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這麼晚了,孫艷萍找上門來幹什麼?趙振濤接到孫艷萍打來的電話,已是夜裏十一點鐘。趙振濤剛剛從北京開完北龍招商項目發佈會回來,很想舒舒服服睡上一覺。他想把見她的時間推到明天或者後天,可她決不答應,好像她不見他就不活了。有一些日子了,他沒有見到孫艷萍了。不是這個女人不想見他,而是她幾乎摸不到他的蹤影,這個家他也很長時間沒有住進來了。男男就要考試了,她將轉學到北龍,沒有幾個月就要搬過來了,他想讓人給女兒收拾出一個漂亮的房間。
趙振濤遲疑了一下,孫艷萍如果常常出沒這個地方,會對男男的心理產生不好的影響。他要孫艷萍把車開過來,他跟她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原來孫艷萍打電話時就在門口,趙振濤穿上風衣走出來,看看四周沒有人,便鑽進了她的汽車。
黑暗裏,孫艷萍說:“大市長,往哪開?”趙振濤被她問住了,他在電話里隨意說去另外一個地方,實際是沒有目標的。孫艷萍輕輕地笑了一下:“還是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趙振濤有些擔心地問她是什麼地方?孫艷萍笑着說肯定是你滿意的地方,瞧把你嚇的。趙振濤揮了揮手,意思是隨你去吧。
孫艷萍果然把他帶到了一個十分安全幽靜的地方,趙振濤知道這是北龍有名的昌泰花園別墅。別墅分三層有五百平米,設施很豪華:牆壁是檀木的,地板是國外進口材料,特別是待客室的豪華落地燈,燈光像流泉瀑布一樣泄在純毛地毯上。
趙振濤問:“這是誰的房子?”
孫艷萍平靜地說:“我的房子呀!你市長沒有吧?”趙振濤馬上想起雷娟說過,孫艷萍的丈夫李廣漢就是在別墅里被抓的。
孫艷萍給趙振濤倒了一杯洋酒,遞過來,就坐在了趙振濤身邊的黃色真皮沙發上。趙振濤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兒,看見了她沒有戴乳罩的胸脯依然很挺,還看見她臉上抹了很厚的化妝品,遮住了臉上的那些細細的紋路,卻遮不住她內心的煎熬。趙振濤說:“這就是你經常約我來看的別墅?你的財產?真是闊啊!”
孫艷萍沮喪地說:“你誇我還是損我呢?唉,這個世界人人都有值得驕傲的地方,惟獨我沒有,只能拿這個房子來滿足滿足虛榮心!”
趙振濤抿了一口洋酒說:“你別得便宜賣乖呀。咱老蟹灣的人都算上,趁這麼一所別墅的恐怕只有你孫艷萍了吧?你就知足了吧!”
孫艷萍眼底慢慢浸出紅來,眼睛像是要把他收進去:“我知足,咋不知足呢?你說這個話,我也要說一句,咱老蟹灣的人都算上,當最大的官的就是你趙振濤了吧?”
趙振濤苦笑着說:“快別提啦,當多大官受多大罪。這一冬天,忙得我腳後跟打腦勺子!北龍港工程,鐵路工程,有錢還行,到處求人找錢!你說我這市長當得容易嗎?”
孫艷萍嗔怪地說:“你別跟我訴苦,今天晚上找你,是想讓你聽聽我孫艷萍的苦。”說著她就流淚了。
趙振濤覺得這個女人極聰明,神經網絡像新做的蛛網那樣敏銳。也許是她的聰明耽誤了她。女人就是這樣,貓一會兒狗一會兒,永遠叫你吃不透。過去的孫艷萍總是趾高氣揚的,他希望看到她服服帖帖的樣子,希望看到她膽怯的眼淚。
孫艷萍傷感地說:“振濤,你別把我看成壞女人好嗎?”
趙振濤說:“這是你自己這麼認為的。其實在我們分手的時候,我也沒認為你壞。只是我不能接受你了,因為你身上最珍貴的東西,已讓你自己在生命的路上走丟啦!”
孫艷萍的睫毛垂下去了:“任你怎麼說,我都不會生氣的,因為你放棄休息時間來陪我。女人是水,水一泛濫就成災啦。現在我終於弄明白了,是生活弄髒了我!是他弄髒了我!”
趙振濤知道她說的他是指原來的公社書記馬印奎。他後來聽說,是馬印奎把她介紹給了李廣漢,李廣漢並不是愛她,是因為當上副縣長的馬印奎能把他由一個縣城自行車零件廠的工人提拔上來,孫艷萍只是他們的一個交易。就是在省城,他也常聽到孫艷萍和葛老太太發家的消息,孫艷萍與她的母親葛老太太一樣,是帶着畸形心理走進商場的。他常聽她說一句話,女人一旦不要臉啦,是能掙大錢的。趙振濤安慰她說:“艷萍,你晚上找我來,就是要跟我說這個嗎?”
孫艷萍火辣辣的目光望着他:“你着急啦?今天晚上你就別指望睡了。過去我在村路上救過你,今天在我生死攸關的時候,你就救我一口吧!”
趙振濤一愣:“有這麼嚴重嗎?”
孫艷萍哭泣着說:“怎麼不嚴重?今天,我與李廣漢那個狗雜種離啦!離婚!”
趙振濤吸了一口氣:“為什麼?他出事的當口,你和你娘拚命找人去救他,他可出來啦,卻——”
孫艷萍搖了搖頭說:“其實,這是早早晚晚的事情。我們鬧了幾回啦!夫妻應該是同舟共濟。同床異夢了,談何同舟共濟?拼了命救他,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利益:他出了大事,我和娘的公司就完啦。我恨李廣漢,所以我一點都不怪你。”
趙振濤說:“你怪我什麼呢?”
孫艷萍笑笑說:“那天中午,我和娘跟你吃飯,雷娟的人跟蹤,把姓李的露出去啦!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我都知道。你不願插手他的事,我理解。其實,李廣漢還是個義氣人,我一直想幫他做點什麼,因為我們的生意,他有功勞。這回我與他扯平啦!”
趙振濤說:“你都把我說糊塗啦。”
孫艷萍的輕柔,使趙振濤不願往深處想,他恍如在夢裏。孫艷萍繼續說:“你是裝糊塗!裝就裝吧,這年頭誰不裝呢?忘記就忘記吧,這年頭誰不健忘呢?可我不想跟你裝下去,自從你來北龍,我怎麼也丟不下你。到了中年,我才知道這輩子就愛過一個人,還讓我自己給毀掉啦!你討厭我,躲着我,我理解。其實我不去找你,也是怕自己毀了你的前程。”
趙振濤說:“你就覺得我完全忘記你了嗎?其實我也很孤獨!”
孫艷萍死死咬住嘴唇,流着眼淚說:“你不孤獨,你才不孤獨呢!你是市長,每天前呼後擁,山珍海味。你們男人對權力的慾望遠遠超過對女色。你迴避着關於我的任何事情!你居高臨下幸災樂禍地看我的熱鬧!你的義父趙老爺子跟我們過不去,還有情可言,你趙振濤就不能原諒!”她的哭聲被什麼東西壓抑着,變得啞啞的。
女人一哭,趙振濤就有些慌,他苦笑着:“今晚上,兩頭的話都讓你說啦。你再這樣,我可走啦!”他說著起身要走。
孫艷萍急忙擦乾眼淚,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大衝動啦!今天我腦子很亂,說出去心裏就好受些。你要是不來,說不定我又割腕自殺啦。你別不信,你看看我的胳膊——”她伸出白皙的胳膊。
趙震濤從她的胳膊上看見兩道手鐲一樣的疤痕:“你為什麼這樣呢?允許我說你一句,就是錢燒的!燒的!”
孫艷萍眼睛亮起來:“好,我就願意聽你狠狠說我兩句。人做起了生意就不像個人啦!生意是啥?生意就是賄賂!當官是啥?當官就是受賄。我見得多了。李廣漢行賄受賄,為啥處理不動?就是拔根蘿蔔帶片泥,一帶就是一大片!雷娟眼下抓誰我都不會吃驚,沒有幾個像你趙市長這樣的傻人啦!”
趙振濤很嚴肅地說:“我不想聽你放毒。像高書記那樣的清官,在北龍大有人在。”
孫艷萍瞪着眼說:“誰證明他是清官啦?他臉上帶標籤嗎?就憑他護着鹽化柴德發書記那樣兒,還有柴書記與盧國營的關係,就——”
趙振濤氣惱地說:“孫艷萍,不准你對高書記說三道四!這都是表面現象,謠傳!你知道高書記對柴書記的感情嗎?你知道高書記對北龍的感情嗎?”
孫艷萍怯怯地說:“你別火啊?好了,咱不扯你們官場的事啦。我今天急着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趙振濤看看錶說:“都兩點鐘了,你快說吧,我明天還要陪同新加坡維天財團的李克棟總裁到北龍港考察呢。”
孫艷萍瞪大眼睛問:“他考察什麼?是不是鳳凰開發區?”
趙振濤說:“李克棟總裁要與北龍港全面合作。怎麼?你對北龍港也有興趣?”
孫艷萍說:“我娘讓我找你。我的大姨葛玉梅是香港葛氏財團的副總裁,總裁是我的大舅葛瑞高。我大姨來電話說要到北龍來,因為我的介紹,她對北龍港鳳凰開發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趙振濤笑着說:“好哇,北龍誠招天下客,歡迎外商投資。到時我們對你這牽線人還有獎勵政策呢。”
孫艷萍說:“我不要獎勵,只是你別躲着我就行。我可是在幫你這個大市長引資哪!我大姨可要咱這裏的優惠政策呀!”
趙振濤很有興緻地說:“北龍市政府剛剛出台了優惠政策:對開發區內開辦的生產性外商企業,按百分之二十徵收所得稅。前兩年免征所得稅。土地使用權出讓金和土地使用金,有以下優惠——”
孫艷萍格格笑了:“瞧你這個工作狂,一談上工作就來了精神頭。你們的政策我可記不住,你給我材料吧。你呀,責任感大強,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點。你該長長心眼兒啦,得學會掙錢。嫂子在海外用錢吧?男男上學用錢吧?憑你那點工資,能夠用?”
趙振濤說:“你說我怎麼掙錢?貪污受賄的事,我趙振濤做不來。開公司又不可能,我是市長,哪有市長當經理的?”
孫艷萍認真地說:“真是死腦子,跟你小時候一樣。誰讓你貪污受賄啦?你在前台,後邊有我嘛!我想好了,老娘還在跟李廣漢他們摻和,我就想撤出來了。我要單獨成立一個公司,地點就設在北龍港鳳凰開發區。鳳凰,我喜歡這個名字。我不用問,一猜就知道是你起的名字!對吧?”
趙振濤點點頭:“你怎麼會知道?”
孫艷萍眼睛裏有了神采:“你忘了嗎,當年我們在六指爺的小泥鋪子裏,你把我給霸佔啦。這個地方原來叫鳳凰灘,你肯定是衝著這個名字起的。”
趙振濤搖搖頭:“我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可沒想到你。我是衝著這方土地留給我的記憶。”
孫艷萍說:“你是北龍一支筆,我的公司就等着你批給我一塊地,一塊廉價的土地。”
趙振濤警覺地說:“不可能,你還是按着標準來吧。你別拉我下水啊!原則問題,是不容商量的!”
孫艷萍陰沉着臉說:“你說我認識你有啥用?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我孫艷萍從你手裏得到多少好處了呢!”
趙振濤站起身:“不早啦,送我走吧!記住,以後有好酒想着我來喝,發財的事別指望我來做。還有,男男就要到北龍一中上學來啦,你最好不要到家裏找我,有事打電話!”
孫艷萍說:“我記住啦!男男,讓我替孟瑤來照顧男男好嗎?那年我去省城,你帶着她出來吃飯,我很喜歡她的。”
趙振濤說:“不用,我那兒離學校不遠,你就忙吧!”
孫艷萍又問:“這麼晚了,住這兒好不?我又不會怎麼著你!”
趙振濤很堅決地說:“走吧,送我回去!”
趙振濤坐上孫艷萍的汽車行駛在北龍的新華道上。看見夜空下着小雨,看着孫艷萍沮喪的神情,他想:本來是可以給她一個實在的承諾的,以彌補自己與她的過去。但本來可以辦的事,對她卻不能辦了。只要他給她做了,就是權錢交易。他最怕的就是時間和生活來向他索債,欠債總是要還的,但不能用人民交給的權力。孫艷萍這樣的女人就像把刀,總要沾點血腥才能了卻塵緣。
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無聲地面對着眼前的黑暗。黑暗比光明容易暴露真實,只要你擁有夜的眼睛。如果說腐敗的話,剛才自己算不算有腐敗的意識呢?但哪個腐敗官僚自己時時感到自己是在搞腐敗呢?大概是先有意識而後才一點一點滑下去的吧。這個世界會有許多人願意伴隨你榮升,但絕對沒有人伴你沉淪。你得警惕啊,趙振濤!他告誡着自己:警惕這個溫馨而恐怖的深夜。
濕漉漉的柏油馬路,被車燈點綴得空空蕩蕩。
2
趙老鞏蹲在老河口指揮徒弟們造船的時候,趙小樂卻棄船來到海港小學。幾天沒有見到米秀秀老師,他心裏總是把她往壞里想,病了?還是在學校里受了委屈?他時時刻刻都盼着米老師來求他,求他替她出氣。他每次到學校來,都能看見米秀秀在教學生畫畫,有一回他看見她讓學生畫他的白茬船,使他很得意。可是今天米老師不在學校,聽別的老師說,她遠在山村的娘病了,她去家裏看老娘了。趙小樂很想去山村裡找她,順便也看看米秀秀的娘和生她的小山村。他有了這個想法之後,就坐不住了,急着去找老爹要錢,又怕老爹反對,就想找四菊借點。
到了四菊的孵化場,四菊不在,值班的人說她到海港的朱朱髮廊剪頭髮去了。朱朱開發廊了?也許不是那個朱朱吧?等他找到朱朱髮廊的時候,還真看見了朱朱,她正給四菊的頭髮焗油呢。朱朱胖了,變得粗粗壯壯的,腚大而圓,在褲里滿滿當當地柔韌着。她的臉蛋兒卻是很受看的,圓臉高鼻,比在村裡還洋氣一些。過去她是很烈的性子,是在海灘上與小樂摔跤摔出的戀人,就像她爹朱全德跟趙老鞏摔跤一樣。在海港停工的時候,她被無情地下放了,朱全德想求趙老鞏找趙振詩給說說情,可朱朱本人卻不幹了,她說在海港開個髮廊挺掙錢的。往後誰有錢誰是爺,誰還在乎你是不是個工人?當初真是太可笑了。她把爹娘給說服了。只有好友四菊知道她對海港工作的失望是由於高天河不愛她。經過一陣子的折騰,朱朱比較來比較去,她確實感到小樂身上有好多的優點,她幾次求四菊給說說情。四菊讓她死了心,小樂眼下心裏有了米秀秀。
趙小樂遲疑着,在髮廊的外面徘徊。
朱朱率先發現了小樂,大大方方地喊:“小樂,你過來呀,是怕見俺呢,還是——”
趙小樂沒想到朱朱變得這般爽快,他支吾着走進來,向四菊要錢。當著朱朱的面,他不說要錢幹啥,但他不說,四菊就不給他。
朱朱說:“小樂,咱倆的事兒,就過去啦,你別不見俺哪。一村住着,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呢?”
趙小樂笑着說:“行啊行,朱朱,你咋不在海港上班啦?”
朱朱邊給四菊做頭邊說:“在海港拿那點工資,受人家管着,還不如當個個體戶呢。小樂,往後你理髮就到俺這兒來!”
四菊說:“你聽見啦?多虧你還是個大老爺們呢。朱朱說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買賣不成還仁義在呢。”
趙小樂不服氣地問:“搞對象是做買賣嗎?虧你們還是識文抓字的人呢!朱朱,四菊告訴你了嗎?不着她和劉連仲攔着,你的小命兒早沒了。”
朱朱瞪他一眼說:“你就別提那段事啦!”
趙小樂笑着:“朱朱,其實,今天一見你,俺肚裏的氣就沒了。誰都有犯錯誤的時候,當年俺不也是進了監獄?其實咱們扯平啦!往後你就是俺的妹子!就像你爹和俺爹是哥倆一樣。你結婚的時候,可別忘了給俺個口信!”
四菊格格地笑着說:“你們倆早就該破鏡重圓了,有什麼呀?”
趙小樂板著臉說:“你說錯了,這不叫破鏡重圓,叫和好。有本質的區別呢!”
朱朱噘着嘴說:“四菊姐,別高攀人家了,人家不是有了心上人了嗎?老師、畫家!告訴你趙小樂,你可別跟俺犯一個錯誤啊?別忘了,你哥當市長是你哥的事,你還是個漁花子!”
趙小樂笑笑說:“你別說,俺趙小樂還真要走你朱朱的老路啦!為了米老師,俺決定了,到海港工作!俺不當漁花子啦!”
四菊一愣:“小樂,真的?你不是騙俺吧?”
趙小樂說:“真的,俺不騙你。其實,沒有米老師這個事兒,俺也不想打魚啦。日他個奶奶的,海里污染得厲害,哪兒還有海貨?你說,往年這是麵條魚的季節,今年就愣是屬毛沒有!”
四菊點頭:“是這樣,海壞啦,螃蟹皮皮蝦啥的都少見啦。蛤蜊灘上的蛤蜊也都搬家走啦。說不定要鬧赤潮呢!”
朱朱問:“小樂,你到海港幹啥呢?”
趙小樂說:“開挖泥船,這玩意兒過癮!”
四菊問:“你跟爹說了嗎?爹讓嗎?”
趙小樂胸有成竹地說:“大哥同意啦,海港的熊副總指揮也點頭啦,老爹能不依?這回俺也他娘的混個工人噹噹!”
四菊笑道:“小樂,你要錢,是不是去看米老師她娘?”
趙小樂驚訝地問:“你咋知道?”
四菊說:“米老師回家去北龍倒車,搭俺們場裏的汽車!俺問她啦,還問及她對你的印象——”
趙小樂焦急地問:“她都說俺啥啦?”
四菊閉口不說,小樂搖着她的胳膊。
朱朱使勁把他拽開時,劉連仲進來了。劉連仲瞪着趙小樂說:“小樂,不准你小子對俺的四菊無禮!”
趙小樂說:“馬槽里多出個驢臉啦?你讓四菊把錢給俺,俺立馬就走人!”
劉連仲說:“要多少錢?俺給你!”他緊着掏兜。
四菊翻着小挎包說:“小樂,俺給你,俺給你!”
趙小樂做了個鬼臉說:“四菊怕欠你的債呢,連仲,這說明你的功夫沒到家呀!”
四菊瞪他道:“去你的!”
趙小樂收了錢,搖搖晃晃地走了。
劉連仲耐心地等着四菊,還親自上去給四菊吹頭,四菊依然對他待搭不理。劉連仲承包了造紙廠后,經常往海里放廢水,對四菊的養殖場構成了嚴重威脅。四菊幾次找他要他放棄這個破廠,劉連仲被效益誘惑着,紅着眼睛不願撒手,因為他嘗到了甜頭。四菊與其他養殖場就聯名告到縣環保局。環保局下來人員檢查他的造紙廠時,被他糊弄過去了,他白天停工夜晚加班,暗綠色的廢水依然嘩嘩流向大海。
劉連仲對四菊聯名告他並沒有太大的火氣,令他惱火的是四菊與海港技術員高天河密切的來往關係。他還聽說四菊領着鄰居的產婦到鹽化醫院給高天河治眼睛。他最擔心的問題出現了,他就怕四菊甩了他,還怕四菊重演朱朱的悲劇。朱朱不就是被那個城裏的小白臉一腳踢開了嗎?四菊說高天河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他談不上甩掉朱朱,他壓根兒就沒有愛過朱朱。他與四菊越吵越僵,以至於四菊不跟他說話了。他一直弄不明白,高天河有什麼魔力,把老蟹灣的姑娘們勾得神魂顛倒?
四菊吹乾了頭髮就往外走,她發動了摩托車,卻被劉連仲拽住了。劉連仲痛苦地說:“四菊,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俺更愛你的嗎?你不能不理俺哩!”
四菊大聲說:“請你放開俺,請你放尊重些。俺說過要嫁給你了嗎?俺是你的私有財產嗎?告訴你,你是廠長,俺也是場長!”
朱朱探頭一看,吐着舌頭笑了。
劉連仲哀求着說:“四菊,俺放下廠里那麼多的事,來看你,是想找你談談!”
四菊說:“你不放棄你的造紙廠,俺就沒什麼跟你好談的!”
劉連仲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四菊的性子,上學時就領教過了,可他就喜歡她愛憎分明的性子。同時他也在心裏想,她怎麼就不明白,他拼死拼活地折騰,還不是為了他與她明天的美好生活嗎?
四菊見劉連仲擋着她的路,想了想,說:“好吧,咱們好好談談!”
四菊叫劉連仲去她孵化場的暖房裏,劉連仲不知道她的用意,顛顛地跟着。他看見四菊脖子上的花格子圍巾被風一掀一掀的,像有一隻在她肩上撲棱着的大鳥,紅撲撲的臉蛋極為鮮活水靈,分明是四月的春風染就。
四菊讓工人端出一盆死去的蝦苗。
劉連仲愣着:“你讓俺看這個幹啥?”
四菊說:“這是海水污染的蝦苗。”
劉連仲問:“這與俺有啥關係?”
四菊火了:“還說與你沒關係呢,這都是你們排污,毒化了海水,才死的!”
劉連仲抵賴說:“這麼大的海,你不說別人,幹嘛老盯着俺的造紙廠?上級查過了,排污是合格的,不信你去看看!”
四菊罵:“你就是死鴨子嘴巴硬!俺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給你看看這個單子!”她遞過一張表格。
劉連仲看到了寫有老蟹灣造紙廠排污數據的字樣:“這是哪兒的?俺們造紙廠可不是這樣!這是誰陷害俺?”
四菊大聲說:“這是海港的高技術員化驗出來的結果。別看你請客送禮,有辦法糊弄環保局的,可你糊弄不了高天河!他是海洋專家!”
劉連仲恨恨地說:“又是高天河,這小子是專門跟俺過不去呀!他怎麼放個屁你也信?”
四菊罵:“你才放屁呢!”
劉連仲紅着眼睛把化驗單撕了個粉碎,狠狠扔進孵化池裏。小蝦們紛紛用小腦袋去頂紙片片。
四菊動情地說:“連仲,俺們是老同學啦,又是朋友,今天俺跟你說句真心話,請你消消氣。你也別怪高技術員,是俺讓他去化驗的,他是俺們聘請的技術顧問。咱不說什麼大話,俺就說一句,就說這海吧,咱都是吃着海貨長大的人,海就是咱的再生爹娘。過去你也是搞孵化的,你最懂得海水的質量。你這點家底兒,不都是大海恩賜的嗎?你敢背叛大海,是要受到懲罰的!你連大海都不愛了,往後你能好好地愛俺趙四菊嗎?啊?你說你說呀!”她說不下去了,哽咽了。
孵化室里靜得能聽到劉連仲的喘息聲。
四菊激動地說:“你以為俺趙四菊心眼小得不容你嗎?不是!俺是替良心說話。你拍拍胸脯的四兩肉,問問良心!俺知道,海港上馬需要大量的紙,你的造紙廠可以掙大錢。可人一旦迷戀上金錢,情就那麼薄了,心也就像錢幣那麼硬啦!”
劉連仲聲嘶力竭地吼了一句:“你,你知道俺都是為誰嗎?你瞧這滿世界的人,膽子都大了,步子都快啦,誰還像你這樣保守?”
四菊氣得抖了:“你滾,你滾!俺不想看見你!”
四菊的眼神好像一記強勁的耳光,猛然打在劉連仲的臉上,他紅着眼睛走了。四菊覺得他應該去關閉自己的廠子,或者是上馬必要的廢水處理器械。但她又總是把他往好里想,她想,剛才自己把劉連仲罵很了嗎?他能夠接受嗎?這時海的顏色很嚇人,對着暗紅色的海,四菊垂下了束成一束的馬尾巴狀的黑髮。
四菊怎麼也沒有想到,劉連仲會與她越走越遠,他並沒有去廠里,卻去海港找到了高天河。高天河正在試驗室里,他的眼睛被沙子噴壞之後,看東西只能虛着眼睛,他對劉連仲的模樣也看不清楚,不知道劉連仲內心積聚着怒火。他是個書獃子,以為劉連仲是專門請教海水污染的,就把問題說得很嚴重。劉連仲開始故意表現得很含蓄,但在他講完之後動了手,揮拳打掉了他的眼鏡,然後警告說:“姓高的,聽說你是個孤兒,孤兒怎麼為人處事你不會不明白吧?你再打四菊的鬼主意,小心你的狗眼!你的眼睛不是被奶水洗好了嗎?俺要是出手,就是狗熊的奶水也洗不好你的眼睛!”
高天河愣了:“我不明白,你是誰呀?”
劉連仲大聲說:“俺劉連仲明人不做暗事!俺是造紙廠廠長,俺們廠里的事不用你插手,懂嗎?”
高天河頓時感到尊嚴受到了侮辱,他的臉部和眼神是極嚴正的,但又在微微顫抖。他厲聲吼道:“請你把我的眼鏡撿起來!撿起來!”
劉連仲大聲說:“俺要是不呢?”
高天河說:“我立馬找四菊來!是他們的孵化場聘請的我,我是他們的技術顧問,化驗廢水是我的職責!”
劉連仲鬧鬧嚷嚷地叫來了海港領導,來了個惡人先告狀,告了狀就大搖大擺地走了。高天河氣得半晌說不上一句整話,眼巴巴望着他揚長而去。負責海港技術處的是一位老大姐,她幾次給小高介紹對象都被拒絕了,所以她反對高天河在老蟹灣兼職什麼技術顧問。事後,老大姐還把這事捅到了熊大進那裏,熊大進想了想就把高天河調到了挖泥船上,讓他搞海流主流和余流的研究,還叮囑他不要再惹禍。四菊後來又給高天河打過兩回電話,他都故意沒回。他不想破壞她與劉連仲的婚姻,朱朱與趙小樂的婚變不是很可怕嗎?他的心情漸漸平順下來。
四菊蒙在鼓裏,從心裏檢討自己哪裏讓高天河不高興了?還是他嫌自己發給他的聘金少?不,高天河不是那種人。她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眼下海水變質,可能發生赤潮,沒有高技術員的幫助怎麼能度過難關呢?四菊心裏越發沒有底了。她將死蝦苗裝進一個小瓶子裏,到海港的化驗室找高天河。見到技術處的老大姐,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劉連仲做了手腳。她氣得胸脯起伏,臉蛋兒憋得通紅,但一聲沒吭。
四菊讓小樂駕船到海上去找高天河,趙小樂的白茬船接近挖泥船的時候,高天河偷偷藏起來了,他不想再見到她。四菊沒有見到高天河,就徑直到造紙廠去找劉連仲。紙廠還在高速運轉着,污水明目張胆地流向大海。劉連仲見到四菊不高興,心裏有些慌。沒等他說話,四菊就抬起胳膊狠狠打了他一嘴巴。劉連仲捂着嘴巴愣着,四菊已頹然跌坐在沙發上,渾身不住地顫抖,緊接着,兩顆碩大的淚珠慢慢地、慢慢地從她合起的眼縫裏流下來。
3
趙振濤對深夜電話有一種條件反射的恐怖。他遠在省城的好友李德青出車禍,就是有人半夜打來的電話。孟瑤在澳洲學開汽車撞壞了一個旅遊團的黑人老太太,也是深夜打來的電話。當時孟瑤讓他馬上寄錢給她,不然她就難以走進課堂了。孟瑤伯父母埋怨她,不讓趙振濤告訴省城的家裏,更不能讓男男知道,她哭着說自己能夠打工掙錢還上的。孟瑤哭得他很難受,他這個大市長還要讓妻子在國外打工,說出去不會有人相信的。為了孟瑤出國,趙振濤幾乎花掉了大部分積蓄,一下又讓他拿出五萬塊錢,愁得他滿地打轉。還是四菊從蝦苗預付款中拿出五萬元給他救了駕。
這天他和熊大進從一號港池夜戰工地上回到指揮部剛剛睡下,電話就鈴鈴地響起來。是誰打來的電話?他在北龍港的工地上接到深夜電話又開始恐慌了。電話是遠在省城的女兒男男打來的。男男哭着說她精神幾乎崩潰了,讓爸爸火速到省城來一趟,不然她就自殺了。趙振濤的腦袋轟地響起來,渾身的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他問男男出了什麼事?男男泣不成聲地說,她的這次升學模擬考試考砸了,從原來的第三名直線降到第四十名,她對不起爸爸媽媽,她沒臉活了。趙振濤在電話里勸着女兒。他知道男男跟他最親,女兒與班裏的一位叫趙京虎的男生談戀愛都會告訴他,而不跟她的媽媽說。男男是個要強的女孩子,她不是一般的要強,她曾發誓要考進北京的名牌大學,然後再考托福進美國的大學。她說爸爸媽媽都那麼優秀,她學不好就對不起父母。趙振濤平時勸她要根據自己的實際能力來,爸爸相信你。今天深夜的電話是男男從學校傳達室打來的。他能聽到旁邊教師十分嚴厲的呵斥聲。男男一邊回嘴頂撞着老師,一邊對趙振濤說:“爸爸,我媽走後,我發現我完了,我再也不是最優秀的啦!我與命運抗爭最終還是輸。走多了夜路總會碰見鬼的!有這一天,我知道會有這一天的!爸爸,我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很想見你一面。”
趙振濤聽出男男的精神亂了,他語無倫次地說:“男男,爸爸和媽媽都是愛你的,還有姥姥姥爺,我們不能沒有你!你也不能沒有我們!對嗎?”
男男哭着說話,幾乎使趙振濤聽不清楚了。趙振濤讓她身邊的老師接電話,他對老師懇求說:“我是男男的爸爸趙振濤,現在我遠在北龍渤海岸邊的的海港工地,不能馬上趕回去,請您照顧好她。她的媽媽不在國內。我們的男男是個脆弱的孩子,請看好她,我另外再派人過去!求求您了。”
老師沒好氣地說:“這個孩子太不像話啦!夜裏吵得一宿舍的同學不得安寧。沒有一點集體觀念!你們家裏還是來人吧!”
男男搶過老師手裏的電話,啞着嗓子說:“爸爸,你別跟她費口舌啦。她不是老師,是看宿舍的,是個到了更年期的下崗女工!爸爸,永別啦!”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趙振濤放下電話驚呆了好半天,光着兩腿在地上走來走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知道男男的脾氣,考試大幅跌落,是一個方面,肯定還有別的原因。會不會是失戀了呢?過去他和孟瑤曾竭力阻止她的早戀,他到北龍了,孟瑤出國了,男男會不會毫無節制地談戀愛呢?無論如何,也要把男男弄到北龍來上學。他坐在電話前焦急地等着電話再度響起,可是電話沒響。
趙振濤額頭冒汗,又不敢給岳父岳母打電話,最後他哆哆嗦嗦地給省城的男男老姨撥了電話。可以想像她們接到後半夜的電話也會恐怖的。他把男男的險情一說,老姨和姨夫驚惶地去學校了。他看着手錶,算計着他們到學校的時間,等待着那邊的電話。今夜的趙振濤第一次體驗到做父親的難處。他在反省着自己,對女兒太不關心了。大概還有十天男男就要升學考試了,如果男男真的出了什麼事,他將無法面對兩邊的老人,無法向孟瑤交代,更無法面對自己。北龍港拖得他太深太深了。
兩個小時以後,男男老姨終於打來了電話,說她們已經把男男接到家裏了。趙振濤還要與男男說話,老姨說男男剛才打了鎮定針,還是讓她睡一覺吧,有事明天再說。趙振濤終於長出了一口氣,躺在床上稀里糊塗地睡下了。想不到啊,男男的事真讓他想不到——這一夜,他做了很多的噩夢。
沒有顧上吃早飯,趙振濤就把電話又打到男男老姨家裏。老姨說,聽老師說男男已經三天沒睡覺了,她還在睡着。還是讓他給猜着了,男男就是因為早戀才使學習成績直線下跌的;又是因為失戀,精神受到打擊,以致瀕臨崩潰的。那個男生趙京虎轉學了,他母親把兒子領走時,還罵了男男。男男說她不怕失戀,她不能接受的是,趙京虎竟然為抵觸母親的反對,為她而觸電。多虧搶救得及時,不然就將釀成大禍,但男男想見他一面都不能如願。
趙振濤生氣地一拍腦袋,罵道:“這個孩子,太不像話啦!太不像話啦!”老姨不讓他對男男發火,說男男太虛弱了,她會給男男找個很好的心理醫生,診治診治。眼下還有十天就考試了,先讓男男對付過去這個考試后,就讓她到北龍換換環境,然後讓孩子重新開始。趙振濤放下電話站起來,覺得有些頭暈,心力交瘁使他感覺腦部供血嚴重不足。
早飯後,趙振濤與熊大進和黃國林副總指揮商量工程進度問題,黃國林負責着預防風暴潮的挖河工程。他說工程遇到了很大難題,前面有一段馬上要挖到老蟹灣村的老墳地了,這裏的漁民不讓動,強行挖恐怕要與老百姓鬧僵。領頭阻攔的是趙老鞏和葛老太太。趙振濤想了想,說:“不管遇到多大難度也要幹下去。趙老鞏是我義父,葛老太太又是孫艷萍的母親,好多事我不能直接插手。你們最好與鹽化縣的領導溝通一下,請他們幫助!就說是我說的!”
黃國林走後,熊大進又把趙小樂想進海港工作的意願跟趙振濤說了。趙振濤問工地上有沒有小樂能幹的活?有的話就讓他到第一線去。不要因為他是我弟弟而搞什麼特殊化!熊大進笑着說,我很喜歡你這個弟弟,沒什麼文化,可他很純樸,講義氣!到挖泥船上可能大有用場!趙振濤想了想說,也好,讓這小子摔打摔打!商量完一些雜事之後,趙振濤說他要回北龍政府處理一些其他事情。他還告訴熊大進:“這幾天有兩撥外商到港口的鳳凰開發區來考察投資項目,一撥是新加坡維天財團的李克棟總裁,還有一撥是葛老太太的姐姐葛玉梅,她是香港葛氏集團的副總裁,你抽出時間來陪陪,其他人照樣施工。具體接待工作由市政府安排。”
熊大進點點頭說:“前天高煥章書記到工地上來了,批評我們工程進度遠遠不如北線的鐵路工程。我們是不是調整一下?”
趙振濤擺擺手說:“別聽大老高的,他就是那麼個脾氣!他跟他老爹似的,運用的是人民戰爭。他把那四個縣的農民都趕到路基上,工程粗糙,我們不能這樣做。北龍港的質量比什麼都重要!”
熊大進說:“你就別擔心質量。我們按你的指示辦了,工程招標,既不是總價招標,也不是老高他們搞的單價招標,而是費率招標。這就大大避免了以前出現的‘漏斗’現象。我還讓施工單位在各自的施工段上雕刻上責任人的名字,責任到底,將來出了工程事故,責任人永遠要負責任的!”
趙振濤笑着說:“這個主意不錯!既然這樣,馬上重建的跨海大橋也要用這樣的施工方案。”
熊大進問:“鹽化方面聽高書記的,他們能同意?”
趙振濤堅決地說:“還給他們,還給我弄個豆腐渣工程!我早已把跨海大橋納入我們北龍港的規劃啦!”
熊大進說:“那高書記能依你?”
趙振濤說:“港口的二度工程、施工招標,我不是頂住啦?看來他高書記也是紙老虎!你硬他就軟!他那套老皇曆也該改改啦!”
熊大進說:“人跟人就是不一樣,看的出來高書記與趙市長感情鐵,這要是胡市長,早就不行啦!”
趙振濤還要說什麼,熊大進的對講機響了,他急匆匆走出了指揮部。趙振濤看着他漸漸消失的背影,覺得留下熊大進是對的,不僅為弟弟小樂留下了米秀秀,還白得了一個十分忠誠的於將。熊大進懂港口建設的規律,精通技術,幾乎為工程傾盡了全力。他一刻不敢鬆懈,像一個老管家似的在工地上來回穿梭,事事走在龐大工程的最前面,從資料管理、工程質量,到工程進度,都讓到工地考察的市人大代表無話可說。作為總指揮,趙振濤特別欣賞他的還有一條:事事嚴謹,到了關鍵時候還能顧全大局。他與施英民最大不同的是,從不在工程中收不合格的鋼筋和水泥,更不從中謀利。鹽化城裏有一家公司偷偷送回扣給他,他當著指揮部眾人的面,把三萬元的回扣款如數上繳,還激動地對眾人說,過去我們的堤壩是防十級以上的風暴潮,可六級的風暴潮就垮了,為什麼?是我們心裏缺少堅硬的堤壩,心裏虛弱,怎能夠防風暴潮?把它交出去,心裏就硬了,我們的大堤就能預防十二級的風暴潮!我敢這麼說!這話傳到了趙振濤耳朵里,趙振濤就在市委常委會上講了,博得了大家的喝彩。趙振濤最佩服這樣的人了。
胡勇從北龍調到了渤海岸邊的黃連市,他還是市長,他在那裏還是要建煤港。這個港口剛剛啟動,也是省委潘書記環渤海“陸海空”整體戰略的一個重要棋子。因為是剛剛勘測,聲勢還沒有造起來。胡勇幾次來北龍港挖熊大進走人,還許了好多的願。熊大進說,他本來是想帶着侄女秀秀到黃連去的,可他碰上了趙振濤,就不想走了,並不是北龍港有多高的待遇,而是他喜歡上了這個年輕的市長。他還說自己是北龍人,不能眼睜睜看着北龍港毀在風暴潮里。這不僅是一個偉人的夢,也是北龍人的夢啊。施英民已經給他丟醜了,他是不是得挽回這個面子?他終於把胡勇說服了。胡勇說黃連港等着你的參與。熊大進滿口答應着,說只要我老熊還有一口氣,北龍港一通航,我就找你報到。他知道,黃連港是為了運輸神木煤田的原煤面啟動的。神木位於陝西、內蒙和山西三省的交界處,是國家新發現的大煤田。神木鐵路不僅穿過刀削斧鑿的太行山,還要穿過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但鐵路建成了,港口沒能跟上。
看來胡勇和高煥章一直鬧不來,胡勇是專門趁着高煥章出差時才到北龍的。趙振濤宴請胡勇的時候,胡勇對趙振濤開玩笑說,我胡勇帶着幾萬建設大軍又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黃連港,將來等着你來二度創業呀!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趙振濤知道胡勇調離北龍有情緒,他苦笑着說,你快饒了我吧,我這輩子就跟港口嫖啦?你胡市長的屁股不好擦呀!衝著你給我留下熊總指揮的面子,你胡勇的屁股我還是願意擦的!說著就大笑了。胡勇不在乎趙振濤說他什麼。
腦子裏越想越亂了,趙振濤估計男男該醒來了,就又打了電話,果然是男男接的,他這時聽男男的聲音是很正常的。男男輕聲地向他道歉,說知道爸爸忙,不該在深夜裏打擾他,男男保證剛強起來。趙振濤臉上松活了,他沒再深問原由,只讓她忘記一切煩惱,全力準備考試。他許願說,考試那天他將趕回省城去看她。跟女兒通完電話,趙振濤就決定去工地上走走,然後再回北龍。
趙振濤從鳳凰開發區走到工地上,心裏涌動着一種激情。後來他在工作筆記中這樣寫到:如果說我們北龍大地的春天有故事,這個故事就發生在渤海岸邊的北龍港。這個渤海灣的大陸架自誕生以來,從沒有展現過像今天這樣蕩氣迴腸的場面。那涌動着的褐色脊樑、高聳着的藍色吊塔和挖泥船上噴出的黑色泥沙,構成了一部時代交響曲。它以氣吞山河的慷慨悲歌創造着一個偉人靈魂的歸宿。我這個從老蟹灣走出來的人,第一次懂得了什麼叫做勞動創造一切。面對兇猛的風暴,憑着一身肝膽,無路難,開路更難,所以後來人才為你感嘆。記得一位偉人說過,我創造,所以我生存!如果孫中山先生靈魂有知,重返渤海灣,面對開發時代的生機和復興時,肯定還會撰寫出一部實業計劃的續篇——
北龍港,人們將從春天的故事中重新認識你。
4
趙小樂到小山村去看望米秀秀的老娘前,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了西裝。老太太很喜歡樸實、健壯的趙小樂,問他是幹什麼的?他支吾着,咬牙撒了個謊,說他是海港工人,同秀秀一個單位。老太太已看出是喜事來了。趙小樂觀察着米秀秀,她似乎也挺虛榮,沒有把他漁花子的身份說破,就順坡下驢地應着。整個小山村都轟動了,說米秀秀領來個海港工人,聽說還是北龍市市長的弟弟,村民們紛紛前來觀看。
回到老蟹灣,米秀秀就把趙小樂領到熊大進的指揮部。指揮部里擠滿了人,簡直就像作戰司令部。熊大進將一頂藍色安全帽交給趙小樂,叮囑他說:“我跟你大哥溝通過了,他說你願意來就來,不能搞特殊,要到第一線上勞動。那你想幹什麼?”
趙小樂高興地說:“開挖泥船。”
熊大進笑着說:“開挖泥船也是一門專門技術,和你一直開的漁船兩碼事。這樣吧,把你分到海上挖泥作業組,用你的漁船送飯、送材料、來回接送工人。工地運輸力量不夠啊。你的船用柴油和破損費都由工地支付,行吧?抽空你再學學開挖泥船!”
趙小樂滿口答應着,不時用眼睛瞄着米秀秀。米秀秀微微地笑着不說話。等走出指揮部,米秀秀叮囑小樂好好乾:“你別看我姑夫挺溫和,真正發起火來連你大哥都敢撅的。”
趙小樂憨憨笑着說:“俺不怕大哥,怕你姑夫,更怕你哩!俺是為你才到港口的!……”
米秀秀嗔怪地說:“你別咱倆咱倆的,誰答應你什麼啦?”說完臉就紅了,趙小樂則怪模怪樣地瞅着她笑。
趙小樂上工的第一天就很爭臉。這天天氣不好,不是風暴潮,而是海上湧起了海流子,使築壩工地和挖泥工地與陸地失去了聯繫,施工材料運不過去。更令熊大進焦急的是,中午飯也運不上去,使第一線的工人空着肚子施工。趙小樂滿打滿摟地說,他能夠闖海流子!熊大進拍着趙小樂的葫蘆頭說:“看你的啦,不過,要注意安全。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大哥不饒我啊!”趙小樂說,那你就瞧好兒吧。
等食堂師傅裝上乾糧,他就駕船闖海了。老蟹灣的海流子湧起的浪頭並不很大,它的淫威出自海底。一股一股縱橫交錯的海流子,吞噬漁船擊斷帆桅,就像傳聞中的一樣令人毛骨悚然。老蟹灣曾有多少先人死在黃龍潮里。趙小樂天生就是歪腚葫蘆邪路種,偏偏喜歡獨闖海流子。以前潮來了,他的大肚蛤蟆船就到泥岬島低價收魚蝦,闖幾個來來回回后再高價批發給等潮的漁販子。漁人都說趙小樂聰明過人,不是凡人,每根汗毛孔都是一個心眼。
黃霧漸漸和淡淡的海霧化在一起,使黃昏的氣息越發濃了,海鳥群和同被賊風擊碎了的墨雲惶惶怵怵掠過海面,冷嗖嗖的賊風像海鷗折斷了的翅膀似的與浪沫一同拍打着趙小樂的腦殼,海底轟鳴之聲可聞。趙小樂呱嗒一下子落下了灰不溜秋的老帆,架着老船朝泥岬島移去。穿透霧帘子,他瞧見攏到泥岬島的漁船還稀稀拉拉的。他沒有直接迎上去,而是悄悄地挑進泥岬島肉贅兒似的臂彎里,她了錨,斜腰拉胯地靠在舵樓里十分悠閑地吸煙。他的鬼精之處就在他從不逼人就範,他要等漁人們無望闖岸,眼睜睜看着拿命換回的蝦蟹變成一堆廢物之前,才鬼頭鬼腦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現在漁人面前。不知怎的,米秀秀的倩影又在他腦子裏閃跳了一下,他的眼睛就一忽一閃的:俺要能娶上那娘們兒,就是汽車軋羅鍋子——死也值(直)了。呼呼隆隆機帆船的馬達聲敲擊着他的耳膜,他感到喉嚨口發乾了,就很費力地咽了口唾沫。
他又朝泥岬島望了一眼,看見漁漢子大眼兒正跪在井口旁雙手合十一撅一撅地磕頭。大眼平時老跟趙小樂套近乎,也想一夜之間發大財呢,但趙小樂不尿他。可他沒想到今兒大眼兒已經搶在他前邊收購了幾筐黃螃蟹和海帶魚。等趙小樂的大肚蛤蟆船逛盪過來時,大眼兒已經跳到槽子船上躍躍欲試地想闖海流子了。
大眼是個漁民,劉連仲大伯的兒子,他不知道趙小樂是為港口工人送飯來的,還以為趙小樂要跟他搶生意,就要搶在趙小樂之前把海貨從島上收過來。大眼不服氣地哼一聲,撲甩着肥大的褲管下的腳片子,虎虎地鑽進舵樓子,額頭上的青筋勃勃跳動,粗門大嗓地吼一句:“老少爺們兒,你們就瞧好吧!”說完縮回頭,駕着船顛進瘋魔似的海里。
趙小樂氣得怪怪異異地扭歪了臉相,嘟囔道:“哼!哪個褲襠沒系好露出這麼個玩意兒!”漁人們看着遠去的槽子船又看看趙小樂,覺得他的臉有些怪,怕是要出啥事兒:“小樂,大眼那小子愣,別跟他慪氣。”“大眼兒哪是你的對手?怕是雞毛點燈,十有九空。看他家老爹的份上你去護護駕吧!”
趙小樂一直沒說話,閃閃跌跌走到土坡子上,從襠里掏出一線尿來,籟籟流出的水線勾出一個亮亮顫顫的半圓。他一邊系褲子一邊說:“老子是送飯。”說完得意地眯起眼跳上船,在睫毛間玩弄着萬道金光,接着又笑了,笑出威武強悍來,最後他黑眼珠暴起:“狗日的,有好戲看吶!”吼完,蛤蟆船就一蹦一顛地走了,甩下咿咿啞啞的聲音嘲弄着岸上漁人日子的狼狽。
天色灰麻重濁起來,浪頭子撲撲咬咬地湧來涌去,疹人沉悶的聲音如鉚船釘船的聲音從大海腹中傳來。趙小樂將覷成一線的目光一截一截探出去,肋幫上就有一棱肉噗噗彈跳着。他看見了大眼那條青灰色的槽子船如一條死魚在浪里跌落躍起。他知道大眼兒不敢貿然闖海流區而在來來回回調控着。“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兒啦!”他罵著,加足馬力追上九一股濃重的油煙子味嗆得他腦仁疼,他忍着,關嚴了舵樓的所有窗子。
浪頭子大了,滿世界轟轟鬧響着,浪沫子團團片片濺起老高,又紛紛如雨般砸下來,冷氣陣陣。趙小樂瞪圓了眼,十分專註地盯着暴烈的海面,揣度着海流子區。海流子能在眨眼之間讓你帆布變孝帽一步歸西,也能讓你腰纏萬貫。
不一會兒,他就模模糊糊瞧見了大眼兒的槽子機帆船。大眼兒是背着他爹乾的,他在灘上人五人六挺氣派,到魔口張開的當兒就草雞了。“大眼兒,狗日的,快回去!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呢!”趙小樂重重地吼着,就滅了舵樓里的柴油機。
大眼兒鐵青着臉,沖趙小樂吐一口濃痰。趙小樂沒再回嘴,彎腰撅腚拿膠袋子將柴油機包個嚴嚴實實,然後甩掉黃背心,裸着紫銅色的膀子,矮身鑽出舵樓子試試風向,就又扯起濕漉漉的老帆。老帆兜滿風,鼓起肚子,嘩嘩有聲,趙小樂站在帆下覺得自己像個率先攻上碉堡的勇士。他手裏裝氧氣的黑布袋子被抖得呼呼作響,一副很飄逸的樣子。
大眼兒眼巴眼望地盯住他手裏的黑布袋。小布袋變得空幻神秘,純純粹粹一個精靈。大眼兒愣神的一剎那,趙小樂黑憧憧的影子像個幽靈似的,扎進了海里,丟下空船像個沒有靈性的棺槨吃水很淺地逛盪着。大眼兒心裏發空,驚訝地望着船帆在賊風裏翻卷着,拐搭拐搭地下沉,像弔死鬼的舌頭舔着海面上的澀腥味兒。黃霧和海流子緊緊圍困着大眼兒,蒼穹沉重地壓在他的背上,黛色的波濤下,傳出冷嗖嗖的聲音。他慌了,當下腿一軟,竭力猜想着趙小樂在水底的樣子。
此刻趙小樂正像一條靈巧的海泥鰍,腳片子一搧一搧地在海底穿行。大海醉了似的搖舞,一道道砭人肌骨的海流子纏磨着他,他身子被撕扯得歪歪扭扭,耳鼓灌滿了滋滋的鬧響,奇形怪狀的海藻也來抓他,纏他,耗他的勁,磨他的神兒,一束硬硬的海草在他臉上劃出一道細長的血口子。他咬緊牙,運足氣力,不時拽出系在腰間的氧氣袋子換氣兒,繼而臂膀一頂一擁,抽出腰間的魚刀連連剁着海藻和海草。死亡的氣息在他身邊幽幽行走,一股兒霉澀味兒湧進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痛。他頓時覺得兩隻眼珠如鹽花般炸開了。他拿身子來感悟此時此刻海流子的寬度和大體流向,他的每個汗毛孔都是眼睛,都能極敏感地接收海流子傳遞給他的某種信號。
他歪扭了臉,又換一口氣,眼前晃起斑斑點點的亮,腦袋裏彷彿打了個閃,似在警告他該回遊闖流了。但他還要十分耐心地鑽進海里偵察一番,他有足夠的勇氣和耐力征服大海里被漁人視為謎一樣的東西。他在琢磨海流的同時也常常要忍受一個漁人遊魂般的孤獨和寂寞,米秀秀的影子又在他腦里晃了一下,單相思的火焰竟燒得他忘記了海流子冷徹骨髓的寒涼。
他眼前寬闊了,水流子像銀灰色的鏈條嘩嘩啦啦地抖動,無情無義地抽打着他的身體。他疼得鬼追似的,感覺身上腫起一道一道紫色的肉棱兒,鼻孔腥澀澀地堵得慌。他一摳,挖出一團肉囊囊的海藻。他惡狠狠地在心裏罵一句,就觸摸到了他那條嘎嘎裂響的大肚蛤蟆船。他低着身子,壁虎似的將身子貼到麻扎粗糙的船底板上,一點一點地引船涉入海流區。他頻頻踢蹬着雙腿,兩隻大掌死死托住船底,一擰一擰保持着平穩。一股斜刺里衝過來的海流子將人和船沖歪了,擰得老船一陣痙攣,嘩啦一下子,老船就在海面上消失了。趙小樂發狠地保持着平穩,竭力使船按着偵察好的海路鑽行。海流子時急時緩,他恍然覺得自己和海流子之間存在着某種強悍的默契。
“水浸的鬼,該招海神爺報應啦!”望着久久不露船影的海流子區,大眼兒幸災樂禍地咒着,爛眼圈都給憋紅了。他嫉恨趙小樂。嘩地一個大浪,激濺起一道一道殘陽泡透的暈虹。暈虹轉眼就破碎了,落下一個個跳躍不定的光圈。遠遠的,光圈落下的海面上,一桿松桅斜挑着水澇澇的灰帆探出頭來,繼而整個大肚蛤蟆船也浮上來,抖落了一身稀湯薄水,透着明亮莊重的孤傲。趙小樂像頭小海怪爬上船板,細細查看一下船艙,艙里沒漏水。他的艙密封絕好,花了大價錢的,遺憾的是竟沒人看得出來。他神神氣氣地走進舵樓,解開柴油機上的塑料布,轟一聲馬達響起來。黃霧稀了,像是有一隻神手扯去了黃蒙蒙的霧帘子,他抬頭都能看見遠處透着深沉,平坦空闊褐黑色的海灘,以及蟻一樣的人影。他感覺到人群騷動了。他扭回頭瞅了一眼大眼兒的槽子船,遠遠地吼道:“回吧,孬種!”吼完,他就依稀聽見來自挖泥船上的歡呼聲貼着水皮兒滾過來。大眼兒無法忍受他的奚落和嘲諷,眼睛在爛眼圈裏打着骨碌,瑩瑩地閃着瘋狂的綠。“操他媽!”他罵了一句,甩落上衣,也學着趙小樂的樣子扎進海里。
大眼的勇猛使趙小樂震驚,一種不祥的預感和說不明白的悲憫攫住了他。他不再前行,而是不錯眼珠地盯着海流子區。粗糙的浪頭子一下一下涌着,大眼的槽子船也拐搭拐搭地下沉,末了就剩下一個翻花的水泡兒了。不長的時間,趙小樂聽見大海腹中傳出嘎啦啦焦干啞悶打雷一般的聲音,一股股浪頭子來回翻卷,卷一陣子,海面上突然浮出船底板,一閃,就消失了,留下一片模糊的茫白。趙小樂當下腿一軟,知道出事了。他猴急地鑽出舵樓,一猛子扎進海里朝海流子區游去。他的腦袋扎出海面時,看見桅杆和白帆如一塊白膏藥貼在浪頭子上一顛一閃地遠了。趙小樂料定大眼兒的船已顛散了,當務之急是尋人。他順着海流子鑽去,兩條胳膊東一甩西一甩刮拉着大眼兒。他知道大眼兒從小就心勁太盛,他真後悔自己不該激他,這號人逼不得的,踩着烏龜出頭越逼越糟,最後會落個船毀人亡。流動的水氣掀出恐怖的聲音,賊涼的海水在他周圍顫顫涌涌。他觸摸到一片海藻,伸手一扯,碰到了溫乎乎滑溜溜的東西,是大眼兒。大眼被海藻纏住了,還在一蹬一蹬地無力掙扎,嘴裏大口大口地灌着腥鹹的海水,脖子伸得長長的,也沒能探出海面。趙小樂拚命拿漁刀剁着海藻,被海藻劃破了血口子的胳膊陣陣發麻。海水被殺得驚驚顫顫,海藻被割成爛泥后,他就拽過黑布袋換了口氣,又將黑布袋的細嘴插進半死不活的大眼嘴裏,接着,他就十分麻溜地托起大眼兒粗壯笨拙的身子往回鑽。糊裏糊塗的大眼兒,腦袋在海面上探了一下又耷拉下來,喉嚨里呼嚕呼嚕撕攪着一個聲音。他拽着大眼兒艱難地鑽出海流子區,探了一下頭,發現自己的蛤蟆船逛逛蕩蕩已顛出老遠,幾隻海鳥在他們頭頂呱呱地叫着,天空一派蒼黃轉為灰青。他長呼一口氣,海風將他粗重的喘息聲一同吹向遠處。趙小樂連拉帶拽地將滴里啷噹的大眼兒拖上蛤蟆船時,日光已變得軟弱無力,淡得連影子都丟了。他跌坐在船板上,看着大眼兒頭一歪,吐出一攤腌腌臢臢的臭水和沒能消化的食物。
趙小樂開始與工人們搬飯盒。
趙小樂闖海流子的場面,趙振濤用望遠鏡看見了。趙振濤的身邊站着熊大進和米秀秀。他們懸着心,看見靠島的白茬船時,都欣慰地笑了。
米秀秀揮着小拳頭說:“真棒!”
熊大進也咂嘴讚歎趙小樂。
只有趙振濤明白,趙小樂覺悟沒有那麼高,這小子是沖米秀秀來的。這一刻,他萌生了促成他與米秀秀婚事的想法。
趙小樂沒有想到,忙得脫不開身的大哥趙振濤,竟然把他叫到指揮部。沒人的時候,趙振濤說:“小樂,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個家啦,爹也想抱孫子呢!”
趙小樂悶着嘴不吭聲。趙振濤一語點破天機:“你小子別裝蒜啦,四菊跟我說了,你喜歡米秀秀。既然喜歡,就大膽追啊!為啥總是豆乾飯悶着?”
趙小樂訥訥地說:“大哥,俺怕人家不同意。”
趙振濤說:“我從跟熊大進那裏討了底,米老師也是喜歡你的。拿出點膽量來,要不哪像我趙振濤的弟弟?”
趙小樂被大哥這一鼓勁,心底里的自信慢慢樹了起來。其實,他不是不敢,是覺得自己在米秀秀面前自卑。可是這層紙總有要捅破的那一天啊。
閑得沒事時,小樂開始去找米秀秀。米秀秀不對他暗示什麼也不煩他。他望着朝朝暮暮巴望的中意姑娘,就像看見掛在樹上的鮮蘋果,淌涎水又不敢採摘。他莫名地生出一股懼怕:擰早了,就雞飛蛋打了。他越來越覺得這個冷美人兒也不是盞省油的燈!
米秀秀是山裡人,小村不大,靠山,古時候窮得兔子不屙屎,地主都挨餓,這會兒也不富。倒是村裡出烈女。日本鬼子時,他們對臉上抹了黑煙子的女人也不放過,將七個女人追至沙河堤,烈女們一起跳了河。後人給她們立了烈女碑。米秀秀雖說不是烈女,但小性子使起來也夠人受的。小時候家裏窮供不起學,她獨自割草剜菜養兔子,掙錢重返校園。她從小愛畫畫兒,爹撕爛她的畫紙:“混兩年找個婆家算了,窮窩窩兒能畫出啥名堂?”她不幹。爹管她,她就絕食,愣是四天飯粒不進,活活治服了爹。趙小樂能攏住這樣的女人么?
其實,米秀秀十分缺錢,搞油畫花銷格外大,畫布畫筆和顏料都賊貴,沒名氣,畫又不值錢,她每月還要拿出五十元工資寄給家裏。爹癱了,娘和弟弟會曠野里打草賣錢供她讀完了大學,她怎能忘了家哩?很長一段日子裏,她好像很平靜,心中只有繪畫,買顏料的錢都是姑夫給的。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繪畫使她好像忽略了定情的季節。
米秀秀家境的困窘,給趙小樂提供了機會。趙小樂要娶米秀秀,做夢都想,眼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大的事了。他時常賴在她那裏纏磨她,熬去她不少時間。他向她求婚了。米秀秀垂着頭,埋下一臉的嬌羞。她心裏明鏡兒似的知道他在想啥。他凄凄地向米秀秀複述自己與朱朱不成為婚姻的窩囊日子。“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趙小樂想。他冷冷地望着泥塑木雕般的米秀秀,悶着嘴,喉管咕咚咕咚響。伴隨這聲響,米秀秀心裏一掛一掛的。趙小樂的身影在她的淚影里晶瑩地顫動。大海的鮮活氣息扑打着米秀秀的眼睛,撩撥着她的每一根神經。是大自然的天籟之聲呼喚着她,理順了她的心境,調整了她的色彩感覺。當初她畢業沒有工作時,覺得是被發落到了社會最底層,她抱怨。哀嘆,心灰意懶地哭腫了眼睛。這會兒,她面對大海陶醉到忘我的地步,成名的慾望在渾身脈管里汩汩泛濫。她做了一個燦爛至極的夢,一夜之間,她發覺自己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她流淚了。
她理解俺了,趙小樂想,好像從她眼神里領略到了一份情意。他終於字正腔圓地喊了一聲:“秀秀,嫁給我吧!”
米秀秀懵着,訥訥地說:“俺想畫畫兒。”
他倔倔地說:“俺不管,俺等的就是你哩!”
米秀秀的胸脯一起一伏的。
“俺是真心的,俺的心是你的。”他說。
米秀秀依舊沒有表情。
“求求你啦,俺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米秀秀慌口慌心,哺哺道:“你總得給俺考慮的時間吧?”趙小樂心裏牽牽挂掛地走了。
那天,米秀秀請趙小樂帶她去泥岬島寫生,趙小樂駕着白茬船去了。到了泥岬島,米秀秀手搭涼棚,鳥瞰老蟹灣,迷住了魂兒。孤零零的小島老牛般卧着,漁人踩白了的小徑,彎彎曲曲地從牛脊上甩下來,伸向黃褐色的海灘。藍虛虛的海岸線像臍帶似的在她眼前飄飄悠悠時隱時現,使她感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她支起畫夾兒不停地畫。趙小樂四仰八又地躺在她身旁眯眼曬太陽,不時偷看她一下子。他的雙腿泡在淺泓里,腳板子不時濺起濕漉漉的噗嗒聲。她說:“你煩人不煩人哪!”趙小樂扮了個鬼臉兒,就弓起身,一個猛子撲進海里去了。
米秀秀畫完兩張速寫,就高高捲起褲管兒,梅花鹿般跑上海灘。灘上水漬漬的,大大小小的蟹洞吐着黃澄澄的金沫子。米秀秀雙膝跪在沙灘上,撅着屁股掏小蟹。蟹同人一樣精,窩做得深深的。凸凹不平的洞穴,一扒就塌,泥沙粘得滿胳膊都是,癢兮兮的。她摳到一隻小鬼蟹了,格格一笑,就嘩地有一浪頭子拍來,濺得她渾身水澇澇的。她跪在灘上,一手捏蟹,另一隻手依舊掏蟹窩,水花兒在她腿上歡歡地蹭着。她忽然覺得左邊大腿根兒爬上一樣東西,少時,那個部位像被燒紅的烙鐵擊了一下,顫心的疼痛使她嗷地叫出聲來。她扔下小蟹,回手將一塊粘在腿根處的白乎乎的東西扯下來扔掉。又是一陣鑽心的疼痛,她的大腿根立時紅腫了一片。她蜷縮在灘上,拿腹部緊緊壓住大腿,不長時間,無法抵禦的疼痛一股一股地向腳趾、後背和雙乳放射。怎麼了,這是怎麼啦?她真的慌了,扭頭朝海里喊:“小樂,小樂,救救俺……”
海灘一片黛藍,靜靜的,沒有人影兒。
米秀秀嘴唇青紫,渾身痙攣不止。她又忍了好長時間,才見趙小樂賴模賴樣地從海里扎出冬瓜頭來。米秀秀朝他搖搖手,就一點一點地撲倒下來。
當下趙小樂就知道出事了,他甩掉手裏的東西,急頭橫腦撲過來:“秀秀,你咋啦?”米秀秀說不出話來。
趙小樂看見了她又紅又腫的腿根兒,就說:“壞啦,讓他媽毒海蜇蜇啦!”他知道海蜇是一種腔腸動物,又名海蛇,毒性很大,能蜇死人的,特別是它正蜇在米秀秀的大動脈上,就更玄了。他慌裏慌張地說:“這會要命的!你個識文抓字的漂亮姐兒死在這兒,可太屈啦!”
“小樂,你說咋辦……”她額頭出汗了。
“得用海螺草,這禿島哪兒有海螺草哇?”
“小樂,救救俺……”
趙小樂將米秀秀拖上岸來。她呻吟着:“咱快回吧,快……”
“唉——來不及啦!”
趙小樂突然用大掌掰開她的大腿,勾下頭去:“俺他奶奶的將毒液吸出來!”
“不,不……”米秀秀踢着雙腿。
趙小樂狠狠擂了她大腿一拳:“都啥時候啦,你還封建!”
米秀秀咧着嘴巴,她的腿被震木了。
趙小樂句下頭,一口一口地吸出毒液,又一口一口地吐出來。他的臉憋青了,她的臉卻慢慢紅潤起來。吸完了,他又挖出一團細沙,扣在她大腿的傷口處。她坐起身來,看見趙小樂鐵青着臉喘息,兩唇厚厚地腫脹起來,像鬼面蟹似的丟了人樣兒。米秀秀頭疼得像個空罈子,眼窩熱了,哽哽咽咽地撲到趙小樂的懷裏:“小樂…”
女人的氣息撩起趙小樂一層迷醉,他病態地顫抖了,但沒有一絲邪念。他哆嗦着身子將她抱到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