣躺着,看着滿天的星星,意識是朦朧的,渾身滾燙,喉嚨乾渴。

在這一個瞬間,金歡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一個報復唐百靈解救鍾濤的計劃形成了。其實,這個方案是早該想到的,唐百靈是個有夫之婦。金歡為什麼不把這個隱秘告訴唐百靈的丈夫馬溫呢?這馬老闆可是全市有名的醋罈子。金歡設想着,馬溫遠在外地,可她的一個朋友與馬溫有業務聯繫。

金歡實施自己的報復方案的時候,還一度擔心鍾濤的安全,她怕馬溫對鍾濤實施報復。她找到公安局的蔡翔,請求蔡翔來保護鍾濤的安全。蔡翔滿口答應之後,金歡就實施了報復計劃。

金歡對形勢的估算往往很準確。在她給馬溫的手機掛通電話的第四天,唐百靈那裏就有了很大的變化。馬溫並沒有回到北方城市親自處理,而是派手下人將唐百靈教訓了一頓。唐百靈的嘴巴很巧,她說將鍾濤留用是為了醫治自己的疾病。她的病是神經上的,鍾濤美妙的結他聲,能夠醫治她的病情。她到底與鍾濤是怎樣的關係,誰也沒看見,馬溫只有馬馬虎虎地罵她幾句。馬溫何嘗不希望結他能夠醫治好自己老婆的病呢?金歡得知這個消息,雖說很開心,還是不滿足。可她發現,鍾濤對唐百靈服務方式有了變化,鍾濤白天和晚上可以回到金豪夜總會上班了,只是在夜間下班的時候,他還要到唐百靈那裏彈結他。

鍾濤給唐百靈彈奏的每一聲結他,都像一根根銀針刺進金歡的腦子裏。等鍾濤醫治好唐百靈的神經病,金歡的神經也該崩潰了。金歡並不真正相信鍾濤的結他在給唐百靈治病,她還是敏感地確認,唐百靈是愛鍾濤的,可鍾濤未必能真正去愛唐百靈。憑金歡的魅力,她是完全能夠與唐百靈抗衡的,而且從年齡上還要勝她一籌。鍾濤緊緊地綁在唐百靈的戰車上,迷途難返,一定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正是這個秘密威脅着鍾濤,擺佈着鍾濤,吞噬着鍾濤——

金歡想到這個秘密,就再也坐不住了。她請求蔡翔能夠破譯這個秘密,蔡翔說鍾濤姐姐鍾霞一案還沒破案,他是沒有精力破譯他與唐百靈私情的。蔡翔勸告金歡:“你要相信鍾濤,要耐心等待鍾濤。你硬逼他,會出事的。因為他剛剛失去親愛的姐姐。”金歡從蔡翔的言談話語裏聽出了什麼。

傍晚時分,金歡將蔡翔約出來吃飯,她想讓蔡翔多喝一點酒,達到酒後吐真言的目的。吃飯的時候,蔡翔並沒有帶上自己破案組的同事,他自己單獨來勸說痛苦中的金歡小姐。金歡的話題一直在鍾濤的事情上徘徊,幾乎忘記詢問鍾霞的案情。金歡盯着蔡翔細長的眼睛說:“你是鍾濤的好朋友,你一定知道他為什麼依附唐百靈!”

蔡翔是個英俊的小夥子,他是通過鍾濤認識金歡的。他與鍾濤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顯然對金歡的提問有些為難,支吾着說:“歡歡,該說的我都跟你說了,剩下的應該由鍾濤向你解釋。”

金歡焦急地說:“可他不見我,他對我總是迴避。他就是不愛我了,也應該直說啊。”

蔡翔笑笑說:“在再次跟你重申一遍,鍾濤並沒有背叛你,他依然愛你。致於他對你的難言之隱,你最好等他來說。”

金歡愣着問:“你是說鍾濤籌劃好了,他在跟唐百靈演戲?跟那個騷貨做完遊戲,就回頭再來愛我?”

蔡翔說:“好像有這個意思吧!我也不大清楚。”

金歡眼睛裏有委屈的淚水凝聚着,心中的某種聖潔的感情被勾動又被碾碎:“別說了,按着籌劃好的步驟去愛,那就是陰謀!他別忘記,在愛上做遊戲的人,是沒有好結果的!他就不怕我也跟他遊戲人生嗎?”

蔡翔說:“不會,你言重了,鍾濤是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更了解吧?”

金歡冷冷地說:“人在變啊!”

蔡翔說:“你別誤會他呀!”

“誤會?”

“是啊。”蔡翔做深思狀:“我雖說還沒談戀愛,可我覺得在情愛世界裏,許多焦慮來自猜疑,許多矛盾來自誤會!”

金歡笑着:“行啊,蔡翔!”

蔡翔不好意思地說:“我是班門弄斧啊!”

金歡心中忽然想出一個主意,他要當著鍾濤的面去愛蔡翔,從而激他一下。她看着蔡翔的臉說:“蔡翔,我們做個遊戲怎麼樣?”

蔡翔茫然:“我們做遊戲?”

金歡笑着說:“是啊,希望你配合一下,在鍾濤面前裝出我已經移情別戀了,我愛你啦!”

蔡翔連連退卻着說:“這可不行,我和鍾濤是好朋友。俗話說,能穿朋友衣,不佔朋友妻!懂嗎?”

金歡被他慌張的樣子逗笑了:“瞧你嚇得,像是我要吃了你似的!”

蔡翔看見服務員小姐將酒和菜端上來,說:“歡歡,別鬧了,我們喝酒吃飯吧,干我們這行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來任務。”

金歡忙給蔡翔敬酒:“喝,蔡翔!”

蔡翔舉杯說:“歡歡,我感覺到你和鍾濤的感情很深,你們會消除誤會,會得到幸福的。”

金歡低沉的地說:“幸福?它只寫在婚禮的牆壁上,是不能寫進心裏的。我對明天看不到希望!”

蔡翔說:“別那麼悲觀嘛!”

金歡馬上強裝笑臉說:“喝酒,喝酒就是幸福!”

蔡翔喝上一口酒,紅着眼睛說:“歡歡,你一定要挺住啊!鍾濤是個孤兒,眼下又失去了姐姐,他不能沒有你。你一定要好好愛他,他不會讓你失望的。”

金歡為鍾濤結交這樣的朋友而感動。她給蔡翔挾了一株紅燜魚。

蔡翔剛剛吃菜,皮包里的手機就響了。他放下筷子,拿出手機講話。電話是破案組的同事們打來的,向他報告鍾霞被害一案的新進展。他們說在郊外的陶瓷廠附近發現鍾霞的富康汽車。汽車與陶瓷廠的貨車相撞,損傷嚴重,開車人受傷,棄車而逃。富康車改換了牌照,還被重新噴漆。種種跡象表明,開車人就是那個兇手。

金歡聽說鍾霞的案情有了重大突破,一下子興奮起來。

蔡翔站起身說:“歡歡,對不起了,他們讓我趕到現場,趕緊追捕逃犯。那個受傷的開車人,很可能就是穿黑體恤的兇手。”

金歡眼睛一亮:“我也跟你去!”

蔡翔搖頭說:“那裏會很危險的,你就在這慢慢喝,慢慢吃吧。”

金歡倔強地說:“我就是要去!”

蔡翔無奈只好帶上了金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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