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甲放歌
一
俺睜眼就看到了一片紅光——不得了哇是哪裏失火了嗎?嘿嘿,不是失火了,是太陽出來了。麥草鋪上有許多小蟲,咬得俺全身發癢;半生不熟的油炸鬼撐得俺肚子一夜發脹,連環屁放。俺看到爹現在不是黑豹子爹現在還是爹,爹手捻着檀香佛珠端坐在那張皇帝爺爺賞給他的檀香木龍椅上真是個神氣真是個神奇的爹。俺也曾想坐坐龍椅過過癮,爹不讓,爹說龍椅不是誰都可以坐的,如果沒生着個龍腚,坐上去就要生痔瘡——騙人吧,爹是龍腚,難道兒子就不是龍腚?如果爹是龍腚兒子不是龍腚那爹就不是爹,兒子也就不是兒子。俺早就聽人說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打地洞"。爹坐在椅子上,半邊臉紅,半邊臉白,眼睛似睜非睜,嘴唇似動非動,彷彿在做好夢。
俺說爹啊爹,趁着他們還沒來,就讓俺坐坐您的龍椅過過癮吧,爹板著臉說:
"不行,現在還不行。"
那什麼時候才行呢?
"等把這件大活幹完了就行了。"爹的臉依然板着。俺知道爹板著臉是故意的。他的心裏喜歡俺喜歡得要命。俺這樣的好孩子人見了人喜,爹怎麼能不喜歡呢。俺粘到爹的背後,摟着爹的脖子,用下巴輕輕地碰着爹的後腦勺子,說,您不讓俺坐龍椅那您趁着他們還沒來就給俺講一個北京的故事吧。爹厭煩地說:
"天天講,哪裏有那麼多故事?"
俺知道爹的厭煩是假裝的,爹其實最願意給俺講北京的故事。俺說爹講吧,沒有新故事就把講過的舊故事再講一遍嘛。爹說:
"舊故事有什麼意思?豈不聞好話說三遍,狗都不聽。"
俺說,爹,狗不聽俺聽。
"你這小子,真是拿你沒辦法。"爹看看太陽,說,"還有點工夫,就給你講一個郭貓的故事吧。"
二
爹給俺講過的故事俺-個也沒忘,一共有一百四十一個啦。一百四十一個故事都在俺的腦子裏裝着。俺的腦子裏有很多的小抽屜,好像中藥鋪里的葯櫥。一個抽屜里藏着一個故事。還有許多的小抽屜空着呢。俺把小抽屜里的故事過了一遍,沒有郭貓的故事。高興高興真高興,這是一個新故事。俺把第一百四十二個抽屜拉開了,等着裝郭貓。爹說:
"咸豐年間,北京天橋來了父子兩個,爹叫郭貓,兒子叫郭小貓。父子兩個都會口技。你知道什麼是口技嗎?就是用嘴能夠摹仿出世間各種各樣的聲音。"
他們會學貓叫嗎?
"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要插嘴!爺兒兩個在天橋賣藝,很快就有了名氣。爹那時還跟着余姥姥當外甥呢,聽到了消息,背着姥姥,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天橋去看熱鬧。到了那裏后,只見在一塊空場上,圍了一大圈人。爹那時個子矮小,身體瘦弱,從人的腿縫裏鑽進去。只見一個小孩子坐在小板凳上,面前守着一個帽子頭。從一道青色布簾背後,傳出了一隻公雞的打鳴聲。一個公雞打了嗚,然後就是遠遠近近的幾十個公雞此起彼伏的打嗚。聽得出來這些打嗚的公雞里還有幾個當年的沒扎毛羽的小公雞初學打鳴的聲音。聽得出來小公雞一邊打鳴還一邊抖擻翅膀,發出了撲楞撲楞的聲音。接着是一個老婆子催促老漢和兒子起床的聲音。老頭子咳嗽、吐痰、打火抽煙、用煙袋鍋子敲打炕沿的聲音。兒子打呼嚕聲,老太大催促兒子的聲音,兒子起來,嘟噥聲,打哈欠的聲音,摸索着穿衣的聲音。開門聲,兒子到牆角上小便的聲音,接着聽到打水洗臉聲。老太太點火燒水的聲音,拉風箱的聲音。然後聽到爺兒兩個到豬圈裏抓豬的聲音。豬滿圈亂躥的聲音。豬把圈門碰破的聲音。豬滿院子亂跑的聲音。豬把水桶撞翻把尿罐碰破的聲音。豬往雞窩裏鑽把雞窩裏的雞嚇得咯咯噠噠驚叫的聲音。雞飛上了牆頭的聲音。豬的後腿被兒子扯住了的聲音。爹上前與兒子一起拉住豬的後腿從雞窩裏往外拽的聲音。豬的頭卡在雞窩裏大叫的聲音。把豬的腿用繩子捆住了的聲音。爺兒兩個把豬抬到了殺豬床子上的聲音。豬在床子上掙扎的聲音。兒子用棍子敲打豬的腦袋的聲音。豬挨打后發出的聲音。然後又聽到兒子在石頭上磨刀的聲音。爹拖過來一隻瓦盆等待着接血的聲音。兒子把刀子捅進了豬脖子的聲音。豬中了刀的聲音。豬血從刀口裏噴出來先是滋到了地上然後流到了瓦盆里的聲音。接下來是老太太用大盆端來熱水一家三口手忙腳亂地褪豬毛的聲音。褪完了豬毛兒子開豬膛往外取內髒的聲音。一條狗湊上前來叼跑了一根豬腸子的聲音。老太太打狗罵狗的聲音。爺兒兩個把豬肉掛在了肉架上的聲音。顧客前來買肉的聲音。買肉的人里,有老婆婆,有老頭,還有女人和孩子。肉賣完了爺兒兩個數錢的聲音。數完了錢一家三日圍在一起喝粘粥的聲音……突然間那道青布簾兒被拉開,眾人看到,帘子後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乾巴老頭子坐在那裏。大家鼓起掌來。那個小孩子站起來,端着帽子頭轉着因收錢,銅錢像雨點一樣落到了帽子頭裏,也有一些銅錢落在了地上。——這件事是爹親眼所見,半句謊話也沒有——還是那句老話:行行出狀元。"
三
爹講完了故事繼續閉目養神,俺卻深深地沉醉在故事裏不願意出來。爹講的又是一個兒子和爹的故事。俺覺得爹講過的所有兒子和爹的故事其實都是講俺爺兒兩個自己的故事。爹就是那耍口技的郭貓,俺呢,就是那個端着帽子頭在場子裏轉着圈子收錢的小男孩——咪嗚咪嗚——喵——
俺爹在京城裏進行了那麼多次的殺人表演,吸引了成千上萬的看客,看客們都被俺爹的絕活吸引,俺彷彿看到了人們眼睛裏飽含着淚水,如果俺那時在俺爹的身邊,手裏端着一個帽子頭、頭上頂着一張小貓皮,轉着圈兒收錢該有多麼好啊!俺一邊收錢一邊學着貓叫——咪嗚咪嗚一一該有多麼好啊!俺們能收多少錢啊!爹,真是的,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認了俺,把俺帶到京里去。如果俺發小就在你的身邊,俺現在也是一個殺人的狀元了……
俺爹剛回來那陣,有人悄悄地對俺說過,說小甲你爹不是個人。不是個人是個什麼?是個借屍還魂的鬼。他們說小甲你想想,你娘死時對你說過你有爹沒有?沒有吧?肯定沒有。你娘死時沒說過你有一個爹,突然地來了一個爹,好似從天上掉下來的,彷彿從地下冒出來的,他如果不是一個鬼,還能是個什麼?
操你們的娘!咪嗚咪嗚,俺提着大砍刀向那些嚼舌頭的奸人撲過去。俺沒爹沒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爹,你們竟然敢說俺爹不是俺爹不但不是俺爹還說俺爹不是個人是個鬼,你們真是小耗子舔弄貓腚眼大了膽兒啦,俺高舉着大刀對準他們就撲了上去。咪嗚咪嗚,俺一刀下去,能把他們從頭頂劈到腳後跟,俺爹說在刑典上這就叫"大劈",俺今日就大劈了你們這些敢說俺爹不是俺爹的狗雜種。那些人見俺動了怒,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咪嗚咪嗚——哼,小心點,你們這些長尾巴耗子,俺爹不是好惹的,俺爹的兒子也不是好惹的,咪嗚咪嗚,誰如果不信,就過來試試看,俺爹是坐龍椅的劊子手,皇帝爺爺封他先斬後奏,見人殺人,見狗殺狗。俺就是俺爹的刀斧手,砍人好似殺豬狗。
俺央求着爹再給俺講一個故事,爹說:
"別粘乎了,淮備淮備吧,別到了時候手忙腳亂。"
俺知道今天是干大事的日子——干大事的日子也就是俺爺們大喜的日子——今後講故事的機會多着呢,好東西不能一次吃完。只要執好了檀香刑,俺爹心裏歡喜,還愁他不把肚子裏的故事一件件地講給俺聽嗎?俺起身到席棚後邊去拉屎撒尿,順便着看看周圍的風景。大戲樓子,升天台,一群野鴿子在陽光里飛,翅膀子噗嚕噗嚕響。校場的周圍站着一些大兵,木樁子,大兵,木樁子。幾十門鋼鐵大炮趴在校場的邊上,有人說那是鱉炮,俺說那是狗炮。鱉炮,狗炮,滑溜溜,汪汪叫,鱉蓋上長青苔,狗身上有毛毫,咪嗚咪嗚。
俺轉到了席棚前,手爪子閑得痒痒,想找點活兒乾乾。往常里這時候,俺已經把豬狗殺好掛在架子上,新鮮的肉味兒跟着小鳥滿天飛,買肉的人已經在俺家的鋪面前站隊排號。俺提着大砍刀站在肉案子前,手抓着熱乎乎的肥膘,一刀劈下去,要多少就是多少,幾乎不差半分毫,買肉的人對着俺把大拇指翹:小甲真是好樣的!俺知道俺是好樣的,用不着你們來說道。可今天俺在這裏跟着爹第一次干大活,這活兒比殺豬重要,那些買肉的主顧怎麼辦?怎麼辦?沒法辦,你們今天就吃一天齋吧。
爹不給俺講故事了,真無聊。俺轉到鍋灶前,看到灶里的火已經熄了,鍋里的油也平了。鍋里的油明晃晃的,不是油,是一面大鏡子,青銅的大鏡子,比俺老婆那面還要明亮,把俺臉上的每根毛毫兒都倒映出來。灶前的泥土上和灶台上乾巴着一些黑血,宋三的血。宋三的血不但灑在了灶前的泥土上和灶台上,而且還灑在了油鍋里。是不是因為油鍋里灑進了宋三的血才這樣明亮呢?等執完了檀香刑俺要把這鍋油搬回家安放在院子裏,讓俺老婆照她的臉。她如果對俺爹不好俺就不讓她照。昨天夜裏俺正在迷迷糊糊地睡覺呢,就聽到"叭勾"一聲響,宋三一頭扎到油鍋里,緊拖慢撈他的頭已經被滾油炸得半熟了,真好玩,咪嗚咪嗚。是誰的槍法這樣好?俺爹不知道,聽到槍聲趕來探看的官兵們也不知道,只有俺知道。這樣的好槍法的人高密縣裏只有兩個,一個是打兔子的牛青,一個是當知縣的錢丁。牛青只有一隻左眼,右眼讓土槍炸膛崩瞎了。瞎了右眼后他的槍法大進。他專打跑兔。只要牛青一托槍,兔子就要見閻王。牛青是俺的好朋友,俺的好朋友是牛青。還有一個神槍手是知縣老爺錢丁。俺到北大荒挖草藥給俺老婆治病時,看到錢丁帶着春生和劉朴正在那裏打圍。春生和劉朴騎着牲口把兔子轟起來,知縣縱馬上前,從腰裏拔出手槍,一甩手,根本不用瞄準,巴嘎——兔子蹦起半尺高,掉在地上死了。
俺趴在枯草里不敢動彈。俺聽到春生滿嘴裏抹蜜稱讚知縣的槍法,劉朴卻垂頭坐在馬上,臉上沒有表情,猜不透他的意思。俺老婆說過,知縣的親信劉朴是知縣夫人的乾兒子,是個有來頭的大人物的兒子,滿肚子學問,一身的本事。俺不信,有本事還用給人家當催班?有本事就該像俺爹那樣,舉着大刀,塗著紅臉蛋子,嚓!嚓!嚓!嚓!嚓!嚓!六顆人頭落了地。
俺心裏想:不是知縣槍法好,只是讓他碰了巧,瞎貓碰上了一個死耗子。下一隻就不一定能打中了。知縣彷彿知道了俺的想法,抬手又一槍,把一隻在天上飛着的小鳥給打下來了。死小鳥,黑石頭,正巧掉在了俺的手邊。媽媽的,神槍手,咪嗚咪嗚。知縣的獵狗跳躍着跑過來。俺攥着小鳥站起來,熱乎乎地燙手。狗在俺的面前一躥一躥地跳躍着,汪汪地大叫。狗,俺是不怕的;狗,是怕俺的。高密縣裏所有的狗見了俺都夾着尾巴瘋叫,狗怕俺,說明俺的本相如同俺爹,也是一隻黑豹子。知縣的狗看起來很狂,其實,從它的叫聲里,俺就聽出了這東西儘管有點狗仗人勢,但心裏頭還是怕俺。俺就是高密縣的狗閻王。聽到狗叫,春生和劉朴騎着牲口包抄上來。劉朴跟俺不熟,但春生是俺的好朋友,他經常的到俺家店裏喝酒吃肉,每次俺都給他個高頭。他說小甲你怎麼在這裏?你在這裏幹什麼?俺在這裏挖草藥呢,俺老婆病了,讓俺來給她找那種紅梗綠葉的斷腸草呢。你認識斷腸草嗎?如果你認識,請你馬上告訴俺,俺老婆病得可是不輕呢。知縣到了俺近前,虎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俺。問俺哪裏人氏啊姓什名誰啊,俺不回答他嘴裏嗚哩哇啦。小時候俺娘就教導俺說見了當官的問話就裝啞巴。俺聽到春生在知縣耳邊悄聲說:"狗肉西施的丈夫,是個半傻子……"俺心裏想,操你個姥姥的春生,俺才剛還說你是俺的好朋友呢,這算什麼好朋友?好朋友還有說好朋友是半傻子的嗎?咪嗚咪嗚俺操你奶奶,你說誰是半傻子?如果俺是半傻子,你就是一個全傻子……
牛青使一桿土槍,打出來是一堆鐵沙子;知縣使一支洋槍,打出來是一顆獨子兒。宋三的頭上只有一個窟窿,你說不是知縣打的還能是誰打的呢?但知縣為什麼要把宋三打死呢?哦,俺明白了,宋三一定是偷了知縣的錢,知縣的錢,能隨便偷嗎?你偷了知縣的錢,不把你打死怎麼能行!活該活該,你平常里仗着衙門裏的威風,見了俺連哼都不哼一聲。你欠了俺家店裏五吊錢,至今還沒還,你沒還俺也不敢要,這下好了,俺家的錢雖然瞎了,但是你的命也丟了。是命要緊還是錢要緊?當然是命要緊,你就欠着俺的錢去見閻王爺爺吧。
四
昨天夜裏槍聲一響,官兵們一窩蜂似地擁過來。他們七手八腳地把宋三的上半截身體從香油鍋里拖出來。他的頭香噴噴的,血和油一塊兒往下滴瀝,活像一個剛炸出來的大個的糖球葫蘆。咪嗚咪嗚。官兵們把他放在地上,他還沒死利索,兩條腿還一抽一抽的,抽着抽着就成了一隻沒被殺死的雞。官兵們都大眼瞪着小眼,不知如何是好。一個頭目跑來,把俺和俺的爹急忙推到席棚里去,然後向著方才射來子彈的方向,啪地放了一槍。俺還是生平第一次聽人在耳朵邊上放槍,洋槍,聽人說德國人製造的洋槍,一槍能打三里遠,槍子兒能穿透一堵牆。官兵們學着那頭目的樣子,每人朝着那個方向放了一槍。放完了槍,槍口裏都冒出了白煙,火藥味兒噴香,大年夜裏剛放完了鞭炮也是這味兒。然後那個頭目就吆喝了一聲:追擊!咪嗚咪嗚,官兵們嗚天嗷地,朝着那個方向追了過去。俺剛想跟着他們去看熱鬧,胳膊卻被俺爹給拽住了。俺心裏想,這群傻瓜,往哪裏去追?知縣肯定是騎着他的快馬來的,你們忙活着從油鍋里往外拖宋三時,知縣就騎着馬跑回縣衙去了。他的馬是一匹赤兔馬,全身紅毛,沒有一根雜毛,跑起來就是一團火苗子,越跑越旺,嗚嗚地響。知縣的馬原來是關老爺的馬,日行千里,不吃草料,餓了就吃一口土,渴了就喝一口風——這是俺爹說的。俺爹還說,赤兔馬其實應該叫做吃土馬,應該叫喝風馬,吃土喝風,馬中的精靈。真是一匹好馬,真是一匹寶馬,什麼時候我能有這樣一匹寶馬呢?什麼時候俺要有了這樣一匹寶馬,應該先讓俺爹騎,俺爹肯定捨不得騎,還是讓俺騎。好東西要先給爹,俺是個孝順的兒子。高密縣最孝順的兒子,萊州府最孝順的兒子,山東省最孝順的兒子,大清國最孝順的兒子,咪嗚咪嗚。
官兵們跑過去追了一會兒,然後就三三兩兩地走回來。頭目對俺爹說:
"趙姥姥,為了您的安全,請您不要離開席棚半步,這是袁大人的命令。"
俺爹也不回答他,只是冷笑。幾十個官兵把我們的席棚團團包圍住,咪嗚咪嗚,把我們當成了寶貝護起來了。頭目吹滅了席棚里的蠟燭,把俺們爺兒倆安排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還問俺爹鍋里的檀木橛子煮好了沒有,俺爹說基本好了,頭目就把灶膛里的劈柴掏出來,用水把他們澆滅。焦炭味兒很香,俺用力地抽動着鼻子。在黑暗中,俺聽到爹也許是自言自語也許是對俺說:
"天意,天意,他祭了檀木橛子!"
爹,您說什麼?
"兒子,睡吧,明天要干大活。"
爹,給您捶捶背?
"不用。"
給您撓撓癢?
"睡吧!"爹有些不耐煩地說。
咪嗚咪嗚。
"睡吧。"
五
天明后官兵們從席棚周圍撤走,換上了一撥德國兵。他們分散在校場的周圍,臉朝外屁股朝里。後來又來了一撥官兵,也散在校場周圍,與德國兵不同的是,他們是屁股朝外臉朝里。後來又來了六個官兵六個德國兵,他們在席棚周圍站了四個,在升天台周圍站了四個,在戲台前邊站了四個。站在席棚周圍這四個兵,兩個是洋的,兩個是袁的。他們的臉都朝着外,背朝着里。四個人要比賽似的,都把身體挺得棍直。咪嗚咪嗚,真直。
爹捻動佛珠的手停了片刻,一個老和尚人了定,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俺老婆經常這樣說。俺的眼,錐子,扎在爹的手上。咪嗚咪嗚,這可不是一般的手,是大清朝的手,國手,是慈禧老太后和萬歲爺爺的手,慈禧老太后和萬歲爺爺想殺誰了就用俺爹的手殺。老太后對俺爹說:我說殺把子啊,幫咱家殺個人去!俺爹說:得令!萬歲爺爺說:我說殺把子啊,幫咱家殺個人去。俺爹說:得令!爹的手真好,不動的時候,兩隻小鳥;動起來時,兩片羽毛。咪嗚咪嗚。俺記得老婆曾經對俺說過,說爹的手小得古怪;看着他的手,更感到這個爹不是個凡人。如果不是鬼,那肯定就是仙。打死你你也不會相信這是一雙殺過千人的手,這樣的手最合適乾的活兒是去給人家接生。俺這裏把接生婆稱作吉祥姥姥。吉祥姥姥,姥姥吉祥,啊呀啊,俺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俺爹說在京城裏人家都叫他姥姥。他是一個接生的。但接生的婆婆都是女人,俺的爹是個男的,是個男的嗎?是個男的,俺給爹搓澡時看到過爹的小雞,一根凍青了的小胡蘿蔔,嘿嘿……笑什麼?嘿嘿,小胡蘿蔔……傻兒子!咪嗚咪嗚,難道男人也可以接生?男人接生不是要讓人笑話嗎?男人接生不是把人家女人的腚溝都看到了嗎?看人家女人的腚溝還不被人家用亂棍打死嗎?想不明白越想越不明白,算了算了,誰有心思去想這些。
俺爹突然地睜開了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將佛珠掛在脖子上,起身到了油鍋前。俺看到爹的影子和俺的影子都倒映在油鍋里。油鍋里的油比鏡子還要明亮,把俺們臉上的每個毛孔都清清楚楚地照出來了。爹把一根檀木橛子從油里提拎起來,油麵粘粘糊糊地破開了。俺的臉也隨着變了,變成了一個長長的羊臉。俺大吃一驚,原來俺的本相是一隻山羊,頭上還生着兩隻角。咪嗚咪嗚,知道了自己的本相俺感到十分失望。爹的本相是黑豹子,知縣的本相是白老虎,老婆的本相是大白蛇,俺竟然是一隻長鬍子的老山羊。山羊算個什麼東西,俺不當山羊。爹將檀木橛子提起來,在陽光下觀看着,好像一個鐵匠師傅在觀看剛剛鍛造出來的寶劍。橛子上的油如明亮的絲線一樣落回到鍋里,在粘稠拉絲的油麵上打出了一個個小渦渦。爹讓橛子上的油控得差不多了,就從懷裏摸出了一條白綢子,輕輕地將橛子擦乾,橛子上的油很快就把白綢子吃透了。爹將白綢子放在鍋台上,一手捏着橛子的把兒,一手捏着橛子的尖兒,用力地折了折,撅子微微地彎曲了。爹一鬆手,橛子立即就恢復了原狀。爹將這根橛子放在鍋台上,然後提拎起另外一根,也是先把油控干,然後用白綢子擦了一遍,然後放在手裏彎彎,一鬆手,橛子馬上就恢復了原狀。爹的臉上出現了十分滿意的神情。爹的臉上很少出現這樣的幸福表情。爹幸福了俺的心裏也樂開了花,咪嗚咪嗚,檀香刑真好,能讓俺爹歡喜,咪嗚咪嗚。
爹將兩根檀木橛子提到席棚里,放在那張小桌子上。然後他跪在席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幾拜,彷彿那小桌子後邊供養着一個肉眼凡胎看不見的神靈。跪拜完畢,爹就坐到椅子上,把手掌罩在眼睛上望望太陽,太陽升起已經有一竹竿高了,往常里這會兒俺差不多已經把豬肉賣完了,接下來的活兒俺就要殺狗了。爹看完了太陽,眼睛根本不看俺,嘴巴卻給俺下了一個命令:
"好兒子,殺雞!"
咪嗚咪嗚——喵——
六
爹一聲令下,俺心中開花!咪嗚咪嗚咪嗚,親爹親爹親爹!煩人的等待終於結束了,熱熱鬧鬧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俺從刀簍里選了一把亮晶晶的剔骨用刀子,送到爹的面前讓爹看看。爹點點頭。俺走到雞前。雞看到俺就咕咕嘎嘎地撲楞起來,撲楞着屁股一撅,拉出了一攤白屎。往常里這時候它正站在土牆上打鳴呢,今天它卻被俺用繩子拴在一根木柱子上。俺把小刀子叼在嘴裏,騰出手把雞的翅膀擰住,把它的腿放在俺的腳下踩着。爹早就告訴了俺,今日殺雞不是為了吃它的肉,而是為了用它的血。俺把一隻黑色的大碗放在它的脖子底下,等待着接血。公雞的身上滾燙滾燙,它的頭在俺的手裏掙扎着。俺捏住了它的頭,讓你不老實看你還敢不老實死到臨頭了你還不老實,豬比你勁頭兒大多了,狗比你凶多了,俺都不害怕,難道俺還怕你一個小雞子?操你姥姥的。俺把它脖子上的毛撕拔撕拔,將它脖子上的皮膚繃緊,用小刀子利索地拉了一下,它的脖子就裂開了。先是不出血,俺有點緊張。因為俺聽爹說過:執刑日如果殺雞不出血,後邊的事情就會不順利。俺趕緊復了刀,這下好了,紫紅的雞血嘩嘩地竄出來了。似一個酣睡了一夜的小男孩清晨起來撒尿。嘩啦嘩啦,咪嗚咪嗚。白毛公雞血旺,淌了滿滿一黑碗,順着碗沿往外流。好了,爹,俺把軟綿綿的白公雞扔在地上,說,殺完了。
爹對俺招招手,臉上堆積着厚厚的笑容,讓俺跪在他的面前。他將兩隻手都浸到雞血里,好像要讓它們喝飽似的。俺想爹的手上有嘴巴,會吸血。爹笑嘻嘻地說:
"好兒子,閉眼!"
讓俺閉眼俺就閉眼。俺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俺用手抱住爹的腿,用額頭碰撞着他的膝蓋,嘴巴里自己鑽出:咪嗚咪嗚……爹爹爹爹……
爹用膝蓋夾夾俺的頭,說:
"好兒子,抬起頭。"
俺抬起頭,仰望着爹爹動人的臉。俺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沒有爹時俺聽老婆的話,有了爹俺就聽爹的話。俺突然想起了老婆,一天多不見面,她到哪裏去了?咪嗚咪嗚……爹把兩隻血手往俺的臉上抹起來。俺聞到了一股比豬血腥臭許多的味兒。俺心裏很不願意被抹成一個雞血臉,但爹是有威嚴的。不聽話爹會把俺送到衙門裏打屁股,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大板就把俺的屁股打得皮開肉綻。咪嗚咪嗚,爹的手又往碗裏蘸蘸,繼續往俺的臉上抹。他不但抹俺的臉,連俺的耳朵都抹了。他在給俺抹血的時候,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竟然把血弄到俺的眼睛裏去了。俺感到眼睛一陣疼痛,咪嗚咪嗚,眼前的景物變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層紅霧。俺咪嗚咪嗚地叫喚着:爹,爹,你把俺的眼睛弄瞎了。俺用手掌擦着眼睛,喵喵地叫喚着。越擦越亮,越擦越亮,然後就突然地亮堂堂起來。不好了呀不好了,咪嗚咪嗚,通靈虎鬚顯靈了,咪嗚咪嗚,爹沒有了,在俺的面前站着一個黑豹子。它用兩條後腿支撐着身體,兩隻前爪子伸到雞血碗裏,沾染得通紅,血珠兒那些黑毛上點點滴滴地流下來,看起來它的前爪子彷彿受了重傷。它將血爪子往自己的生滿了粗茸毛的臉上塗抹着,把一張臉塗抹得紅彤彤的,變成一朵雞冠花。俺早就知道爹的本相是只黑豹子,所以俺也沒有大驚小怪。俺不願意讓虎鬚一直顯靈,顯一會兒靈也就夠了,但是這次顯靈很綿纏,咪嗚咪嗚,怎麼著也恢復不到正常的看法裏了。這有點煩人,但也沒有辦法。俺心中半是優愁半是喜歡。憂愁的是眼前見不到一個人總是感到彆扭,喜歡的是畢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像俺一樣看到人的本相。俺把眼光往四下里一放,就看到那些在校場裏站崗的袁兵和洋兵,都是一些大尾巴狼和禿尾巴狗,還有一些野狸子什麼的。還有一匹既像狼又像狗的東西,從他的衣服上,俺認出了它是那個小頭目。它大概是狼和狗配出來的東西,俺這裏把這種狼和狗配出來的東西叫做狗棍子。這東西比狼無賴,比狗兇狠,被它咬了沒有一個能活出來的,咪嗚咪嗚。
俺的黑豹子爹把碗裏的雞血全部塗抹到了他的臉上和前爪上后,用它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看了俺一眼,似乎是微微地對俺一笑,嘴唇咧開,露出一嘴焦黃的牙齒。他的模樣雖然變化很大,但爹的神情和表情還是能夠清楚地辨認出來。俺也對着他咧嘴一笑,咪嗚咪嗚。他搖搖擺擺地朝那把紫紅色的椅子走去,尾巴把褲子高高地撐起來。他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顯得十分地安靜。俺東張西望了一會,打了一個哈欠,喵唷,就坐到他身後的木板上,看着升天台的影子歪斜着躺在地上。俺摸索着爹的尾巴,爹伸出那條生長着肉刺的大舌頭,吧噠吧噠地舔着俺頭上的毛,喵兒呼嚕,俺睡著了。
一陣吵鬧聲把俺驚醒,咪嗚咪嗚,俺聽到喇叭洋號和銅鑼洋鼓的聲音混在一起,還有大炮的聲音從這混合聲里又粗又壯地突出來。俺看到升天台的影子已經變得很短很短,一大片晶亮耀眼的東西正從大街上往校場進發。校場邊緣上那些大炮上矇著的綠衣裳不知何時被剝去了,閃出了青藍的炮身。每門炮后都活動着四個穿着衣裳的狼狗,雖然隔着很遠,但它們身上的毛兒難逃俺的眼睛。大炮像老鱉一樣伸縮着脖子,神一下脖子就吐出一個火球,吐出一個火球之後就噴出一口白煙。那些狼呀狗呀的,在炮后木偶一樣地活動着,小模樣實在是滑稽極了。俺感到眼睛裏殺得緊,想了想才明白了俺是出了汗。俺用衣袖擦臉,把衣袖都擦紅了。這一擦不要緊,眼前又發生了變化,先是黑豹子爹的臉不是豹子了,但他的身子還是豹子,屁股後邊還是鼓鼓囊囊的,尾巴顯然還在那裏。然後是那些站崗的士兵們也把頭變化成了人頭,身子還保持着狼啦狗啦的。這樣就舒服多了。這樣俺就感到心裏踏實了不少,知道俺還是在人世間活着。但爹的臉上的表情還是怪怪的,不太像人樣子。不太像人樣子也是俺的爹,它用大舌頭舔俺的頭時,俺幸福得一個勁兒哼哼,喵~~
正在進入校場的隊伍里有一頂藍呢大轎,轎前是一些舉着旗羅傘扇的人頭獸身的東西。抬轎的是些馬身子人頭或者是馬頭人身子的東西,還有一些牛頭人身子的東西。大轎的後邊是一匹大洋馬,馬上蹲着一個狼頭人身的怪物,俺當然知道他就是德國駐青島的總督克羅德。俺聽說他原來騎的那匹大洋馬讓俺老丈人用土炮給毀了,這匹大洋馬,肯定是從他手下的小官那裏搶來的。再往後還有一些馬,馬後是一輛囚車,車上兩個囚籠。不是說只給俺老丈人一個人上檀香刑嗎?怎麼出來了兩個囚籠呢?囚車後邊還有很長的隊伍,隊伍的兩側,簇擁着許多老百姓。儘管俺看到了一大片毛茸茸的頭顱,但俺還是知道他們是老百姓。俺的心裏好像還藏着一個念想,俺的眼睛在烏烏壓壓的群眾里搜尋着俺的念想,俺的念想是誰還用說出來嗎?不用。俺在找俺媳婦。昨天早晨她被俺爹嚇跑之後俺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也不知道她吃過飯沒有喝過水沒有,儘管她是一條大白蛇,但她跟白素貞一樣是條善良的蛇。她是白素貞,俺就是許仙。誰是小青呢?誰是法海呢?對了,對了,袁世凱就是法海。俺的眼前一亮,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俺媳婦夾雜在一群女人的中間,擎着她的那個扁扁的白頭面,嘴巴里吐着紫色的舌頭,正在向著這裏鑽動呢。咪嗚咪嗚,俺想大聲喊叫,但俺的爹把豹子眼一瞪,說:
"兒子,不要東張西望!"
七
三聲炮響之後,監刑官對着在戲台正中端坐着的袁世凱和克羅德大聲報告:
"卑職高密縣正堂稟告巡撫大人,午時三刻到,欽犯孫丙已經驗明正身,劊子手業已到位,請大人指示!"
戲台上的袁世凱——抻着一根細長的鱉脖子,背上的鱉甲像一個大大的鍋蓋,把袍子撐得像一把油紙傘,就是許仙游湖時借給白蛇和青蛇那一把,那把傘怎麼到了袁世凱的袍子裏去了呢?哦,不是傘是鱉蓋子啊,鱉竟然能當大人真是好玩得很,咪嗚咪嗚,袁圓鱉把鱉頭歪到大灰狼克羅德嘴巴前,嘁嘁喳喳地說了一些什麼鱉言狼語,然後他就從身邊隨從手裏接過了一面紅色令旗,斜着往下一劈。這一劈非同小可,快刀斬亂麻,快刀子砍豆腐,一點點也不拖泥帶水,可見這個大鱉的道行很深,不是個一般的鱉,是個高級鱉,一般的鱉是當不了這樣的大官的。當然他比起俺爹來那是差得很遠。監刑官看到袁大人把小紅旗劈了下來,身體一激靈,個頭猛地往上躥高了半寸,眼睛裏放出了凶光,綠油油的,怪嚇人的。他的虎鬚也乍煞開來,虎牙也齜了出來,很好看的。他拖着高腔大嗓喊叫:
"時辰到——執刑——"
喊叫完了他的身體又縮了回來,虎鬚也貼到了腮幫子上。即便是你自己不報姓名,俺也知道你就是錢丁。儘管你的白虎頭上戴着一頂烏紗帽,儘管你的身上穿着一件大紅袍,儘管你的尾巴藏在袍子裏,但是俺從你說話的聲音里一下子就聽出來了。他喊完了話,躬腰駝背地站在了執刑床子的一旁,面孔漸漸地恢復了人形,臉上全是汗水,看起來挺可憐人的。十幾門大炮又咕咚咕咚地連放了三聲,地皮都被震得打哆嗦。俺在跟着爹爹干大活前,抓緊了時間把眼光往四下里轉悠了一圈,俺看到,校場的邊上,站滿了老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還保持着本相,有的變化回了人形,有的正在變化之中,處在半人半獸的狀態。這麼遠也看不清張三李四,豬狗牛羊,只能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頭,在陽光下泛着亮。俺挺胸抬頭,感到十分地榮耀,咪嗚咪嗚,俺低頭看到身上簇新的公服:偏衫黑色直掇,寬幅的紅布腰帶垂着長長的穗頭,黑色燈籠褲子,高腰鹿皮靴子。頭上還有一頂圓筒帽子俺自己看不見但是別人看得見。俺的臉上和耳朵上還塗著一層厚厚的雞血呢。現在雞血已經乾巴了,裂開了許多小縫兒,拘禁得臉皮很不得勁兒,不得勁兒也要塗,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俺爹常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因為臉上的雞血開裂了許多的小縫,所以在俺的眼前,爹恢復了許多的人形,爹現在是一個半人半豹子的爹。他的手已經變化回了人手的形狀,他的臉也變化回了人相,但他的兩隻耳朵還是像豹子的耳朵,支楞着,薄得透明,上邊生着很多的刺一樣的長毛。爹替俺把身上的公服整理了一下,低聲說:
"兒子,別害怕,按照爹教你的,大膽地干,咱爺兒們露臉的時候到了!"
爹,俺不怕!
爹用憐愛的目光看着俺,低聲說:
"好兒子!"
"爹爹爹爹你知道嗎?人家說俺跟知縣在一個鍋里搶馬勺呢……"
八
俺早就看到,囚車上有兩個囚籠,一個囚籠里有一個孫丙,兩個囚籠里有兩個孫丙。乍一看兩個孫丙一模一樣,細一看兩個孫丙大不相同。這兩個孫丙的本相一個是一隻大黑熊,一個是一頭大黑豬。俺老丈人是大英雄,不可能是豬,只能是熊。俺爹講給俺的第八十三個故事,就是一頭大狗熊和一個老虎打仗。在那個故事裏,狗熊跟老虎每次都能打個平手,後來狗熊敗了。狗熊敗了不是因為它的本事小,是因為它的心眼太實在。每打完一仗。俺爹說老虎就去抓野雞。黃羊、兔子充饑,還去山泉邊喝水。狗熊不吃也不喝,氣鼓鼓地在那裏拔小樹清理戰場,它總是嫌戰場不夠寬敞。老虎吃飽了喝足了,回來又跟狗熊打。最後,狗熊氣力不支,被老虎打敗了,就這樣老虎成了獸中王。另外從他們兩個的眼神上,俺也能把俺的老岳父認出來。俺岳父孫丙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睛一瞪,火星子飛濺。那個假孫丙眼睛晦暗,目光躲躲閃閃,好像怕人似的。俺感到假孫丙也很面熟,輕輕一想俺就把他給認出來了。他不是別人,正是叫花子隊伍里的小山子,是朱老八的大徒弟。每年八月十四叫花子節時,他的耳朵上掛着兩顆紅辣椒,扮演媒婆。眼下他竟然扮演起俺岳父來了,這傢伙,簡直是胡鬧。
俺爹比俺更早地就看到多了一個人犯。但他老人家什麼樣子的大陣勢都見過,別說多一個人犯,就是多十個人犯,也不在話下。俺聽到爹自言自語地說:
"幸虧多預備了一根橛子。"
俺爹真是有先見之明,諸葛亮也不過如此了。
先釘哪一個?先釘真的還是先釘假的?俺想從爹的臉上找到答案。但爹爹的眼神卻飛到了監刑官錢丁的臉上,錢丁的臉正對着俺爹的眼,但是他的眼神卻是灰濛濛的,好像一個瞎子。錢丁的眼神告訴俺爹,他什麼都看不見。願意先釘哪一個就先釘哪一個,隨便。俺爹把眼神挪到眼前的兩個死囚犯臉上。假孫丙的眼神也很散漫。真孫丙的眼睛卻是大放光芒。他對着俺爹微微地一點頭,響亮地說:
"親家,別來無恙!"
俺爹滿臉是笑,將兩個握成拳頭的小手抱在胸前,對着俺岳父作了一個大揖,說:
"親家,大喜了!"
俺岳父喜氣洋洋地說:
"同喜,同喜!"
"是您先還是他先?"俺爹問。
"這還用問?"俺岳父爽朗地說,"俗話說是親三分向嘛!"
爹沒有說話,微笑着點點頭。然後俺爹的微笑就像一張白紙被揭走了,露出了生鐵一樣的臉龐。他對着押解人犯的衙役說:
"開鎖!"
衙役猶豫了一下,眼睛四下里張望着,似乎是在等候什麼人的命令。俺爹不耐煩地說:"開鎖!"
衙役上前,用哆哆嗦嗦的手,開了俺岳父身上的鐵鎖鏈。俺岳父伸展了一下胳膊,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刑具,胸有成竹地、很是自信地趴在了那塊比他的身體窄少許的松木板上。
那塊松木板十分光滑,是俺爹讓縣裏最好的細木匠精心地修理過的。木板平放在殺豬的床子上。這是俺家用了十幾年的松木床子,木頭裏已經吸飽了獵狗的血,沉得像鐵,四個身材高大的快班衙役一路休歇了十幾次,才把它從俺家的院子裏抬到這裏。俺岳父趴到木板上,把頭歪過來,謙虛地問俺爹:
"是不是這樣?親家?"
俺爹沒有理他,彎腰從床子底下拿起那條上好的生牛皮繩子,遞給俺。
俺早就等得有點着急了,伸手就把繩子從爹的手裏搶過來,按照事先演練過的方式,開始捆綁俺的岳父。岳父不高興地說:
"賢婿,你把咱家小瞧了!"
俺爹在俺的身旁,專註地看着俺的動作,毫不留情地糾正着俺系錯了的繩扣。岳父咋咋呼呼地反抗着,對俺們把他捆在木板上表示了十分的不滿。他鬧得實在是有點過分,爹不得不嚴厲地提醒他:
"親家,先別嘴硬,只怕到了較勁的時候您自己做不了自己身體的主。"
岳父還在吵吵,俺已經把他牢牢地捆在松木板上了。爹用手指往繩子裏插了插,插不進去。符合要求,爹滿意地點點頭,悄聲說:
"動手。"
俺疾步走到刀簍邊,捏出了方才殺雞時使用過的那把小刀子,把岳父的褲子揪起,輕快地旋下了一片,讓岳父的半個屁股顯露出來。爹將那柄吃飽了豆油的棗木槌提到俺的手邊放下。他自己從那兩根檀木撅子中選擇了一根看起來更加光滑的,用油布精心地擦拭了一遍。他站在了俺岳父的左側,雙手攥住檀木橛子,把蒲葉一樣圓滑的尖頭插在俺岳父的尾骨下方。俺岳父的嘴巴還在嘮叨不休,說出的話又大又硬,在又大又硬的話語裏,還不時地插上幾句貓腔,好像他對即將開始的刑罰滿不在乎,但是俺從他的顫抖的嗓音里聽出了、從他哆嗦不止的腿肚子上看出了他內心深處的緊張和恐懼。俺爹已經不再與俺岳父對話,他雙手穩穩地攥着橛子,滿面紅光,神態安詳,仰臉看着俺,目光里充滿了鼓勵和期待。俺感到爹對俺實在是太好了,咪嗚咪嗚,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俺爹更好的爹了。俺能有這樣一個好爹真是太幸福了,咪嗚咪嗚,如果不是俺娘一輩子吃齋念佛俺不可能碰上這樣一個好爹。爹點點下巴,示意俺動手。俺往手心裏啐了兩口唾沫,側着身,拉開了馬步,腳跟站得很穩,好像橛子釘在了地上。
俺端起油槌,先用了一點小勁兒,敲了敲檀木橛子的頭兒,找了找感覺。咪嗚咪嗚,不錯,很順手,然後俺就拿捏着勁兒,不緊不慢地敲擊起來。俺看到檀木橛子在俺的敲擊下,一寸一寸地朝着俺岳父的身體裏鑽進。油槌敲擊橛子的聲音很輕,梆——梆——梆——咪嗚咪嗚——連俺岳父沉重的喘息聲都壓不住。
隨着檀木橛子逐漸深入,岳父的身體大抖起來。儘管他的身體已經讓牛皮繩子緊緊地捆住,但是他身上的所有的皮肉都在哆嗦,帶動得那塊沉重的松木板子都動了起來。俺不緊不慢地敲着——梆——梆——梆——俺牢記着爹的教導:手上如果有十分勁頭,兒子,你只能使出五分。
俺看到岳父的腦袋在床子上劇烈地晃動着。他的脖子似乎被他自己拉長了許多。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實在想不出一個人的脖子還能這樣子運動:猛地一下子抻出,往外抻——抻——抻——到了極點,像一根拉長了的皮繩兒,彷彿腦袋要脫離身體自己跑出去。然後,猛地一下子縮了回去,縮得看不到一點脖子,似乎俺岳父的頭直接地生長在肩膀上。
梆——梆——梆——
咪嗚咪嗚——
岳父的身體上熱氣騰騰,汗水把他的衣裳濕透了。在他把腦袋仰起來的時候,俺看到,他頭髮上的汗水動了流,汗水的顏色竟然是又黃又稠的,好似剛從鍋里舀出來的米湯。在他把腦袋歪過來的時候,俺看到他的臉脹大了,脹成一個金黃的銅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了進去,就像剝豬皮前被俺吹起來的豬,咪嗚咪嗚,像被俺吹脹了的豬的眼睛一樣。
啪——啪——啪——
咪嗚……
檀木橛子已經進去了一小半——咪嗚……香香的檀木……咪嗚……直到現在為止,俺岳父還沒有出聲號叫。俺從爹的臉色上,看出了爹對俺岳父十分地欽佩。因為在執刑之前,爹與俺考慮了這次執刑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爹最擔心的就是俺岳父的鬼哭狼嚎一樣的號叫聲,會讓俺這個初次執刑的毛頭小夥子心驚膽戰,導致俺的動作走樣,把橛子釘到不該進入的深度,傷了俺岳父的內臟。爹甚至為俺準備了兩個用棉花包起來的棗核,一旦出現那種情況,他就會把棗核塞進俺的耳朵。但是俺岳父至今還沒有出聲,儘管他的喘息比拉犁的黑牛發出的聲音還要大還要粗重,但他沒有嗥叫,更沒有哭喊求饒。
啪——啪——啪——
咪嗚……
俺看到爹的臉上也有汗水流了出來,俺爹可是一個從來不出汗的人啊,咪嗚,爹攥着檀木橛子的手似乎有點顫抖,爹的眼睛裏有一種惶惶不安,俺看到爹這樣子,心中也慌了。咪嗚,俺們其實並不希望孫丙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俺們用豬練習時已經習慣了豬的嗥叫,在十幾年的殺豬生涯中,俺只殺過一隻啞巴豬,那一次鬧得俺手軟腿酸,連續做了十幾天惡夢,夢到那隻豬對着俺冷笑。岳父岳父您嗥叫啊,求求您嗥叫吧!咪嗚咪嗚,但是他一聲不吭。俺的手腕子一陣酸軟,腿腳也有點晃動,頭大了,眼花了,汗水流進了俺的眼睛,雞血的腥臭氣味熏得俺有點噁心。爹的頭變成了黑豹子的頭,爹的美麗的小手上生出了黑色的毛兒。岳父的身上也生出了黑毛,他的起起伏伏的頭成了一個龐大的熊頭。它的身體變得大極了,它的力量大極了,牛皮繩子變得又細又脆,隨時都會被崩斷。與此同時,俺的手拿不準了。俺一槌悠過去,打偏了,打在了爹的爪子上。爹呻吟了一聲,鬆開了手。俺又一槌悠過去,這一槌打得狠,橛子在爹的手裏失去了平衡,橛子的尾巴朝上翹起來,分明是進入了它不應該進入的深度,傷到了孫丙的內臟。一股鮮血沿着橛子刺刺地竄出來。俺聽到孫丙突然地發出了一聲尖厲的嗥叫,咪嗚咪嗚,比俺殺過的所有的豬的叫聲都要難聽。爹的眼睛裏噴出了火星子。他低聲地說:
"小心!"
俺抬起袖子擦擦臉,喘了幾口粗氣。在孫丙一聲高似一聲的嗥叫聲中,俺的心安靜了下來,手不酸了,腿不軟了,頭不大了,眼不花了,咪嗚,爹的臉又恢復了爹的臉。岳父的頭也不再是熊的頭。俺抖擻精神,拿捏着勁兒,繼續敲打板子:
梆——梆——梆——
咪嗚咪嗚——
孫丙的嗥叫再也止不住了,他的嗥叫聲把一切的聲音都淹沒了。橛子恢復了平衡,按照爹的指引,在孫丙的內臟和脊椎之間一寸一寸地深入,深入……
啊~~嗚~~嗷~~呀~~
咪嗚咪嗚喵~~。
他的身體裏也發出了鬧心的響聲,好像那裏邊有一群野貓在叫春。這聲音讓俺感到納悶,也許是俺的耳朵聽邪了。奇怪奇怪真奇怪,岳父肚子裏有貓。俺感到又要走神,但俺爹在關鍵時刻表現出的平靜鼓勵了俺。孫丙喊叫的越凶時俺爹臉上的微笑就越讓人感到親切。他的眉眼都在笑,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縫。好像他不是在執掌天下最歹毒的刑罰,而是在抽着水煙聽人唱戲,咪嗚咪嗚……
終於,檀木橛子從孫丙的肩頭上冒了出來,把他肩上的衣服頂凸了。俺爹最早的設計是想讓檀木橛子從孫丙的嘴巴里鑽出來,但考慮到他生來愛唱戲,嘴裏鑽出根檀木橛子就唱不成了,所以就讓檀木橛子從他的肩膀上鑽出來了。俺放下油槌,撿起小刀,把他肩上的衣服挑破。爹示意俺繼續敲打。俺提起油槌,又敲了十幾下,咪嗚咪嗚,檀木橛子就上下均勻地貫穿在孫丙的身體之中了。孫丙還在嗥叫,聲音力道一點也沒有減弱。爹仔細地觀看了橛子的進口和出口,看到各有一縷細細的血貼着橛子流出來。滿意的神情在爹爹臉上洋溢開來。俺聽到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俺也學着爹爹的樣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咪嗚……
九
在爹的指揮下,四個衙役把那塊松木板子連同着俺岳父從床子上抬下來,小心翼翼地往那座比縣城裏最高的屋脊還要高的升天台上爬去。升天台緊靠着席棚的一側,用原木和粗糙的木板架設了長長的漫道,爬起來並不費力,但那四個身體強壯的衙役全都汗流浹背,把一個個的濕腳印鮮明地印在木板上。孫丙還被牢牢地捆在木板上。他還在嗥叫,但聲音已經嘶啞,氣脈也短促了許多。俺和爹跟隨在四個衙役的背後爬上了高台。高台的頂端用寬大的木板鋪設了一個平台,新鮮的木板散發著清香的松脂氣味。平台正中央豎起了一根粗大的松木,松木的頂端偏下地方,橫着釘上了一根三尺長的白色方木,就跟俺在北關教堂里看到的十字架一個樣子。
衙役們小心翼翼地把孫丙放下,然後就退到旁邊等待吩咐。爹讓俺用小刀子挑斷了將孫丙捆綁在木板上的牛皮繩子,繩子一斷,他的身體一下子就漲開了。他的四肢激烈地活動着,但他的身體因為那根檀木撅子的支撐,絲毫也動彈不了。為了減少他的體力消耗,也為了防止他的劇烈的動作造成對他內髒的傷害,在俺爹的指揮下,在俺的參與下,四個街役把孫丙提起來,將他的雙腿捆紮在黑色的豎木上,將他的雙手捆綁在白色的橫木上。他站在平台上。只有腦袋是自由的。他大聲罵著:
"操你的姥姥克羅德~~操你的姥姥袁世凱~~操你的姥姥錢丁~~操你的姥姥趙甲~~操你們的姥姥~~啊呀~~
一縷黑色的血沿着他的嘴角流下來,一直流到了他的胸脯上。
咪嗚咪嗚……
十
走下升天台抬起頭四下里一望,心就猛地縮了上去,堵得俺喘氣都不流暢,咪嗚……
俺看到校場的四邊上鑲滿了人,白花花的陽光下一片人頭在放光。俺知道人們的頭上都出了汗,如果不出汗,絕對不會這樣明亮。孫丙的叫罵聲跟着鴿子在天上飛翔,像大浪一波催着一波滾向四面八方。百姓的裏邊是一些木樁子一樣的大兵,洋兵和袁兵。俺心裏有個念想,咪嗚,你知道俺的念想是什麼。俺的目光在人群里尋找着。啊,找到了,俺看到俺的老婆的胳膊被兩個身體強壯的女人抱住,還有一個高大的女人從後邊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腰,使她的身體不能前進半步,她的身體只能往上躥跳。俺的耳朵里突然地聽到了她發出的尖厲得像竹葉一樣的青油油的哭喊聲。
老婆的哭叫讓俺心中煩亂。儘管俺有了爹之後感到她不親了,但在沒有爹之前她還是很親的。她大白天都讓俺吃過她的奶呢。一想到她的奶俺的小雞雞就叫喚了起來,咪嗚咪嗚,俺想起了她說:滾,滾到你爹那裏去吧,死在你爹的屋子裏吧!俺不去,她就用腳踢俺……想起了老婆的好處俺的眼睛裏辣乎乎的,鼻子也酸溜溜的,咪嗚咪嗚,俺感到眼淚就要流出來了。俺跑下升天台,想往俺的老婆那邊去,去摸摸她的奶,去嗅嗅她的味。口袋裏還有一塊爹買給俺的麥芽糖,沒捨得吃完,就送給你吃了吧。但是俺的手腕子被一隻滾燙的小手抓住了。不用看俺就知道這是爹的手。爹拉着俺朝執刑的殺豬床子走去。還有一個人犯在那裏等着呢,還有一根煮得香噴噴油汪汪的檀木橛子在那裏等着呢。爹不用開口就通過他的手把他想對俺說的話傳達給了俺。爹的聲音在俺的耳朵里轟轟地迴響着:兒子,你是個干大事的,不要胡思亂想。不要因為一個女人把國家和朝廷的活兒扔在一旁,這是不允許的,這是要殺頭的。爹曾經多次告訴過你,干咱們這一行的,一旦用白公雞的鮮血塗抹了手臉之後,咱就不是人啦,人間的苦痛就與咱無關了。咱家就是皇上的工具,咱家就是看得見摸得着的法律。在這種情況下你怎麼還能去給你老婆送一塊麥芽糖?即便爹允許你去送麥芽糖給你的媳婦吃,袁世凱大人和克羅德也不會答應。你抬頭看看你岳父曾經在上邊演過大戲的台上,現在端坐着的那些大人們的模樣,哪一個不是凶如虎狼?
俺朝戲台上望去,果然看到袁世凱和克羅德臉色靛青,眼睛放射着綠光,好似針尖和麥芒,齊打伙的射在了俺的身上。俺慌忙低了頭,跟着爹回到床子前。俺心裏念叨着:老婆,別哭了,反正你這個爹也不是一個好爹,你說過,他讓一頭毛驢把你的頭咬破了。這樣的爹被檀木撅子釘了也就是釘了。如果是俺爹這樣的好爹,被檀木橛子釘了,哭一哭還是應當的。孫丙這樣的爹就別為他哭了。你覺得他被橛子釘得很痛,其實未必呢,其實他很光榮呢,他剛才還和俺的爹互相道喜呢,咪嗚咪嗚。
錢丁還站在那裏,眼睛似乎看着面前的景物,但俺知道他什麼也看不見。這個監刑官,雞巴擺設,啥用也不管,指望着他下令,還不如俺們爺們兒自己行動。既然囚車拉來了兩個孫丙,那就是讓俺爺們兒給這兩個孫丙都上檀香刑。俺們已經把真的孫丙成功地送到了升天台上,從爹的臉色上俺知道這活兒中間出過一點點差錯,但基本上還比較成功。第一個馬到成功,第二個一路順風。兩個衙役從升天台上把孫丙騰出來了的松木板子抬下來,放在了殺豬床子上。俺爹悠閑地對看守着假孫丙的衙役說:
"開鎖。"
衙役們把沉重的鐵鏈從假孫丙的身上解下來。俺看到卸去了沉重鐵鏈的假孫丙沒有像真孫丙那樣把身體挺起來,反而像一支烤軟了的蠟燭一樣不由自主地往地上出溜。他的臉色灰白,嘴唇更白,像破爛的窗戶紙;眼睛翻白,像一對正在甩子兒的小白蛾。兩個衙役把他拖到殺豬床子前,一鬆手,他就像一攤泥巴一樣萎在了地上。
俺的爹吩咐衙役,把假孫丙抬到了擱在了殺豬床子上的松木板上。他趴在板上,渾身抽搐。爹示意俺用繩子捆住他。俺熟練地把他捆在了板子上。不等爹的吩咐,俺就把那把剔骨頭的小刀子抓在手裏,將他屁股上的褲子扯成了一個篷,然後輕輕一旋——哎呀不得了呀——一股臭氣從這個混蛋的褲襠里躥出來——這傢伙已經拉在褲襠里了。
爹皺着眉頭,將那根檀木橛子插在了假孫丙的尾骨下方。俺提起油槌,往前湊了一步,沒及舉槌,就感到一股更加惡毒的臭氣撲面而來。俺扔下油槌,捂住鼻子就跑,好像被黃鼠狼子的臭氣打昏了的狗。爹在俺的身後嚴厲而低沉地喊叫着:
"回來,小甲!"
爹的喊叫喚醒了俺的責任感,俺停止了逃跑的腳步,避避影影地、繞着圈子往爹的面前靠攏。假孫丙大概是爛了五臟六腑,一般的屎絕對沒有這樣可怕的氣味。怎麼辦?爹還在那裏雙手攥着檀木橛子,等待着俺用油槌敲打。俺不知道當橛子進入他的身體時這傢伙的屁眼裏還會拉出什麼樣的東西。關於俺們今天乾的事兒的重要性俺早就聽爹講述了許多遍了,俺知道即便是他的屁股里往外射槍子兒俺也得站在那裏掄油槌,但他的屁眼裏放出來的臭氣比槍子兒還要可怕。俺稍微靠前一步,肚子裏的東西就打着滾兒往上躥。饒了俺吧,親爹!如果非要俺執這個刑罰,只怕檀木橛子還沒釘出來,俺就被他活活地給熏死了……
老天開眼,在最後的關頭,端坐在大戲台上看起來好像在打磕睡的袁世凱下達了命令,將原定執行檀香刑的人犯小山子改判斬首。接到命令后,俺爹將手中的檀木橛子一扔,皺着眉毛,屏住氣兒,從一個離他最近的衙役腰間抽出了一把腰刀,一個小箭步竄回來;用與他的年齡不太相稱的麻利勁兒,手起刀落,白光閃爍,眨巴眼的工夫,就將真小山子假孫丙的腦袋砍落在殺豬床子下。
咪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