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流浪神王的香日德

都蘭以西,青藏公路正在改建,到處都是便道,十分不好走。顛顛簸簸到了香日德,已是下午四點了。我們停車,下來,找了個喝茶的地方,商量一些迫在眉睫的事情。

最後我們商定,關於人頭鼓的調查就從香日德開始。

香日德是青藏重鎮,所重之處,不僅在於他是前往西藏的交通要衝,更在於它的歷史與藏傳佛教的兩世班禪(九世班禪和十世班禪)有着人傑地靈的聯繫。這兩世班禪和我們一起度過了二十世紀的大部分歲月,我們還能記得他們的形貌,還能以最大的同情,遠遠地關注他們神性的流浪。

民國初年,西藏的兩個神王十三世達賴和九世班禪已不能和平共處了。權勢之爭,這個左右着古今中外無數政治集團和宗教集團行為方式的常轉的法輪,突然引出了一場大裂變。

達賴和班禪在藏傳佛教中同為黃教創始人宗喀巴的繼承人,一個廣為流傳的藏族諺語說:天上有太陽月亮,人間有達賴班禪。但作為一個政治集團,班禪以及所屬在後藏只擁有四個宗(相當於縣)、三十六個莊園和牧場,不到整個西藏面積的十分之一。1920年,以達賴作為執政的西藏噶廈政府要求班禪的住錫地札什倫布寺服從達賴,班禪轄區也要向政府交糧納稅、支應烏拉(當差)。札什倫布寺認為,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事,現在也不能有,表示不會服從。10月,噶廈政府差人前往後藏,徵收羊毛、牛尾、羊皮、食鹽的官稅,札什倫布寺派了幾位大喇嘛,前往拉薩,和噶廈談判,提出免征意見,噶廈政府一一回絕了。

1921年,噶廈成立了軍糧局,分配和徵收整個西藏的軍糧,札什倫布寺覺得無法承擔分配給自己的二十五萬斤軍糧,再次要求免征,被噶廈拒絕。以後又有過幾次糾紛,矛盾日益激化,班禪自知難以見容,惟恐身遭不幸,於1923年11月15日夜,率領十五個隨從,悄悄地上路了。

他們日夜兼程,逃脫藏軍的追蹤,極其艱難地穿越藏北高原,涉過通天河,進入柴達木。這裏已是達賴勢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了,疲憊不堪的班禪一行歪倒在香日德的草原上,卧睡了整整兩個星期,留下了一片佛光如風的草原,牧民們就叫它佛夢灘。

嗣後,九世班禪依靠政府和地方勢力的幫助,以佛寺為寄住地,流亡甘肅、陝西、北京、內蒙,以及東北三省和南方。在思鄉的苦悶里,他摩挲胸前紫紅色的念珠,思索人間天上的問題,竟有了佛不如人的感慨。

1931年7月,國民黨政府冊封九世班禪曲結尼瑪為護國宣化廣慧大師,定年俸十二萬元國幣,並頒發了玉冊玉印。這自然是一種安慰,但班禪也知道這是政府欲圖以班禪集團和達賴政權相對抗的舉措,自己面臨的是一個騎虎難下的局面。不久,達賴政權委託西藏住京辦事處發表了西藏三大寺及僧俗官員反對班禪、抗議政府冊封班禪的宣言。班禪住京辦事處也發表了針鋒相對的談話,列舉達賴十大罪狀,予以還擊。達賴和班禪的爭鋒在內地突起,成為當時佛門政界的一大話題。有文章詰問蔣介石:政府在兩佛之間起了什麼作用呢?

1933年12月17日,十三世達賴在布達拉宮圓寂。正在內蒙草原上瞑嘗哀愁的班禪不禁為之震撼,以宗教領袖的身份,當即通電國內各大寺院,不分漢藏,共誦大經,追薦達賴事迹,連續十天廣泛誌哀,同時捐獻大洋七萬三千二百元,作為西藏、青海、西康、內蒙各地寺院誦經的費用。一時間,香燈鋪排,梵音陣陣;法號的轟鳴里,一個個年長的僧人敲響了一面面人頭鼓。幾天後,班禪又親赴南京,參加國民黨政府舉行的追悼大會。

西藏不能沒有光明——人間失去了太陽,萬民就更加仰望黑夜裏的月亮。日思夜想着西藏的班禪,現在打算回家了。

噶廈政府致電班禪:自達賴圓寂后,全藏僧俗婦孺,莫不盼禱班佛早回藏土。

但是有條件,這條件是唯一的,也是絕對的:望佛座勿帶蒙漢官兵,以免如油浸紙,危害西藏政教,此系全藏人民公意,如不容納,將必堅決抗拒。

作為政治家的班禪當然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條件。他意識到自己在西藏儘管是萬民仰慕的教內至尊,但如果沒有代表中央政府的軍隊護衛,他在掌握軍政大權的噶廈政府面前,不過是一個傀儡。甚至他想到這或許是噶廈的陰謀,誘他入藏,然後控制他或者除掉他,以免他在達賴還沒有轉世和轉世以後幼年不能過問政事的時候,被別人利用,形成氣候,壯大勢力。

班禪借中央政府的回電同樣堅決:中央所派專使與其率領人員,以及儀仗隊,此次護送大師入藏,噶廈不得加以阻難。又稱:如果不能完全接受上述意見,則噶廈對我佛必仍無誠意。

1936年6月,九世班禪離開南京,來到青海,準備返藏事宜。他先是住在塔爾寺,後來又西進到香日德設立了行轅。這時候抗日戰爭爆發了。班禪從自己少而又少的經費中擠出三萬元捐贈前線,又拿出兩萬元認購公債。他告戒行轅全體僧俗官員,飯少吃一頓,衣少穿一件,人人捐款,慰勞前線將士,救濟離鄉難民。佛足踏入香日德之後,甘青兩省的蒙古族和藏族聞風而動,前來朝拜。王公千戶們聯合撥出一部分牧民作為班禪的屬民,歸班禪行轅直接管轄。後來這部分牧民逐漸在香日德形成了一個部落,自稱為香加旗。

12月初,班禪一行離開香日德,18日進抵青海玉樹。噶廈政府早有代表守候在這裏,一面迎接,一面以噶廈公函的形式提出:班禪輕騎回藏,不帶漢方官兵。班禪行轅必須服從拉薩政府命令。班禪電告中央,中央來電:擬請我佛即遵中央勸告,暫緩入藏。班禪當即致函護送專使趙守鈺:噶廈方面毫無歡迎誠意,反欲使班禪與中央斷絕關係,聽彼指揮。班禪東來十有五載,謬荷中央依畀,殊遇優渥,心切五族團結,共安邊防,冀報黨國於萬一,寧願犧牲個人,力全大局,不願中央威信陷於隳墮,即遵前令,暫緩西行,以待將來。

班禪一行在康巴人的玉樹稽留了整整一年。

1937年11月4日,班禪大師突然感到身體不舒服,喚來隨行藏醫診視。藏醫說:佛爺,你這是積勞成疾啊,你這是抑鬱成病啊,你這是顛沛流離、居無所定釀成的苦啊。藏醫給他服了治療胃病和腫瘤的十三種金色,但病情未見好轉。以後的幾天裏,班禪飲食難進,勉強吃一點,馬上就吐了。而且左肋劇痛,無法安卧,雙腳也開始黃腫,日益嚴重。到了26日,黃腫已經過膝,大便出血,嘴裏干苦無比,咳嗽氣喘得幾乎不能說話。12月1日凌晨2時50分,九世班禪吉尊洛桑曲結尼瑪格勒朗傑巴桑布,在青海巴顏喀拉山腳下的玉樹寺拉加頗章宮中圓寂,享年五十五歲。

追薦法事在離內地十分遙遠離拉薩也十分遙遠的玉樹草原上寂寞地舉行。這是個大雪飄飛的日子,牧民們瞻仰遺容的隊伍就像翻山越嶺的長城,一千盞酥油燈照亮着人心,數百名紅衣喇嘛經聲大作,人頭鼓又一次敲響了。

這是永遠的遺憾——九世班禪自1923年11月逃離日喀則以後,在內地流浪了十四年零十五天之久,始終沒有實現返回故鄉的願望。

1940年,經噶廈同意,班禪行轅一部分四百餘人,護送班禪靈柩入藏,前往札什倫布寺建塔供養。班禪行轅的另一部分也是四百餘人,移住香日德,在班禪屬民部落的地盤上屯田墾荒,同時派人開始尋訪九世班禪的轉世靈童。

又是香日德,班禪回來了。

回來的班禪是十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贊。他和他的前世一樣,來到香日德的原因,還是為了走向西藏。香加寺周圍,班禪教下的牧民,漫山遍野磕起了幸福的長頭。

他們說:十五年過去了,我們的佛爺越來越年輕了。

轉世,在他們看來,是既沒有死也沒有生的連續,就像生命不斷滑行在一個8字形的軌道上,不存在上與下,也沒有前與后,時間不過是一片高明的湖,水動着,有時甚至洶湧澎湃,但,還是在湖裏啊,一點也沒流逝,這就是永恆,是佛爺的生命。一切都可以變,佛爺的生命不會變。不像凡人,凡人要一生一生地輪迴,一遍一遍地吃苦,輪迴夠了,才可以進入天堂。所以就要虔誠地拜佛,拜佛便是減少肉體苦難,減少輪迴次數的畢生努力。

九世班禪圓寂后,西藏噶廈政府、日喀則札什倫布寺、滯留青海香日德的班禪行轅,都開始不辭勞苦地尋訪九世班禪轉世靈童。

不久,班禪行轅在遼闊的安多地區尋訪到十七名聰明睿智的靈童,迎進青海塔爾寺,在隆重的宗教儀式中,一一甄別認選,六名靈童脫穎而出。經打卦問神,認定降熱嘉措靈慧超人,是九世班禪的轉世靈童。

但彷彿是有意禪讓,降熱嘉措迅速得病夭逝了。班禪行轅只好再次篩選。他們又將另外五名靈童的名字寫在經帖上,用酥油糌粑團包好,放入金瓶里,由一隊喇嘛護送到大金瓦殿,點燈焚香,集體祈禱,然後搖動金瓶,搖着搖着就有一個糌粑團跳了出來。主持喇嘛剝開一看,上面的名字是溫都•貢布才旦。這是個來自青海循化縣溫都鄉一戶貧困農民家的孩子。

1946年12月,札什倫布寺的尋訪隊伍來到塔爾寺,與班禪行轅會商,雙方毫無異議地確定貢布才旦就是九世班禪的轉世靈童,並呈報國民黨政府批准。與此同時,西藏噶廈政府在西康省理塘縣和昌都八宿縣,尋訪到兩名轉世靈童。

問題迅速變得複雜起來,青海、西康、西藏三地分別有了三位轉世靈童,到底哪一位是真正轉世的班禪呢?長達五年的爭論由此開始了。噶廈方面認為,應該把三位靈童全都迎請到拉薩,採用金瓶抽籤的辦法,最後確定。班禪行轅反對,認為貢布才旦靈異超人,相貌堂堂,轉世靈童必他無疑,不用再搞金瓶抽籤。雙方爭持不下,希望國民黨政府表態。

1947年春,班禪行轅派人前往南京,向當時的行政院院長孫科、考試院院長王雲五、監察院院長於右任、立法院院長戴傳賢、蒙藏委員會委員長許世英等黨政要員說項,並贈送了大量從西藏帶去的黃金、文物、藥材。但這些大員只受禮不辦事,一次次地推委。最後由行政院代表蔣介石表態:確定靈童一事,應取得西藏宗教主的承認才行,目前不宜立即作出決定。

1949年初,蔣介石下野,李宗仁代理總統,國民黨政府遷都廣州。班禪行轅追攆到廣州請求李宗仁批准轉世靈童。李宗仁當即同意了班禪行轅的請求。於是國民黨政府於1949年6月3日頒佈命令:青海靈童官保慈丹(即貢布才旦),慧性澄圓,靈異夙着,查系第九世班禪額爾德尼轉世,應即免於掣籤,特繼任為第十世班禪額爾德尼。8月10日,由專使關吉玉和青海省主席馬步芳主持,在塔爾寺普觀文殊殿前,大講經院內,給十世班禪舉行了隆重的坐床大典。但是教界人士都知道,沒有西藏僧俗人眾的認可,僅靠國民黨政府的頒令,班禪的名分是不牢靠的。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這對班禪來說,是個絕好的機會。班禪行轅馬上致電中央人民政府:速發義師,解放西藏,本佛誓率西藏愛國人民,喚起西藏人民配合解放軍,為效忠人民祖國奮鬥到底。這就是說,班禪及其龐大的行轅又要進藏了。中央人民政府立即作出反應:你和你的教民擁護我們,我們就支持你們返回西藏。

返回西藏的一切準備,就在新政權的領導下,緊鑼密鼓地開始了,包括護送的軍隊,包括班禪送給西藏饑民的糧食,包括馱運物資的駱駝。

遠在布達拉宮的十六歲的達賴喇嘛不久就知道了班禪要回來。他在諮詢噶廈要員的意見之後,對此採取了明智的態度。1951年6月,達賴電告班禪:我卜卦所得良好徵兆,您確是前輩班禪化身。決定后已公佈札什倫布訖。現在希望您即速起程回寺,所經道路決定后先來電為荷。這是十三世達賴和九世班禪之間展開神與神的對抗、人與人的爭鬥以來的二十九年中,達賴和班禪的第一次默契。它表明,班禪在宗教方面的合法性,通過卜卦,得到了另一位宗教領袖的承認。

再也沒有什麼問題了,從宗教到政治,十世班禪都將以最可靠的保證,堂皇而驕人地回歸一個他從來沒有見識過的老家。1951年12月19日,十世班禪離開西寧,踏上了前往西藏的漫漫長途。

又是香日德。

又是香日德的冬天。鋪天蓋地的駱駝,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駱駝。牧民們驚呆了:佛爺的駱駝啊。駱駝來自甘肅、陝西、新疆、青海。駱駝們也吃驚:怎麼世界上還有這麼多駱駝?

很快就有了神話:一個神王帶領着無數駱駝走向天國,而在到達天國之前,神王和駱駝必然要經過一個便於給人間留下傳說的地方,這就是香日德。

班禪行轅數百人和護送班禪進藏的將近三萬峰駱駝,以及幾千名拉駱駝的駱駝客,在香日德停留了兩個星期,讓周圍的牧民以及聞訊趕來的遠方的牧民飽覽了人類歷史上的這一奇觀。

離開香日德的時候,許多牧民跟在後面。因為他們堅信,跟着走就能得到福報,就是脫離輪迴之苦的捷徑。甚至他們想到,說不定班禪此去就是要進入沒有痛苦沒有悲傷的香巴拉了,不然為什麼跟上來了這麼多駱駝——他們從來就以為,在解脫苦難方面,動物總是比人更有靈性。

迤儷而行。“進藏的隊伍望不到邊,駱駝的海洋上了天,一漫漫過了唐古拉山,雲端里坐的是班禪。”——這是一首流傳下來的藏族民歌。

跋涉四個多月以後的1952年4月28日,班禪一行到達拉薩。兩千多公里的高海拔行程,他們遇到了什麼?雪山、冰川、大河、狂風、缺氧、疾病以及死亡的威脅。屍體,有人的,也有駱駝的;墳堆,有人的,也有駱駝的;哭泣,有人的,也有駱駝的。多少年以後,人們還能在青藏公路沿線,看到駱駝的白骨,駱駝客的白骨。漫長的一溜,兩千多公里的一溜,人和駱駝的屍骨,寒了,寒了。在昆崙山,在唐古拉山,在藏北高原,在念青唐古拉山,在岡底斯山,那些屍骨永遠地寒了。

從香日德出發,班禪和他的駱駝,來到了拉薩。喇嘛們,信教的俗人們,跪下來歡迎,無數人磕頭。聖城拉薩,萬人空巷。當天下午,班禪即赴布達拉宮,在金碧輝煌的太陽殿,拜會了達賴喇嘛。天暖了,草青了。藏人沒有不笑的,連乞丐,連病痛中的人,連行將送往天葬台的肉身,都笑了。

一個多月以後的6月9日,班禪離開拉薩,渡過拉薩河,渡過雅魯藏布江,取道江孜,輾轉走了半個月,終於回到了后藏聖城日喀則。這是現年十四歲的班禪離別將近三十年的故鄉,這是1952年6月23日,這是在日喀則的歷史上用金粉寫成的一頁。

到處是帳篷,牧民們從后藏草原的四面八方遠程而來,在這裏已經等待兩個多月了。那麼多老年人,激動得痛哭流涕。毛澤東的畫像、班禪的畫像和無量光佛的塑像平列着,供奉在神壇的中央。傳說札什倫布寺的金頂上,這一天,落下了兩百零六隻白天鵝。

無量光佛和扎西警察

周寧認為,人頭鼓在浩瀚的喇嘛世界裏才具有最崇高的價值和現實意義,否則它就僅僅是古董,而與古董糾纏不清的只能是盜墓賊而不是僧人了。

張文華說:它肯定不僅僅是一件古董。

孫學明說:所以我們在香日德的調查必須把重點放在兩世班禪的遺迹上,否則就是大海撈針。

可是遺迹在哪裏?我們走在香日德鎮的大街上,東張西望着。

四周是和喇嘛世界一樣浩瀚的戈壁。往北的地方,有一線綠色,那是香日德農場,一片由勞改犯建造起來的夢幻似的綠洲。往南的地方是山,坦坦蕩蕩的山坡上,隱隱地有一些房舍,那兒是班禪到過的地方,那兒的人群曾是班禪的屬民。當地藏民有歌兒唱道:“天上的人家,地上的香加。”香加是班禪屬民部落香頓斯吉巴加保的簡化,意思是無量光佛在此稱尊為王。部落的名稱既然如此風光,順理成章就有了一座遠近聞名的香加寺。香加寺供奉的主尊佛是無量光佛,而在藏傳佛教的神佛譜系裏,班禪額爾德尼便是無量光佛的轉世化身。

孫學明說:兵分兩路,一路去香加寺,一路留在香日德鎮調查所有店鋪,因為這裏畢竟是驛站,各色人等都要停留。

周寧、張文華、我以及司機劉國寧乘坐切諾基離開了香日德鎮。汽車朝着遠山扭扭曲曲地走去。

一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香加寺。

香加寺規模很小,但里裡外外都很精緻。坐西朝東,朝着太陽升起的地方,是為主的寶光殿,雕房似的四壁,漢宮似的屋頂。進門就是三方佛:中央是婆娑世界的教主釋迦牟尼;左邊是東方藥師琉璃光如來,亦即藥師佛;右邊是本寺的主尊西方極樂世界的教主阿彌陀佛,也就是轉世而為班禪的無量光佛。無量光佛目光炯炯,趺坐在金蓮台中央,雙手平行迭放在兩膝上,以禪定印捧着一個印度風格的大缽。三盞直徑約有五十公分的銅質酥油燈靜靜地燃燒着,讓人覺得整個香日德的白晝便是它們照亮的。

一個紅袈裟的喇嘛正在佛前默坐。

張文華上前搭話,喇嘛神情淡漠地點着頭,一句不吭。

張文華說:他好像聽不懂漢話。

喇嘛倏地站起來,生硬地說:佛不拜么?不拜了就出去。

我們趕緊雙手合十,朝三尊大佛深深地鞠躬。

喇嘛笑了。我們也笑了。

周寧說:師傅我們向你打聽幾個人,你見過三個川西的喇嘛沒有?你見過一群去拉薩朝聖的甘南人沒有?你見過兩個拉着駱駝帶着海螺的信徒沒有?你見過一個日喀則的民工沒有?

喇嘛半晌沒反應。周寧又問了一遍。喇嘛說:沒有沒有。

我們互相看看。張文華小聲說:不能就這樣算了。又問喇嘛,我們來到香加寺,是為了尋訪人頭鼓,人頭鼓你知道吧?據說是巫聖大黑天的法器,你們這裏有沒有呢?

人頭鼓?喇嘛迷茫地搖搖頭。

周寧說:是這樣的,怎麼說呢,你知道無記涅盤么?知道十五世紀的藏族名僧日特那隆巴么?日特那隆巴刻印了一批伏藏,就是從地下發掘出來的古代佛教典籍,其中有一部《普通眾生解脫道次第廣論》,裏面說,有的人有些做法,介於黑白二業之間,不可斷為善,也不可斷為惡,如果自覺於世無愧,坦然歸寂,也可以往生凈土,不受輪迴之苦。以往一切經文均將此漏記,故曰無記涅盤。漏記的要補記,補記之法,就是敲響人頭鼓,鼓響佛知,普通生靈涅盤的天梯也就搭起來了。我們都是普通生靈,我們來這裏朝拜人頭鼓,就是為了尋找覺悟的天梯。

喇嘛更加迷茫地搖搖頭。

張文華說:是這個意思,佛經里說,只要敲響人頭鼓,靈魂就能脫離苦海。如果香加寺里供奉着人頭鼓,就請你拿出來,讓我們敲一敲。

喇嘛終於聽明白了,眯縫起眼睛說:人人的頭都可以做鼓,自己敲自己的吧,敲得腦袋清醒了,就可以脫離苦海了,敲別人的鼓幹什麼?越敲越苦。

張文華說:你說的挺深刻,但是但是但是,人頭鼓是神人的寶物,我們凡俗之人的腦袋,都是臭骨賤肉,敲了沒用。

喇嘛說:那你就敲我的吧,我不是臭骨賤肉,我給你們做鼓,你們要是覺得可以得救,敲爛了也沒關係。

周寧說:不敢不敢,只有喇嘛摸頂的,沒有俗人在喇嘛頭上動土的。我們還是看看人頭鼓吧,不讓敲就不敲,拜拜行不?

喇嘛說:想拜就拜吧,這裏有三方大佛,天下萬事都可以求。說著,盤腿坐下,顫動嘴皮念起了經。

我們掃興地嘆口氣,知道再糾纏下去已經沒有用了,就敷衍了事地磕了幾個頭,出了寶光殿,來到香加寺的院子裏,這裏轉轉,那裏看看,沒發現我們要找的人的痕迹,正要離開,就聽一陣牲口的叫聲從寶光殿的後面傳來。

周寧說:什麼在叫?不像牛,不像馬,不像羊,也不像狗。

劉國寧說:可能是駱駝。

張文華說:對,兩個信徒的駱駝。說罷,撒腿就往寶光殿後面跑去。

孫學明帶着王瀟瀟從香日德鎮的東頭走到西頭,沒有人告訴他們見過三個川西的喇嘛、一群朝聖的甘南人、兩個拉着駱駝帶着海螺的信徒、一個日喀則的民工。孫學明心說難道他們都沒有經過這裏?或者都是晚上經過的,誰也沒看見?不可能,喇嘛要在這裏化緣,一路磕着等身長頭的朝聖者要在這裏恢復體力,拉駱駝的要住店,日喀則的民工要吃飯,不可能沒有人看見。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他們看見了不說。

為什麼?

突然,王瀟瀟喊起來:藏獒支隊。

那是一輛牛頭越野車,車身上印着藏獒支隊幾個字。他們朝牛頭走去,剛走近車門,身後就有人喊道:喂,幹什麼的?

一個跟蹤而來的警察叫住了他們。顯然剛才他們到處打聽時引起了他的注意。

孫學明說:我們找人。又把要找的人說了一遍。

警察說:你們是什麼人?找這些人幹什麼?看看你們的證件。

孫學明說:證件就不用看了,你們藏獒支隊的顧問許新國是我們的朋友。

警察說:那就更需要看了,如今的荒原上,騙子和賊太多了。

孫學明說:對,這個提醒好,誰能保證你不是騙子呢?你先把你的證件拿出來讓我看看。

警察說:三說四說你倒成管我的警察了。說著就要掏證件,突然又停下說,不行,憑什麼我要給你拿?

孫學明說:那好,咱們一起拿。說罷就喊:一、二、三。

警察和孫學明同時亮出了自己的證件。

孫學明哈哈大笑:扎西同志,原來你就是扎西同志,藏獒支隊裏最勇敢的藏獒,多次追捕盜墓賊和文物販子,戰果輝煌,我們找的就是你啊。說著就跟他握手。

扎西警察一愣,瞪着對方的工作證說:孫……孫學明同志,你好你好,你什麼時候到的?

孫學明說:剛到,你不是看見了么?走走走,一起喝杯茶去。

扎西警察雲裏霧裏搞不清遇到了什麼人,看對方如此熱情,就用十倍的熱情說:街上的茶不好,到我家裏去喝。

孫學明問他:你家在哪裏?

他說:不遠不遠。

孫學明他們的北京吉普緊跟着扎西警察的牛頭,從鎮街上的一條小巷穿過去,駛進曠原,然後就野馬一樣跑起來。

跑了很久,家還是不到,而且越跑越沒有人煙了。

王瀟瀟說:他會不會騙我們?

張長壽說:就為了喝一口茶跑這麼遠的路划不來,小心叫人家把我們打劫掉,這麼偏僻的荒灘上,殺了我們也沒人知道。

孫學明說:真的有這個危險么?那這個茶咱就喝定了。扎西警察要是個歹徒,說明我們離人頭鼓已經不遠了。

整整跑了兩個小時,他們才看到前面的牛頭戛然剎住了車。但這裏仍然不是扎西的家。這兒沒有房舍,這兒只有一座土丘一個窯洞。兩個身着漢服的黑臉漢子從山丘下的窯洞裏鑽出來,大喊大叫着,朝汽車撲過來。張長壽一腳踩住了剎車。王瀟瀟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孫學明。孫學明說:別停下,往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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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響人頭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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