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禮讚宗喀巴

我們在東風卡車的遺骸前駐足呆愣了一個鐘頭,不知道如何是好。

還是劉國寧比較冷靜,打着冷戰說:我們走吧,反正這裏也沒有周寧,沿着路下去,說不定還能看到他。

張文華說:看到的周寧會是什麼樣的周寧?還不如不看到。

又呆立了一會,我們回天無力地嘆息着,無言地鑽進了汽車。

順着山勢沿着公路盤下去,我們無法接近估計能看到周寧的萬丈深淵,只能離那兒越來越遠;又看到了新的萬丈深淵,但已經和周寧沒關係了。

張文華說:這怎麼辦?我們不能撇下他不管哪。

我說:我們哪裏是撇下他不管了?我們是想找他找不見。要不我們再回去看看?

張文華眼淚汪汪地搖頭,反問道:回去再看看稀爛的車箱和車牌號?

我們默默無語,我們都忘了我們是來幹什麼的,再也不打聽兩個帶着海螺的苯教徒、日喀則的民工和扎西警察的行蹤了。如果這時候目標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們也肯定意識不到他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全傻了,只感覺到一路都是風,都是冷,都是冬天,才八月就已經是冬天了。這是我們的冬天,更是周寧的冬天。

周寧的童年是在天津奶奶身邊度過的。上小學時他從天津去青海投奔志在邊疆的父母,十多年以後成了青海師範大學文藝理論碩士研究生,畢業后留校任教一年多,又投考到南京大學著名教授、一代戲劇理論大師陳瘦竹門下讀博士,讀着讀着,陳瘦竹先生覺得這個學生根本用不着導師,就駕鶴西去了,周寧又轉而成為著名戲劇大師陳白塵的得意門生。博士學位拿到后,周寧前往廈門大學任教,那是他妻子的故鄉。

周寧在青海的近二十年裏,只有兩個去處是他最最神往的,一是書齋,二是曠野。他曾經從拉薩步行數百公里到達江孜,以香客的身份,交了好幾個喇嘛朋友。靠了喇嘛朋友的幫助,他在白居寺的僧舍里逗留了三個月。

三個月中他天天登上十萬佛塔,參悟人生。有個名叫強巴的活佛告訴他:你的慧根不錯,如果你求得智行佛母的護佑,就可以有大智慧,做成大學問了。說著,領他來到了智行佛母像的面前。周寧看到原來智行佛母就是一尊被藏民稱作古魯古里的密宗佛母。她頭髮豎起,頂着五個骷髏冠,圓睜着三隻眼睛,皓齒微露,盛怒中含有芳香。脖子上掛着五十個生人頭,通體艷紅,揮舞着四隻手,其中兩隻拿着紅色弓箭,引而不發,弓弦和箭桿上綴滿了烏巴拉花葉,另有兩隻手一手握着金剛杵的柄鉤,一手拿着蓮花繩的環扣。肚腹以下圍着虎皮圍裙,右腿彎起,左腿獨立,踩着人屍,背後是熾盛的火焰。

周寧從此就只在智行佛母前膜拜了。他了解到,一個人如果按照智行佛母的儀軌修行,修成后火不能燒,水不能淹,風吹不倒,地陷不牢,不生病痛,壽命無限,也不遭不幸意外和兵禍戰亂,遠離了旁阻中擾,生命和智慧像松樹一樣長青。智行佛母最為光彩的功德是:以舌為劍,以華章為斧,讓所有的外道心悅誠服。周寧想這不就是我的追求么?也就是蘇秦、張儀的意思,是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意思,是舌戰群儒,以理服人的意思。

周寧還考證到智行佛母的另一些聖跡。在《歡喜金剛本續經》裏,他找到了關於這位佛母最早也是最美麗的故事:古印度有一個國王叫俱生喜(生來就笑),他有眾多的嬪妃、奴僕和臣民,有用不完的財富。在六宮粉黛中有一個妃子美麗出眾,聰穎超群,國王十分寵愛。但是後來不知為什麼,國王不喜歡她了,花樣的人兒被冷落成泥了。妃子傷心得天天落淚。有個貼身的宮女於心不忍,就去民間秘密尋訪能使國王重新愛上妃子的秘方。她來到市場上,一個渾身芳香的女子送給她一樣食物,說只要妃子吃下去,就一定會再次得到國王的寵幸。宮女覺得這麼平常的食物,哪裏是妃子吃的東西,就順手扔進了路邊的水池。沒想到龍太子恰好路過水池,覺得那食物有一股異香,就一口吞了下去。之後龍太子就不由自主地愛上了這位人間的王妃。他變作王太子,向王妃求愛,並和她幽會。一年過去了,王妃生下了一個兒子。國王大為驚異,盤問出實情后,派人從市場上抓來了那個渾身芳香的女子。這女子在王宮裏化現出無窮無盡的神變來,讓國王五體投地。國王知道芳香女子就是古魯古里佛母的化身,從此就儘其所有,供奉這位能讓人產生愛情的佛母。

周寧想,這個叫作古魯古里的智行佛母真是對我的胃口了,她不就是女神維納斯么?當然她比維納斯更完美,不僅沒有斷掉一隻胳膊,而且長出了四隻健康的有所作為的胳膊。

周寧對智行佛母敬仰不衰,天天禮拜,直到有一天,強巴活佛對他說:你該走了,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吧,你在佛門之外做佛事,要比在佛門之內有用得多。周寧說:我對佛到底有什麼用,能不能告訴我?強巴活佛說:你是讀書人,寫一篇禮讚佛的文章不會有問題吧?周寧說:你是要我禮讚古魯古里么?強巴活佛說:不不不,在我們西藏,最應該禮讚的是宗喀巴,沒有他就沒有達賴和班禪,就沒有繁榮昌盛的聖教,當然也就沒有古魯古里了。

這就是說,強巴活佛對周寧提出了要求:你不用燒香,也不用磕頭,你只要寫文章就行了,而且要寫禮讚宗喀巴的文章。周寧想,那就寫吧,反正在心裏我已經禮讚過多少回了。再說了,也不能這樣一走了之,總得留點紀念吧。於是他就寫了,他用中文寫了一遍,又用英文寫了一遍,交給了強巴活佛。強巴活佛看了看,就把它放在了宗喀巴的坐像前。後來,這篇文章被強巴活佛翻譯成了藏文和蒙古文,刊登在一本叫作《章恰爾》的刊物上。

我一直不明白幾年前周寧為什麼會把這篇文章寄給我,現在看來,他大概是有預見的——他想讓我在他突然離開的時候,想起他的頌詞,想起他熱愛着宗喀巴,想起他的離開不過是皈依,皈依在宗喀巴這位釋迦牟尼以來最重要的高僧大德的法門裏。

算是給周寧送行吧,我默誦起他的頌詞來:

再也不會消失,也無可替代——昨天的太陽在輝煌了一些時日後,把金光永遠留給了大地。於是,黃金一樣的閃爍透過全部黑暗,把亮堂搬進了人們心裏,幾個世紀都是如此;於是人們頂禮金黃,頂禮一切太陽的顏色,頂禮首先戴上了黃帽子的宗喀巴。

宗喀巴是太陽之王。他照耀一切,染濡一切,影響一切,自然也會儘可能地改造一切。他誕生在青海東部湟水中段一個叫魯沙爾的地方,被人剪斷臍帶時一滴聖血浸入土中,那裏便長出一棵神妙的白檀香樹。其樹有十萬綠葉,每片葉子上都顯現一尊獅子吼佛像和五種佛語,佛語是文殊心咒,即:阿、惹、巴、扎、那。漸次,佛像和心咒隨新葉增長到億數,那樹也便被人稱為袞本旃檀,意為億萬佛像檀香樹。此樹枝繁葉茂,四季長青,用水泡飲碎葉,就能除穢瘴,消魔疾,祛不凈;如果將樹葉佩在胸前護身,就能逢凶化吉、萬事呈祥。這即是說,宗喀巴的一滴血就改造了眾生的靈魂和肉體,使他們向佛之心日益虔誠,身體內外日益清凈。

此後,宗喀巴改造世界的奇迹就在更加遼闊的地域內發生了,如同太陽普照,在瓦藍深遠的天空下,是沒有陰影的原野。

宗喀巴是大智大勇的文殊菩薩的血肉之軀,在他以吉祥慈悲的佛的真身化現而出之後,家鄉魯沙爾便陡然升起一座規模宏大、氣象莊嚴的寺院,藏人稱之為袞本絳嶺,意思是十萬獅子吼佛像的彌勒寺,又因為門前聳立着八大如意寶塔,又稱塔爾寺。而我卻願意稱它為億萬佛像大部洲。

雄踞大部洲中心的是大金瓦殿,殿頂峭然孤出,以金粉覆蓋,輝煌瑰麗得堪比天宮。那是宗喀巴的黃色尖頂帽,佔據着世界高峰,令人仰觀,無休無止地令人仰觀。眾生的信仰就在這種仰觀之中成為生活的全部。崇拜太陽,就是崇拜神佛,崇拜宗喀巴。而對眾生——那些優秀的眾生來說,崇拜就是憑着難以想像的堅韌,無條件地用身體一次次丈量出漫遠的禮佛之路。

但是真正的創造歷史、影響天國和人間生活的奇迹,卻發端於遠離家鄉的藏區,眾山護衛下的前藏與后藏、阿里和康區。在這個陌生而廣遠的教派林立之地,他身背行囊,風餐露宿,從十六歲一直跋涉到六十二歲以肉身示現圓寂為止,兩腳踩踏出無數曲曲折折的利益之路。這是一條以超凡脫俗的勇氣建樹無量功德的路,是獻身於以精神追求為終極目標的藏地眾生的路,是一次為了拯救人類靈魂的偉大而悲愴的挺進。

宗喀巴思想敏銳,辯才過人,容顏莊嚴威武,聲音宏大敞朗,山嶽折服,教門共仰,眾喇嘛眾生物如大夜夢醒,如頑垢臨浴,如橫流於莽原之上的千泉萬水,浩浩湯湯,趨向大海。凡人所稱的黃教即持戒善規的格魯教,在黑教、紅教、白教以及以紅白藍三色條紋為標誌的花教的團團簇擁下,超拔而起了。從此便形成了五色紛呈,惟黃獨尊的歷史和信仰大格局。

宗喀巴是血肉之神。他的道德世人不可媲美,他的宗風各派無不尊崇,他的輻射光芒萬丈,他那利益佛國和眾生的事業廣大深遠,諸方高人大賢稱他為釋迦佛世尊之外的第二佛陀。

和佛陀一樣,第二佛陀的偉業一旦確立,就具有逾越時空的能量,其精神滲透骨肉,流布四野八方及後世百代,高山不能阻攔,刀斧不能斷裂,弟子萬千,高徒無數。佛國至尊看見根性卓絕、慧明高潔之人能夠替天行道、教化生靈,就投入凡胎,以宗喀巴弟子的名號化現為肉身,引發人們由衷而威猛的信仰之力,進而把日常生活改造為慈航普渡的方方面面。

於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以人的形貌來到人間,這就是達賴喇嘛。達賴喇嘛是天神與人主賜予他的尊號,全稱為:聖識一切瓦齊爾達賴喇嘛。它由蒙語、藏語、漢語組成,意思是眼觀大千世界、法能無邊無際、智慧猶如大海的大師。而吉祥明亮的無量光佛在人間的化身卻是班禪喇嘛,全稱是班智達禪波額爾德尼,意為智慧廣大、瑰麗如寶的尊師。

因為有了達賴班禪兩個轉世輪迴以至無窮的弟子,神聖的宗喀巴得以長生不老。他端坐在誠信之岸,禮讚天國,扶助人間事業,大德芬芳,讓這世界在喧天麗日下有了一片高峻而莊嚴的凈土雪域。

現在,我們看到,在藏區所有黃教大寺院裏都居住着宗喀巴。他頭戴黃色尖頂帽,於胸前做出常轉法輪的手印,手掌中伸出兩莖蓮花,莖桿朝兩側彎曲向上,花與葉艷麗新嫩,左邊花瓣中有一把寶劍,右邊花瓣中有一沓經書,這莊嚴寶相宛似文殊菩薩。而在他的左右兩廂,趺坐着兩個矢志延續他的生命的徒弟:達賴和班禪。

金色,那麼驚心動魄、那麼輝煌壯麗、那麼豐盈富饒的金色,在世界的屋脊,在人類的傍晚,以人間佛尊、金身法相的形貌,充滿了巨大的誘惑。

從東方升起的太陽只能屬於西天,這是永恆的歸宿。

沿着太陽的軌跡,我們奔向西天。

周寧離開江孜白居寺后,又去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納木措。納木措是天湖的意思,面積為一千九百二十平方公里。它還有個蒙古名字:騰格裏海。它的確是個海,因為直到今天,它還遵從月亮的旨意,保留着古老的潮汐運動。周寧在那裏呆了一個月,跟着一群來自西藏各地和內蒙古的香客,繞湖一周。他看到四處都是瑪尼堆,瑪尼堆連成了片,變作了大湖的圍牆。朝聖者告訴他,那是朵蚌,朵蚌就是十萬經石的意思。瑪尼堆上掛着彩色的經幡,就像姑娘穿着漂亮的花裙子。朝聖者每經過一個地方,都要投一塊石頭,投一塊石頭就等於念了一遍經。還有刻着經文的牛頭,雄壯地翹起在瑪尼堆上,讓人覺得死了比活着還有生命力。

他夜以繼日地走着,用聖湖的水洗臉洗頭,用聖湖的水煮飯解渴,終於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出發的地方。他突然意識到,其實人生以及世間萬物是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所有的都是一個圓;或者說隨時都在開始隨時都在結束,就好比他來西藏必然要離開西藏,到底離開是目的呢還是到來是目的?這麼想着,他就毅然離開了納木措。

兩天以後,他來到一個叫作奇尤勒烏甘珠爾的地方,也就是石頭甘珠爾的意思。傳說很久以前,一群蒙古人去拉薩朝聖,在毛拉母祈願大法會上,由於虔誠,得到了五世達賴喇嘛的讚揚。達賴說:我要賞賜你們,但不知道你們最需要什麼。蒙古人說:我們最需要達賴喇嘛加持過的經卷。達賴喇嘛就賜給他們一百零八卷《甘珠爾》。他們趕着牲口,馱着經卷往回走,半路上遇到了土匪的搶劫。土匪殺死了所有的蒙古人,想帶走經卷。經卷突然發出一陣風吹雨打聲,一百零八卷《甘珠爾》頓時變成了一百零八塊石板。

周寧看到,遼闊的草地上聳立着一座山,山中有一個洞,洞前有一堵約有一丈高的牆,就是由經卷變成的大石板砌成的。牆中間有一條裂縫,人們都說裂縫是一個人靈魂的試金石,內心骯髒的人過不去,有罪孽的人過不去,如果非要通過,裂縫就會突然縮小從而擠死他。許多人在通過裂縫時都被擠死了,而順利通過的人興高采烈,逢人就說我是白璧無瑕的。

周寧看到,來自天南地北的許多牧民都排着隊,千方百計地想通過那道裂縫,有的胖人甚至脫光了衣服,側着身子朝裏面擠,引得人們笑彎了腰。周寧想這麼多人希望自己是乾淨的沒有罪孽的,可是乾淨不幹凈難道他自己不知道?他問自己:那麼我呢?我的靈魂如何呢?我有沒有罪孽呢?他發現自己也是難以回答的。於是他也想拷問一下自己的靈魂了。他排到了隊列里,從上午排到下午,由於前面有好多人過不去裂縫而非要通過,所以就常常卡在那裏。他耐心地排下去,一直排到晚上。

月亮出來了,他突然發現別人的影子都沒有頭,而在自己的影子上卻生長着六顆頭。接着他又發現那堵經石板的牆上寫滿了文字。他走出隊列,來到牆跟前,用手摸了摸,居然什麼也沒有摸到。牆呢?怎麼沒有了?還是自己的手沒有了?他又摸了摸,還是沒有。心裏一動:這說明什麼?是經卷的石板不存在了呢?還是我本身無礙,已經到了無所畏懼的境界?也就是說,到底我罪惡滔天成了神佛管不着的魔鬼,還是乾淨得如同處子如同天堂里的仙人呢?他想那就檢驗檢驗吧,一步跨過去,沒碰到什麼,又跨了一步,還是沒碰到什麼,連跨幾步,回頭看時,自己已經穿牆而過了。

後來他對我說:這大概是幻覺吧?我的影子真的長出了六顆頭?我真的曾經穿牆而入?我說:其實幻覺與真實都是一種感覺,內心越虔誠的人就越分不清它們的區別。

走向拉薩

北京吉普在雨後的朦朧中向著拉薩駛去。

還好,泥石流雖然還在流,但已是強弩之末了。汽車朝泥里衝去,泥水高高地濺了起來。昨天晚上坍塌的山體大部分瀉進了拉薩河,總算沒有擋住汽車。他們的心情好起來——路儘管曲折,總還是在延伸,而且沒有跡象表明,還會有泥石流出現。

木牌,不斷有木牌歪立在路上,用漢藏兩種文字指示他們走便道,但有時候根本就找不到便道,找不到就亂走,有一次差一點走進了拉薩河。拉薩河的水這時候正在咆哮,恨不得洶湧過去把喜馬拉雅山衝掉。他們出了一身冷汗,趕緊往後倒,倒回去再走,就走到另一條河裏去了。河水只有沒膝深,但水下面是淤泥,一下子就把車輪吸住了。

有很多藏族民工守候在河邊,看着孫學明他們的車躍躍欲試。

孫學明喊道:推一次車多少錢?

有人馬上說:十塊。

好像在西藏幫人推車的價錢是物價部門規定好了的,都是十塊。四五個人快樂地跳進了河裏,唱着歌把北京吉普推到了岸上。

孫學明付了錢,問他們見沒見過兩個帶着海螺的苯教徒?見沒見過一個日喀則的民工?見沒見過一個叫扎西的警察?

他們愣着,突然有人喊:見過,你給多少錢,我告訴你?

孫學明說:十塊。

那人說:我見過兩個苯教徒,他們去拉薩了。

孫學明說:什麼時候去的?

那人說:昨天,不對,前天。

又有人說:我見過那個警察,他也是前天過去的。

孫學明說:真的?

回答說:騙你不是人。

孫學明說:聽你這種口氣我更相信你們是在騙我,但我還是要給你們錢,因為萬一你們說了實話而我沒有履行諾言佛就會懲罰我。這裏可是佛的眼皮底下,一舉一動都得符合佛的意願。

孫學明拿出二十塊錢給了兩個提供線索的人。他們繼續往前走,沒走多遠就又遇到一條莫名其妙的河,又一次陷進了河裏。這次想掙十塊錢的人太多,一下子跳過來十幾個人,圍繞着車都沒地方下手了。有人唱起了歌,歌聲未落,汽車就被他們抬出了陷坑。孫學明下車掏錢,一大幫人圍住了他,伸過來那麼多手,他都不知道是不是推車的手了。

孫學明說:不行,這麼多人,我怎麼分得清誰出了力誰沒有出力?要是都給錢,我只能一人給五塊。

那些人也不計較,一邊起鬨一邊要錢,拿了錢就嘻嘻哈哈的,一副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樣子。

付了錢,趕緊走,又是一條河,孫學明神經質地拿出了錢包,只聽張長壽呵呵一笑,一踩油門,汽車嘩地駛過了河水,三級跳似的上了岸。

孫學明說:我現在都有點神經過敏了,一見水就要掏錢,路難行啊,藏民變了,變得把淳樸都丟掉了。

但是後來他又說:有人認為只要是藏民就必須淳樸,所以一見藏民助人為錢就大驚小怪:怎麼能這樣?其實助人為錢的人哪裏沒有呢?相比之下,內地的漢人中不是更多麼?反過來說,淳樸未必就是藏民的專利,漢人鄉村裡淳樸的人不也是比比皆是么?淳樸和閉塞、落後往往有關,而現在,門戶開放了,文明到來了,不閉塞不落後了,為什麼還要固守淳樸呢?騎馬的藏民是憨厚的,因為他是從祖父那裏學會做人的;騎摩托車的藏民就不一定憨厚了,因為他必須跟着外來的人學會外來的為人處世。

再沒有遇上河,也沒有遇到險,汽車開上了柏油馬路,車裏的人長舒一口氣,渾身鬆快了許多。

山脈朝遠處走去,視野漸漸開闊了,河道寬廣起來,拉薩河不再那麼猙獰可怖了,谷地袒露胸懷,儘可能徹底地展示着自己——有了村莊,有了麥田,有了美好的景色,當然也有了心情。

王瀟瀟趴在窗口,痴迷地看着拉薩河兩岸,突然有了唱歌的慾望,就要哼起來的時候,卻被孫學明爆起的歌聲打斷了。

是《拉薩河》,是霍爾琴柯式的高野的曲調,是孫學明的辭藻:

那條河孕育了金山羊的村莊,

那條河淹沒了大藏王的車轍,

那條河是雪水融化清涼的奶,

那條河上牛皮筏子作輕舸。

——我喝了河水熬成的茶,

從此後,

只要路途乾渴,

我就想起拉薩河。

那條河聽過悲傷的歌,

那條河只解善良人的渴,

那條河容忍了帶給她的痛苦,

那條河洗去了塵世的污垢。

——我洗過七夕夏月的澡,

從此後,

只要追求幸福,

我就想起拉薩河。

那條河不改變原始的清澈,

那條河煮熱了陽光和快樂,

那條河披掛着彩色的祈願,

那浪花曾變作無數金天鵝。

——我背過阿媽背過的水,

從此後,

我看到的每一條河,

都是拉薩河。

王瀟瀟說:怎麼才是個金山羊的村莊呢?太溫順了,太小家子氣了,應該是金獅子、金老虎、金剛山、金剛城。

孫學明說:金山羊是神的使者,它在漫遊天下的時候,發現了一塊叫卧瑪塘的地方閃現着神異的光輝,報告給了人間的神主藏王松贊干布,松贊干布便定都於此,這就是後來的拉薩。

拉薩就要到了,還有三四十公里的路程。

孫學明看看錶說:你們憑預感說說,誰先到達布達拉宮前?

王瀟瀟說:肯定是我們。

張長壽說:人家的車比我們的好,走的路肯定也比我們的平,說不定早到了。

王瀟瀟說:我還是覺得我們先到。

孫學明說:但願三路人馬一起到達,我們就可以暫時什麼也不管,先去朝拜布達拉宮。又說,我一想到布達拉宮就激動,過去在青海時隔一年就要來一趟拉薩,朝拜一次布達拉宮;現在不行了,現在定居北京,來一趟不容易,所以每每從電視上看到布達拉宮,就會止不住熱淚盈眶。

說罷就沉默,沉默了一會就和王瀟瀟一起唱起了《布達拉宮》,還是他和霍爾琴柯的合作,還是那般深情,那般高亮:

我站在日月山眺望你,

望見了一道不逝的彩虹;

我站在青海湖眺望你,

望見了一盞不滅的金燈;

我長長地走去慢慢地靠近,

盼望着度過所有的寂寞,

所有的春夏秋冬。

找不到語言讚美你,

我的布達拉宮,

只有雙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

一座座宮殿堆上了天,

那是人孤拔而起的信念;

一尊尊佛像來到人間,

還有唐卡經卷石牆和老磚;

那是心中的高遠藏土的天,

我以頭叩磚,

願拋棄所有的財產所有的夙願。

找不到思想表達你,

我的布達拉宮,

只有雙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

站在布達拉的靈塔前,

認識了大喇嘛格列次旦,

他微笑着眺望天邊,

於是我看到喇嘛的紅袈裟,

飄向更遠更遠的布達拉,

千萬年流傳啊神的宮殿,

心靈的彼岸依然遙遠。

今天我來到布達拉宮,

滿天都是虔誠的風,

積澱了千百年的信仰舉動,

也只是雙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

拉薩到了。

街道寬廣得讓人舒心,建築斑斕得讓人迷亂,到處是四川人和穆斯林開的飯店,到處是貨物往門外溢着的商鋪,到處是內地中小型城市的色彩,拉薩迅速地繁榮喧鬧起來了,讓他們再也找不到了它的古樸和寧靜,找不到了記憶中遙遠的神秘、高峻的略有點恐怖的神秘、安靜中陽光和白雪同在的神秘。怎麼辦?拉薩變得我都不認識了,怎麼辦?孫學明喊起來。

王瀟瀟說:什麼怎麼辦?

孫學明說:為什麼新蓋的樓房沒有藏族建築的特色呢?就好比一個人走路,是學着別人的樣子走好,還是自己走自己的好呢?

王瀟瀟說:要是別人的樣子好看,為什麼不學呢?

孫學明說:可是歷史只保留特色。

王瀟瀟說:現在最重要的是發展,不發展就過不上好日子,不能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就讓人家永遠古老。

孫學明說:這跟搞城市建設必須保持地方特色有什麼關係?

王瀟瀟說:當然有,因為大家急着發展,都來不及保持特色了。

孫學明說:這裏是佛手捂罩的世界,是佛吐一口氣就能吹暖的地方,是離天堂最近的高地,是人神難分的准仙界,這裏的人們理應比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的人都幸福快樂。但是對拉薩來說,特色就是一切,為什麼不能花同樣的錢,做更好的事呢?

王瀟瀟說:這意見你怎麼不早提?盡放馬後炮。

孫學明說:他們沒有徵求我的意見我怎麼提?

他們不爭了,張望着窗外。王瀟瀟唱起來:昨天的太陽屬於昨天,今天的日子有一個嶄新的姿顏。

街道上車來人往,交通規則在這裏好像並不嚴格,汽車越走越慢了,不時地停下來,等待着行人讓路。幾個藏族婦女來到車窗邊,殷勤地推銷她們手中的項鏈。孫學明嫌貴,她們就用央求的口氣說:好好說嘛。王瀟瀟說:不貴不貴,這麼好看的東西才二十塊錢。立馬掏錢買了幾串。幾個藏族婦女高高興興地離去了。

他們繼續往前走,驀然之間,布達拉宮在頭頂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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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響人頭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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