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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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點帶面是最普通的工作方法,又是最實際的。北龍市的點不是揪出幾個腐敗分子,曝曝光,讓老百姓出出氣,而是最大限度地發展經濟。真正的點就是北龍港。北龍市的面就是由北龍港而輻射到北龍市的十縣四區。光有港是不行的,還要有通往港口的密集的交通網絡,建設橫穿北龍南北的北港鐵路設計規劃已迫在眉睫了。這是趙振濤與高煥章書記去北邊山區三縣調研時得出的感想。

高煥章此行把民政局長和財政局長都一塊帶着,還帶來了北龍市有名的大筆杆子趙懷成,想讓大趙寫一篇關於北龍扶貧的大文章。他毫無隱諱地跟趙振濤講,聽說國家民政部有一個百縣扶貧現場經驗交流會,他想把這個現場交流會拽到北龍的貧困山區來開,說不定能要點資金過來。

趙振濤覺得要點資金來是好,“沒錢的日子不好受,但要想真正扭轉北部山區的面貌,扶貧要治本,還是要將北港鐵路建起來,那時北部山區的騰飛之日就來了。”

高煥章狠狠拍了一下趙振濤的肩膀:“我的趙市長,吹糖人哪?北龍港就是因資金問題停下來的,你還想建鐵路?”

趙振濤說:“資金是個大問題,可並不是根本問題,主要還是要解放思想,大膽改革,徹底向貧窮落後現狀挑戰!”

高煥章也不是不動心,他淡淡地說:“建鐵路我還真沒想過,不是想不到,是我不敢想啊!大量資金扔在北龍港,老百姓就已經怨聲載道了,再來一條鐵路,咱可就吃不消啦!”建設戰線拉得太長——”

趙振濤說:“我們要敢想,還要敢做,不然,北龍港建成了,再啟動北港鐵路,可就慢了半拍呀!這是個基礎項目,今天不搞,明天也得搞!我們不能錯過大好時機!”

高煥章幾乎跟不上趙振濤高速活躍的思維了,連連打着唉屍。

到了明國縣,當他們參觀新建成投產的金山水泥廠的時候,趙振濤心裏萌生了一個新主意。金山水泥廠是年產值上億元的大型現代化企業,是高煥章的前任馬天水書記啟動上馬,在高煥章接任時投產的。為什麼把廠子建在這裏?因為這裏有豐富的礦石資源。這裏的水泥出口到日本、泰國和韓國,是北龍的出口創匯大戶,但目前由於運輸的限制,不能再擴產了。趙振濤向高煥章和廠長局長們提出了一個大膽而又困難重重的設想:來個自費改革開放,可否將金山水泥廠的利潤暫時不列入市財政,而用這些錢集中力量修建北港鐵路!如果能作為前期的投入,眼下這個坎兒就能邁過去!

簡直是異想天開的設想,高煥章驚訝得半晌說不上話來,甚至想用手摸摸趙振濤的腦袋,看看他是不是感冒發燒了?繼而他大聲笑着說:“你小子真敢說話呀!這樣辦,等於市財政少了一筆非常可觀的收入。市財政收入下降,我高煥章不怕啥,你這個新市長吃得消嗎?就算你吃得消,那省里也不會答應啊!省財政同樣也少了一筆收入啊!博省長能依你?”

趙振濤果敢地說:“事在人為!我們找潘書記和傅省長談談!”

高煥章搖了搖頭說:“我看你是找挨罵啦!潘書記不罵你個狗血噴頭才怪呢!我不想讓你當個短命市長!”

趙振濤說:“我找他們說!張嘴三分利,不行也夠本!”

高煥章不相信這是可以辦成的事情,但“百縣扶貧”現場交流會還是有希望爭取過來的。他專程聽取了各縣的扶貧彙報,回到北龍就讓大趙寫了材料,準備帶着材料去北京的民政部。臨走前,高煥章對趙振濤說:“你提出的金山水泥廠不交財政的事,千萬別說了,弄不成反倒有人笑話你。你還是多往北龍港跑一跑,明年春天我們在北京開個招商會,引進外資!北港鐵路嘛,你還真說動了我,回來我細一琢磨,該建,該建啊!”

趙振濤並不想因為高煥章的勸阻而放棄這個想法,他仍在尋找着時機,好多不可能的事在非常好的時機下都變成了可能。他還覺得過去許多想都不敢想的事都要很具體地提到議事日程上來。

這幾天,葛老太太和孫艷萍又到賓館來找趙振濤,孫艷萍坐在他的房間裏不走,哭哭啼啼的,弄得趙振濤簡直沒有辦法。孫艷萍甚至拿出威脅的口氣跟他說:你口口聲聲說感謝我娘,可真出事啦,你又不去為我們說話。告訴你趙振濤,我們上邊還有人,我們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我是怕那時弄得你這個大市長被動!懂嗎?趙振濤這時才發現自己在與女人周旋方面是很低能的,他很想痛痛快快地罵她一通:你以為你是誰?你有錢能買斷國法嗎?但他看着她又有些可憐,還是忍住了。

趙振濤讓鄭秘書將分到他名下的住房收拾好,就從賓館搬出來,住進了軍分區大院,還叮囑辦公室的人將他的住房電話保密。但他躲開了孫艷萍,閑暇的時候,眼前卻又浮現出孫艷萍的妖艷身影。他不由啟主地給雷局長打了個電話,詢問案情的進展情況。

李廣漢並不像雷娟預料的那樣好審,二百瓦的大燈泡晝夜照着這個胖子,烤得他滿臉冒汗,他還是什麼也不說,甚至連盧國營供出的他的受賄問題,他也矢口否認。他說盧國營送給他的十六萬塊錢都給鹽場修路了。李廣漢身後的那條大魚是那麼好拽的嗎?拽不好還會被那條大魚咬上一口呢。趙振濤替雷娟捏着一把汗。

他自己工作方面,面對市場疲軟和經濟滑坡的嚴重局面,趙振濤與分管企業的副市長高華生研究提出了“增收節支,降低成本,開拓市場”的十二字方針。整頓政府機關工作作風問題,是按着“小機構,大服務”的思路進行的,趙振濤在全市二千人參加的全市幹部大會上提出:“要解放思想,開拓進取,要把黨中央的文件精神理解透,融化在每個人的行動中。眼下治理整頓,解決經濟過熱問題,和基本建設規模過大的問題,並不是像1960年那樣全面退卻。從北龍經濟發展結構上看,加強的部分多,壓縮的部分少。像樓堂館所,是要壓,像北龍大港就是要干,還有與北龍港配套的北港鐵路,我們還要組織上馬!”台下一陣議論,議論得莫衷一是,趙振濤就在這議論聲里,悄悄地將市政府的機構精簡下來了。眼下各縣區正在搞換屆選舉,大概到年根兒,北龍市的換屆選舉工作也要拉開帷幕了。趙振濤不想在自己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滿是空洞的口號,他需要的是政績——

縣區換屆選舉前夕,趙振濤看不慣甚至招架不了私下裏的跑官行為,儘管他住在軍分區的大院裏,縣區長們還是有辦法能夠找到他。他乾脆躲進北龍金毫飯店辦公。找不到他的人,甚至有往老蟹灣趙老鞏那裏跑的,求老人給他們說說情。趙老鞏脾氣倔,送禮一律不收。這可忙壞了趙小樂,他用劉連仲紙廠的汽車把人家送來的東西一一送還,送不回去的就拿到商店換錢,自己昧下來了。

趙振濤不敢去北龍港和鹽化,是想等換屆結束再去。那天晚上,妻子孟瑤從省城打來電話,說海英找不到他,把電話打到她那裏了,再三叮囑換屆時別讓她男人齊少武出差錯。趙振濤事先還真就齊少武的副縣長人選問題找組織部落實過,因為是差額選舉,剩下的就看齊少武在縣裏的人緣了。他為什麼管齊少武的事呢?除了與海英的這層關係,還因為齊少武在這場風暴潮里的表現。果然齊少武就很爭臉,選舉過程中得了很高的選票。這使趙振濤對齊少武又增加了信心,齊少武將來在鹽化或是北龍的政界都會有前途的,他畢竟是個三十五歲的小夥子啊。

選舉剛剛結束,齊少武就把電話打給趙振濤,告訴他這個好消息。齊少武的電話一撂,鹽化的柴德發書記也打來電話報喜。振濤從柴德發的語氣里聽出,齊少武得票之所以這樣高,是因為他事先在代表中做了大量工作。他無非是要向趙振濤買好兒,趙振濤不動聲色地支吾着,嘴上領情,從心底里仍不喜歡這個柴德發。

最後,柴德發還講了一個突發事件,徵求他的意見。選舉之前,鹽化縣東里鄉黃金洞村的人大代表秦本貴在村委會填寫人大提案時,看見隔壁小學校里起火,隻身搶險,救出了被困的九個小學生,自己光榮犧牲了。這個老黨員,是村裏的宣傳委員,不僅死得光榮,而且平時也有許多感人的事迹。目前全國正在大張旗鼓地抓基層黨組織建設,深挖一下秦本貴的精神世界,是可以當成一個典型推廣的。

趙振濤的政治嗅覺比多年做黨務工作的高煥章還敏銳,他當即指示柴德發抓緊總結材料;動用一切宣傳工具來大造聲勢。

當趙振濤、高煥章和市委宣傳部長汪建東驅車趕到鹽化東里鄉黃金洞村的時候,柴書記已經把秦本貴的展室佈置好了。本來是由村裡團支書做講解員的,柴德發卻搶着給領導介紹。柴德發平時話不多,可到了該說話的時候絕不含糊,他向市裡領導講解秦本貴先進事迹時,口才出奇地好,邊講邊用手絹抹眼淚:“我先說說,村裡給秦本貴老人送葬的場面。庄稼人心實,想誰敬誰就豁出金貴的眼淚砸,村裡幾乎家家都來人了,幾乎人人都流淚了。男女老少的送殯隊伍整整排了一里地,從這裏路過的一位海港工人間:好大的場面,村裡死了啥大人物?村民們動情地說:不是大人物,是一位老黨員。工人目瞪口呆,眉毛彎出一個大大的問號,說:這年頭還有這樣的黨員?他是不是特有錢?村民們搖了搖頭:他沒錢,他死時只有一條羊皮褥子、一根拐杖、一件狗皮襖和人民幣二十三塊九毛七。這是老人的全部家當。二十三塊九毛七被老人交了最後的黨費。”柴德發又抬手擦了擦眼睛。

趙振濤和高煥章等人都被震撼了,趙振濤禁不住問了一句:“鄉親們來送葬,村委會沒有進行組織嗎?”

柴德發說:“趙市長,完全都是自願的。我和縣裏領導們沒有打招呼就貿然趕來了,趕上個尾聲。秦本貴老人的棺材,是被一輛小四輪拖拉機運往火化場的。村口有一個老太大門前擺了一張八仙桌,桌上擺着酒壺、茶水和香煙。靈車到跟前了,老人就端起酒杯一板一眼地念叨:他老叔哇,你幫俺做了那麼多年的事,連水都沒喝一口哇!你太累了,喝口水,抽棵煙再上路。然後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那幾個被老人從大火里救出來的孩子追着靈車哭哇!那場面簡直讓人受不了。”

趙振濤眼睛也發澀了,他看見高煥章也紅着眼睛。

柴德發邊說邊觀察着領導們,見真的奏效了,繼續動情地說下去:“秦本貴老人,生於1919年。革命老區的鬥爭生活,磨鍊出了他的錚錚傲骨,他幾十年來擔任過村農會主任、治保主任。保管員和宣傳委員等職,還——”

高煥章見柴德發開始耍起官腔,就扒拉了柴德發一下,沉下臉說:“柴書記,你讓村裏的同志們講——”

柴德發尷尬地點點頭,讓女團支書接着講。趙振濤順着團支書的講解桿,看到了秦本貴老人的相片。這是一張慈祥和善的面孔,彎曲的皺紋網在他蒼黃的老臉上,像一堆燃燒過的樹根。這張面孔告訴他,死去的是生命,活着的是傳說,但這不是傳說,這個平凡質樸的老人離我們很近很近。當他接到柴德發的電話時,他並沒有往心裏去,只是覺得能找一個典型,遮一遮北龍港的丑,能給明天北龍的工作尋找一個突破口。但現在,他對老人有了一種敬畏,對自己以前的想法感到慚愧。他極其認真地聽下去了。

團支書用清脆圓潤的鹽化口音說:“三叔是在1945年抗日時入黨的,那時他以賣皮影人兒為生,就為八路軍寫腳本刻影人,宣傳抗日。後來被日本鬼子抓去入了獄。1945年鬼子投降后,三叔在鹽化城裏搞地下鬥爭,組織了個皮影班子。那年老蟹灣的風暴潮驅趕着背井離鄉的饑民推着獨輪車闖關東,村裡人死氣白賴地拉他闖關東,三叔不走,說要留下搞鬥爭迎解放建家園。1948年的秋天,鹽化解放了,區幹部把一本(土地法大綱)交給他,說村裡黨員就他識文抓字,讓他向群眾宣傳。三叔高興地答應啦!從此三叔就撐起了宣傳工作的重擔,1965年還被北龍地委宣傳部評為黨的優秀宣傳員。他常年住在村委會,幾十年來,為配合黨的中心工作宣傳了合作化、婚姻法、學雷鋒、計劃生育,直至八十年代的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他共寫有三百多萬字的宣傳稿。五六十年代,他拿着自製的鐵筒喇叭走街穿巷做宣傳,後來村委會有了有線廣播,他就在大隊部里廣播,村裡人如果一天聽不到他的聲音就空落落的。有他的宣傳,這些年,村裡無一人進拘留所,小偷兒、賭棍、神漢、巫婆站在村頭望而生畏;村裡人情篤厚、夜不閉戶,連年被評為文明村。他還為村人做了無數的好事——”

秦本貴老人所做的好事,給趙振濤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三個感人的細節。村裏有一家人,四個兒子不養老母親,逼得老太太去跳村頭的大坑,被秦本貴老漢救了。老漢臭罵這幾個不孝的兒子,見說服不了他們,就帶着老太太去鄉法庭告狀,解決了老太太的養老問題。還有一個是鄉里磚窯亂取土,挖了村裏的耕地,秦本貴老漢就躺在取土車底下,愣是制止了他們。還有前不久,他負責招待鄉文化站放電影的同志,用公款買了一盒石林香煙,放映員抽完后還剩下九支,他又保存起來,他死後才被發現。團支書滿懷感情地說:“三叔最愛吸煙,可他不吸村裡一支煙,他說吸了公家的煙,自己的嘴就會爛掉!”趙振濤心裏一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湧上來。他覺得應該告訴雷娟把那些腐敗分子都叫到這裏來,讓他們面對這個老黨員的靈魂仟悔吧!鹽化出了腐敗案,同時也湧現了這個秦本貴,難道這不讓我們執政的共產黨人深思嗎?

高煥章眨着濕巴巴的眼睛說:“這是一個好教材,鹽化的跨海大橋被風暴潮衝垮了,可今天又有秦本貴老人給我們豎起了一架精神的跨海大橋!老人沒有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可這點點滴滴的小事,更能考驗一個共產黨員!鹽化縣委抓住了一個活生生的好教材,要向全市宣傳,向全社會宣傳!學習秦本貴,樹人間正氣!”

走出村委會展室的時候,大門口有一個村婦正與村幹部爭吵,村幹部想阻攔村婦不讓她進來。趙振濤和高煥章不由扭頭望去,柴書記有些發慌,急忙問鄉長出了什麼事?沒等鄉長反應過來,村婦就顛着碎步跑過來了,嘴裏嚷着要見市裏的大官。高煥章走過去說:“這位大嫂,我是市委書記高煥章,你有什麼事啊?”

村婦哀求着說:“高書記,我叫秦翠梅,秦本貴是我爹。我娘讓我來找大官,求求你們別拿俺爹當典型,他不是典型,他就是那麼個人,願意做這些事。”

趙振濤一愣:“啊?你們娘倆兒為什麼不願你爹當典型啊?這是好事呀!讓別人學習他有什麼不好?”

秦翠梅說:“俺娘說出頭的椽子先爛!這年頭像俺爹那麼傻的人不多了,張揚出去,沒人相信的!更主要的是俺爹不是圖名圖人表揚才幹好事的!他骨子裏就願意做好事。他在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了,還不埋怨死俺們啊!”

高煥章仰起臉笑了:“有意思,有意思!秦翠梅同志,你帶我去看看你的老母親!好嗎?”

秦翠梅搖着頭說:“不用,不用!”

柴德發笑着說:“翠梅,你就別客氣啦!”

秦翠梅不依不饒地說:“不,不是客氣。我娘不歡迎你們!”

領導們尷尬地站着,村支書急了,拽住秦翠梅的胳膊:“翠梅,你咋這麼不懂事兒呢?市裡縣裏的領導們多忙啊,不着你爹咱請還請不來呢!你勸勸你娘,偷着樂去吧!”鄉長讓村長帶着眾人走了。

趙振濤走着心裏又是一番感慨。如今很多人不相信有雷鋒式的好人存在,從秦本貴的事迹來看,這個老人是真實的。可他家人的這番祈求,難道不讓人深思嗎?秦翠梅和她的母親或許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不能責怪她們,應該質問社會道德墮落到了何種程度?當他面對秦本貴老妻斷斷續續的哭訴時,心裏更加沉重了。

晚上回到鹽化賓館,高煥章與趙振濤會見了市裡派來的跨海大橋審計組的同志們。高煥章依然被秦本貴的先進事迹鼓舞着,慷慨激昂地說,你們要用秦本貴的精神搞好這次審計。趙振濤卻是很冷靜,心裏有一種預感,對秦本貴的宣傳不會是長久的,卻是熱烈的、急風暴雨式的,可能會是很快席捲北龍大地的另一種風暴潮——

後來事態的發展簡直出乎趙振濤的預料,學習秦本貴的風暴潮不僅席捲北龍,而且快速蔓延到了全省全國。

2

自從趙老鞏和他的徒弟們撤出葛老太太的造船場,葛老太太船場的景象一下子就衰落了,船場冷冷清清的。姑爺李廣漢一倒,她的所有生意幾乎都走了敗勢,擁有三十輛運鹽卡車的車隊也斷了財路,只好把車租了出去。趙老鞏覺得是自己的船場把活計從葛老太太那裏搶過來了,儘管他在大船合茬時跌了一跤,腰眼兒上筋骨錯位,可他心情卻是格外地快活。老天爺是得殺殺葛老太太的威風了,不然這老騷貨就成精了。趙老鞏躺在家裏吃藥,趙振濤還從城裏帶了按摩醫師來,每天給他捏拿。

趙老鞏不能翻身轉腰,板板地躺在炕上接待前來看望的親朋好友,平靜地接受着情真意切的問候和安慰。四菊每天給他擦虛弱的身子。趙老鞏仰臉躺着,目光又落在了牆上的板斧上。這是祖傳下來的“太極斧”,共有陰陽兩把。

那一把用黑鐵打就的陰面斧,如今埋在村頭的趙家祖墳里。那是很久遠的事了,那時的趙老鞏才六歲,爹娘都叫他小鞏。黃河岸邊發大水,爹用獨輪車推着他跟隨族人逃荒,大水捲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在這次迫不得已的大遷徙中,他們伴隨老祖走了一百零七天,懵頭懵腦地走進了北龍平原一望無際的大蘆盪里。這是大海與陸地的交接地帶,他們像是遇到了鬼打牆。老祖實在走不動了,這個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這樣完了嗎?老祖不甘心呢。黃昏的時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周圍跪着三支族人,小鞏不知出了啥事,也跟隨爹娘朝老祖跪着。他們都企盼老祖在最後的時刻,給他們指出一條生路。然而,任族人叩頭、跪拜和祈唱,老祖也沒有睜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臉像祖傳的太極斧的陽面斧,臉上紅脹的血脈就像斧頭上的斑痕,風乾了似的繃緊着。在夕陽落下去的最後時刻,老祖讓小鞏的爹抱來三對太極斧,拿紅綢子裹好,他乾癟的嘴唇顫顫索索地蠕動着:你們往三個方向走吧,從此往後不管走到哪,有這太極斧的就是咱趙家的血脈!俺給你們送行!說著,老祖抄起一把陰面斧朝自己的脖子砍去。鮮血如注,老祖的血竟然是藍的。藍藍的血漿將蘆盪里的蘆葦染得失去綠色,小旋風將蘆葦一片片壓倒,老祖直挺挺地倒下了。

小鞏跟着族人們大哭,匍匐在地,輪着去吻老祖臉上身上的藍色血痕。這藍色血給了小鞏父親一個暗示:往藍色的地方去!儘管他還不知道那藍色的地方是什麼樣子。黎明到來的時候,族人掩埋了老祖,相互依依惜別,三支人就奔着三個方向去了。小鞏跟着爹娘,推着獨輪車,十分艱難地往南走了。在遮天蔽日的蘆葦盪里,他們像野獸一樣瞎撞,獨輪車上沒有一點吃的,僅有兩把太極斧、一把老鋸和一隻刨子。走到一片水窪里,三口人實在走不動了,娘對爹說,俺們就認命吧!喝飽了水咱就抱在一起死。父親摸着小鞏的葫蘆頭,心裏替兒子難過。他說,小鞏娘,為了小鞏咱也要再試一把。小鞏和娘茫然地看着父親。父親吃力地爬到獨輪車前,緩緩地解下紅綢纏裹的太極斧。父親說,俺將這老祖傳下的太極斧拋向空中,陽面斧朝上俺們就再走一段,要是陰面斧在上咱就認命吧!也像老祖那樣用這斧自盡吧!母親點點頭,抱緊了小鞏的腦袋啜泣着。她和小鞏跪着,父親拋出太極斧之後也跪下了。太極斧落地的聲響很大,他們不敢抬頭,心裏顫顫的不知吉凶。突然有一道藍光閃過,烏雲被藍光驅遠了,雷聲在遠處滾動着,越來越遠。是小鞏先抬的頭,他一眼就看見太極斧是陽面在上,狂喜地喊了一聲,撲了過去。陽面斧在空中劃過的地方,拱起了一道艷麗的彩虹,他們就按着陽面斧劈出的方向走了。太極斧真是神斧,他們昏天黑地掙扎了七天七夜,後來終於聽到老蟹灣的潮音了,看見老蟹灣的海水就像老祖身上流動着的藍血。

從此,他們這一支就在老蟹灣安營紮寨了。隔了一個月,他們還是沒有聽到那兩支人的消息。後來父親聽當地人說,這片蘆葦盪叫十八魔,進了十八魔的人能活着出來真是奇迹了。父親越聽越害怕,在當地一個叫十八咳的算命先生的帶領下去十八魔找親人。他們找到的是一堆一堆的白骨,兩支共十九口子人啊!屍體上的肉都讓老鷹叼走了,父親象徵性地把他們的骨頭撿回來安葬。

太極斧啊,趙家的救命斧!太極斧的傳奇在老蟹灣沸沸揚揚地傳開了,人們都想看一看,摸一摸,都想得到它的福佑。早期父親造船的時候,都用太極斧的陽面斧開第一塊木板。有的人家,甚至生孩子難產也把父親叫上,掄幾下子太極斧,一來給產婦帶來力量,二來使生下的小崽兒好活。

殺人越貨的人是配不上太極斧的,老祖早就說過。後來,葛家海霸看中了太極斧,搶去太極斧。想起葛家,趙老鞏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這裏的恩怨是幾天幾夜也說不完的。

趙家與葛家的仇牢牢地種進心裏了,也正是復仇心理驅動着趙老鞏將逃往海上的葛家人捉了回來。葛老太太也不會忘記,她的仇恨是記在骨髓里的。

病好起來的時候,趙老鞏出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太極斧拿到鐵匠鋪去重新淬淬火,拋拋光,這畢竟是一把陽面斧啊!陽面斧是不應生滿鐵鏽的。還有,趙老鞏盼着明年的龍帆節呢,龍帆節揮舞太極斧砍斷纜繩的場面是很氣派的。趙老鞏扛着太極斧神神氣氣地去了鐵匠鋪,孫鐵匠給斧頭拋光的時候,有一顆鐵屑飛進了老人的眼睛裏。老人沒有去翻眼皮,他覺得這是老祖對他的警告。太極斧是有神靈的,後人萬萬不可褻瀆了它——

趙老鞏回到船場幹活還是費勁,徒弟們就讓他坐着指揮,說,您把把關就是俺們的福分了。就是很怪,趙老鞏坐在老河堤上吸煙,就有人來訂貨。他戴着小氈帽頭,帽檐兒里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兒自己裹的喇叭筒旱煙。煙是土黃色的燒紙裹的,老人吸起來,就像一個大老闆吸着粗筒的老闆煙。老人時不時地往河對岸葛老太太的船場張望,默立一陣子,像是歇腳,又像是表示點什麼。日光灑下來,透過被風搖動的樹傘漏一地碎碎的影兒,使他的眼睛迷離。趙老鞏站累了就扶着滿是癤疤的樹榦坐下來——

“老鞏頭,又造船哪?”行人跟他打着招呼。

趙老鞏應着:“啊,聽說黃金洞村出了個模範?”

“是啊,叫秦本貴,都學習他呢!俺看應該學習你趙老鞏!人者心紅造大船!”行人笑着喊。

“玩蛋去!”趙老鞏罵著。

行人說:“你老人家有得吹,兒子當市長,三姑爺當縣長。俺看你們家就把官位都承包算啦!”

“那不關俺的事!”趙老鞏擺擺手。

傍晚日落,趙老鞏坐累了,就蹶躂蹶躂地朝老河口走去,他要找趙小樂的機帆船。晚潮,攏船的號子悠悠不絕,老河口盪着腥氣,不少魚販子螞蜂似的擁上去,鬧鬧嚷嚷充溢着交易的暢快。老人幾乎看不清哪裏是小樂的船。路燈全亮起來時,趙老鞏終於看清兒子小樂正跟一個姑娘在說話,姑娘身後背着一塊綠色的夾板。姑娘從小樂手裏接過一兜兒螃蟹,笑模笑樣地走了。這姑娘不是朱朱,趙老鞏不認識這個姑娘。難道是這小子新搞的對象?“小樂,小樂!”趙老鞏眼眶子抖抖地叫起來,深沉的老臉天真地笑着。

小樂沒有聽見,沒精打采地躺在甲板上,一個大字朝天寫着。趙老鞏看見白茬子船下,有潮水一拱一拱,船頭像是被浪頭咬癟了,飄忽的水聲泣泣訴訴地拂來。老人幾次催促小樂,把船刷成深灰色的桐油漆,小樂都不願意,說一個女畫家喜歡畫這艘白茬船,氣得老人罵他好幾天。趙小樂覺得挨老人罵也是值得的,因為這些天裏他與米秀秀老師混得很熟了,多少還有了一些感情。但不是愛情,小樂知道這不是愛情。這個姑娘不僅有文化,有女人的一份韻味,還有着女性的溫存和情調,他不敢奢望米老師能成為自己的老婆。那就把米老師當成一個酒肉朋友吧。不對,她不愛吃肉又不愛喝酒,怎麼會成為酒肉朋友呢?無論怎麼講,老天的的確確給他安排了一個接近她的好機會。

那天天氣不好,米秀秀跟隨海港的科研小組去了很遠的霧抬島。她是為了畫畫,而她的姑夫熊大進卻是為了破譯風暴潮。當時上島的還有海港技術員高天河。聽說這個米秀秀在中專畢業之前,是明國縣大山裏的姑娘,趙小樂算是領略了深山出俊鳥兒的俗語。山裡出來的姑娘膽子真大,熊大進一再叮囑她不要到水上去,可她在島上畫膩了。就獨自爬上了一條舢板船。開始舢板船並沒有移動,可是浪頭卻把它一點一點沖走了。中午熊大進到海邊給她送盒飯的時候,突然發現米秀秀和舢板船都不見了,被衝到遠海里去了。熊大進和科研組的人跟海港要了一艘汽艇到處尋找,眼瞅着天要黑了也不見米秀秀的蹤影。夜幕降臨時,科研組的人還在尋找。

趙小樂趕夜潮時,意外地發現了米秀秀的舢板船。他接近米秀秀時,聽見了米秀秀絕望的哭聲。由於風浪,小樂的機帆船不好接近她的舢板船。不知是他的大船把她的舢板船頂翻的還是風浪把舢板船掀翻的,總之米老師被扣在了水裏,趙小樂跳進海里把她拖上了船,自己還有點英雄救美人的驕傲。後來熊大進知道趙小樂是趙市長的弟弟的時候,還打電話給趙振濤表示感謝。趙振濤回家看跌傷的老爹時,剛要向老爹誇獎小樂,小樂就向趙振濤眨眼睛,趙振濤就咽下去了。與小樂單獨說話時,趙振濤覺得這個最讓家人操心的弟弟,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

趙小樂確實沒有看見老爹,他的心裏只有米老師,閉上眼睛都能看見米老師影影綽綽地跟他笑着,楚楚動人。肚子咕咕地叫了,他馬上感到了一種飢餓和空涼。剛才他是眼巴眼望地瞅着米秀秀提着他送的螃蟹回家找她的姑夫去的。他躺在船板上,面對黑沉沉的暗夜,發泄般地吼了起來:

天黃黃,海泱泱

趕海爺,多情郎

等妹妹,鬧蝦荒

口兒干,心兒涼

大腿根,亂痒痒

夢醒來,討婆娘

3

九月下旬,新加坡維天財團的總裁李克棟先生攜夫人與部下到北龍考察,市委市政府組織了一個以趙振濤市長為組長的接待班子,負責新加坡客人在北龍期間的所有活動安排。新加坡客人是省委潘書記介紹過來考察北龍港的。在這之前,潘書記和博省長陪同中央領導到北龍,參觀秦本貴同志的事迹展覽,還拿出一整天的時間專門聽取了高煥章和趙振濤對北龍港的彙報。

省委對趙振濤求穩務實的策略是認同的。破譯風暴潮的專家小組已經拿出了新的治理方案。北龍港何時再次啟動?上上下下的眼睛都在看着趙振濤。趙振濤陪着新加坡客人看了北龍港,向客人們介紹了北龍港的投資環境和市政府的優惠政策。李克棟總裁對港口很感興趣,親自到停工的港池考察。他問趙市長這麼大的工程為什麼停下來?趙振濤很久不能正面回答。說風暴潮的侵襲?說壓縮建設規模?還是單純地說沒有資金?趙振濤左右為難的時候,李克棟先生心照不宣地笑了。趙振濤沒有弄懂李總裁的意思,繼續介紹剛剛規劃出的北港鐵路項目。李總裁擺了擺手說,北龍港的前景是無與倫比的,可眼下北龍港還沒有落實,談何鐵路?他沒有說得更深,只是對當前的投資大氣候深表憂慮,也對中國人大張旗鼓地學習一個秦本貴老人深感不解。趙振濤向李總裁做了必要的解釋,但新加坡客人還是帶着遺憾走了,他們認為北龍港的自然氣候和建設氣候都還不成熟。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鹽化的柴德發書記卻一天比一天風光,他帶着秦本貴老人的家屬和知情人到處演講,省電視台還派來了《好人秦本貴》電視劇組,趙振濤和高煥章也經常接待外地的學習參觀團。鹽化終於招架不住了,參觀團經常是一天來三到五撥兒,縣賓館的招待費嚴重虧空。常務副縣長齊少武十分焦急地對趙振濤訴苦,再這樣學下去,又要把一個跨海大橋吃掉了。趙振濤開始與高煥章商量這個問題,這場學習風暴還是很見成效的,幹部群眾的精神風貌有了改觀,大大提高了北龍的社會知名度。但也有一些負面的聲音:北龍歷來出經驗不出效益。這聲音讓趙振濤怦然心動,胸中就像有一個氣團堵得難受。他們心自問:你趙振濤跑跑顛顛地都忙了些什麼?還有一個使他惶惑的事情,那就是給鹽化造成了一俊遮百丑的局面。跨海大橋的審計被柴德發完全控制,草草收場,盧國營和李廣漢腐敗案也沒有進展。雷娟對趙振濤說,這是她辦案過程中最無奈的時期。葛老太太還真扳動了北京的老部長馬天水。馬天水是北龍的老書記,是鹽化人,與葛老太太有着二厘五的親戚關係。馬天水直接找高煥章說話,因為是他把老高從煤礦提拔上來的,高煥章就向雷娟施壓。因為雷娟照樣起訴了李廣漢,儘管他那十三萬元無法落實,可落實了他五千元的罪惡。她估計他可能被判有期徒刑兩年監外執行。趙振濤在關鍵時候支持着雷娟,終於將李廣漢的案卷提交了市檢察院。趙振濤忽然發現了雷娟的一個秘密:盧國營的案件依然不結。這個鐵女人很可能是有秘密行動。

第一場凜冽的寒風掃過,就把老蟹灣帶入了初冬的季節,海灣一夜之間就消瘦了,封海的漁船也露出了一條條彎彎的脊骨。趙振濤頂着寒風趕到老蟹灣的時候,天空就落下今年的首場小雪,小雪使大海變得純粹和寧靜。趙振濤路過趙老鞏的船場,讓司機停下車,獨自朝船場走去。船場空空蕩蕩的,船垛被大雪披滿了,遠遠近近都是一個白。幾隻野兔溜着船縫兒跑來跑去。他在船下站了一會兒,沒有任何目的,沒有什麼明確的想法。

後來,他又來到北龍港,當他看見被白雪覆蓋的港池和擋沙壩時,心裏就沉重多了。這裏不愧為不凍港,還能聽到遲緩厚重的濤聲。他想起自己與妻子孟瑤戀愛時來到老蟹灣,好像就在這個地方,孟瑤天真地朗誦着普希金《致大海》的詩句:“為自由之神所悲泣的歌聲消失了,他將自己的桂冠留在世上。陰沉的天氣激蕩起來吧,大海呀,是他曾經將你歌唱——”他這時才真正覺得,北龍港的現狀使他沒有資格歌唱大海了。他給孟瑤打電話時就這麼說的。孟瑤知道他近來心情低落,是因為北龍港的資金問題。儘管高煥章不抱指望,可趙振濤還是把金山水泥廠利潤暫不納入財政的請求跟省委潘書記和博省長說了,當時省領導就啞了口。後來,潘書記說這個你要找傅省長,傅省長說回去再研究吧。他真正給省領導出了個難題。如果不是他趙振濤有老岳父的那點背景,誰敢這樣跟省領導講話?一向膽大的高煥章都為他捏着一把汗。趙振濤決定為此事再到省城跑一跑。

“趙市長,大雪天,你怎麼來啦?”熊大進聽說趙振濤來了就趕過來了。

趙振濤見是熊大進,笑着說:“熊老總,你是不請自來呀!我正要找你呢!”

“趙市長,明年開春,工程能不能重新開工?這樣拖下去,解凍后的淤沙,會使我們前邊的工程毀於一旦哪!”熊大進一臉的焦慮。

趙振濤沒有馬上回答,兩眼緊盯着熊大進,說:“老熊,我今天還是要問你,風暴潮的問題到底解決了沒有?”

熊大進說:“怎麼跟你說呢?上次的報告,還不全面。我們又有了新的突破!”

趙振濤眼睛一亮:“你快講!”

熊大進擦了擦被雪花擋住的眼鏡片,呼着哈氣說:“我的大學專業是學的地球物理。形成風暴潮的原因,是海上風暴造成的,就像北部的沙暴。老蟹灣的地理條件屬於惡劣順風帶。當年孫中山先生考察時,並沒有形成這樣的順風帶。我們不能怨古人。這個八十海里以外的霧抬島,與霧抬島相對應的蛤蜊灣形成了順風帶,而我們的防潮大壩,設計出現了錯誤,誤導了順風帶,使順風帶在老蟹灣形成了一個潮漩兒,在跨海大橋的位置上猶為強烈!”

趙振濤有些氣憤,問:“連這個都沒弄清,違反自然規律的工程,還能不受到懲罰?有治理潮漩兒的好辦法嗎?”

熊大進說:“我是胡市長從威海港挖來的,胡市長與我是朋友。我來的時候,北龍港的勘查設計基本結束啦!現在看來,我們是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不小的錯誤!解決這個潮漩兒的辦法,是在霧抬島設立海洋氣候觀測站,還要在島上種樹,在蛤蜊灣砍樹,再挖出一個人工泄潮的淺河,直通大凌河,往北部山區泄潮。不知這個工程,市政府能不能批准?”

趙振濤躊躇滿志地說:“為了北龍港,我們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現在所付出的代價,是為了將來——”

熊大進有些激動地說:“趙市長,開始我想調走,一是胡市長的感情,二是我怕你這個新市長在北龍港上下不了決心!你記得嗎?那天的協調會上,我熊大進一句話也沒說。是你說服了我,你雖說不懂風暴潮,可你懂得人心裏的風暴潮。我所接觸的地方幹部,大多是既得利益者,目光短淺,只管自己任期這兩年。你就不同了,一個全新的北龍港會在你手裏立起來的!”

趙振濤說:“不,不能說我,是我們——”熊大進微微地笑着。

趙振濤聽雷娟說過,她在辦案時私下裏做過一個調查:施英民所負責的工程,因所進材料不合格,在風暴潮里垮掉了;而施英民所主管的工程基本無損。這就把人格的卑微與高尚截然分開了。

米秀秀穿着紅色羽絨服正在雪地上寫生,不時朝姑夫熊大進揮着手。趙振濤望了米秀秀一眼,說:“她就是我們小樂救下的你的侄女米老師吧?”

熊大進點點頭說:“是啊。她多虧了你這大市長的一支筆呀!已經算是海港小學的正式教員啦!女孩嘛,當個老師也是不錯的,可她不安心做教師,一心想當畫家。畫畫消遣可以,當畫家就沒那麼簡單啦!”

趙振濤說:“你可別小瞧了人家,她在這樣的環境裏,說不定就能有獨特的創造呢!你在北龍港創造奇迹,人家為什麼不能?”

熊大進見趙振濤對侄女一番誇獎,就朝米秀秀招招手:“秀秀,你過來一下!”

米秀秀大大方方地跑過來了。熊大進說:“秀秀,這就是我跟你說的趙市長,你的工作就是趙市長的一支筆簽來的。他還是救你的趙小樂的大哥。”

米秀秀笑着說:“謝謝趙市長啦!”

趙振濤鼓勵她說:“秀秀,剛才我跟你姑夫說了,要支持你。希望你能成為咱老蟹灣的大畫家。你別光畫海啊船啊,還要畫一畫咱北龍港的建設工人,從他們身上挖掘勞動和創造的美。這裏張揚着生命的詩意和激情啊!”

米秀秀點點頭,靦腆地笑着。

熊大進說:“你都聽見啦?”

米秀秀說:“我記住啦!”

熊大進說:“你繼續畫吧!”

米秀秀蹦蹦跳跳地跑了。趙振濤望着她遠去的影子,就像一個紅紅的火球在雪地上滾動。這紅,瑞雪裏的紅,是不是嚴冬的一個好兆頭呢?

涼風裹着雪粉,猛砸着他的眼鏡,他閉着眼睛卻落淚了。他也有了風淚眼,眼淚一次次翻湧上來,又一次次地咽回肚裏。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擦擦眼睛問:“老熊啊,我想了解一下你的個人生活,你可以說,也可以不說!”

熊大進嘆了一聲,拉着趙振濤進了窩棚。

窩棚里生着煤爐子,爐火挺旺,烤得人臉很舒服。熊大進想起趙市長的司機,就讓人把司機叫到辦公室喝茶,他也給趙振濤沏了一杯茶。趙振濤覺得熊大進的臉相越來越老了,他有着與高煥章一樣的大臉膛,黑瘦,大嘴岔,鬢角上的白頭髮遮着青筋。他知道熊大進一輩子沒有結婚,為什麼?這在他心中一直是個謎。他曾忽然間產生過一個有趣的想法:熊大進比雷娟大五歲,能不能把這兩個人撮合撮合呢?雷娟在辦案中對熊大進的印象極好,這不正是個好機會嗎?

趙振濤試探着說:“老熊,人這輩子光拚命干工作是不全面的,還得成個家呀!容我冒昧地問一句,你是不是生理上不行?”

熊大進望着窗外的白雪,心裏被這白色逐漸充滿。

趙振濤以為熊大進生氣了:“老熊,你可別生我的氣呀!”

熊大進收回目光,搖了搖頭說:“我不生氣,生哪家子氣哩?我得先告訴你,我在生理上是正常的,而且十分的正常!年輕的時候,我有過一段愛情的坎坷,說給你也無妨啊。”

趙振濤說:“謝謝你的信任!”

熊大進從抽屜里掏出一個發黃的半截火車票遞給趙振濤看,微眯的眼睛紅了。半年多來,趙振濤經常看見他這熬夜熬紅了的眼睛。他這雙眼和這張臉,是多麼的熟悉?他工作起來是不要命的,常常是通宵達旦,疲倦了就歪在沙發上打個盹兒,分不清睡著了還是在思索。

熊大進平靜地說:“這張火車票是十六年前北龍大地震留下來的。那年我三十二歲,剛剛從知青點返城,跟我同是知青的王秀榮也一同返城。我與王秀榮在那個小山村裡就談戀愛了,我不跟你說虛話,我們愛得很深很深。地震的前三天,我們領了結婚證,秀榮雖說是北龍人,可她是在山東威海的姥姥家長大的,她提議要到威海旅行結婚。我答應了。她是個好女人,她向我提什麼我都會答應!前往威海的火車票買好了,還沒上車,我們的心就飛往那個城市啦!因為是從吉林通化開來的路過車,在北龍上車是後半夜四點,就還差二十分鐘,火車沒有進站,地震就發生了。我們被砸在候車室里,記得在那一剎那,她撲向了我,她是為救我砸成重傷的。在廢墟里,我倆擠在一個很小的空間裏,喘不上氣來,她為了把僅有的一點空氣留給我,自己屏住呼吸憋死了。挖出她屍體的時候,我發現她手上還摸着兩張火車票。我悲痛地撲向她,想取下她手裏的車票,可我取不下來,她依然攥得緊緊的。最後我將車票撕斷了,掩埋了秀榮。我隻身來到威海,繼續完成了我們的結婚旅行。”他輕輕地嘆息着,又像是在無聲地呼喚。

趙振濤儘管沒有被砸在北龍的廢墟里,可他對地震有一種條件反射的恐怖。這使他又想起了他與孫艷萍的婚姻變故。

熊大進完全沉入到對往事的回憶中去了,沒有在意趙振濤的表情,繼續說下去:“我本來是想在威海呆到我們震前的約定時間,十二天。可到了十二天的夜裏,我夢見秀榮朝我走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朝我笑笑就消失了。我恍惚覺得,秀榮已經到威海啦,我也就不想走了,不想走了——”

趙振濤見他不說了,獃獃地吸煙,就有了想跟他說說自己與孫艷萍的婚事的慾望。他講完了一切,熊大進忽然就笑着說:“咱倆的情況不一樣啊。你活得多實際,多瀟洒?可我總是走不出秀榮的陰影,恐怕這輩子就交給她啦。我是個傻子,沒有懂得愛就去愛了,可懂得愛了就不去愛了。這就是我的命,沒有人比命跑得更遠——”

趙振濤說:“老熊,你們的情感真讓我敬佩!不過,你都到了這把年紀,心裏不忘秀榮是對的,可也該成個家啦!你建了幾十年的港,還不知道這個道理?家就是咱男人的港!”

熊大進說:“我不配有港,命里就該這麼飄飄蕩蕩的!”

趙振濤搖了搖頭說:“不,你聽我的,我很想給你老兄保個大媒!這個女人厲害,可她是個好女人!”

熊大進間:“誰呀,得到你這麼高的評價不容易呀!”

趙振濤說:“這個女人你認識,是雷娟,好嗎?”

熊大進說:“趙市長,原諒我不會給你面子!”

屋外的雪下瘋了,冰天雪地里才會知道爐火和女人的臂彎是多麼重要。趙振濤還想要再說服他,簡易窩棚的電話響了。是海洋科研小組的小許從工地打來的,他急切地告訴熊大進:工地上提供科研數據的井管兒給凍住了,眼瞅着就要報廢。這可是幾十萬元的損失啊。技術員高天河帶領幾個人用火烤化了井管兒,還用防凍瓦圍住了,可當高天河擰開閥門想提取數據的時候,井口突然噴起了黑沙子,一下子把高天河的眼睛噴壞了。熊大進放下電話,將情況跟趙振濤一說,趙振濤就要求跟熊大進一同到工地的現場看看高天河。

大雪紛飛,狂風怒號。今年的大雪出奇的慷慨,慷慨得過分了,讓人抱怨甚至忍不住要罵幾句牙磣的髒話。趙振濤和熊大進坐着汽車來到工地,走着走着汽車就無法開了,因為前面是一條羊腸小道。熊大進和趙振濤下車在雪地里挪着碎步走,一會兒就看見幾個小夥子抬着高天河急匆匆地往這裏跑。到了跟前,熊大進問了問傷情,趙振濤就讓汽車把傷員送到鹽化醫院去。望着工人們把高天河送進自己的汽車,趙振濤說,這個高天河名字怎麼這麼熟呢?熊大進說這孩子是個孤兒,海洋大學畢業后就分到水產局,現在調到海港指揮部了。這孩子很聰明很敬業,這次的科研成果,他立下了汗馬功勞呢。

趙振濤馬上想起四菊說過高天河。朱朱退親的時候,小樂誤以為高天河搶走了朱朱。後來高天河在鹽化縣科委搞了一個海洋與養殖培訓班,四菊參加了這個培訓班。四菊的養殖場還聘請了高天河作技術顧問,幫了四菊不少忙。海港與老蟹灣百姓的親情關係是值得提倡的。趙振濤想馬上給四菊打個電話,告訴她高天河眼睛受傷了,讓她抽空去鹽化醫院看看他。

趙振濤臨離開港口建設處,與熊大進分手時,熊大進一再叮囑他不要把他講的婚事說出去。趙振濤滿口答應,同時感到他無法改變熊大進的生活。他把米秀秀帶到海港就是對自己的養老做了準備。趙振濤相信這個世界有真正的愛情了,刻骨銘心的愛情,卻不浪漫。

臨走時,熊大進說:“趙市長,今冬過去,我就等着大幹一場啦。雪天就是歇着睡覺的好時候,我就喜歡睡覺做夢。歲數大了,爭不過了,就做個夢安慰安慰自己吧!”

一句話說得趙振濤有些傷感,他說:“老熊,別大悲觀,我們老蟹灣的漁民有句土話:風暴時拋錨,風和時揚帆!”

熊大進沒再說話,雪落滿了他的頭。

趙振濤冒雪步行來到家裏,看見趙老鞏正在用柳條子做燈籠。雪花一飄,趙老鞏心情就好,老人很有興緻地告訴趙振濤:大冬天的沒事情,村裡組織一個雪燈會,到時你把男男也從省城裏接來看燈吧。趙振濤點着頭,想起小時候鬧燈會的情景,恍惚就在眼前。老蟹灣是個喜燈的地方。他聽父親說過,當年日本人到老蟹灣建港,是因為老蟹灣蘆葦盪北邊的土地能種稻子,日本人想建設後方糧食基地。村裡好多人都被抓去做勞工種稻子。漁民哪裏會種稻?日本鬼子找來農民指導,漁民就學會了種稻。風暴潮把日本人打懵了,再也不敢建港,可漁民們的稻子卻長勢喜人。趙老鞏他爹是拿燈抗日。一天夜裏,他們做了無數的燈籠悄悄掛進稻田裏,夜半時分統一點起來。燈籠一亮,螃蟹就都爬上來,就像老蟹灣歷史上的蟹亂。河蟹海蟹忽忽涌湧上來了,一夜之間,齊刷刷的稻子就被螃蟹咬平了,氣得日本鬼子舉着戰刀將螃蟹劈成了螃蟹醬。

趙振濤邊想着邊看爹做燈籠,一邊在家裏等着司機。不一會兒,趙小樂抱着一個亂哭的孩子走進來,伴着孩子的哭聲埋怨道:“真倒霉,偏偏碰上四菊,大雪天給人家看孩子!”

趙老鞏問:“誰家敢讓你小子看孩子?”

趙小樂看見趙振濤,打着招呼,就把孩子放在炕頭。孩子包裹得很嚴實,小樂解開孩子的小被說:“小狗日的,你可別尿啊?爹,你說四菊這人有意思不?她聽說海港高天河那小子眼睛被沙子噴壞了,就把鄰居二嫂子叫到縣醫院去了。她說娘們兒的奶水能洗好眼睛,這不,把二嫂子的小崽兒扔給俺啦!”

趙振濤笑着說:“我知道,高天河眼睛被沙子噴了,是我告訴四菊的,那小夥子不是四菊的顧問嗎?哎,我還剛知道,奶水能治眼睛?”

趙老鞏說:“用奶水洗眼,特別是洗咱老蟹灣的黑沙噴壞的眼睛,是再好不過啦!”

趙振濤說:“四菊還挺行啊!”

趙小樂撇着嘴說:“行啥?人家劉連仲都吃醋啦!俺看四菊是喜歡上了姓高的那小子。”

趙老鞏瞪了小樂一眼:“你胡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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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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