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夾縫
一
馬桑鎮血案后的第二天,知縣坐在籤押房裏,親筆起草電文,要向萊州府知府曹桂、菜青道道台譚榕、山東巡撫袁世凱報告德國人在高密犯下的滔天罪行。昨夜親眼目睹的悲慘景象,在他的眼前重重疊疊閃現;百姓們的哭聲和罵聲,在他的耳邊斷斷續續地繚繞。他怒火填胸,運筆如風,筆下的文字,流露出悲壯的激情。
刑名老夫子躡手躡腳地進來,遞給知縣一份電報。電報是山東巡撫袁世凱拍往萊州府並轉高密縣的,電報的內容依然是催逼高密縣速速將孫丙逮捕歸案。並要高密縣速籌白銀五千兩,賠償德國人的損失。電報還要求高密縣令難備一份厚禮,去青島教會醫院,探望腦袋受傷的德國鐵路技師錫巴樂,藉以安撫德人,切勿再起事端。云云。
閱罷電文,知縣拍案而起,從他的嘴裏,吐出了一句髒話:"王八蛋!"不知他是罵袁大人,還是罵德國人。他看到山羊鬍須在師爺下巴上抖動着,鬼火在師爺細小的眼睛裏閃爍着。知縣從心底里就不喜歡這個師爺,但又不得不倚重他。他刀筆姻熟,老謀深算,精通官場的一切關節,而且還是知府衙門中刑名師爺的堂弟。知縣要想使本縣的公文不被知府衙門駁回,沒有這位師爺是萬萬不行的。
"老夫子,吩咐備馬!"
"敢問老爺,備馬何往?"
"去萊州府。"
"不知老爺去府里做甚?"
"我要面見曹大人,為高密百姓爭個公道!"
師爺毫不客氣地扯過知縣方才起草的電文,粗粗地掠了幾眼,問:
"這份電文,可是要發給巡撫大人?"
"正是,請老夫子潤色。"
"大人,小的近來耳聾眼花,頭腦也漸漸不清楚了,再做下去,只怕要誤了大人的事情。乞求大人開恩,放小的還鄉養老吧。"師爺尷尬地笑笑,從袖子裏摸出一張草箋,放在案上,道:"這是辭呈。"
知縣瞅了一眼那張草箋,冷笑一聲,道:
"老夫子,樹還沒倒,猢猻就要散了!"
師爺不怒,只是謙恭地笑着。
"捆綁不成夫妻,"知縣道,"既然要走,留也無趣,請老夫子自便吧。"
"多謝大人恩准!"
"等我從萊州歸來,擺酒為你送行。"
"謝大人盛情。"
"請吧!"知縣揮了一下手。
師爺走到門口,又轉身回來,道:
"大人,你我畢竟主幕一場,依小人之見,這萊州府,大人不能去,這封電文,也不能這樣發。"
"老夫子詳說。"
"大人,小人只說一句:您這官,是為上司當的,不是為老百姓當的。要當官,就不能講良心;要講良心,就不要當官。"
知縣冷笑道:
"說得精闢,還有什麼話,老夫子一併道來。"
"速將孫丙擒拿歸案,是大人的惟一避禍之方,"師爺目光炯炯地逼視着知縣,說,"但我知道您做不到。"
"所以你要走,"知縣道,"你還鄉養老是假,避禍遠走是真。"
"大人英明,"師爺道,"其實,大人如果能割斷兒女私情,擒拿孫丙易如反掌,如果大人不願意出面,小人願效犬馬之勞。"
"不必了!"知縣冷冷地說,"老夫子請便吧!"
師爺拱手道:
"那好,大人再見,願大人好自為之!"
"老夫子珍重!"知縣轉身對着院子喊叫,"春生,吩咐備馬!"
二
正午時分,知縣騎着他那匹年輕的白馬,穿戴着全套的官服,在親信長隨春生和快班班頭劉朴的護衛下,馳出了縣城北門。春生騎着一匹健壯的黑騾,劉朴騎着一匹黑色的驟馬,緊緊地跟隨在知縣白馬的後邊。三匹在馬廄里憋了一冬的牲口,被遼闊的原野和初春的氣息激動着,撒歡尥蹶子,嘴巴里發出呶呶的叫聲。劉朴的騾馬啃了知縣白馬的屁股,白馬猛地往前竄去。崎嶇的道路正在化凍,路面上漶出一層黑色的泥漿。馬跑得不穩,知縣將身體前躬着,雙手緊緊地揪着散亂的馬鬃。
他們朝着東北方向前進,半個時辰后,越過了春水洶湧的馬桑河,進入了東北鄉茫茫的原野。下午的陽光很溫柔,金黃色的光線照耀着遍野的枯草和草根處剛剛萌發的絨毛般的新綠。野兔和狐狸,不時地被馬蹄驚起,連蹦帶跳地躥到一邊去。他們在行進中,看到了膠濟鐵路高高的路基和正在路基上工作着的人們。一望無際的原野和高高的藍天帶給知縣的明朗心情被長蛇般的鐵路徹底地破壞了。不久前馬桑鎮慘案的血腥場面在他的腦海里一幕幕展開,他感到心中窩憋,呼吸不暢。知縣用靴跟磕碰着白馬的腹部,白馬負痛狂奔,他的身體隨着馬的奔馳上躥下跳,心中的鬱悶似乎得到了稍許發泄。
太陽平西時,他們進入了平度縣的地界,在一個名叫前丘的小村裡,尋到了一個大戶喂馬打尖。房東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秀才,對知縣畢敬畢恭,敬煙敬茶,還獻上了一桌子酒飯。有紅蘿蔔燒野兔,有大白菜燉豆腐,還有一壇泰米釀造的黃酒。老秀才的奉承和發自真心的款待,激起了知縣的滿腔豪情。他感到,高尚的精神在胸中激蕩,滿腔的熱血在沸騰。老秀才挽留知縣在家留宿,知縣執意要走。老秀才拉着知縣的手,熱淚盈眶說:
"錢大人,像您這樣不辭勞苦,為民請命的好官,真乃鳳毛麟角。高密百姓有福啊!"
知縣激昂地說:
"老鄉紳,下官食朝廷俸祿,受萬民之託,敢不鞠躬盡瘁乎!"
在如血的暮色里,知縣跨上駿馬,與送到村頭的老秀才拱手告別,然後在馬臀上抽了一鞭,白馬一聲長鳴,躍起前腿,造型威武,縱身向前,如同離弦之箭。知縣沒有回頭,但有良多經典的送別詩句湧上他的心頭。夕陽,晚霞,荒原,古道,枯樹,寒鴉……既悲且壯,他的心中充溢着豪邁的感情。
他們馳出村子,進入了比高密東北鄉更為荒涼也更為遼。闊的原野。這裏地勢低洼,人煙稀少。半人高的枯草中,隱約着一條灰蛇般彎曲的小路。馬在小路上昂頭奔跑,騎者的雙腿與路邊枯草摩擦着,發出不間斷的嚓啦聲。夜色漸深,新月如鉤,銀光閃閃。紫色的天幕上,綴滿了繁華的星斗。知縣仰觀天象,見北斗灼灼,銀河燦燦,流星如電,劃破天穹。夜色深重,霜凍逼人。馬越跑越慢,由疾馳而小跑,由小跑而快步,最後變成了懶洋洋地漫步。知縣加鞭馬臀,馬懊惱地昂起頭,往前急走幾步后又恢復了疲憊懶散的狀態。知縣心中的激情,漸漸地消退,身體上的熱度,也慢慢地降低。沒有風,潮濕的霜氣,如鋒利的刀片,切割着裸露的肌膚。知縣將馬鞭插在鞍橋上,雙手縮在馬蹄袖裏,馬韁繩搭在臂彎里,身體蝟縮成一團,進入了任馬由韁的狀態。在遼闊原野的深處,馬的喘息聲和枯草摩擦衣服的嚓啦聲大得驚人。從遙遠的村莊那裏,間或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叫,更加深了夜的神秘和莫測。知縣的心中,泛起了一陣悲苦的感情。因為走得匆忙,他竟然忘記了穿那件狐皮背心。那是他的岳父大人送的禮物。他記得岳父贈送背心時,神情格外莊重。這件看起來不起眼的舊東西,是皇太后賞給岳父的岳父曾國藩大帥的。雖然因年代久遠,受潮生蟲,狐毛脫落,幾成光板,但穿在身上,還是能感覺到別樣的溫暖。想到了狐皮背心,知縣的思緒就陷進了對過去生活的回憶之中。
他想起了少時的貧寒和苦讀的艱辛,想到了高中的狂喜,想起了與曾家外孫女聯姻時同年們的祝賀,其中也包括與自己聯袂高中的劉光第裴村兄的祝賀。劉裴村書法剛勁,字如其人,詩詞文章俱佳。劉撰寫了一副對聯賀他新婚:珠聯壁合,才子佳人。那時,似乎有一條光明大道擺在他的面前。但"死知府不如活老鼠",他在工部蹲了六年,窮得叮噹響,不得不靠夫人的面子,求告曾家的門生,活動了外放,而後又輾轉數年,才得了高密知縣這個還算肥沃的缺。到了高密后,知縣原本想大展身手,於出成績,一點點升上去。但他很快明白,在高密這種洋人垂涎的地方,既不可能陞官,更不可能晉爵,能無過而任職期滿,就是交了好運。嗨,王朝已近末日,黃鐘毀棄,瓦釜雷嗚,只能隨波逐流,獨善其身了……
知縣跨下的白馬,突然打起了響鼻,把他從深沉的回想中驚醒。他看到,在前方不遠的草叢中,有四隻碧綠的眼睛在閃爍。狼!知縣喊了一聲。知縣在驚呼的同時,下意識地用凍僵了的雙腿夾了一下子馬腹,雙手在慌亂中勒緊了馬韁。馬嘶鳴着,揚起前蹄,將他倒傾在草地上。
一直跟隨在知縣馬後、凍得齜牙咧嘴的春生和劉朴,看到老爺落了馬,一時竟手足無措。呆了片刻,直到看到那兩隻大狼去追趕知縣的白馬時,凍凝了的腦袋才反應過來。他們喳喳呼呼地吶喊着,笨拙地拔刀出鞘,催動胯下的牲口,斜刺里往前衝去。那兩隻狼閃身鑽進亂草叢中,消失了蹤影。
"老爺,老爺,"春生和劉朴高聲呼喚着,滾下騾馬,踉蹌過來,救護知縣。
知縣的雙腿掛在馬鐙里,身體倒懸在馬後。白馬被春生和劉朴驚動,縱身往前躥去。知縣被拖拉在馬後,痛苦地叫喚不止;如果沒有地下的枯草墊着,知縣的頭顱,早就成了血葫蘆。有經驗的劉朴,止住了春生的咋呼。兩個人穩住勁兒,嘴裏發出柔柔的呼喚:"馬啊,好馬,好白馬,別怕……"藉著璀璨的星光,他們向前靠攏,終於靠近了馬身。劉朴一個箭步衝上去,抱住了馬頭。春生還在發愣,劉朴大呼:"傻瓜,快點解救老爺啊!"
春生手忙腳亂,搬頭掀腿,不得要領,弄得知縣叫苦連天。劉朴道:"你還能幹點什麼?過來攬住馬!"
劉朴把知縣僵硬的雙腳從馬鐙子裏解救出來,然後抱住知縣的腰,把他扶直。知縣的雙腳一着地,即刻大聲呼痛,身體一萎,坐在了地上。
知縣感到,渾身麻木僵直,沒有一個地方是聽使喚的。後腦勺子和腳腕兒處,痛疼難忍。他的心裏,悲憤交加,但不知該對着誰發泄。
"老爺,不要緊吧?"春生和劉朴彎着腰,怯聲怯氣地問訊着。
知縣看到兩個下人模糊不清的臉,長嘆一聲,道:
"他媽的,看來做個好官並不容易啊!"
"老爺,頭上三尺有青天,"劉朴道,"您的辛苦,老天爺會看到的。"
"老天爺會保佑大人升官發財!"春生說。
"真有老天爺嗎?"知縣說,"我沒讓馬拖死,就說明真有老天爺,你們說對不對呢?夥計們,看看這條腿斷了沒有。"
劉朴解開知縣的扎腿小帶,把手伸進去,仔細地摸了一遍,說:
"老爺放心,腿沒斷。"
"你怎麼知道沒斷?"
"小人少年時,先父曾經教過我一些推拿正骨的知識。"
"嗨,想不到裴村兄還是個骨科郎中,"知縣嘆息道,"方才余在馬上,想起了與你父親同榜高中的時光,那時候我們意氣風發,青春年華,胸中懷着天大的抱負,想為國家建功立業,可如今……"知縣傷感地說,"腿沒斷,更說明老天爺是存在的。夥計們,把余架起來吧!"
春生和劉朴,一左一右,攙着知縣的胳膊把他架了起來,試試探探地往前走。知縣感到不知雙腿在何處,只覺得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從腳底,直竄到頭頂。他說:
"夥計們,弄點草,點把火烤烤吧,這樣子,余根本騎不了馬了。"
知縣坐在地上,搓着麻木的雙手,看着春生和劉朴正遵照着他的命令,在道路的兩邊弓着腰摟草。他們模糊的身影,在星光下起伏着,宛若兩隻正在築巢的巨獸。黑暗中響着他們沉重的喘息和枯草被折斷的噼啪聲。一陣流星雨,濺落銀河中。在瞬間的輝煌里,他看清了兩個親信青紫的臉和他們身後灰白色的莽蕩荒原。從他們的臉他就猜到了自己的臉,寒冷讓狼狽代替了瀟洒。他突然想起了那頂象徵著身份和地位的官帽子,急忙下令:
"春生,先別忙着摟草啦,我的帽子丟了。"
"等點上火,藉著火光好找。"春生說。
春生竟然敢違抗命令,並且公然地發表自己的看法,這不尋常的表現讓知縣感嘆不已。在這深夜的荒原里,無論什麼樣子的準則,其實都是可以修正的。
他們把摟來的草,堆積在知縣的面前,越積越多,漸漸地成為一個小草垛。知縣伸手摸摸被霜氣打潮的枯草,大聲問:
"春生,你們有火種嗎?"
"壞了,沒有。"春生道。
"我的背囊里有。"劉朴道。
知縣鬆了一口氣,說:
"劉朴,你是個細心人!點火吧,余已經凍僵了。"
劉朴從背囊里摸出火鐮、火石和火絨,蹲在草堆前噼哧噼哧地打火,軟弱多角的火星子從火石和火鐮的摩擦處飛出來。火星落在枯草上,似乎窸窣有聲。每打一下火,劉朴就吹一次火絨。在他的吹噓之下,火絨漸漸地發了紅。他憋足了一口長氣,均勻綿密地吹,越吹越亮,終於,噗地一聲,燃起了一簇細小的火苗。知縣的心情愉快極了。他盯着那火苗,暫時忘記了肉體的痛苦和精神的煩惱。劉朴把火種觸到乾草上,乾草很不情願地燃燒,火苗微弱,一副隨時都會熄滅的樣子。劉朴把枯草舉起來,轉着圈子,慢慢的搖晃,火苗越燃越大,猛地就燃成了明亮的一團。劉朴迅速地把手中的火把放在大堆的乾草下邊,白煙從草堆中升騰起來,一股苦苦的香氣擴散,令知縣心中充滿了感動。白煙越來越濃,似乎伸手就可抓住,終於轟然一聲,金黃的火苗子竄了出來。白煙隨即就淡了。耀眼的火轟轟地響着,照亮了一大片荒野。那三匹牲口,噴着響鼻,搖晃着尾巴,湊攏到火堆前。它們狹長的臉上,似乎綻開了笑容。它們的眼睛,水晶石一樣明亮。它們的頭,彷彿變大了許多,顯得很不真實。知縣看到了自己的帽子。它趴在一個草窩子裏,宛若一隻正在抱窩的黑母雞。他吩咐春生把帽子撿了回來。帽子上沾着泥土和草屑,帽頂上那個象徵著品級的水晶頂子歪到一邊,那兩根同樣象徵著品級的野雞翎子斷了一根。這很不吉利,他想。去它的吧,他轉念一想,如果剛才被馬拖死,還有什麼吉利不吉利!他把帽子戴在頭上,不是為了尊嚴,而是為了禦寒。熾熱的火焰把他的前胸很快地烤熱了,後背卻冰涼似鐵。凍僵了的皮膚突遇高溫,又痛又癢。他將身體往後移動了一下,火勢依然逼人。他站起來,轉過身烘烤後背,但剛把後背烤熱,前胸又涼了。於是他又趕緊地轉過身烤前胸。就這樣轉來轉去地烤着,他的身體恢復了靈活。腳脖子還是很痛,但顯然沒受重傷。他的心情更加地好起來。他看到那三匹牲口在火光中大口地掠着乾草,嚼鐵的嘩啦聲顯得格外地清脆。白馬的尾巴搖動着,宛如一大把散開了的銀絲線。火堆中間的火苗子,漸漸地矮下去,枯草在燃燒時發出的爆裂聲也漸漸地稀少、微弱了。火苗子往四下里擴散,如同水往低處流動。火漸燒漸遠,速度很快,而且自從有了火之後,風也從平地里生了出來。火光中有毛茸茸的東西不時地跳躍起來,看樣子是野兔,或者是狐狸。還有一些鳥兒尖叫着躥到黑暗的天上去,也許是雲雀,也許是斑鳩。他們面前的火堆熄滅了,只餘下一堆暗紅的灰燼。但四周的野火已經燎原,場面十分壯觀。知縣的心中十分興奮,他的眼睛裏閃爍着光彩,高興地說:
"這樣的景象,一輩子也難得見到一次啊,春生,劉朴,咱們不虛此行啊!"
他們跨上牲口,朝着萊州府的方向繼續前行。野火已經燒出去很遠,看上去宛如一道道明亮的潮湧;清冷的夜氣里,瀰漫著火的芬芳氣息。
三
凌晨,知縣一行抵達了萊州府城外。城門緊閉,弔橋高懸,不見守門士兵的蹤影。農家的公雞高聲啼叫着,樹木草梗上遍披着白霜。知縣看到春生和劉朴的眉毛上也結着白霜,臉上一層黑糊糊的灰塵,由此他也就知道了自己的模樣。他希望在晉見知府大人時還保持着滿頭霜雪、風塵僕僕的樣子,給上司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他記得府城大門外是有一座石橋而沒有弔橋的,但現在石橋已經拆除,換上了用松木大板製作的弔橋,大概是為了防止風起雲湧的義和團前來攻打城池而採取的應急措施吧?知縣心中不以為然,他向來不相信農民會造反,除非他們第二天就要餓死。
紅日初升的時候,城門敞開,弔橋也吱吱咯咯地放了下來。他們向守門士卒通報后,騎着騾馬進了城池。騾馬的蹄鐵擊打着白石的街面,發出清脆的聲響。街上很清凈,只有一些早起的人在井台上打水。井口噴吐着白氣,井欄上結滿霜花。紅紅的陽光照在他們裸露的肌膚上,有些癢,有些痛。他們聽到,水桶的鐵鼻子和扁擔的鐵鉤子摩擦時發出了很是悅耳的聲響。挑水的人們,用驚訝的目光打量着他們。
在知府衙門前面的一條小街上,有一家賣牛雜碎的小飯館已經在門外文起朝天大鍋,鍋的後邊站着一位手持長柄大勺的白臉婦人。大鍋里老湯翻滾,熱氣升騰,牛雜和芫荽的氣味撲鼻而來。他們在飯館門前下了牲口。知縣一下馬就軟了腿。春生和劉朴也是搖搖晃晃。他們攙着知縣,把他安頓在鍋旁的一條板凳上。知縣的屁股寬,飯館的板凳窄,一下子就坐翻了。知縣跌了個四仰八叉。頭上那頂不安於位的官帽,翻着筋斗滾到了一汪髒水裏。春生和劉朴急忙把知縣扶將起來,臉上訕訕的,為了自己的失職。知縣的後背和大辮子上都沾上了污穢。凌晨跌跤,官帽落地,這是很大的不祥之兆。知縣的心中很是懊惱,他本想痛罵隨從,但看到他們惴惴不安的樣子,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春生和劉朴用騎牲口騎羅圈了的腿支撐着身體,攙扶着知縣。那位婦人慌忙扔下勺子,跑過去撿回已經不成樣子的官帽,用自己的衣襟胡亂地揩擦了上面的污穢,然後遞給了知縣。婦人將帽子遞給知縣時,開口道歉:
"對不起大老爺。"
她的嗓音響亮而熱情,讓知縣心中感到溫暖無比。他接過帽子,戴正在頭上。一眼就看到了那婦人嘴角上生着一顆豆粒大小的黑痦子。劉朴用自己的包袱皮,擼了擼知縣大辯子上的泥水。知縣的大辮子,骯髒得如同一頭拉稀黃牛的尾巴。春生瞪着眼罵那婦人:
"媽拉個巴子瞎了眼了嗎?看到老爺來了還不趕快去搬把椅子來!"
知縣制止了春生的無理,並向那婦人道謝。婦人滿面赤紅,慌忙進屋去搬來一把油膩膩的椅子,放在知縣的身後。
知縣坐在椅子上,感到全身的關節,無有一處不痛疼。雙腿之間那物,冰砣子似的又涼又硬。大腿根部的皮肉,火燒火燎一樣灼痛。他的心,被自己星夜奔馳、不避風霜、為民請命的行為深深地感動着。他感到自己高尚的精神如眼前朝天大鍋里牛雜湯的氣味一樣洋溢開來,散佈在清晨的空氣里。他的身體,似一個凍透了的大蘿蔔,突然被曬在了陽光下,表皮開始融化、腐爛,流出了粘稠的黃水。這是個極其痛苦又極其幸福的過程。知縣的眼睛裏,滲出了粘稠的眼淚,模糊了視線。他彷彿看到,自己的面前,跪着一大片高密東北鄉的鄉民,他們仰起的臉上,都掛着感恩戴德的表情。他們的嘴裏咕噥着一些淳樸簡單但卻感人至深的話語: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啊……
婦人在他們的面前放上了三個黑色的大碗,每個碗裏有一隻黑乎乎的調羹,然後又往每個大碗裏掰了一個燒餅、放了一撮芫荽末兒、一勺椒鹽。婦人的動作十分敏捷,而且根本就沒問他們要什麼不要什麼,好像她招待的是幾個十分熟悉的常客,對他們的口味了如指掌。知縣看着婦人圓白的大臉,心中生出了許多的溫暖之情,恍惚感到這個婦人與高密縣那位賣狗肉的女人有着密切的關係。婦人抄起長柄大勺,攪動着鍋里的牛雜碎,牛心牛肝牛腸牛肚牛肺在鍋里翻騰起來,美好的氣味令知縣饞涎欲滴。一勺子牛雜碎倒進了知縣眼前的大碗,然後緊跟着來了一勺子清湯。婦人一探身,將半調羹胡椒粉倒進知縣碗裏。她低聲說:"多點胡椒驅驅風寒。"知縣感動地點了點頭,捏着調羹將碗裏的東西攪動了幾下,嘴巴就自動地湊近了那黑色的碗沿,啼溜一聲,吸進了一大口。宛如一隻滾燙的老鼠在他的口裏打滾,吐出來不雅,含在嘴裏怕燙,只好一咬牙咽了下去。知縣心酸腸熱,百感交集,鼻涕和眼淚一起涌了出來。
幾十口牛雜湯落肚后,汗水如小蟲子一樣,刺刺痒痒地從毛孔里鑽出來。婦人的大勺子始終在鍋里攪動着,不時地將混雜着牛雜的老湯添加到他們的碗裏,使他們的黑碗始終保持着盈滿的狀態,緊吃她緊添,慢吃她慢添。最後,知縣雙手抱拳,對婦人作了一揖,感激地說:"好了,大嫂,不添了。"婦人微笑着說:"大老爺放開吃。"
吃罷牛雜燒餅湯,他感到身上有了勁兒,腿腳雖然還是痛苦,但已經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他看到在他們身後的街邊牆角,聚集了十幾個探頭探腦的百姓,不知是想看熱鬧還是因為懾於自己的頂戴而不敢過來喝湯。他吩咐春生付賬,婦人拒絕,還說大老爺肯賞光吃俺這窮漢飯,已經是對俺的抬舉,哪裏還好意思收錢。他沉吟片刻,從腰間荷包上解下一塊玉佩,道:"大嫂,盛情招待,無以為報,這個小玩意,就送給大嫂的丈夫做個紀念吧!"那婦人面紅耳赤,似乎還要拒絕,但知縣已經把玉佩遞給春生,春生將玉佩塞進婦人手裏,說:"我們家老爺給你,你就接了吧,還客氣什麼!"婦人托着王佩張口結舌。知縣起身,大概地整理了一下儀錶,便轉身向州街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身後有許多目光在盯着自己。他甚至想到,多少年後,高密知縣在這個朝天鍋旁喝牛雜湯的事兒會成為一樁美談,被人們添油加醋地傳說,而且很可能被編進貓腔里,被一代一代的戲子傳唱。他還想,如果手邊有紙筆,應該為這位給人帶來溫暖的婦人題一個店名,或者是題一首詩,用自己遒勁的書法,為婦人招徠食客。在州府的大街上,知縣昂首挺胸,走出了朝廷命官的堂堂威儀。在走街的過程中,他心裏想到了孫眉娘的花容月貌,也想到了賣牛雜湯婦人的白面長身,當然還想到了自己的夫人。他感到,這三個女人,一個是冰,一個是火,一個是舒適溫暖的被窩。
四
知縣很快就受到了知府的接見。接見的地點在知府大人的書房。書房的牆上,掛着一幅曾任濰縣令的大畫家鄭板橋的墨竹。知府眼圈發青,眼瞼發紅,滿面倦容,連連地打着哈欠。知縣詳細地彙報了高密東北鄉事件的前因後果和德人在高密東北鄉製造的駭人慘案,話語中透露出對德國人的憤怒和對老百姓的同情。知府聽罷彙報,沉思良久,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高密縣,孫丙抓到了沒有?"
知縣餵了一下,答道:
"回大人,孫丙潛逃,尚未歸案。"
知府盯着知縣的臉,眼睛如錐子,扎得知縣局促不安。知府於乾地笑了幾聲,悄悄地問:
"年兄,聽說你跟孫丙的女兒……哈哈哈……那女人到底有何妙處,能讓你如此痴迷?"
知縣張口結舌,冷汗涔涔而下。
"為什麼不回話?"知府變顏呵斥。
"回大人,卑職與孫丙之女,並無苟且之事……卑職不過是喜食她的狗肉而已……"
"錢年兄,"知府的臉上,又出現了親切關懷的表情,他用一種類似於語重心長的腔調說,"你我同食國家俸祿,同受皇太后、皇上隆恩,應該盡心辦事,方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倘若為了一己私情,徇私枉法,玩忽職守,那可就……"
"卑職不敢……"
"死幾個頑劣刁民,算不了什麼大事,"知府平心靜氣地說,"如果德人能就此消氣,不再尋釁,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那二十七條人命……"知縣道,"總要對百姓有個交代……"
"還要什麼交代?"知府拍案道,"難道還指望德人賠款償命?"
"總要有個是非,"知縣道,"要不我這縣令,無顏見高密百姓。"
知府冷笑道:
"本府沒有什麼是非給你,你即便找到譚道台,找到袁巡撫,找到皇上皇太后,他們也不會有什麼是非給你。"
"二十七條人命啊,大人!"
"如果你盡心辦事,早將那孫丙擒獲,送交德人,德人就不會發兵,也就不會出那二十七條人命!"知府拍拍案上的一摞公文,冷冷一笑,道,"錢年兄,有人說你提前通風報信,才使孫丙逃逸,這話要是傳到袁大人耳朵里,對年兄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知縣汗如雨下。
"所以,對錢兄來說,當務之急不是為老百姓請命,而是速速地將那孫丙捉拿歸案。"知府道,"抓住孫丙,對上對下對內對外都好交代,抓不住孫丙,對誰都不好交代!"
"卑職明白……"
"年兄,"知府微笑着問,"那孫眉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尤物,能讓你如此地動心?"知府嘲弄道,"她不會是生着四個奶頭兩個那玩意兒吧?"
"大人取笑了……"
"聽說你適才在路邊跌了一跤,連頭上的帽子都跌掉了?"知府盯着知縣的頭頂,意味深長地說。沒及知縣回應,他端起茶杯,讓碗蓋碰響了碗沿。知府站起來,說,"年兄,千萬小心,掉了帽子事小,掉了腦袋事大!"
五
回縣之後,知縣便病了。起初是頭痛目眩,上吐下瀉;繼而是高燒不退,神昏譫語。知縣夫人一邊延醫用藥,一邊在院子裏擺上香案,夜夜跪拜祝禱。不知是醫藥之功,還是神靈保佑,知縣的鼻子裏流出了半碗黑色的腥血,終於燒退瀉止。此時已是二月中旬,省里、道里、府里催拿孫丙的電文一道道傳來,縣裏的書吏們急得如火燒猴臀一般,但知縣整日昏昏沉沉,不思飲食,常此下去,勿庸說升堂議事,就連那小命,也有不保之虞。夫人親自下廚,精心烹調,施出了全身的解數,也無法讓知縣開胃。
臨近清明節前十幾天的一個下午,夫人傳喚知縣的長隨春生到東花廳問話。
春生忐忑不安地進了房,一眼就看到夫人眉頭緊蹙,面色沉重,端坐在椅子上,猶如一尊神像。春生慌忙跪倒,說:"夫人傳喚小的,不知有何吩咐?"
"你乾的好事!"夫人冷冷地說。
"小的沒幹什麼事……"
"老爺與那孫眉娘是怎樣勾搭上的?"夫人嚴肅地問,"是不是你這個小雜種從中牽線搭橋?"
"夫人,小的實在是冤枉,"春生急忙辯白着,"小的不過是老爺身邊的一條狗,老爺往哪裏指,小的就往哪裏咬。"
"大膽春生,還敢狡辯!"夫人怒道,"老爺就是讓你們這些小雜種教唆壞了!"
"小的實在是冤枉啊……"
"小春生,你這個狗頭,身為老爺的親信,不但不勸誡老爺清心寡欲好好做官,反而引誘老爺與民女通姦,實在是可惡之極。按罪本該打斷你的狗腿,但看在你鞍前馬後地侍候了老爺幾年,暫且饒你這一次。從今往後,老爺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必須馬上向俺通報,否則,新賬舊賬一起清算!"
春生磕着頭,屁滾尿流地說:"謝夫人不打之恩,春生再也不敢了。"
"你去那狗肉鋪子裏,把孫眉娘給俺叫來,"夫人淡淡地說,"俺有話跟她說。"
"夫人,"春生壯着膽子說,"其實那孫眉娘……是個心眼很好的人……"
"多嘴!"夫人陰沉地說,"此事不許讓老爺知道,如果你膽敢給老爺透信……"
"小的不敢……"
六
知縣患病不起的消息傳進孫眉娘的耳朵,她心急如焚,廢寢忘食,甚至比聽到繼母與弟妹遇害的消息還要難過。她攜帶着黃酒狗肉,幾次欲進行探望,但都被門口的崗哨阻擋。那些平日裏混得爛熟的兵丁,一個個都翻了臉不認人,似乎縣衙里換了新主,專門頒發了一條禁止她進衙的命令。
眉娘失魂落魄,六神無主,每日裏都提着狗肉籃子在大街上轉悠。街上的人指點着她的背影喊喊喳喳,彷彿議論着一個怪物。為了知縣的健康,她把全城裏大廟小廟裏的神靈都去跪拜了一遍,連那個與人的疾病毫無關係的八蜡廟她都進去燒香磕頭。她從八蜡廟裏出來時,一群孩子擁到她面前,高聲地唱起了顯然是大人編造的歌謠:
高密縣令,相思得病。吃飯不香,睡覺不寧。上頭吐血,下頭流膿。
高密縣令,鬍鬚很長。日夜思念,孫家眉娘。他們兩個,一對鴛鴦。
一對鴛鴦,不能相聚。公的要死,母的要哭。要死要哭,夫人不許。
孩子嘴裏的謠言,似乎是知縣特意傳遞出來的信息,激起了孫眉娘心中的萬丈波瀾。當她從孩子們的嘴裏知道知縣的病情已經如此嚴重時,熱淚馬上就盈滿了眼睛。她的心裏千遍萬遍地念叨着知縣的名字,想像中的知縣因病憔悴的面容,不斷地在她的眼前閃現。親人啊,她的心在呼喚着,你因為俺而得病,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俺也就活不下去了……俺不甘心,無論如何俺也要看你一眼,俺要跟你喝最後一壺黃酒,吃最後的一塊狗肉。儘管俺知道你不是俺的人,但俺的心裏早就把你當成了俺的人,俺把自己的命和你的命聯繫在了一起。俺也知道你跟俺不是一樣的人,你心裏想的事與俺心裏想的事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俺也知道你未必是真的愛俺,俺不過是你在需要女人的時候碰巧出現在你眼前的女人。俺知道你愛的是俺的身體俺的風流,等俺人老珠黃了你就會把俺拋棄。俺還知道俺爹的鬍鬚其實就是你拔的,儘管你矢口否認;你毀了俺爹的一生,也毀了高密東北鄉的貓腔戲。俺知道你在該不該抓俺爹的問題上猶豫不決,如果省里的袁大人對你打保票說你抓了孫丙就給你陞官晉爵你就會把俺的爹抓起來。如果皇帝爺爺下了聖旨讓你把俺殺了,你就會對俺動刀子;俺知道對俺動刀子之前你的心中會很不好受,但你最終還是要對俺動刀子……儘管俺知道這樣多,俺幾乎什麼都知道,俺知道俺的痴情最終也只能落一個悲慘下場,但俺還是痴迷地愛着你。其實,你也是在俺最需要男人的時候出現在俺面前的男人。俺愛的是你的容貌,是你的學問,不是你的心。俺不知道你的心。俺何必去知道你的心?俺一個民女,能與你這樣的一個男人有過這樣一段死去活來的情就知足了。俺為了愛你,連遭受了家破人亡的沉重打擊的親爹都不管不顧了;俺的心裏肉里骨頭裏全是你啊全是你。俺知道俺也病了,從見到你那天起就病了,俺病得一點都不比你輕。你說俺是你的葯,俺說你是俺的大煙土。你在街里要死了,俺在衙外也要死了。你在行內死有多種的原因俺不過是你死的原因之一,俺在街外死了卻完全是因為你。俺死了你活着你會哭俺三天,你死了俺活着俺會哭你一輩子;你死了其實俺也就死了。這樣的不公平的買賣俺也要做,俺是你養的一條小狗,只要你打一個呼哨俺就會跑到你的眼前,俺在你的眼前搖尾巴、打滾、啃你的靴子。俺知道你愛俺如饞貓愛着一條黃花魚;俺愛你似小鳥愛着一棵樹。俺愛你愛得沒臉沒皮,為了你俺不顧廉恥;俺沒有志氣,沒有出息;俺管不住自己的腿,更管不住自己的心。為了你俺刀山敢上火海敢闖,哪裏還在乎人家飛短流長。從孩子們嘴裏俺知道是你的夫人把俺進行探看的路來阻擋;俺知道她是高官的後代有尊貴的出身,有滿腹的計謀偌大的學問,如果是個男人早就成了封疆的大員當朝的大臣。俺知道俺一個戲子的女兒屠戶的老婆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但俺是瞎子進門,門關着俺就撞一個頭破血流,門開着就是俺的好運。俺把千條的規矩萬條的戒律扔到腦後,大門不讓進,俺就進後門,後門也不讓進,俺就進側門,側門還是不讓進,俺就攀樹爬牆頭,俺在縣衙后牆那裏轉了整整一天,探好了進衙的道路……
半塊月亮照耀着縣衙的后牆,牆內就是縣衙的後花園,是平日裏他和他的夫人賞花散步的地方。院內一棵大榆樹,將一根粗大的枝杈探出來,樹皮泛着亮光,宛如龍鱗,鱗光閃閃,樹枝活了。她踮着腳夠了一下,手指剛剛摸到樹皮。樹皮冰涼,使她想到蛇。幾年前在田野里神魂顛倒地尋找雙蛇的情景在腦海里(炎欠)然展現,她心中湧起了一陣悲涼,一陣屈辱。大老爺啊,俺孫眉娘愛你愛得好苦啊,這其中的辛酸,你怎麼能明白?你的夫人,這個名臣的苗裔,大家的閨秀,怎麼可能理解俺的心情?夫人,俺沒有奪你丈夫的野心,俺其實就是一隻貢獻在廟堂里的犧牲,心甘情願地讓神享用。夫人,你難道沒有發現,因為有了俺,您的夫君他好比久旱的禾苗逢上了春雨嗎?夫人啊,如果您真是一個豁達大度的人,就應該支持俺跟他好;如果您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就不該阻攔俺進縣衙。夫人啊,您阻攔也是枉然,您能阻擋住去西天取經的唐僧沙僧孫悟空,也擋不住俺眉娘進行會錢丁。錢丁的榮耀錢丁的身份錢丁的家產都是你的,錢丁的身體錢丁的氣味錢丁的汗珠子都是俺的。夫人,俺眉娘從小跟着爹爹登台唱戲,雖不是體輕如燕,但也是腿腳靈便;雖不能飛檐走壁,但也能爬樹登枝。俗言道狗急跳牆,貓急上樹,俺眉娘不是狗貓也要上樹爬牆。俺自輕自賤,顛倒了陰陽;不學那崔鶯鶯待月西廂,卻如那張君瑞深夜跳牆。君;瑞跳牆會鶯鶯,眉娘跳牆探情郎。不知十年八載后,誰來編演俺這反西廂。她退後兩步,紮緊腰帶,收束衣服,活動了一下腿腳腰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縱身向前,猛地一個躥跳,身體騰空而起,雙手把住了那根樹枝。樹枝在空中顫抖不止,樹上一隻夜貓子被驚動,哇地一聲怪叫,展開雙翅,無聲地滑翔到縣衙里去了。夜貓子是大老爺喜歡的鳥。縣衙糧倉院內的大槐樹上,經常地棲息着幾十隻夜貓子,大老爺說它們是看倉庫的神,是老鼠的剋星。大老爺捋着鬍鬚吟誦道:官倉老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也不走……飽讀詩書。通古博今的大老爺啊,俺的親人。她雙手把住枝杈,用雙臂的力量把身體引上去,然後將身體往上一挺,屁股就坐在樹杈上了。
剛剛敲過三更的梆鑼,衙內一片寂靜。她坐在樹杈上往衙內望去,看到花園正中那個亭子頂上的琉璃圓球銀光閃閃,亭子旁邊那個小小的水池裏水光明亮。西花廳里似乎有些隱約的燈火,那一定是大老爺養病的地方。大老爺啊,俺知道你一定在翹首將俺盼望,你心情焦急,猶如滾湯;好人兒你不要着急,從牆頭上跳下了孫家的眉娘。哪怕夫人就坐在你的身旁,好似老虎看守着她的口糧;哪怕她的皮鞭抽打着俺的脊樑,俺也要把你探望!
孫眉娘沿着樹杈往前行走了幾步,縱身一跳,落在了牆頭之上。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她終生難忘——她的腳底一滑,身不由己地跌落在高牆內。她的身體,砸得那一片翠竹索索作響。屁股生痛,胳膊受傷,五臟六腑都受了震蕩。她手扶着竹枝,艱難地爬起來,眼望着西花廳里射出的燈光,心中充滿了怨恨。她伸手摸摸屁股,觸到了一些粘粘糊糊的東西。這是什麼東西?她吃驚地想,難道俺的屁股跌破流出了粘稠的血?將手舉到面前,立即就嗅到一股惡臭,這些黑乎乎臭哄哄的東西,不是狗屎還能是什麼?天哪,這是哪個黑了心肝的喪了天良的,想出了這樣的歹毒詭計,把俺孫眉娘害成了這副狼狽模樣?難道俺就這樣,帶着一屁股狗屎去見錢大老爺嗎?她想,難道俺還有心去見這害得俺丟盡了臉面出盡了丑的錢大老爺嗎?她感到心灰意冷,既窩火,又窩囊。錢丁,你病吧,你死吧,你死了讓那個尊貴的夫人守活寡吧,她不願意守活寡她就服毒懸樑殉節當烈婦吧,高密百姓甘願湊錢買石頭給她立一座貞節牌坊。
她來到榆樹下,摟住粗大的樹榦往上爬,方才那股子躥跳如松鼠的靈巧勁兒不知道哪裏去了,每次爬到半截就出溜下來。手上腳上也沾滿了黑乎乎臭哄哄的東西。可恨啊,原來這樹榦上也塗抹了狗屎。孫眉娘將雙手放在地上擦着,怨恨的眼淚湧出了眼眶。這時,她聽到假山石後傳出來一聲冷笑,閃出了兩個人影,一盞燈籠。燈籠放射着黯淡的紅光,彷彿傳說中的狐仙引路救人的燈籠一樣。那兩個人,都穿着黑色的衣裳,臉上矇著面紗,分辨不清他們是男是女,自然也看不清他們的模樣。
孫眉娘驚驚地站起來,提着兩隻骯髒的手,感到沒臉見人,欲待用手捂住臉龐,但滿手狗屎又如何捂在臉上。她盡量地低垂了頭,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縮着,一直退到了牆根。黑衣人當中的一個高個子,把手中的燈籠舉到孫眉娘的面前,似乎是要讓那矮個的黑衣人更好地看清她的模樣。矮個的黑衣人,舉起手提着的一根打草驚蛇的細木棍子,挑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臉仰了起來。她羞愧交加,沒有一點點力量反抗。她細眯着眼,屈辱的淚水在臉上流淌。她聽到那持棍人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果然是個女人的聲嗓。她清到了,眼前這個黑衣人,就是錢大老爺的夫人。她心中悲苦的情緒在一瞬間發生了迅速的轉換,挑戰的心理使她身上有了力量。她高高地昂起了頭,臉上浮起微笑,心中搜索着能刺痛對方的詞句。她剛想說夫人用黑布遮臉是怕讓人看到臉上的麻子嗎?但還沒等她張開口,夫人就趨前一步,將手伸到了她的衣領間用力一扯,一個閃爍着微光的玩意兒就托在了手上。那玩意兒正是錢大人用來與她交換翡翠扳指的玉菩薩,雖說不是定情物,但也是護身符。她發瘋般地撲上前去搶,但腿彎子被那個高個的黑衣人輕輕地踢了一腳,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她看到夫人臉上的黑紗在微微地抖動,身體也在搖搖晃晃。她想俺已經跟狗屎一樣臭,還有什麼臉面講,你設計將俺來糟蹋,俺也得給你幾句刺兒話讓你心受傷。她說:俺知道你是誰,知道你一臉大麻子。俺那親親的情郎哥哥說你滿身臭氣嘴裏爬蛆他已經三年沒有跟你同房。我要是你,早就一繩子櫓死算了,女人活到了男人不要的地步,跟一副棺材板子有什麼兩樣……
孫眉娘正說得痛快,就聽到那矮個黑衣人厲聲罵道:"蕩婦,偷人偷到衙門裏來了,給俺狠狠地打,抽她五十皮鞭,然後從狗道里踢出去!"
高個黑衣人從腰裏刷地抽出了一支軟鞭,一腳將她踢翻,沒等她罵出第二句,彎曲的皮鞭就打在了她的屁股上。她忍不住地叫了一聲親娘,第二鞭緊跟着落在了腚上。這時,她看到,那個矮個的黑衣人,就是知縣的丑婆娘,已經歪歪鈕鈕地走了。高個黑衣人的第三鞭還是用力兇猛,但第四鞭就有些不痛不癢。接下來的第四第五鞭,一鞭比一鞭輕,後來就索性打牆。孫眉娘知道自己碰上了好心人,但她還是誇張地喊叫着,為得是幫黑衣人把戲演像。最後,高個子黑衣人把她拖到東花廳側門那裏,拉開門閂,將她往外一送,她就軟癱在縣衙東側的石頭巷道上。
七
孫眉娘趴在炕上,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柔腸寸斷。咬牙切齒是恨那婆娘心狠手毒,柔腸寸斷是想起了大老爺卧病在床。她一遍又一遍地痛罵自己沒有志氣;她把自己的胳膊咬得鮮血流淌;但還是擋不住錢丁冠冕堂皇的面孔在眼前晃蕩。
正當她備受煎熬的當口,春生來了。她就如見到了親人一樣,緊緊地抓住春生的胳膊,眼睛裏含着淚水,問:
"春生,好春生,老爺怎麼樣了?"
春生看她急成了這個樣子,心中也頗為感動。他瞅瞅正在院子裏開剝狗皮的小甲,低聲說:"老爺的風寒倒是好了,但神思恍惚,心情煩躁,不思飲食,日漸消瘦,這樣子下去,遲早會餓死。"
"老爺啊!"孫眉娘哀鳴一聲,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夫人讓我來請你進行,送黃酒狗肉,讓老爺開心、開胃!"春生笑着說。
"夫人?你就不要提你們那個夫人了,"她錯着牙根說,"世上最毒的蠍子精,比你家夫人還善良!"
"孫家大姐,俺家夫人是個知書達理的厚道人,您這樣罵她是為哪樁?"
"呸!"孫眉娘怒道,"你還說她是厚道人,她的心,在黑布染缸里漚了二十年;她的血,一滴就能毒死一匹馬!"
"夫人到底怎麼得罪了你?"春生笑着說,"這才是,被偷的不怒偷兒怒,死了娘的不哭沒死娘的號喪。"
"你給俺滾出去!"眉娘道,"從今往後,俺跟你們衙門裏的人斷絕來往。"
"孫家大姐,難道你就不想大老爺了嗎?"春生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想大老爺這個人,難道你不想大老爺那條辮子?你不想大老爺的辮子,難道不想大老爺的那部鬍鬚?你不想大老爺的鬍鬚,難道你不想大老爺的……"
"滾,什麼大老爺二老爺,他就是死了與俺一個民女又有什麼關係?"她嘴裏發著狠,但眼淚卻流了出來。
"孫家大姐,瞞得了別人,你能瞞得了我嗎?"春生道,"你與大老爺好得成了一個人,打斷骨頭連着肉,扯着耳朵腮動彈。行了,別拉韁繩頭了,拾掇拾掇跟我走吧。"
"只要你們那個夫人還在,俺就不在縣衙踏一個腳印。"
"孫家大姐,這-次,可是夫人親自下令,讓俺來請你。"
"春生,你就不要拿着俺當猴兒耍了。被人作踐成這個樣子,已經沒有臉面再見人了……"
"孫家大姐,聽你的話頭,似乎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樣?"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孫眉娘憤恨地說,"姑奶奶在你們縣衙里被人打了!"
"您是在說夢話吧?孫家大姐,"春生驚訝地說,"在縣衙里誰敢打您?您在俺這些下人們的心目中,早就是第二夫人了。大傢伙巴結您還巴結不上呢,誰還敢去打您?"
"就是你們那個夫人,指派人打了俺五十皮鞭!"
"讓俺看看是真還是假?"春生說著就要掀眉娘的衣裳。
眉娘打脫了春生的手,說:"你想占姑奶奶的便宜?難道你不怕大老爺剁了你的狗爪子?""還是嘛,孫家大姐,說了半天,還是您跟大老爺親近,小的剛想伸手,你就把大老爺搬出來壓人!"春生道,"俺可是跟您說實話,大老爺這次病得可是不輕,夫人也是萬般無奈了才把您這個活菩薩搬進去。你想想吧,但凡是還有一線之路,她能讓俺來請你嗎?就算是她真的指派人打了你,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現在,她讓俺來請你,就說明她服了軟,認了輸,你不趁着這個機會借坡上毛驢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只要你把大老爺侍候好了,讓大老爺儘快地恢復了健康,你就成了有功之臣,連夫人也得感謝你,這樣,暗的就成了明的,私的就成了公的。孫家大姐,你的福氣來到了。去還是不去,您自己掂量着辦吧……"
八
孫眉娘提着狗肉籃子,推開了西花廳的門,只見一個麵皮微麻、皮膚黝黑、嘴角下垂的女人,端坐在太師椅子上。她灼熱的身體,驟然間冰涼;怒放的心花,像突遭了嚴霜。她模糊地感覺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一個圈套,而編織這個圈套的,還是這位知縣夫人。但她畢竟是戲子的女兒,見慣了裝腔作勢;她畢竟是屠戶的妻子,見慣了刀光血影;她畢竟是知縣的情人,知道了官員的德行。她很快地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慌亂,抖擻起精神,與知縣夫人鬥法。兩個女人,四隻眼睛,直直地對視着,誰也不肯示弱。她們的眼睛交着鋒,心裏都鏗鏗鏘鏘地獨白着。
知縣夫人:你可知道我是名門之女?
孫眉娘:俺可是明擺着的月貌花容!
知縣夫人:我是他明媒正娶的髮妻!
孫眉娘:俺是他貼心貼肉的知已。
知縣夫人:你不過是一味治俺夫君的葯,與那狗寶牛黃無異。
孫眉娘:其實你是老爺後堂里的擺設,與木偶泥塑一樣。
知縣夫人:你縱有干般狐媚萬種風流也難動搖我的地位。
孫眉娘:你雖然貴為夫人,但得不到老爺的真愛。老爺親口對俺說,他每月只跟你行一次房事,可他跟俺……
想到與老爺的房事,孫眉娘的一顆心,忽悠悠地盪了起來。與大老爺縱情交歡的情景,有聲有色地在她的腦海里展現開來。她的眼睛裏煥發出了又濕又亮的光彩。嚴肅的知縣夫人,在她的視線里已經模糊不清了。
知縣夫人看到,眼前這個鮮嫩得如同一顆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水蜜桃一樣的女人,忽然間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目光渙散,分明是心慌意亂的表現。於是,她感到自己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她的一直緊繃著的臉上,出現了一些柔和的線條,雪白的牙齒,也從紫紅的唇縫中顯露出來。她把一個拴着紅繩的玉菩薩,扔到孫眉娘腳下,傲慢地說:
"這是俺從小佩帶之物,後來不知被哪條狗偷了去,沾上了狗腥氣,你家裏天天殺狗,想必不忌諱這個,就把它賞給你了。"
孫眉娘的臉,突然地紅了。看到了玉菩薩,她就感到屁股-陣刺痛,那天晚上的情景彷彿就在眼前。她心中升騰起熊熊的怒火,恨不得撲上去,抓破那張厚重的麻臉,但她的腿卻難以挪動。一切為了大老爺,為了大老爺,俺就讓你佔個上風。她明白,夫人扔過來的,不僅僅是一件玉飾,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挑戰和她的委屈。面對着玉菩薩,她猶豫不決。如果彎腰撿起來,就滿足了夫人的虛榮;如果拒不撿,就維護了自己的尊嚴。撿起來會讓夫人感到滿足;不撿會讓夫人惱怒。夫人滿足,自己與老爺的愛就等於得到了通行證;夫人惱怒了呢,愛的道路上就佈下了障礙。往常從老爺的言談話語中,可以聽出他對相貌醜陋的夫人頗為敬畏,也許是與她的顯赫門第有關。曾家雖然已經衰落,但影響還在。大老爺能在夫人面前下跪,俺難道還在乎這一彎腰嗎?一切為了對老爺的愛,孫眉娘彎腰撿起了玉菩薩。又一想,打培也是動土,索性把戲做足,於是,她屈膝下了跪,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子,道:
"民女謝夫人恩典。"
夫人舒了一口氣,說:
"去吧,老爺在籤押房裏。"
孫眉娘站起來,提上盛着狗肉和黃酒的籃子,轉身就要走。但夫人把她叫住了。夫人不看眉娘,漆黑的眼睛望着窗戶,道:
"他年長,你年輕……"
孫眉娘明白了夫人的暗示,不由地臉皮發燙,不知該說什麼好。夫人起身出了西花廳,往後堂走去。孫眉娘看到,夫人的兩隻腳小得如兩隻三角蹤子,果然不枉了大家閨秀。
孫眉娘的心裏,一時混雜了太多的感情,有恨,有愛,有得勝的驕傲,也有落敗的自卑。
九
在眉娘的雨露滋潤下,知縣食慾漸開,精神日益健旺。他閱讀了積壓的公文,眉頭緊鎖,臉上佈滿愁雲。
知縣撫摩着眉娘圓滾滾的屁股,說:
"眉娘,眉娘,我不抓你爹,袁大人可就要抓我了。"
眉娘折身坐起,道:
"老爺,俺爹打傷德國人,也是事出有因。德國人已經殺了俺的繼母和弟妹,還捎帶着殺了二十四個無辜百姓,他們已經夠了本了,怎麼還要抓俺爹?這天底下還有沒有公道?"
知縣苦笑着:
"婦道人家,懂得什麼?"
眉娘揪住知縣的鬍鬚,撒着嬌道:
"俺什麼都不懂,但俺懂俺爹沒有罪2"
知縣嘆道:
"我何嘗不知道你爹無罪,但官命難違啊!"
"好人,你就饒了他吧,"眉娘在知縣的膝蓋上扭動着,說,你堂堂知縣大老爺,還護不住一個無罪的百姓?"
"我怎麼跟你說呢?寶貝兒!"
眉娘雙臂摟住知縣的脖子,光滑如玉的身體在他的身上蹭來蹭去,嬌嗔着:
"俺這樣子伺候您,還保不住一個爹?"
"罷罷罷,"知縣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頂風也能開。眉娘,清明將到,我要跟往年一樣,在南校場豎鞦韆,讓你玩個夠。我還要去栽桃樹,給老百姓留個念想。眉娘啊,今年的清明,我還在這裏演戲,明年的清明,我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啦!"
"老爺,明年清明節您就會升到知府,不,比知府還要大!"
十
得知了孫丙趁着清明節聚眾攻打了鐵路窩棚,知縣的腦子裏有片刻時間是一片空白。他扔掉栽樹的鐵鍬,一言不發,貓着腰鑽進了轎子。他知道,自己的官運已經到了頭。
知縣返回縣衙,對圍攏上來的書辦、師爺們說:
"夥計們,本官的仕途,今日就算走到了盡頭。你們願意乾的,就留下來等待下任知縣,不願乾的,就趁早自奔前程去吧!"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都閉口無言。
知縣苦笑一聲,轉身進了籤押房,沉重的房門砰然一響,從裏邊關閉了。
眾人被關門的聲音震動了,一個個無精打采,六神無主。錢穀師爺走到窗前,大聲說:
"老爺,俗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之是天無絕人之路,您千萬往寬闊里想。"
知縣在屋子裏一聲不吭。
錢穀師爺悄聲對春生說:
"趕快到後堂去告訴夫人,晚了就要出事了。"
知縣脫掉禮服,扔在地上。摘下帽子,擲向牆角。他自言自語着:
"無官一身輕,無頭煩惱清。皇上,太后,臣不能為你們盡忠了;袁大人、譚大人、曹大人,卑職不能為你們盡職了;夫人,為夫不能為您盡責了;眉娘,我的親親的人兒,本官不能陪你盡興了;孫丙,你這個混賬王八羔子,本官對得起你了。"
知縣站在凳子上,解下絲綢腰帶,搭在梁頭上,挽了一個圈套,把腦袋伸了進去。他把窩在圈套里的鬍鬚小心理順,拿到圈套的外邊,讓它們順順溜溜地垂在胸前。他從花欞子窗戶的上框裏,透過被麻雀撞破的窗紙洞眼,看到了戶外陰霾的天空和細密的銀色雨絲,看到了仁立在雨中的師爺、書辦、長隨、捕快們,看到了在西花廳的房檐下銜泥築巢的雙飛燕,雨聲細微,燕聲呢喃,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薄薄的春寒使他的肌膚泛起了涼意,對孫家眉娘溫暖肉體的眷戀之情頃刻之間佔滿了他全部的身心。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渴望着她,女人啊女人,你是如此的神奇,你是如此的美妙,明明知道,我的前程就毀在你的身上,但我還是這樣痴迷地眷戀着你……知縣知道如果再想下去,他就會失去告別人生的勇氣,他狠了狠心,一腳踢翻了凳子。恍惚中他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尖叫,是女人的聲嗓,是夫人來了嗎?是眉娘來了嗎?他頓時就感到後悔了,他竭力地想扯住什麼,但胳膊已經沒有力量抬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