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點亮黑暗時代

第一章 點亮黑暗時代

東漢光和四年(181年)記載有兩次天象異變:

六月庚辰,降下雞蛋大的冰雹;九月庚寅,出現日食。

這一年為閏年,有兩個九月,日食發生在第一個九月的初一。琅琊陽都縣諸葛珪一家的次男即在閏月九月初一誕生,取名為“亮”。亮為光明之意。後來,依照慣例為自己取字號——孔明(非常明亮之意),與本名並用。

諸葛珪為泰山郡丞。當時郡的最高首長為太守,俸祿二千石。太守之下,即“長史”和“丞”。長史司掌郡的軍事、治安權,丞則負責行政,兩者都是六百石俸祿的官職。由於丞是責任繁重的官,諸葛珪令妻子回故鄉陽都待產,自己留在任地。

獲知生下男孩時,諸葛珪在備好的絲巾上寫下大字“亮”,交給管家甘海,說是孩子的名字。他還附上一封信給妻子,內容是:

雖然相差一個月,但同屬九月一日生。也許就如日食所暗示的,今後將是黑暗的時代,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這個孩子能為世人帶來光明,而且也和他哥哥的名字非常相似。

諸葛珪還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名瑾。瑾是純粹而堅硬的玉,玉能發出溫暖的亮光。兄弟的名字都有玉的美質,所以才說非常相似。

“嬰兒可是長得快喔。”甘海說著,花兩天工夫策馬馳往陽都。

泰山郡的郡治(太守駐在地)位於泰山麓的奉高,由此至琅琊陽都,大約一百六七十公里,多為山路。甘海途中在蒙陰縣過一夜。只是為傳達取了什麼名字,還不到十萬火急的程度。

“還是住在琅琊好。”越過龜蒙頂山,沿着沂水進入琅琊時,甘海如此感嘆道。

甘海也是琅琊陽都出身。甘家和諸葛家淵源由來已久。

東漢繼西漢採取郡國制度。由中央派遣太守者為“郡”,皇族封王之地為“國”,郡與國同等級。皇族的王只有名義之份,實際上由中央派遣的相掌管一切。因此,郡太守與國相同等級。

琅琊位於山東半島南端,國內有十二個縣城,諸葛家所在的陽都便是其中一縣。

秦始皇似乎對琅琊有所偏愛,天下統一之後,屢屢巡幸該地,為縱情于山水,曾滯留長達三個月。他偏愛芝罘、琅琊,想來是因為這些地方面海的緣故吧。上書秦始皇說海中有三神仙可求不老不死之仙藥,並因此獲得巨資的方士徐福,也居住在琅琊。秦始皇所鍾愛的琅琊在當今的青島市一帶,諸葛家所居的陽都位於該地正南方。

據傳,今日青島市西方約八十公里處的諸縣,即是諸葛家的原籍所在。據說其本姓葛,遷居陽都時,當地也有葛姓一族,為區別起見,才使用表示“諸縣葛氏”的諸葛複姓。這應該是事實。現在膠州灣西邊仍有名叫諸城的地方。

甘海抵達故鄉陽都,剛辦完交付的事情,就受到故舊的包圍。

“甘海先生,當前天下形勢如何?可否告知?”眾人來到諸葛家,慫恿甘海高談闊論。

泰山乃天下名山,為天子祭祀天地神祇之處。有所謂在泰山頂上堆土(封),於泰山下的梁父山掃土(禪)的“封禪”儀式。這可不是普通的天子可以任意舉行的,唯有使天下真正歸於太平的聖天子才被獲准。據說漢文帝當朝時天下大治,雖然朝臣多所慫恿,漢文帝仍表示還不到時候,而未敢舉行封禪之禮。

封禪可能百年難得一次,但天子和諸侯則是每年在泰山祭獻供物。負責供祭的使者隊伍浩浩蕩蕩地自洛陽而至,接待這群人可以說成了泰山郡官員的主要工作之一。因此,就連諸葛珪喜獲麟兒,也不得歸返不遠的故鄉。

泰山不僅是官員,也是各路人馬彙集之地,五花八門的消息經流此處。所以,陽都的人得知甘海自泰山而來,都迫不及待地追東問西,是很自然的事。

甘海約摸三十歲,可是大概皺紋多的關係,看來比實際年齡要老。被人稱呼先生,甘海一下子漲紅了臉,大聲咳嗽起來,他可是道地的老實人。

“宮內發生大事了。你們可不要大聲喧嚷。”

“發生什麼大事?”陽都眾人也聽過關於洛陽宮廷一些紛亂的傳說,他們期待甘海能帶來更新鮮的話題。

“你們可知道那邊驢子的價錢叫得跟馬一樣高?”最會帶話頭的張姓男子用慣常的口吻說道。

“洛陽宮無奇不有。我們這邊想像不到的事情,那邊可是稀鬆平常得很呢。”甘海開了個頭,露出“說來話長”的神情,緩緩坐下身子。

他本來就是個多話的人。

“我聽說西宮有賣官職的事。”帶話頭的老張說。

“這是老話題了。”甘海會心一笑,“早在三年前就開始嘍,二千石的官二千萬錢,四百石的官四百萬錢。地方官則因地點不同價錢也不一樣,靠近宮廷的地方價錢高,邊境地方較便宜;油水多的地方價錢高,貧窮縣城不值錢。像我們陽都縣令或縣丞賣起來可就相當值錢了。也可以事後再給錢。現在手頭沒錢沒關係,當了官之後,再慢慢搜括,會算計的人就事後再給錢。回收的少說也以倍算。真是無法無天哪。”

“剛剛你提到關於驢子價錢的事又怎麼說呢?”帶話頭的老張把話題帶回來。

“你們聽過皇上在西園玩做買賣遊戲的事嗎?”

“我聽說一群宮女排長龍賣東西。”

“豈止宮女,連皇上也扮商人呢。”甘海皺着眉頭,一臉嚴肅。

當時的皇帝劉宏(靈帝)十二歲即位,是苦哈哈的皇室。

東漢的皇帝壽命多不長,第一代光武帝(劉秀)活了六十二歲,算是最長壽了。接下來的第二代皇帝明帝(劉庄)活了四十八歲,此後的皇帝沒有一個超過四十歲。因此,歷朝皇帝都是年幼即位。這意味着皇帝身邊的人,也就是外戚和宦官的勢力膨脹。

第三代皇帝章帝(劉炬)十八歲即位,三十一歲崩殂。他之後立了十個皇帝,其中有一個甚至出生才一百多天就即位,另一個則兩歲即位,這兩個都在即位的翌年便告夭折。因此,皇統由旁系繼承。第十一代質帝(劉纘)生性聰穎,卻因此遭外戚梁冀毒殺,他死時年紀才九歲,當然沒有嗣子,改由十五歲的堂兄劉志(桓帝)即位。他算是章帝以後的十個皇帝中即位時最年長的了,而且,三十六歲崩逝也是最長壽的。

桓帝極好女色,據說後宮嬪妃有五六千人,但卻無生一子,只好又從旁系皇室中選出皇帝,那就是靈帝。靈帝劉宏本是解瀆亭侯。皇族中親王級的可受封為王,如前所述,一王之國相當於郡,即以郡為其食邑。王之下為列侯,較大者以縣為食邑,小者以鄉亭為食邑。鄉亭即村鎮,亭侯雖貴為皇族,但收入只有一個村鎮的年貢,當然捉襟見肘。

早在當窮皇族的少年時代,靈帝就夢想當大商賈賺大錢。後來意外當上皇帝,可是皇室的金庫卻空空如也,全被桓帝揮霍光了。希望落空的靈帝,一意想在現實世界中繼續圓他少年時代的美夢。

賣官所得可全數納入靈帝的私囊,事實上也賣得相當順手。於是,接下來,靈帝就想到賣東西給在宮廷出入的宮女和官僚。他在西園造了一個店鋪,弄得有模有樣,宮女嬌滴滴的喚客聲使場面熱鬧非凡,倒也做得生意興隆。

其時靈帝二十六歲,身穿少年時代所憧憬的商賈服飾,一會兒當店東,一會兒做顧客,一人扮兩角兒,忙得不亦樂乎。不過,沒多久又膩了,接下來居然當起載客的馬夫。西園雖然寬廣,但畢竟是庭苑,沒辦法驅策大馬,於是就弄了四匹個頭較小的驢子拉馬車,靈帝親自持韁揮鞭,大展身手。

上行下效,全洛陽城擁有庭苑的富豪,都跟着玩起和洛陽宮西園相同的遊戲。

“於是乎,個頭小但毛長得漂亮、照料得好的驢子,價錢就跟馬不相上下,因為大家都搶着買嘛。長得好的驢子價錢賣得比劣馬還高。”

甘海說著,一一環視眾人,露出“說說你的看法”的表情,但無人開口。最後只有靠近出口的馬夫紀寓說道:“這是黑白顛倒,黑白顛倒的世界恐怕不是好事。”

不正經的事情卻煞有介事地顛倒上演。整個世界都不務正業,而且愈演愈烈,恐將有災禍降臨。

氣氛當場沉悶下來。

“莫非赤眉、綠林的時代又要來臨?”

這是很不吉利的念頭,因此誰都不願開口。但是大家腦中必定都浮現一百五十年前那一場大*。

西漢末年王莽的時代,政治紛亂至極,正是所謂黑白顛倒的世界,最後演變成烽火遍地。赤眉軍、綠林軍等蜂起於各地,一發不可收拾,人民飽受塗炭之苦。此一慘事代代傳述,到現在還深深刻鏤在眾人心中。

“小孩好像蠻健康的嘛。”

有個反應較機靈的,這時候把話題轉到諸葛家喜獲麟兒之事上。

取名叫“亮”的嬰兒生來個子就較一般為大,眼睛大大的,膚色白皙。

“怪了,才呱呱落地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看來很聰慧。”

“諸葛家這下子可有厚望了。”

現場的確瀰漫著對未來悲觀的氣氛,但眾人仍祈望剛出世不久的小孩能生長在好的時代中。

“母子均平安是最好不過了,值得慶賀!”

雖然甘海是順着話說的,但大家都聽得出話中有話。

“為什麼這麼說呢?”帶話頭的老張忍不住問道。

“洛陽宮哪!”甘海低着頭說,“王美人生了個皇子。皇子賜名叫‘協’,安然活着,可是生母卻被毒殺了。”

“哎喲!”

帘子後面傳出女人的聲音。本來只有男人在場而已,現在連婦道人家也從帘子那頭圍了過來,想聽聽甘海怎麼說。

“是誰下的手?”

“不能說。不過,想一想就知道了吧。”

沒有人繼續追問是誰下的毒手。

殺死王姓美人(女官的職稱。俸祿二千石,可與郡太守相比。漢制女官有關人、宮人、采女三級)的,正是皇后何氏。這可是眾所皆知。

何必殺她呢?

眾人細聲交談。何氏擊敗眾多競爭者,得以立為皇后,是在生下皇子“辯”以後的事。後宮嬪妃無數,但靈帝卻無一兒半子。偶有產子,也立即夭折。在今年王美人產下皇子之前,何皇后所生的辯可是唯一的皇子。

王美人雖遭毒殺,但她所生的皇子協則安然無事。日後劉辯(少帝)被董卓所廢,輪到劉協被擁立,即位為獻帝,背負東漢末代皇帝的命運。

諸葛孔明和獻帝同年出世。

當時,陽都的諸葛家住有諸葛珪之弟諸葛玄。去年之前,他在左中郎將府擔任侍郎。這是侍從宿衛之官,俸祿雖然只有四百石,但作為中央政府官僚,有很多機會和高官打交道,因此前途被看好。其兄諸葛珪官階稍高,但屬於地方官,故而一般視兩兄弟不分高下。

中央官僚雖然可以認識有力之士,但在收入方面並不豐厚,因為和地方人士並無干係。當地方官只要有貪念,自然少不了賄賂,額外收入自不在少數。就連西園賣爵的行情,相同官階,地方官也比中央官值錢。

諸葛玄之所以辭去侍郎返回故里,是因為受不了洛陽的政爭,回鄉和兄長商量。

“嗯。現在陽都那邊也沒有較有力的親戚,我看你就暫時回家照料家族吧。在宮中也夠辛苦的了。”

諸葛珪也贊成他這麼做。

甘海從泰山帶信函抵達陽都的當天晚上,諸葛玄正在看一封朋友的信。他經常收到在洛陽遊學時期的學友來信。由於賦閑在家,通常是他這邊主動寫信,而平日看的東西也大多是學友的回函。

“聽說伍文被殺了。”諸葛玄黯然地說。

“真可憐!”身邊的妻子低着頭嘆道。

“第四個了。”

在洛陽太學遊學的同窗好友中,不乏進入宦途者。有些人後來已被官場新手奉為中流砥柱,可能因此樹大招風,而且難免捲入激烈的政爭中,就連諸葛玄本人也在這一陣子落得如此下場。

同窗一個接一個成為政爭的祭品。今天諸葛玄由來函得知同期的伍文已遭暗殺。

“不,是第五個了。”妻子輕聲說。

“是嗎?”諸葛玄仰望天井許久,“王勉也被殺了。沒錯,五個了……”

東漢政權的根基在於權貴。推翻篡取西漢的王莽的,的確是赤眉和綠林這類農民軍,但建立新政權的卻非這班人。東漢開創者光武帝,便是站在權貴領導者的立場建立新政權的。所以,東漢可謂是士大夫階級的政府。然而,如同前面所說的,皇帝短壽、少帝即位的事情重複上演,政權遂旁落於外戚和宦官之手。在皇帝*體制下,皇帝身邊的人力量變大是理所當然的事。外戚雖有何氏這種庶民出身的例子,但概為士大夫階級。在士大夫與宦官對立的局勢中,外戚被視為代表士大夫方面的勢力。不過,在桓帝的時代,外戚梁冀一族遭到誅滅之後,皇帝身邊的外戚勢力沒落,淪為宦官專權的時代。梁冀的沒落,不僅僅止於外戚的沒落,梁氏一族和孫氏一族(梁冀夫人的娘家)不分老少全被抄斬。非但如此,和梁冀關係較深的大臣也遭連坐處死,株連達數十人,據說朝廷閣僚級官員僅有三人倖存。在此情形下士大夫階級豈有不沒落之理。

專橫至極的宦官政權,自然引起士大夫的反抗。被去勢的宦官中不乏暴虐傾向者,彈壓反抗的士大夫,其手段殘忍無比。洛陽太學有三萬名學生,諸葛兄弟列名其中,但絕大部分的學生都是權貴子弟。血氣方剛的這批人當然站在反宦官的第一線,其中既有出自單純理念而高舉反宦官風潮的旗幟者,也有因要職為宦官所奪而對此反擊的志在攀升者。

當時還沒有科舉這種考試用人的制度,官吏採取推薦制。有推薦資格的人必須是中央政府的三公九卿之流,和地方郡太守等二千石以上的官員。然而,由於宦官勢力擴張,宦官也被賜予推薦權。不過,甘願接受宦官推薦的人通常也不是什麼善類。有時宦官甚至推薦自己的傭人、奴隸去擔任縣令等級的官職。

士大夫階級的危機感日益強烈。科舉以前官吏的錄用稱為“孝廉”,推舉所謂孝順且清廉的人物。這種德操是無法像紙上考試那般評出分數的,主要依賴眾人的評價。太學學生反宦官風潮之所以流於過激,是因為有的人想藉此引人注目,不引人注目便無法博取評價。

剛直之士李膺,擔任司隸校尉(負責京都治安,為二千石之官)時曾經處死權勢宦官之弟,而遭宦官憎恨,終被以“勾結徒黨,誹謗朝廷”的罪名逮捕。被視為其徒黨者有二百餘人亦遭逮捕。時間在延熹九年(166年),即孔明出世前十五年。

然而逮捕李膺眾人茲事體大。在審理階段,宦官的胡作非為逐一被曝光,只要一查李膺眾人的“犯行”,便可知道處罰他們的宦官幹了何等勾當。事關宦官的惡行,“冤獄”之聲不脛而走。最後,被逮捕者釋放,而以終身禁錮於其原籍地結案。此即“黨錮之禍”。

禁錮只意味不得錄用為官,並沒監禁。他們雖被宦官稱為“黨人”,但士大夫方面卻興起以被捕為榮的風潮。某位將軍甚至因沒被逮捕而自覺羞愧,遂供稱自己推薦的人系黨人,要求儘速將其逮捕。

第一次黨錮之禍只是對反宦官運動的彈壓,但三年後發生的第二次黨錮之禍,則肇因於誅殺宦官的密謀走漏風聲。宦官方面認為這是第一次處分過輕所致,於是這次斷然酷殺一百餘人,黨人五等親以內或門第任官者一律解職禁錮。

一旦下獄即受到殘酷的拷打,被套上首枷、手銬、腳鐐,蒙受階下之辱。手段之殘忍遠非外人所能想像。

諸葛玄的同窗中,有四人因黨人之名遭到處刑、暗殺。而其中一名同窗王勉系接受宦官推薦就任官職,為宦官效勞,成為黨人報復的對象,而被暗殺的。

“哥哥說今後的日子可能愈來愈糟、愈黑暗,希望這孩子能帶來光明。但願這不僅僅是希望而已。”

諸葛玄邊將信擱在桌上邊說道。妻子深深點了幾次頭,喃喃道:“但願這孩子能幸福。”

諸葛玄夫婦膝下並無子嗣。

諸葛孔明生於宦官弄權、以恐怖政策壓制士大夫的時代。

這是孝廉失色、銅臭瀰漫的時代。萬事金錢第一。宦官一直被眾人視為廢人、怪物,自然沒什麼廉恥心,因此也不刻意掩飾對金錢的貪愛。他們*裸地表露貪慾,周遭的人也不以為異。

靈帝在西園賣爵、在西園開店做買賣的離奇行為,和時代的風氣不無關係。靈帝生長在銅臭時代中,可能也認為自己的行為理所當然。

然而,雖說洛陽一片銅臭味,地方卻還存有士大夫的骨氣。

孔明於陽都出生,但不久即被帶去父親任職的泰山,在父母身邊度過幼年時期。母親章氏由於健康欠佳,常卧病床。孔明九歲的時候失去母親。其兄諸葛瑾正在洛陽遊學,未及趕上母親的臨終。

對少年諸葛孔明而言,沒有比母親去世更嚴重的事情了。然而,早在這之前,他所居住的國度已經進入了激蕩期。

黃巾之亂髮生在光和七年(十二月改元為中平,公元184年),當時孔明虛歲才四歲。

沒有道義、理念的宦官政治豈能治理國家?露骨的金錢至上的政治,在人民心中無疑是無血無淚的剝削政治,而蒙受戰亂之苦的人民當然也愈來愈多。

眾人既然對政治不抱理念,便只有追求信仰上的寄託。於是,原本為西域人所信仰的佛教,慢慢地受到國人的注意。自古相傳的老莊思想也受到佛教影響,逐漸體系化。信徒們組織教團保護自己,並開始思索如何對抗不可理喻的力量。

自稱“太平道”的道教團體,在十數年之間召集數十萬信徒,教祖張角將信徒組成三十六“方”。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以上是信徒的口號。起事之前,他們把這些口號塗寫在各機關門牆上,多少造成人心惶惶。

太平道信徒以黃巾為標記,所以也被稱為“黃巾軍”。不過,黃巾軍的起義很快被平定。擔任*軍指揮官、大為活躍的眾將軍,一手掌握軍隊,日久便成了軍閥,他們幾乎全出身於權貴、豪族。

首當其衝的是宦官。讓對立勢力的士大夫自由掌握軍隊,宦官便已經失去勝算。黃巾之亂平定后,中平六年(189年),士大夫陣營一舉誅絕宦官。

黃巾之亂和誅殺宦官兩個事件,正好發生在諸葛孔明失去母親一事的前後。黃巾之亂的主戰場在河北,住在泰山、正值懵懂之年的孔明對此*幾乎沒什麼記憶。而誅殺宦官時,孔明已經九歲,雖然事件的舞台在洛陽宮廷,但他經常聽大人們提起。

宦官是全被趕盡殺絕了,但聽說有一些沒鬍子的也遭到誤殺。

聽這種故事對小孩子而言也異常刺激,曾使孔明整晚興奮得無法入睡。

諸葛家既屬士大夫之家,宦官全滅自然被當成好消息,因此舉家瀰漫著歡悅之氣。家族中亦有年輕人從軍參與平定黃巾之亂,孔明經常聽他們吹噓功勛。其叔諸葛玄也在戰場當文書,孔明很專註地聽叔叔所說的話。

日後孔明所臣侍的主君劉備,同屬幕僚的關羽、張飛,和宿敵曹操等人,都在曾參與平定黃巾之亂的一個時代。後來,孔明和同時代的人聊起黃巾之亂情形,他們經常詫異他居然能知道那麼細微的事情。

孔明既聽過士兵說起,也聽過軍官級的叔叔說起,而且非常專註地聆聽。雖然還是小孩,他卻懂得去嚴格批判、取捨、分析他所聽到的內容。

誅殺宦官事件發生時,靈帝已經崩逝,何皇后所生的劉辯即位不及半年,才十四歲。這劉辯實非帝王之才,當時一手掌握國家實權的董卓,有意顯示自己的權威,遂將甫即帝位的劉辯拉下寶座,代之以九歲、王美人所生的劉協,此即和孔明同年的獻帝。

“嘿,你和皇上同年紀啊。”曾有人這麼對孔明說,說著說著伸手要去摸他的頭,卻被他的個子嚇着了,“你真的才九歲?”

長大后的孔明身高超過一米八,相當魁梧。

如同現在仍稱的“山東大漢”一語,出生於山東半島的泰半很高大,但孔明又特別突出。山東琅琊以文人輩出而聞名,繼三國之後的六朝時代,其文化擔子可以說由琅琊出身者一手挑起。出了“書聖”王羲之的琅琊王氏一族尤其有名。

琅琊孕育出這樣的文化,可能和它面臨一望無際的海洋有所關聯。海洋彼岸讓人編織各種各樣的夢想,這一點也反映在藝術上面。此種風格綿延數世代,自然亦滲入諸葛家族的血液中,並在某個時候綻放出天才的花瓣。

諸葛孔明雖然生於琅琊陽都,但少年時代卻在泰山山麓度過。泰山乃仙山,亦封藏有許多的夢想。

泰山底下有名為梁父(一書“梁甫”)的山岡。祭天之處在泰山,祭地之處則在梁父。在山頂堆土,即所謂“封”,使高處變得更高,這是將上達天際的願望儀式化。至於掃除梁父崗的土以祭祀地神,想必是與地下神靈溝通的儀式。該處是古代墳地,相傳在古時候埋了善良的魂靈。

有一首名叫《梁父吟》的民謠,諸葛孔明少年時候很喜歡唱,長大之後,想起來也會哼唱一番;而且,整理思緒的時候也會自然脫口而出。由於孔明和《梁父吟》的關係如此密切,後世有人說《梁父吟》是孔明所作。

也有傳說,這是孔子的弟子曾子所作的琴曲,系其在泰山麓耕作,因雨雪歸不得,而憶起父母時所作的。這種說法倒是挺符合《孝經》作者曾子的作風。不過,《梁父吟》似乎被認為是古代的輓歌:

步出齊城門,

遙望盪陰里。

里中為三墳,

累累正相似。

問是誰家墓,

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

文能絕地紀。

一朝被讒言,

二桃殺三士。

誰能為此謀,

國相齊晏子。

“二桃殺三士”是齊國的傳說,它載於《晏子春秋》,是和公元前六世紀後半階段春秋時代齊國名臣晏嬰有關的故事。

這首歌只列出田疆和古冶子二人,“三士”其實是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人。齊景公時代,此三人以武勇而聞名。宰相晏子(晏嬰)擔心此三人要是聯手的話,恐怕會成為齊國的大禍患,便想辦法加以離間。

於是,晏子假借景公之名,賜予三人兩個桃子,令三人“計功食之”,也就是認為自己功績大的人就拿桃子去吃。但三位齊國勇士實在難分軒輊,而桃子卻只有兩個,紛爭遂在所難免。

公孫接曾徒手搏殺大山豬和猛虎,田開疆曾埋伏兵擊退敵國大軍。他們二人各自取了一個桃子。然而這可不是一個桃子的問題,而是在比較功勛,古冶子豈有默不作聲之理?於是,他詰問道:

“以前,有一次主君渡河時,遇到大龜,馬車的馬被吃掉了,主君掉入水中。當時我還年輕不會游泳,但卻潛入水中、逆水百步(當時一步約一點四米),再順流九里(一里約四百米),好不容易捕殺了大龜。難道這樣不值得一個桃子嗎?你們兩人還不把桃子還回來?”

公孫接和田開疆還回桃子,並對自己先拿桃子而覺得羞愧,便自刎身亡。拿回桃子的古冶子也覺得獨自存活是不仁,使人蒙羞是不義,亦自殺而死。

這則故事不能當做史實。《晏子春秋》也不是晏嬰本人所作,似乎是年代相隔甚遠的戰國時代至漢初之間,有人假借晏嬰之名寫成的。

雖然不是史實,但不難想像春秋時代的齊國,可能擁有幾名深具武力的實力派家臣,為防止他們聯合,遂施以各種離間策略。

只利用兩個桃子就消滅了三個可怕的對手,這是智能取勝,完全不折一兵。後人將“二桃殺三士”的成語用來形容出奇計殺人收奇效。

齊景公雖斬除禍根於未然,但亦惋惜三位勇士,故而予以厚葬。一般認為地點即在梁父崗。

孔明自小便吟唱《梁父吟》。這是大家都會唱的民謠,孔明會唱卻不明白它的典故,直到家庭教師教他朗讀的時候,才似懂非懂地知道它的意思。

小時候只當它是爭桃子的童話故事。

“堂堂大人爭一個桃子,為的只是想表功……”

不久孔明便了解到這層意義,這時候才五六歲。在成長中已經有高人一等的批判。但在這當中,他也了解到故事背後所隱藏的恐怖。

“齊景公和晏子都不想殺這三人,卻為什麼不得不殺?”

少年孔明也逐漸明白現實世界充滿相同的矛盾。父親和藹地回答他的疑問。雖然叔父偶爾才來泰山一趟,但總是帶來一大堆話題。孔明整天纏着叔父,想盡量吸收點東西。

“古冶子不畏死地拯救主君,明明不會游泳還跳入激流中。這樣的人,難道會背叛主君嗎?”孔明以同樣的問題問父親和叔父。

“人並不是永遠不會變的,原本是好人卻做壞事的例子多的是。小時候誰都很純真,但有的人慢慢就變陰險、生出歹念。你以後要多注意身邊有沒有這樣的人。”父親如此回答。

“古冶子地位日益高升,身邊也圍繞着想攀龍附鳳的人。這些人難免會煽動、討好他。可能因此他也慢慢覺得主君不太看重他,因而心生不滿。例如他們可能告訴他:‘你應該當宰相的,可是卻只讓你當將軍……’你今後要多注意對你說好話的人。等你年紀愈大,就愈可能碰到這種事。”這是叔父的答覆。

少年孔明最大的疑問,在於為“此謀”的宰相晏子。晏子擔心三位武勇之士將來恐成為國家的禍患,為防患未然而將其除掉。但是,晏子本身又如何呢?他身為宰相,權力當然遠較三勇士為大。

“力量這種東西很可怕。力量並不僅限於腕力和武力而已。”在快十歲的時候,孔明明白了這個道理。然而他並無意向父親和叔父提出這個疑問。

“我要自己來尋求答案。”少年將此問題當做習題。

誰能為此謀,

國相齊晏子。

孔明重複誦讀末尾的部分,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解答這個問題。也許冥冥之中正用自己的成長、作為在做解答,他從很早開始就有這樣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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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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