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貝拉坐在一張路易十三世時代的椅子上,腳踝交錯搭在一起,手放在膝蓋上。左邊的大理石壁爐里,熊熊的火焰在“噼啪”作響,手肘旁擺着一杯伯爵紅茶。瑪麗莎坐在對面的精裝沙發上,手中撥弄着一叢黃色的絲線刺繡,動作輕盈無聲。
貝拉只覺得想要尖叫……
她跳了起來,體內的本能在活躍,薩迪斯特……薩迪斯特就在附近。
“怎麼了?”瑪麗莎說道。
前門的腳步聲像鼓點一樣,沒過一會,薩迪斯特來到了休息室。他一身戰鬥裝備,腰間挎着手槍,匕首交錯橫在胸前。犬仆跟在他身後進來,看着他,臉上因為驚懼而顯得僵硬、面無表情。
“讓我們倆單獨談談。”薩迪斯特對瑪麗莎說,“還有,把你的僕人帶走。”
看出瑪麗莎的猶豫,貝拉清了清喉嚨:“不要緊的,我沒事……去吧。”
瑪麗莎微微點頭:“我不會走遠的。”
貝拉保持不動,兩人終於又單獨相處了。
“我需要你。”薩迪斯特突然說。
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上帝啊,這才是她一直想聽的話。可是姍姍來遲,太殘酷了。
“費瑞吸過你的血液。”
“是的。”
“我需要你幫忙找他。”
“他不見了?”
“他的血管里有你的血,我要你……”
“找他,我聽到了。告訴我為什麼。”可那份短暫的沉默讓她遍體生寒。
“次生人抓到了他。大衛抓到了他。”
她只覺得空氣全部離開了她的肺,連心跳也停止了:“怎麼……會?”
“我沒有時間解釋。”薩迪斯特走上前,像是要抓她的手,中途又停了下來,“求求你了,你是唯一能讓我找到他的人,因為你的血液也流在他的身體裏。”
“當然……當然,我會幫你找到他的。”
依靠血液的聯繫,她心想。因為進食的緣故,她可以感應到費瑞的位置。
而且,在她從薩迪斯特的咽喉處吸食過血液之後,他也可以追蹤到她的位置,同樣的道理。
他湊到她眼前:“我想你找到他之後,在五十米外等着,不要靠近,明白嗎?然後你直接解體傳送回來。”
她盯着薩迪斯特的眼睛:“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也希望能有別的方法找到他。”
哦,這句話很傷人。“毫無疑問。”
她離開休息室,拿來大衣,站在大廳里。她閉上眼睛,感應的線索在空中活躍,穿過入口的牆壁,然後是哈弗斯的房子的外圍建築。她的感覺越過了灌木叢、草坪、通過樹木和房屋……汽車、卡車和建築,越過公園、河流和溪流,遠遠地到達了農莊和山脈……
她找到費瑞的所在地,一陣令人尖叫的痛苦隨即侵襲了她,似乎是來自他身體的反應。她一陣搖晃,薩迪斯特忙抓住她的手臂。
她推開他:“我找到他了。哦,上帝……他……”
薩迪斯特又一次抓住她的手臂,抓得很用力:“五十米,不能再靠近了。明白了嗎?”
“知道了,現在放開我。”
走出前門,她解體傳送,在一座位於樹林中的小木屋外約二十米處現身。
她感覺到薩迪斯特在身旁出現。“走。”他低聲說,“離開這裏。”
“但是……”
“你要是想幫忙,就離開這裏,讓我不用擔心你。走吧。”
貝拉最後看了他一眼,再次解體傳送離開。
薩迪斯特悄悄潛入,靠近木屋,冰冷的空氣幫助他將不少剩餘的嗎啡從體內催了出去。他背身貼在粗糙劈砍而成的木牆上,抽出了匕首,偷眼朝窗戶內望進去。裏面沒有人,只有粗陋的幾件傢具和一台電腦。
焦躁的情緒在衝擊他的內心,往他的血液里降下冰雨。
緊接着他聽到一些聲音,一聲重擊,又一下。
在二十五米開外有另一座沒有窗戶的小房子。他跑了過去,仔細聽了片刻,將匕首換成貝雷塔手槍,一腳踹開了門。
眼前的場景彷彿是他過去的重現:被鎖在桌子上的男人皮開肉綻,另一個瘋子站在受害者身邊。
費瑞抬起那張破了相的臉,鮮血從腫脹的嘴唇里溢出來,鼻子徹底塌陷下去。次生人拎着黃銅鐐銬,一時間有些迷惑。
薩迪斯特用槍指着那個狗娘養的傢伙,但這個殺手就站在費瑞的身前,要是稍微射偏一點,子彈就會擊中他的哥哥。薩迪斯特不得不低下槍口,瞄準次生人的腿扣動扳機。子彈敲碎了他的膝蓋,那個混蛋大叫一聲,摔在地上。
薩迪斯特朝他沖了過去,只不過,他剛剛抓住那個不死的怪物,就又出現了一聲槍響。
疼痛的衝擊射入薩迪斯特的肩膀。他知道自己結結實實中了一槍,但現在沒時間去考慮。他專心要去控制次生人的槍,而那個混蛋也試圖奪走薩迪斯特的手槍。兩人掙扎着滾到地上,都想抓住對方,全然不顧鮮血沾滿了全身。兩人互相毆鬥,雙手掐住彼此,兩腳亂蹬。搏鬥間,兩把槍已經落在了別處。
四分鐘之後,薩迪斯特的力量開始報警,衰退,舉旗投降,他被壓在底下,那個次生人坐到了他的胸口上。薩迪斯特用力去推,指揮着身體去掀翻身上的重量。儘管大腦里下達了指令,可四肢卻拒絕去執行。他朝肩膀后望去,背上血淋淋的一片。毫無疑問,剛才那一槍擊中了一條動脈,而那劑嗎啡的止痛效果已經所剩無幾了。
戰鬥間歇,次生人氣喘吁吁,渾身發抖,彷彿他的腿傷在折磨着他:“他媽的……你到底……是誰?”
“你要找……的人。”薩迪斯特還了一記重拳,呼吸同樣沉重。見鬼……他要竭盡所能才能保持視線清晰,“我就是那個……從你身邊……帶走她的人。”
“我……怎麼……知道你是真的?”
“我看着她肚子上的傷口……長好,看着你留在她身上……的記號消失。”
次生人不動了。
佔據上風的感覺的確很棒,只不過薩迪斯特快要精疲力竭了。
“她死了。”那個殺手喃喃道。
“沒有。”
“她的遺像。”
“她還活着,還在呼吸。而且你……永遠找不到她的。”
殺手張大了嘴,口中爆發出一陣如衝擊波般的怒吼。
身處嘈雜的聲音迷霧中,薩迪斯特反而冷靜了下來。突然之間,呼吸變得輕而易舉。或許是他已經停止呼吸了。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個殺手抽出他身上的一把黑刃匕首,如慢動作一般,雙手合握,高高舉過頭頂。
薩迪斯特謹慎地搜索着自己的念頭,因為他想知道自己的最後一個念頭會是什麼。他覺得費瑞想要哭泣,他的哥哥無疑也活不了太久了。他總是讓那個男人失望,對不對?
接着他想起貝拉,看見她在眼前晃動,眼淚止不住地落下……那個身影是如此清晰、真切……直到在那個次生人的身後,她的模樣真正顯現。如此真實,就如同她真的站在門口一般。
“我愛你。”薩迪斯特低聲念叨,眼看着自己的刀向胸口刺來。
“大衛。”是她的聲音。
次生人整個人猛然回身,匕首落下的軌跡改變,扎在薩迪斯特上臂旁的地板上。
“大衛,過來這裏。”
貝拉伸出了雙臂,次生人晃悠悠地站起身。
“你死了。”次生人聲音發顫地說。
“沒有。”
“我去過你的家……我看到了遺像。哦,上帝啊……”次生人走近她,開始號啕大哭,身後留下一長串黑色血跡,“我以為我殺了你。”
“你沒有。過來吧。”
薩迪斯特急切想要開口,深深懷疑這並非夢中的景象。他想要大吼,口中發出的卻是痛苦的呻吟,接下來,次生人已經投進貝拉的懷裏,開始不管不顧地哭泣。
薩迪斯特看着貝拉的手繞到殺手背後,手上握着一把袖珍手槍。那是上次去她家的時候,他交給她的武器。
哦,聖女在上……不對!
貝拉處在一種古怪的平靜之中,手中的槍緩慢地舉高。她口中不停安慰,直到槍口和大衛的腦袋持平。她往後一仰,讓他抬起頭望着她時,耳朵正對上槍口。
“我愛你。”他說道。
而與此同時,她扣動了扳機。
火藥爆炸的威力回撞在她手上,甩開了她的手臂,令她失去了平衡。聲音消散之後,她聽見“砰”的一聲,回頭看去,那個次生人躺在地上,還在眨眼睛。她本以為他的腦袋會被打爆,或是別的樣子,但子彈只在他的太陽穴上留了一個乾淨的小孔。
她感到無比噁心,盡量忽略這種感受,跨過屍體,向薩迪斯特走去。
哦,上帝,到處都是血。
“貝拉……”他的手緩慢地從地上抬起,嘴巴虛弱張開。
她很快地阻止了他,伸手從他胸前的劍套里抽出剩下的那把匕首:“我要對準他的心口,是嗎?”
啊,真該死,她的聲音聽上去和她的身體一樣虛弱。
“快跑……從這裏……”
“對準心臟,是不是?還是說他還沒有死?薩迪斯特,回答我!”
薩迪斯特點點頭,於是她走到那個次生人身邊,用腳踢得翻過了身。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知道,將來幾年裏她將會在噩夢中經常遭遇這對眼睛的。她雙手牢牢握緊匕首,高舉過頭,用力刺了下去。刀尖上傳來的抵抗力讓她的嘔吐慾望更盛,但是爆炸的聲響和閃光意味着一切都終結了。
她往後倒下,癱坐在地上。略微喘息了幾次,她又來到薩迪斯特身邊,脫下大衣和毛衣,包裹在他的肩膀上,然後抽掉皮帶,繞過厚厚的衣物牢牢綁住固定。
整個過程中薩迪斯特一再掙扎反抗,催促她離開,趕快逃走。
“閉嘴。”她卻對他說,然後咬開自己的手腕,“喝我的血,要不就去死吧。但是快點作決定,因為我還要去檢查費瑞的情況,而且我要把你們兩個都帶出去。”
她伸出手臂,橫放在他的嘴邊。鮮血涌了出來,一滴滴落在他閉緊的嘴唇之上。
“你這個混蛋。”她低聲咒罵,“你就那麼討厭……”
他突然抬起頭,貼上她的血管,冰冷的嘴唇彷彿在告訴她,他離死神有多麼近。一開始,他吸得很慢,接着就開始貪婪地大口吞咽,口中發出些微動靜。那種聲音從這樣龐大的戰士身軀里發出來顯得異常奇怪。彷彿一隻餓壞了的小貓,面對着眼前的牛奶在撒嬌。
他終於吃飽了,垂下了頭,閉起眼睛。她的血液正滲入他的身體;貝拉看着他微張開嘴,呼吸順暢。沒有時間傻傻盯着他瞧了。她起身跑到小屋的另一邊查看費瑞的情況。他被鎖在桌子上,昏迷不醒,身上滿是鮮血。好在胸口處仍有起伏。
該死的,那些鐵鏈上有着最繁複的鎖。她必須找個辦法弄斷鎖鏈,把他救下來。她來到左邊,看見一大堆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接着,她看到角落裏的屍體,留着金色短髮的年輕女孩。
她想檢查確認女孩是否還活着,但眼淚卻止不住,像泉涌一般流出。女孩顯然已墮入了虛空。貝拉抹掉眼淚,強迫自己專心。她必須把還活着的人救出去。他們是她的首要任務,在此之後……會有兄弟會成員來這裏,把她……
哦,天啊……哦,天啊……哦,天啊。
她的身體顫抖得厲害,近乎於歇斯底里。她提起一把電鋸,拉動開關,在拘束費瑞的鎖鏈上來回拖動。刺耳的噪音都沒能將費瑞驚醒過來,這讓她心中再次生起恐懼。
她看了一眼薩迪斯特,後者正努力將上半身從地板上抬起。
“我去開木屋旁邊的那輛卡車,”她說道,“你留在這裏,恢復力量。我要你幫忙扶費瑞。他的身體很冷,還有那個女孩……”她的聲音哽咽了,“我們得把她留下……”
貝拉跑過雪地,衝進木屋裏,急不可耐地想要找到卡車的鑰匙,儘力不去思考若是找不到的話,她該怎樣辦。
多虧了聖女的悲憫,鑰匙就掛在門邊的鉤子上。她抓過鑰匙,鑽進卡車,啟動車子直接轉向小屋。一個甩尾,讓車后斗對着門口。
她剛準備下車,就看見薩迪斯特摟着費瑞,如同醉酒一般踉蹌着走到門旁。薩迪斯特恐怕沒法長久撐起兩個人的重量。她拉下車斗的后擋板,兩個人直直跌了進去。她用腳去推動兩人的身體,然後跳上車斗,拖着他們的皮帶,把人拉到更裏面一些。一直到足夠靠內,她才從側面翻下車,跳到地上,把擋板用力甩上。然後,正對上薩迪斯特的視線。
“貝拉,”他的聲音輕得剛夠人聽見,囁嚅的嘴唇流露着哀傷,“我不想讓你看見這些,這些……醜陋的……”
她只是背過身,沒有再說話。片刻之後,她踩下了油門。
從木屋延伸出去的單行道是她唯一的選擇。她只好祈禱着一路上不會遇上其他人。車子順利轉進22號公路,她在心中向紀事聖女禱告,表示感謝,然後沒命地往哈弗斯的診所開去。
調整一下後視鏡,她看着卡車車斗。後面一定很冷,但她不敢慢下來。
也許這份寒冷能讓他們倆的失血速度慢下來。
哦……上帝啊。
費瑞感覺到陣陣冰冷刺骨的寒風掠過自己的光頭和裸露在外的皮膚。他呻吟了一聲,蜷縮起身體。上帝啊,他很冷。這是步入虛空的經歷嗎?那麼也要感謝聖女,只有一次。
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邊移動,是手臂,一隻手臂抱住了他。環抱着他的手臂上傳遞來溫暖。一陣哆嗦后,他任自己被那個人溫柔地抱在懷裏。
那是什麼聲音?貼近耳邊……除開咆哮的狂風之外,有另一個聲音。
歌唱。有人在對他唱歌。
費瑞笑了,多麼完美的結局。這個帶着他進入虛空之中的天使有着美妙的嗓音。
他想起薩迪斯特,兩相比較,他現在聽到的,正如活着時聽見的頌歌一樣好聽。
是啊,薩迪斯特出乎意料地擁有一副天使般的嗓子,真正的天使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