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O先生駕駛着他的F-150卡車沿着22號公路行駛。落日的微弱餘暉刺痛了眼睛,讓他覺得宿醉一般,頭疼難消。他曾經在徹夜狂飲之後有過類似的身體反應,皮膚之下像有條蟲子在微微蠕動。
無休止的後悔令他想起酗酒時的那段日子。比如醒來的時候發現身旁躺着一個醜陋粗鄙、自己看不上眼的女人,卻不知不覺上了床,跟這一次的感覺很類似……不,事實上這次還糟糕得多。
他轉動方向盤,指關節上還流着血,他也知道自己的脖子上留有幾道抓痕。白天的情景讓他心中茫然,一肚子的氣。對那個女人的所作所為讓他自我厭棄。現在倒是知道噁心了,可動手的時候……他是那麼毫不猶豫。
上帝啊,他應該小心一點的。她是個活生生的東西,至少……該死的,他是不是下手太過分了?哦,天啊……他根本就不該允許自己動手的。問題在於,當他看到她放走了自己特意為她抓來的那個雄性吸血鬼,即刻失去理智,直接氣炸了,朝她撲了過去。
他的腳從油門上移開,想要調頭回去,把她從管道里提出來,確認她還有沒有呼吸,但是在和精英小隊的會議之前不夠時間處理。
他重重踩下油門,提高了速度。他知道一旦再見到她,就再也無法拋下她了。接下來,首席次生人會來找他,麻煩也就跟着來了。拷問中心裏一團糟,真見鬼……
O先生減速右轉,卡車駛出22號公路,轉上一條塵土飛揚的單行道。
X先生的木屋,同時也是次生人社團的總部,隱藏在整整七十五公頃的森林的中央,完全與外界隔絕。這座屋子是小型原木和墨綠色木屋頂的組合,後面挨着建了一處半大的附屋。O先生停好車時,外面已經橫七豎八停了七八輛卡車和轎車,都是些家用車型,車齡大多超過了四年。
O先生走進木屋,才發現自己是最後一個到達的。其他十名精英小隊成員已經在狹窄的屋內列好了隊,個個身體壯實,渾身肌肉,面容肅穆,不苟言笑。這些就是次生人社團中最為強壯也是加入組織時間最長的成員了。按照資歷來算,O先生是眾人中的唯一例外。從他入會到現在不過三年光景,其他人和他這個新人可大不一樣。
毋庸置疑,他和每一位精英小隊成員一樣能力出眾,早已得到了證明。這些嫉妒的蠢貨……他暗罵著,他絕對不會變得跟他們一樣,成為奧米迦圈養的牲口。他無法相信,這群蠢貨竟然會因為喪失自我和逐步白化的疾病而驕傲自豪。他一直在和消逝的自我搏鬥。他保持染髮,讓頭髮像原來那樣保持棕黑,為了虹膜的逐漸透明化而感到擔心。他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和他們一模一樣。
“你遲到了。”X先生髮話了,首席次生人靠在沒有插電的冰箱側面,蒼白的眼睛盯住O先生脖子上的抓痕不放,“戰鬥過了?”
“你知道那群黑劍兄弟會戰士的本事。”O先生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站好,還和他的搭檔U先生點頭示意。因為除了U先生之外,其他的人他一個都認不出來。
首席次生人繼續盯着他,問道:“有人見過M先生了嗎?”
操,O先生暗罵。那個突然闖進來、撞見他和他的女人在一起的蠢貨次生人並不在屋裏。
“O先生,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站在右邊的U先生卻開口道:“黃昏的時候我見過M先生,他在城裏跟一個兄弟會成員戰鬥。”
X先生的視線轉向右邊,O先生則因為這個謊話驚出一身冷汗。
“你親眼看到他的?”
另一個次生人的聲音沒有變化:“是的,我看到了。”
“你沒有在包庇O先生吧?”
這算是什麼問題?次生人們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混蛋,欺上瞞下,只為爭奪更高的位置。就算是搭檔之間,也沒有忠誠和信任可言。
“U先生?”
蒼白的腦袋搖晃了一陣:“我幹嗎要為他擔風險?”
這顯然是能讓X先生信服的邏輯,因為他沒有再多問,繼續召開會議。佈置完殺死和捕獲的指標就解散了團隊。
O先生走到他的搭檔面前:“出去之前,我還要回一趟拷問中心。我希望你能跟着我。”
他必須弄清楚U先生為什麼願意替他遮掩,他倒是不擔心讓另一個次生人看到之前留下的打鬥痕迹。U先生不會惹亂子,他不太有侵略性,也不喜歡獨立思考,實務操作的能力遠高於創新和思考。
所以這才更加讓人奇怪,他為什麼要做出這般決定呢?
薩迪斯特緊盯着宅邸大廳的那台老爺座鐘,指針的位置告訴他,離太陽真正全部下山還有八分鐘的時間。感謝上帝,現在是冬天,夜晚會長一些。
望着雙重大門,他明確知道自己一旦出去就會奔向何處。他已經記下了那個平民男性交給他們的地址。只要一眨眼工夫,他就會解體傳送過去。
七分鐘。
或許等到天全黑了之後再出去會更安全些,不過去他媽的。一旦那個該死的火球滑出地平線的邊緣,他就會出去。誰去管會不會出現一些燒傷。
六分鐘。
他重新檢查胸口的匕首,將手槍從腰后右側的槍套里抽出來,又檢查了一遍,然後是左側的手槍。感應到飛刀在後袋裏碰撞,十五厘米長的刀鋒貼在大腿外側。
五分鐘。
薩迪斯特仰起頭,轉向一側,扭動脖子,放鬆肌肉。
四分鐘。
媽的,他現在就要……
“你會被烤焦的。”費瑞在他身後說道。
薩迪斯特不滿地閉起眼睛,體內的衝動變得難以抑制,就要撲出來了,而費瑞還在喋喋不休:“阿薩,兄弟,要是你直接被搞趴下了,身上冒煙,還怎麼去救她?”
“你能不能別嘮嘮叨叨的?還是說這已經變成你的本能了?”薩迪斯特回過頭,橫了一眼。他突然記起來,貝拉曾在某天晚上來過兄弟會的宅邸,費瑞似乎也被她吸引住了。薩迪斯特還記得他倆站在一處親密地交談,當時他的靴子就像生了根一般。他就藏在陰影之中,看着她和他的孿生哥哥談笑,想要得到她的心意更加明確。
薩迪斯特的聲音變得尖厲:“我是覺得,你也想救她回來,因為她一門心思想着你,媽的,她覺得你很英俊。或者……也許,也是因為相同的原因,你希望她一去不返。你是不是覺得獨身主義的想法動搖了啊,我的兄弟?”
費瑞氣得發抖。薩迪斯特的惡意本能地跳了出來:“那天晚上她來這裏,我們都看到你盯着她。你一直在看她,有沒有?你當然在看,而且不只是看她的臉。你是不是在想像她躺在身下面的樣子?你是不是很緊張,覺得無性生活的承諾就要被打破了?”
費瑞扁了扁嘴,薩迪斯特本指望着他的反應會更激烈,盼望他能重重地給自己來一下。這樣也許他們可以耗掉接下來的三分鐘。
可是,只有沉默無聲。
“沒有什麼跟我說的嗎?”薩迪斯特盯着鍾,“那也好,是時候出發……”
“我會為她流血,就像你能做的那樣。”
薩迪斯特回頭望着孿生哥哥,從很遠就能看見他臉上的痛苦,彷彿透過一對瞳孔看到了內心。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彷彿抓到了一點什麼,一些羞愧和悲傷。
薩迪斯特沒有再說話,直接解體傳送。
他挑選了一處被樹林覆蓋的區域現身,離那個男性平民描述的地方約有一百多米。剛一現身,天空中的微光讓他看不清楚,讓他覺得彷彿天地間剛經歷了一場酸雨洗禮。無視那些燒焦的痕迹,他向著東北一路小跑,穿過冰雪覆蓋的地面。
接着,那棟房子就立在那兒,樹林中央,距離溪流三十多米,只有一層。一側停着黑色的福特F150卡車和沒有車牌的福特金牛座轎車。薩迪斯特藏身在松樹的樹榦后,悄無聲息地穿過雪地,摸到了建築的外圍。房子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門,湊近輕薄的牆面,能夠聽到有人在走動和交談。
他掏出席格·索爾手槍,撥開保險,考慮着可選的幾種策略。直接解體傳送到木屋裏顯然是個愚蠢的主意,他根本不知道裏面的佈置。另一種選擇,儘管效果會不錯,但同樣不太講究戰略——一腳踹掉大門,直接衝進去射擊,自然更有效率,不過跟自殺一樣。他不想讓貝拉有生命上的危險,把整個地方弄得底朝天。
只不過,奇迹中的奇迹發生了,一個次生人從房子裏走出來,甩上了門。接着又一個出來,接下來,警報被觸動,發出“吡吡”的聲音。
薩迪斯特的第一反應就是開槍朝頭射擊,不過還是及時止住了按在扳機的手指。殺手們重新開啟了警報系統,很可能房間裏已經沒人了,他把貝拉救出來的機會也相應大增。不過如果他們只是臨時走開,不管裏面有人與否,他做的一切等於將自己暴露,隨後就會陷入暴風驟雨般的襲擊里。
他盯着兩個次生人坐進各自的車裏,其中一個人是棕色頭髮,一般說來是個新晉成員,不過他的舉止看來並不像個菜鳥。他腳步沉穩,目標明確,而且竟然在發號施令,反而是那個銀髮的同夥在不停點頭答應。
引擎發動,卡車向後倒車,輪胎下翻起積雪。F150卡車沒有開車頭燈,沿着一條樹林中隱約可見的道路開走了。
眼睜睜地讓兩個混蛋在夕陽下揚長而去,是難以抑制的煎熬。薩迪斯特彷彿將身體上的每塊肌肉都變成了鐵索,才能阻止自己的衝動,若不然,他一定已經衝到卡車的車后鬥上,揮舞鐵拳砸向擋風玻璃,然後拖着這兩個混球的頭髮把他們拽出車外,一口咬上他們的脖子。
卡車的引擎聲漸漸消退,薩迪斯特凝神聽着,分辨隨之而來的寧靜。在確認聽不見其他響動后,他回頭思索如何砸開那扇門,旋即想起房子裏設置了警鈴。他看了一下表,再過一分半鐘維肖斯就該來了。
雖然心如刀絞,但他寧願等待。
他在地上磨蹭着皮靴,突然聞到一股……有些,他嗅了一下,似乎是丙烷,就在附近,就像身後有台發電機在運作,或者是取暖用的煤油。不過似乎還有些什麼,在灼燒……他看着自己的手,還以為是自己找了火而沒有發覺。不過不是。
該死的,怎麼會這樣?
一股冰冷深入骨髓,他終於意識到那究竟是什麼了。他的靴子正踩在一段焚燒后的土地上,地上是一具屍體的印子。就在他所站的地方,有東西被燒掉了——從氣味來推測,就在最近的十二個小時之內。
哦……上帝啊,他們把她留在太陽底下了?
薩迪斯特彎下腰,用另一隻手察看焦枯的土地。腦海中浮現出太陽升起之時,貝拉躺在這裏的情景,想像着她承受的痛苦比他轉化時所經歷的還要痛苦千倍。
他的雙眼霎時模糊。
他抹了一把臉,看着手心,上面濕漉漉的,是眼淚嗎?
他感到胸口在隱隱作疼,尋找着那處發源地,卻只有身體狀況的回饋——因為肌肉虛弱,他搖搖欲墜,頭重腳輕,而且有輕微的反胃。不過僅此而已,並沒有感情的存在。
他摸了摸胸口,正準備用手再檢查一次地面,另一雙皮靴映入眼帘。
他抬起頭,看到了費瑞的臉,像副面具般冰冷、蒼茫。
“是她嗎?”他單膝跪地,嘶啞着問。
薩迪斯特倒退幾步,手槍差點掉進雪堆里。他現在無法接受其他人的靠近,尤其是費瑞。
他的身體無規律地顫抖着,站起身問:“維肖斯過來了沒有?”
“就在你後面,兄弟。”維肖斯低聲回答。
“有……”他抬起前臂擦了下臉,清了清喉嚨,“有警報器,我想裏面已經沒人了,因為兩個殺手剛走。不過我不確定。”
“我來搞定警報。”
薩迪斯特突然又捕捉到幾股氣息,猛地回過頭,所有兄弟會戰士都來了,甚至包括瑞斯,作為君主的他本不應該出現在戰場上。所有人都全副武裝,只為解救貝拉。
所有人都貼着屋外的牆站着,維肖斯用開鎖器打開了鎖。他先把格洛克的槍口伸進門內,裏面沒有反應。他鑽進門裏,關上了門。接下來,隨着一聲長長的“吡”,他重新打開了門。
“安全了。”
薩迪斯特越過維肖斯的身邊,第一個沖了進去。
他的目光犀利,穿透單間的每個昏暗角落。整個房間的地上雜亂不堪,一片狼藉。衣服、小刀、手銬還有……洗髮露的空瓶?怎麼會有這種東西。上帝啊,還有空空如也的急救箱,紗布和繃帶從碎掉的玻璃盒中拖出來,似乎在打開之前就被踩壞了。
他的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全身發冷汗。他尋找着貝拉的蹤跡,卻只看到毫無生氣的物件。一整牆貨架上都是令人夜不能寐的刑具、一張吊床、足有一輛汽車大小的防火鐵櫃、四角安裝了鐵鏈和鐐銬的屍檢桌……光滑的平面已經被血污遮掩。
薩迪斯特的腦中飛過各種猜測,貝拉已經死了?那處燒焦的橢圓形痕迹就是證據。不過,會不會是另一個俘虜的屍痕呢?或許她已經被轉移了?還是有別的情況?
其他幾個兄弟會戰士待在後面,似乎都明白現在最好不要阻攔他的行動。薩迪斯特走到防火櫃前,一手舉着槍,用另一隻手去扳門。他抓住鐵質的嵌板用力向外扳動,鉸鏈被徹底破壞。他徑直將半扇厚重的櫃門砸到地上,只聽見門和地面碰撞的轟響。
手槍、彈藥和塑料炸彈。
這是敵人的軍火庫。
他又走進浴室,裏面什麼都沒有,只有狹小的淋浴間、馬桶和一隻水桶。
“她不在這兒,我的兄弟。”費瑞道。
薩迪斯特滿懷怒意,衝到屍檢桌前,一手拎動桌子砸向木牆。長長的鎖鏈在半空中帶到了他的肩膀,留下深可見骨的傷口。
緊接着他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喘息。
他猛然轉頭向左邊看去。
在角落的塵土上有三道鐵絲網蓋,上面還蓋着塗成深棕色的蓋子。正因為這樣,他才沒有第一時間發現。
他走過去一腳踢開蓋子,地下傳來的嗚咽聲愈發響了。
他突然感到一陣頭暈,跪了下來:“貝拉?”
地下傳來一陣似是而非的胡言亂語,他丟下了槍,他怎麼才能……繩子——有條繩子從這根像是下水管道一樣的水泥管里伸出來。他抓起繩索,小心地拉拽。
一個渾身覆滿血跡和塵土,大約剛轉化十餘年的男性吸血鬼出現在眾人眼前。這個平民不着寸縷,嘴唇凍得發青,打着寒戰,只有眼珠還在轉動。
薩迪斯特直接將他丟到一旁,瑞基跟上用皮風衣將他裹起來。
“把他送走。”有人吩咐道,瑞基應聲割斷了繩索。
“你還能解體傳送嗎?”另一個戰士問他。
薩迪斯特對他們之間的對話毫不關心。他走到下一個洞口前,不過這一個沒有繩索,也聞不到同族的氣味。裏面是空的。
他走到第三個洞口,俘虜卻突然大叫道:“不要啊,那裏面沒有人關着!”
薩迪斯特停止了動作:“怎麼?”
這個平民的上下牙齒打架,還是硬着頭皮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聽到一個次……次生人警告過另外一個。”
在薩迪斯特開口追問前,瑞基已經開始巡視整間屋子:“這裏有把槍,就對着那個方向。”然後是金屬敲擊和轉動的聲音,“好了,子彈拿走了。”
薩迪斯特仰起頭,查看洞口上方,在屋頂的房椽上,離地大約五米高的地方安裝了一個小裝置:“維,上面是什麼?”
“激光探頭,被你激活了,可能已經觸發了……”
“慢着,”瑞基喊道,“我這裏還有把槍要卸掉。”
維肖斯摸着山羊鬍:“肯定還有遙控裝置,不過可能被那幾個傢伙帶走了。換了是我也會那麼做。”他眯起眼睛看向天花板,“這種特定型號是用鋰電池的,所以斷掉電源也沒法關閉。要解除也有點難度。”
薩迪斯特掃視屋內,尋找可以用來推開蓋子的東西,想到了浴室的東西。他走進浴室,扯下浴簾,從後面的懷裏把管子抽了出來。
“所有人都讓開。”
瑞基急忙喊道:“阿薩,夥計,我不知道我有沒找到所有的……”
“你管好那個平民。”看到沒有人動彈,薩迪斯特咒罵道,“我們沒時間在這裏磨磨蹭蹭了,就算有人會中槍,那也是我。上帝耶穌,你們這群傢伙,讓開行不行?”
清出場地,薩迪斯特走到洞口,背對已經被解除的槍口,避開火力交叉點。在他撬開洞口的那一刻,槍聲響起。
薩迪斯特的左胯中彈,火藥爆炸的衝擊力將他撞得單膝跪地,他卻不管不顧,只是拖動身體到洞旁,抓住一直延伸至地下的繩索,開始往外拉。
首先看見的是她的頭髮——貝拉美麗的紅褐色長發籠罩下來,其中一縷蓋住了她的臉和肩頭。
他壓彎了腰,眼前失去了影像,身體出現昏厥的前兆,不斷搖晃,但還是繼續向後拉動。突然,手上感到一陣輕鬆……因為有許多隻手在幫他……有人幫手在拉繩索,有人小心地將她平放到地上。
貝拉只穿着一件睡衣,上面沾滿了她自己的血跡,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不過還有呼吸。他小心翼翼地將頭髮從她臉上撫開。
薩迪斯特的血壓陡升:“哦,上帝啊……噢,上帝……噢,我的……”
“他們怎麼……”不知是誰開了口,卻無法繼續下去。薩迪斯特聽見身後只剩下清嗓子和咳嗽的聲音。
薩迪斯特伸出雙臂,摟住貝拉不放。他終於將她救了出來,但是看到她遭受的磨難,他驚駭得無法動彈,心中混亂着、爆發著、尖叫着。他輕輕晃動貝拉的身子,口中傾吐出古老的語言,為她悲嘆不止。
費瑞也蹲了下來:“薩迪斯特?我們得把她從這裏帶走。”
費瑞的這句提醒讓薩迪斯特迅速恢復了神智,滿腦子只想着怎樣把她送回兄弟會的豪宅里。他隨即割斷捆住她四肢的繩索,抱着她艱難起身。他剛想起步,左腿卻失去了作用,一沉到底。摔倒的一瞬間,他還不知道怎麼回事。
“讓我來抱她吧。”費瑞說著伸手過來,“你中槍了。”
薩迪斯特搖了搖頭,掃開哥哥伸來的手,跛着腿向外走去。
他抱着貝拉來到還停在屋前的福特轎車前,一邊把她摟在胸前,一邊舉拳砸碎了駕駛室的玻璃。在汽車警報的狂響中伸手進去,打開所有車鎖,然後打開後座的車門,低頭探身進去把她放到座位上,輕輕彎曲她的雙腿,讓她躺得舒服一點。睡衣卷了起來,他掃過一眼,身體不由一顫——貝拉的身上有數不清的挫傷和擦傷。
警鈴大作,越飄越遠,他大喊着:“誰給我一件外套。”
下一秒,他直接朝後伸手,一件皮衣塞進他手裏。他小心地將貝拉裹起來,才發現為她披上的是費瑞的外套。他關上車門,坐到方向盤前。
他最後聽到的一句話是瑞斯的命令:“維,你快點動手,這地方要全燒掉。”
薩迪斯特一刻都不願停留,打着汽車的引擎,加速駛離,像急着從地獄裏逃離一樣。
O先生將自己的卡車停在第十大街一個黑漆漆的街區里:“我還是不理解,你為什麼要撒謊。”
“要是你被送回奧米迦的老家,我們還能有什麼前途?你是我們中最強力的殺手了。”
O先生橫了他一眼,滿是嫌惡地說:“你還真喜歡拉幫結夥啊。”
“我是為我們倆的事業驕傲。”
“你以為是在演戲嗎?”
“沒錯,然而就是我這樣的混蛋救了你的命,你該謝天謝地。”
隨便吧,O先生放棄了爭辯,相比起U先生的鬼扯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擔心。
他和U先生一同走出卡車。不遠的幾個街區之外就是“零度總和”“尖叫者”和“鼻煙癮”幾個酒吧。雖然戶外一片嚴寒蕭颯,酒吧和俱樂部外面還是排着長長的等待隊伍。那幾個瑟瑟發抖得厲害的傢伙,毫無疑問都是吸血鬼。就算不是,他們今晚還是會一場繁忙,因為夜晚的結尾總是同兄弟會戰士們的戰鬥。
O先生關掉車內的警報,將車鑰匙塞進口袋,卻無緣無故地在十號大街的中央停了下來,無法再移動一步。
他的“老婆”……上帝啊,當他和U先生離開的時候,她的情況看上去真的很不妙。
O先生感到難以呼吸,於是拉扯下高領黑毛衣的前領。他不關心那女人現在承受的痛苦,這都是她自己找的,但是他無法忍受讓她就此死去。要是她離開了他……要是她現在正在慢慢死去怎麼辦?
“怎麼了?”U先生問。
O先生又掏出卡車鑰匙,焦躁在他的血管里沸騰:“我得走了。”
“你要臨陣脫逃?我們昨天晚上的指標就……”
“我只是要回下拷問中心,L先生在五號大街狩獵,你跟他一起。我三十分鐘之後去找你。”
O先生不等對方回答,就直接跳進車裏加速離開城區,沿着22號公路衝到卡德維爾的外沿。在離拷問中心大約十五分鐘路程的路上,他看到三角警燈在前方閃動。他咒罵著踩下剎車,希望只是發生了一起事故。
可惜事與願違,在他停車猶豫的片刻,那幾個該死的警察又設下了一道酒駕檢查點。兩輛大型警車停在22號公路的兩側,橙色的圓筒和閃燈在路中央擺成一排。道路右邊的反射信號顯示着“卡德維爾警察局安全要務組”。
該死的,他們就非要在這裏設卡檢查嗎?在這種空曠沒人的破地方?為什麼不去城裏面,到酒吧旁邊檢查?不過那樣一來,整頓完大城市裏的酒吧后,這群只能住在近郊破鎮的條子還得大老遠地開車回家。
他的前面只有一輛車,那是輛小型麵包車。O先生的手指敲擊着方向盤的頂端。他有很強烈的慾望,想掏出威爾遜手槍,給這群條子和那個司機送上一份大禮。就因為他們,害他慢了下來。
對面也有一輛車在慢慢靠近,O先生望過去,毫不起眼的福特轎車慢慢踩住剎車停了下來,車頭燈混沌不清,發出牛奶色的光線。
這類車的確不值什麼錢,不過正因為如此,U先生才會選擇它作為坐駕。融入普通人當中,對於保守次生人與吸血鬼之間的隱秘戰爭頗為關鍵。
警察們靠近那輛車。O先生感到萬分奇怪,如此冰冷的夜晚裏,駕駛室的窗戶卻大敞着。接着他看清了坐在方向盤后的那個傢伙。該死,那個混蛋臉上的傷疤如同一根豎起的中指直直貫穿了整張臉,耳垂上也有顆碩大的耳釘。也許這輛車是他偷來的。
那個條子顯然抱有同樣的看法,因為他的手已經按在腰后的手槍上,壓低身子去詢問那個司機。當手電筒掃到後座時,情勢急轉直下。彷彿釘子釘向雙眼似的,他的身體一震,一手伸向肩上像是通訊器的東西。再之後,那個司機從窗戶里伸出頭,只是盯了他一眼。兩人的身形在剎那間凝滯。
接下來,警察放下手,甚至沒有再去檢查司機的駕駛證,隨意揮揮手就放行了。
O先生瞥了一眼負責自己這邊的條子。這個該死的傢伙還在前方跟個老太婆一樣絮絮叨叨,就好像前面的小型麵包車裏坐着一夥毒販似的。與此同時,他在路對面的搭檔卻讓一個看上去像連環殺人犯的傢伙順利通行,連句招呼都懶得打。整個情形像極了開錯收費站的車道。
終於,O先生得以啟動車輛繼續前行,還不得不儘可能表現得像個普通人。數分鐘后,他才全力踩下油門,開過了八公里后,一道衝天的火光在右側亮起,似乎是拷問中心所在的位置。
他想到那些煤油取暖器,也許其中一個漏油了。
想到這裏,O先生猛踩下油門。他的女人還被困在地下……要是大火……
車子闖進松樹林,在橫生的枝丫下橫衝直撞,隨着地勢不時蹦起,讓腦袋撞到了車頂。他試圖側轉車輛躲避,一邊安慰自己,前方並沒有火光。要是發生爆炸的話,會火光飛濺和黑煙滾滾……
車頭燈一晃而過,整座拷問中心都消失了,徹底被摧毀,灰飛煙滅。
O先生只得狠命踩下剎車,避免讓卡車撞到樹上。他朝周圍的樹叢望了一圈,確認自己的確沒有走錯。確信無疑之後,他跳出車子,沖向那塊焦地。
手中只剩下一抔焦土,他費力地在火光內找尋,直到飛煙和殘渣撲進他的鼻子和嘴巴,甚至像件袍子一樣覆蓋上他的身體。最終也只找到一塊融化的鐵片,還沒有巴掌來得大。
撇開腦海中的憤怒咆哮,他讓自己冷靜下來,驀然想起,之前似乎見過這鬼魅般的奇特灰燼。
O先生轉過頭,朝着天空怒吼。他甚至不知道從自己口中蹦出了什麼話語,他只知道,這是黑劍兄弟會幹下的好事。因為六個月之前,隸屬於次生人社團的那座武術學院經歷了同樣的爆炸。
塵土……灰燼……一去不復返。而且,他們還帶走了他的“老婆”。
哦,上帝啊……他們找到她的時候,不知她還活着嗎?還是說她已經死了,他們帶走了遺體?
這都是他的錯,全部都是他的錯。他竟然不管不顧地去懲罰她,他還忽視了讓那個吸血鬼平民逃走所帶來的後果。那隻吸血鬼去找了黑劍兄弟會,告訴他們她的所在。待到夜晚的第一絲暗影投下,他們就過來將她帶走。
O先生抹掉眼中絕望的淚水,接着突然屏起呼吸,轉過頭檢視眼前的一切——U先生那輛銀色的福特轎車也不見了。
那個檢查!那個該死的檢查點!坐在方向盤后的那個疤臉怪人根本就是非人類。他是黑劍兄弟會的一員,必定是這樣。而且當時他的“老婆”一定就躺在後座,奄奄一息,或是已經死去,所以那個條子才會被嚇倒。他朝車後座看的時候發現了她,但是那個疤臉吸血鬼洗了他的腦,他才放走了福特轎車。
O先生沖回卡車,狠命踩下油門,朝着東邊U先生所在的方向開去。
車裏有防盜追蹤系統。
也就是說,只要有專用的電腦裝置,他就能在任何地方找到那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