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金歡在韓潔茹那裏的暫時碰壁,使她有些心灰意冷。母親曾經滄海,她承認母親很難遇到合適的男人,特別是那種砰然心動的。她有時真的猜不透母親了,她要怎麼樣?金歡漸漸悟出這樣一個道理,甜蜜的愛情對於愛情的話題很少,越是不如意的愛情,關於愛情的話題越多,父母近來對愛情的爭吵就證實了她的判斷。金歡對母親束手無策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冷淡了鍾濤,忙給鍾濤打電話,請他到城市新開張的黑藍藝術書吧來。

金歡選了一張靠近落地玻璃窗的圓桌坐下。小圓桌好像是專門為她們設計的,頭頂是一盞幽雅的藍色塑鋼燈,給屋子放射一股柔和的光線。她們的身後是一排高高的書架,書架上的高檔藝術圖書擺得滿滿當當。窗邊有一盆碧綠茂盛的竹林盆景,低回的音樂彷彿是從竹林的葉片上裊裊升起,縈繞在看書人的耳畔。鍾濤與金歡便在這有聲有色的書吧里深情地相對而坐。

“歡歡,你這幾天始終陪着媽媽嗎?”鍾濤看着金歡說:“你怎麼不回家,到這裏來坐着?”

金歡笑笑說:“書吧對我們很新鮮,你不喜歡嗎?”

鍾濤點點頭,眼神里閃着光。

“我想,我們這樣奔波,腦子空空,是該看看書。”金歡眼睛亮得像星光:“看什麼書,都會使我們更有修養,你說是嗎?”

鍾濤笑說:“當然,一個愛讀書的人比沒文化的人,言談舉止就是不一樣的!歡歡,你變了。”在他的印象里,金歡不怎麼愛看書,就是在他看書的時候,她總是滾在他的懷裏撒嬌撒痴。

金歡也覺得,努力使愛情與愛情生活藝術化的企圖,是高尚和文明的表現。她說:“鍾濤哥,我們選書嗎?”

鍾濤滿腹心事地看看書架,回過頭來說:“不急,我們先喝點什麼吧,你喝什麼?”

金歡讓服務員過來,點了一瓶王朝紅葡萄酒。兩個人喝着葡萄酒,開始說著話。金歡一直愛喝紅葡萄酒,她還努力在啜飲葡萄酒的時候擺出一副審美的姿態。

鍾濤喜歡喝高度白酒,可在外面都是服從金歡的。他猛喝一口,若得金歡拿眼瞪他。

金歡說:“你呀,真像農民,喝葡萄酒哪有像喝啤酒一樣?這樣,我跟你說過多少回啦?”她給他做了一個動作。

鍾濤看着她的樣子很可笑。在鍾濤笑着的時候,金歡又很老練地將一瓶雪碧加進兩人的酒杯里:“這回你再喝,上佳的口感,會伴隨着你恰到好處的興奮。”

鍾濤看見金歡如夢如幻,面如桃花了:“歡歡,你喝葡萄酒是不是跟你媽媽學的?”

金歡說:“是,我媽媽就愛喝葡萄酒,你看她保養得多好?起碼要年輕十歲呢!”

鍾濤說:“你媽媽還在咱的新房住嗎?她與爸爸的關係怎麼樣啦?”

金歡愣了愣說:“你怎麼知道的?我沒跟你說呀?”

鍾濤詭秘地一笑說:“我見過爸爸啦,那天他與宋雨燕到金豪跳舞來啦,他向我說起的。”

金歡不放心地問:“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鍾濤說:“沒什麼,只說媽媽用用咱的房子,說咱結婚就搬出來!可我看出,媽媽和爸爸感情危機啦!”

金歡瞪着他:“你別瞎說!”

鍾濤淡淡地笑着:“你別瞞我,我看出來,爸爸對宋雨燕有那個意思!中年人的婚外情,最可怕啊!”

金歡沉默片刻,喝了一口酒說:“你小子眼睛夠毒的,實話跟你說吧,你猜對了。這幾天,我就是給媽媽物色對象呢!我想讓他們分開!”

鍾濤一愣:“你怎麼能這樣?”

金歡說:“這是最理想的辦法,可是我給媽媽介紹的幾個男人,她都看不上!可氣死我啦!”

鍾濤思考着說:“虛弱的女人愛嫉妒,窩囊的男人愛吃醋!你的媽媽不虛弱,你的爸爸不窩囊,不嫉妒也不吃醋的婚姻,還是能夠維持下去的!”

金歡狠狠地說:“我一定要拆散他們!”

鍾濤笑了。過了一會兒,鍾濤有些心事地說:“歡歡,咱們選書吧,到家裏我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呢!”

金歡定定地看着他:“重要的事兒,在這兒不能說嗎?”

鍾濤搖搖頭,站起身選書。

金歡悶悶不樂地選書,等選完書的時候,她的心情又慢慢好起來。

把書運到家裏,金歡隨便把書堆放在地毯上,自己往床上一躺,喊着腰酸腿疼。其實,她是要求鍾濤給她愛撫。女人明知道被愛着,也時常希望得到愛的表示。鍾濤趴在她的身上,緊緊地抱住她,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在金歡的後背上進行按摩。金歡把指尖輕輕一挑,挑在鍾濤的脖子上,鍾濤身上的痒痒肉多,咯咯笑得像小孩子吃奶。鍾濤使勁捶她的屁股,捶得她不住地咧嘴。她抱住他在床上滾來滾去地笑着。

笑夠了,鍾濤告訴金歡,他明天要去出差,讓她在家裏好好整理這些精美的圖書。金歡問他去哪裏?去多長時間?鍾濤想了想說,他去省城參加一個結他比賽,要去十幾天,每天都打電話給她的!金歡高興地吻他,並預祝他馬到成功!

鍾濤走了,惴惴不安地走了。

起初,金歡對鍾濤的遠行並那樣懷疑。可是就在鍾濤離開她的第三天,金歡在街上遇見舞女艾美了。艾美穿着黑色的短迷你裙,裙子只掩住臀部,裸露着成熟、渾圓的白腿。艾美不知道鍾濤是怎麼跟金歡講的,就心直口快地跟金歡說,鍾濤放棄了金豪的工作,心甘情願地給唐百靈彈結他。弄得金豪的老闆很不高興的!金歡毫不相信艾美的話,她說鍾濤去省城結他比賽去了,我們每天通電話。

艾美的腦子轟地一響,情知自己說露了嘴,忙改口說,可能是他比賽回來才給唐百靈彈結他吧?說完她匆匆地走了。

金歡看着艾美扭動着風騷的腰肢走了,她忽然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鼓鼓涌涌的。她想再跟艾美問幾句,可艾美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愣了愣,直接去了舞廳,終於從老闆嘴裏得知,鍾濤已經請假去了省城。這樣看來,艾美的話是不可靠的,也許她出於女人對女人的陰暗心理吧?

到了第四天,金歡真的心驚肉跳了。因為他在市公安局刑偵處找蔡翔詢問鍾霞的案情,她與蔡翔正在說話,忽然鍾濤打來了電話,他也是想詢問姐姐的案情進展。蔡翔的電話是顯示電話號碼的,金歡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電話號碼是本市的。她記下了這個號碼。她只覺得一陣熱浪撞頭,滿腹的疑惑都被深深地勾動了。她急切地等待蔡翔把話說完,就一把搶過電話,尖聲尖氣地問:“鍾濤,你說,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鍾濤在電話里也慌了,訥訥地說:“歡歡,你好嗎?我在省城啊,再練習兩天,我就參加預賽啦!”

金歡哭着說:“鍾濤,你為什麼騙我?你在本事裏,你的電話我看見啦!你說,為什麼躲着我哩?”

鍾濤在電話里愣了好久。最後用一聲從肺腑里勾出來的語句說:“歡歡,你什麼也別問了,就當我在省城,以後的事,我會向你解釋清楚的,但眼下我不能跟你說!求求你,原諒我!”

金歡身子顫抖着:“我不聽你說!”

鍾濤斷斷續續地說:“歡歡,我只愛你一個人!”

金歡嘶啞着嗓子喊:“我要見到你!”

鍾濤慌亂地說:“你別找我,求求你!”

鍾濤把電話掛了。

充滿了痛苦、驚疑和思慕的金歡倚着桌子,險些跌到。

蔡翔愣愣地望着她:“歡歡,到底發生了什麼?”

金歡強抑制住自己的情緒:“沒什麼,請你別跟外人講啊!”她晃晃地走了。她覺得臉上燙燙的,是委屈灼痛的眼淚。她知道,鍾濤一定遇到了麻煩,他那裏有一個不好言說的隱秘。她要找到他,她馬上將要迎接和面對的,是對委屈和凌辱的抗爭。

涼涼的夜風,在窗外緩緩流動。

金歡守望窗邊,心中猜疑不定。她回頭看見客廳里漂亮的水晶吊燈,映着一屋子的孤寂。鍾濤走了,把她的整個世界也帶走了。留給她的是疑惑和無法排遣的擔憂。她埋在哀愁里,完全不知該何去何從了。把鍾濤的變故告訴媽媽和爸爸?不行,他們是幫不上她的。而且她不想把這個事情鬧得滿城風雨。金歡與鍾濤的戀愛,始終沒有讓她的父母耗費心血。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弄清楚鍾濤在哪裏?他明明在這個城市,為什麼不跟她實說呢?

金歡馬上想到艾美的話,鍾濤一定是藏在唐百靈那裏。那個顯示的電話號碼就是唐百靈家裏的。憑金歡以往的性格,她會橫衝直撞地闖進唐百靈的別墅里,查找鍾濤,會指着那個妖艷女人的鼻子要人。她今天也冷靜多了,她怕給鍾濤造成更大的難堪和被動。鍾濤不是在電話里說給她了嗎,以後他會向她解釋清楚的。這個隱秘到底是什麼呢?鍾濤在唐百靈手裏到底有什麼短處呢?

金歡的每個細胞都緊縮和顫抖了。內心深處自尊的神經被深深刺疼了。不管怎麼說,她是恨鍾濤的,即便你有難以言說的隱痛,也要跟你最愛的人說。

第二天的陽光很溫和,照在人的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醉意。金歡的沒有感受到陽光的疼愛,像個失魂落魄的人,擁擠在城市的大街上。

今天是大禮拜,她感覺全市的人都出籠了,擠滿了街道,擠滿了商店,擠滿了十字路口。到了工商銀行東樓,金歡的汽車再也開不動了,本來她是想將車開到宋雨燕的住所,車被卡在那裏,她只好將汽車存在停車場。她是想找到宋雨燕,讓她到唐百靈的別墅里探探鍾濤的虛實。畢竟,宋雨燕與唐百靈也是好朋友。

金歡這樣想着,忽然看見唐百靈的寶馬汽車也給卡在前面不遠處的車群里。金歡觀察着裏面的人,她怎麼也看不清楚。她技過密密麻麻的人群,一點一點往寶馬車的方向移動。隔着四輛車,金歡看見了裏面開車的司機,後面的座位上有她最熟悉的身影。是鍾濤,他親呢地與唐百靈說笑,唐百靈的一條白皙瘦長的胳膊悠閑地搭在鍾濤的肩膀上。

金歡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了,眼睛冒着無數的金星。她晃了一晃,身子向前撲了一下,扶住了一輛車的車燈。她的心破碎了,三年與鍾濤的高雅情感、某種純潔寧靜的情緒,霎時被分割了,被侮辱了,被弄髒了。在金歡愣神的時候,前面的堵車放行了,她追了幾步,還是沒追上。她在心裏罵著:鍾濤,你為什麼背叛我們的愛情?

寶馬車飛快地朝西海灘的方向駛去。

金歡緩過神來的時候,急忙打了一輛夏利,朝西海灘的方向猛追過去。

在西海灘的戲水樂園停車場,金歡找到了唐百靈的寶馬汽車。汽車裏沒有人了。陽光很烈,照得金歡眼睛很疼。她四處尋找唐百靈和鍾濤的蹤影,她沒有淚水,她在汽車裏就恢復了常態,她變得堅強了。金歡也是喜愛戲水的,每年流火爍金的高溫季節,她都要與鍾濤到這裏來戲水。

走到戲水的人群里,金歡看見穿着游泳衣的男女。特別是那些女人,是那麼地鍾愛自己的皮膚,生怕晒黑了自己潔白的皮膚,她們偶爾在水裏撲騰一陣子,就到彩色的遮陽傘下興味盎然地看着自己的情人、丈夫、兒女在波濤中嬉波弄浪。金歡覺得女人在遮陽傘下的身影使得女人自然的性感帶上了人為的嬌情。

金歡終於看見唐百靈和鍾濤的影子了。唐百靈就是浪漫地躺在遮陽傘下,看着戲水的鐘濤笑着。她鼻樑上架着一副藍色沸點的墨鏡,肩胛上披着色彩斑斕的浴巾,瘦長的白腿一隻埋在沙子裏,一隻向世人炫耀着。她一臉風情,像一朵妖艷的芍藥花。

金歡裝得很平靜地走到唐百靈的身旁。剛才在車裏想好的話,怎麼一下子就說不出來了呢?她的出現並沒有使唐百靈很吃驚,吃驚的是水裏的鐘濤。鍾濤遠遠地看見金歡,臉色驚恐地跑上來,大聲喊着:“歡歡,你怎麼來啦?”他喊話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地到了金歡的身邊。

唐百靈笑着說了一句:“讓金歡也一起玩吧?”

金歡沒理睬唐百靈,兩隻眼睛紅紅地盯着鍾濤,走到鍾濤跟前,顫抖着抬起手,狠狠地打了鍾濤一個嘴巴:“你為什麼騙我?我今天才明白了,原來你是吃軟飯的鴨!”

鍾濤被金歡的巴掌打愣了,怔怔地看着她。他的嘴角慢慢流出血滴。

唐百靈本來對金歡的到來沒有什麼反感,可當她聽到金歡罵鍾濤是“吃軟飯的鴨”,她真的火冒三丈,上前採住金歡的頭髮,兇惡地罵著:“你個小騷貨,誰是鴨?我看你才像個野雞呢!”

鍾濤上前拉開唐百靈,痛苦地嚷着:“你們別鬧了好不好?”

金歡輪起胳膊,狠狠將唐百靈甩了個趔趄:“你才是騷貨呢,你無恥!鍾濤是我的人,你憑什麼把他搶走?”

唐百靈顫抖着嘴唇說:“什麼?你問問他,我強迫他了嗎?別自作多情了,在你娘肚裏轉筋的時候,我們就是好朋友啦!”

金歡撲到鍾濤的身邊,使勁搖着:“鍾濤,你說,你不愛她,你是愛我的!你是被迫的!我們走!”

鍾濤痛苦地閉上雙眼,什麼也沒說。

金歡徹底失望了,一扭頭,撲撲跌跌地跑了。

唐百靈不懷好意的目光看着金歡:“你看看,就這麼個小狐狸精,值得你去愛嗎?啊?”

鍾濤一動沒動,眼睛沒有淚,像是噴着火焰。

唐百靈慢慢將鍾濤扶到遮陽傘下,心疼地看着他:“鍾濤,你怎麼啦?自從你和她定親,我就一直反對,可你就是不聽大姐的,你以為大姐會給你虧吃嗎?”

鍾濤沮喪地垂着頭,渾身濕漉漉的,不知是水還是汗。

唐百靈又說:“你呀,跟她沒結婚就對了,結婚的大事還瞞着我!不要是金歡到我這兒來找你,你還真的不理我啦?這回還想不想跟她結婚啦?”她的眼神光亮如星。

鍾濤依舊不說話,可能是他張不開嘴了。

唐百靈埋怨道:“你啞巴啦?”

鍾濤還是沒說一句話。

遇事很有主見的金歡,在這個關鍵時刻終於挺不住了。她回到媽媽居住的新房裏,韓潔茹幾乎被她的臉色驚呆了。金歡的臉色蒼白,頭髮亂亂地披散着,瞪着凶凶的大眼睛,進屋就奔她與鍾濤的新婚合影去了,韓潔茹一把沒攔住,她就把精緻漂亮的合影撕了個粉碎,碎片扔在地毯上。一個年輕浪漫的愛情故事也同時被她撕碎了。她然後趴在床上擠出一串短促凄涼的嗚咽聲。

韓潔茹慌慌地問:“歡歡,到底發生什麼事啦?”

金歡繼續哭着,沒回答母親。

“是鍾濤欺負你啦?”

金歡忽然把臉抬起來。

“是鍾濤背叛你啦?”

金歡撲進韓潔茹的懷裏,哭訴完經過的一切。韓潔茹心一跳,頓覺一股寒意從她的脊背上很快蔓延到全身。她無力地勸着女兒:“歡歡,你真正弄清了鍾濤與唐百靈的關係了嗎?”

金歡不哭了:“這不明擺着嗎?他在唐百靈的身上吃軟飯!我最恨的就是這種男人!”

韓潔茹傷感地說:“鍾濤這孩子,不是這種人啊!”

金歡氣憤地說:“媽,欺騙人情感的人,可恨!”

韓潔茹訥訥地問:“鍾濤欺騙你啦?”

金歡眼神變得憤怒而陰暗:“無情而裝有情的人,該殺!”

韓潔茹慌恐了:“歡歡,你可別干傻事啊!我找鍾濤談一次,媽媽會給你弄明白的!”

金歡搖着頭:“我不想明白,明白更可怕。”

金歡一副向鍾濤拚命的架勢,被韓潔茹制止住。韓潔茹怕自己看不住金歡,還用電話將在家裏搞科研的金家林叫來,共同勸說金歡。金歡眼光迷惘,嘴唇顫動,她聽不進父母的勸說。她承認自己婚姻觀的分裂,對父母的婚姻是那麼現代,對待自己的戀情卻又是極端地守舊!還不僅僅是守舊,毀掉愛情的殘酷事實,是用幾句安慰的話能平順的嗎?她在追憶自己遺失了的這段生命,她苦苦追尋,她在追尋的路上掉進一個愛情騙局的陷阱里了,她被那股漩動的水流越卷越深,越陷越深。那水流多麼清寒刺骨,深不可測。金歡心裏暗暗地罵著:鍾濤啊鍾濤,你依附於那個富婆,你會幸福嗎?你是庸人,庸人廉價的快樂是以喪失男人的尊嚴和生活的意志為代價的。你,有你後悔的那一天啊!她的眼前,鍾濤的影子是那樣的親近,又是那樣的遙遠;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

金歡在滿腹的責願中睡著了。韓潔茹看看金家林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她對金家林怎麼就沒有交談的興趣了呢?金家林尷尬地坐着,默默地吸着一支煙。韓潔茹十分疲勞地伸着懶腰,意思是對金家林下逐客令了。

金家林看了看韓潔茹,摸了摸金歡的額頭,慢慢轉身說:“歡歡要是有什麼事,你千萬打電話來啊!”

韓潔茹默默地應了一聲。

金家林輕輕地下樓走了。

韓潔茹在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她不會驚動金家林的。韓潔茹滿以為金歡會乖乖地睡一夜的,誰知調皮的金歡會在深更半夜裏醒來,悄悄地走了。韓潔茹心裏惦記女兒並不是睡得很沉,可她還是疏忽大意地放走了金歡。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發現身邊空空蕩蕩的,金歡已經蹤影全無。她不由打了個寒噤,看看錶,正是後半夜四點,這個時辰金歡會到哪裏去呢?韓潔茹的心懸到了喉嚨口,這個冤家會不會找鍾濤拚命呢?

她用電話呼了兩遍,金歡還是沒回話。

韓潔茹穿上衣服走到街上尋找。她終於在一家晝夜營業的酒吧門前找到了金歡的汽車。韓潔茹走進去,看金歡正在一個角落裏獨自喝着王朝紅葡萄酒。金歡已經喝了兩瓶了,紅紅的酒液從桌面上鮮血一樣流淌下來。韓潔茹走過去,拉起金歡:“歡歡,你喝多了,走,跟媽媽回家!”

金歡想說什麼,可她已經口齒不清了。

韓潔茹攙扶着金歡走到門口,天上響着雷聲。金歡已經不能開車了,韓潔茹就打了一輛夜的,到家門口的時候,滂沱大雨就兇猛地飄落下來。韓潔茹怕女兒淋了雨,就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可金歡並不需要,她將韓潔茹的衣服塞給她,自己掙脫母親,跑到雨水裏淋着,仰起蒼白的臉,任憑雨水的瘋狂沖洗。

韓潔茹渾身濕透,她將金歡拉到一棵大槐樹下,金歡還在痛苦地傷嚷着,嚷的是什麼,韓潔茹一句也沒有聽清楚。金歡怪叫着,用胳膊擊打着濕淋淋的樹榦,胳膊很快就紅腫起來。韓潔茹緊緊抱住女兒的胳膊,苦苦哀求着,死死將她拖回屋裏。

韓潔茹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量,將金歡的濕衣服拔掉,又把金歡拽到了床上,用毛毯將女兒緊緊圍裹起來。金歡沒有吐酒,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拂曉天明,一切都是透明的安寧。韓潔茹看着金歡痛楚與憐惜的臉,慘白如紙。再摸摸金歡的額頭,韓潔茹知道她感冒發燒了。韓潔茹當醫生的並不害怕這種小病,給她服用一些藥物就解決了。誰知,感冒並不輕易饒過虛弱的金歡,到中午的時候,金歡已經燒到了四十度。嘴角蒼白,身體像發瘧疾一樣地痙攣着。

韓潔茹急忙把金歡送到自己所在的醫院。

韓潔茹把金歡安排在自己的主任室,自己守護着女兒輸液打針。到了傍晚,金歡的燒才慢慢退去,金歡慢慢睜開大大的眼睛,看着疲倦的母親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她醒來的時候,第一個映入腦海的還是那個可惡鍾濤。金歡對韓潔茹說:“媽媽,我真是不懂事,讓你操心啦!為那個臭小子不值!”韓潔茹看着女兒,並示意金歡抬頭看看擺放在床頭的鮮紅的玫瑰花。

金歡看着鮮活的紅玫瑰,笑意慢慢浮現在她的唇邊,面龐里也有了一些紅潮。她喃喃地說:“媽媽,是你,還是爸爸,給我送的紅玫瑰?”

韓潔茹見女兒臉上有了笑意,心裏寬慰許多。

金歡繼續追問:“媽媽,是誰給我送的紅玫瑰?”

韓潔茹輕輕說:“你猜。”

金歡說:“不是媽媽,就是爸爸,還用猜嗎?”

韓潔茹長長嘆息一聲:“你們年輕人啊,真是被愛折磨,被愛累呀!你說鍾濤背叛你,他不愛你了,可我在你輸液的時候,見到鍾濤來看你!他焦急的樣子,也是要死要活的,他開始不敢進來,抱着這束紅玫瑰,站在窗外默默地看着你。下午又下雨了,他就站在雨水裏,一直看着你!”

金歡馬上沉了臉:“是他?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他!”

韓潔茹緩緩地說:“當我看見他,他已經滿身是水。我看着他很可憐,就喊他進來。他不讓驚醒你,就守着你,守了大半天呢!他還跟我說,一切都是誤會,他會向你解釋清楚的!”

金歡怒氣不減:“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我都親眼見了,還口口聲聲說誤會?我恨他!”她喊着,就猛然坐起來,一手推開窗子,將花瓶里的紅玫瑰狠狠扔了出去。

花瓶破碎時很響,紅紅的花瓣兒飄到窗台上來。

韓潔茹急了:“你,看你!”

金歡胸脯起伏着,有一個花瓣被風貼在她的臉上。

韓潔茹嘴唇顫抖:“你會傷了他的心啊!”

金歡冷冷地說:“是他先傷了我的心!”

韓潔茹嘆着:“你都多大了,還這麼任性!”

項曉芳醫生走進來的時候,韓潔茹與金歡才停止了關於紅玫瑰的爭吵。項曉芳醫生神色有些緊張,她將韓潔茹叫到走廊里說,我的妹妹從日本回來,今晚需要我到機場去接,可是又趕上我值夜班,想請韓主任給想個辦法,能不能找個替班的。韓潔茹想了想說,找誰替班呢?還是我替班吧,好在歡歡已經退燒了。項曉芳千謝萬謝地走了,韓潔茹回到自己值班室,又給金歡服用了一些消炎藥,跟金歡解釋了半天。金歡看着媽媽憂心忡忡的樣子,就不再任性,很懂事地朝韓潔茹笑笑:“媽媽,我好好養病,不讓你再操心了。”她說話的時候,想起昨天夜裏自己對母親的拖累,眼睛充滿柔情。韓潔茹對金歡還是有些不放心,就讓護士再給金歡輸上液,然後穿上白大褂邁着輕盈的步子朝值班室走去——

韓潔茹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心中的男人出現了。

大概是在夜裏十點,一個中年男人攙扶着一個年輕的產婦走進婦產科。

男人算不上是美男子,高高的,瘦瘦的,五官也比較普通,瘦削而堅毅的臉上嵌着一雙發著冷冷光輝的黑眼睛。兩腮有青黑色的胡茬。額頭有些風霜的痕迹,嘴角像雕刻的似的,有種天然的個性。他渾身上下透達着一股讓人無法言說的藝術家的氣質和智慧。一看他就是個喜歡思索的人。男人抬頭與韓潔茹的眼光對視的一剎那,眸子裏閃爍着一種異樣的光。韓潔茹的心裏驚跳了一下,窘迫得滿臉通紅。在這一瞬間,她心中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嚮往、希望。她的這種狀態連她自己都覺得驚奇。男人請求韓潔茹給他送來的產婦檢查。

韓潔茹給年輕產婦檢查身體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有些慌亂,她看見這個女人很年輕,比那個男人至少要小十五歲。長得小巧玲瓏,嫵媚無比。產婦疼痛難忍,久久地呻吟着。還是老夫少婦呢,一般這樣的女人生孩子,男人是非常愛惜的。韓潔茹十分認真地檢查了一遍,然後把那個男人叫到值班室說:“她是你的——”

男人說:“我的妻子,大夫,她怎麼樣?”

韓潔茹說:“你太大意了,怎麼這麼晚才送來?她是橫胎難產,急需進行刨腹手術!”

男人焦急地說:“那就手術吧!只是我的押金不足,大夫,能不能先手術,我再補——”

韓潔茹看着他,破例點點頭。

男人笑笑:“謝謝你啦!”

韓潔茹拿出病人卡片:“請簽字吧!”

男人抖着雙手寫下“楊高鵬”三個字。字體蕭灑而英俊。

楊高鵬?多好聽的名字。韓潔茹此時感覺頭頂像是開了一扇天窗一樣。天上的太陽照耀着她,最初太陽是那麼遙遠,模糊的,顫動的,慢慢清晰得使人眼花繚亂,使人有了升上天空的感覺。她激動得滿臉通紅,一股熱浪衝進她的眼眶,心靈深處都微微顫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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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愛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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