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劉雅貞陪着鳳儀坐在沙發上,多年前,她就聽邵元任提過方謙。在她眼中心高氣傲的表哥,為何對這個男人欽佩有加?她對鳳儀的父親充滿了好奇,鳳儀則在座位上扭來扭去。她對父親的好奇不亞於劉雅貞,他們整整六年沒有相見,她感到不安和不耐煩,並且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當邵元任告訴他,父親方謙和哥哥楊練要來上海的時候,她高興地跳了起來,現在她明白了,她的高興完全是衝著哥哥的,她似乎從未盼望過父親的到來。
這時,阿金打開了大門,鳳儀第一眼便瞧見了楊練,他穿着合體的西服,又帥又精神。他的旁邊站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容貌普通,戴着一副眼鏡。鳳儀一陣失望,父親的身高不如想像中的高大,模樣也不如照片中英俊。
"鳳儀,叫爹爹。"邵元任催促她。
"爹爹。"她結結巴巴叫了一聲。
方謙笑了,他蹲下來,打量自己的女兒。上次見她還是個幼童,現在儼然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了。她的氣色十分健康,看來在這兒生活的很好。她越長越像她的母親,只有兩道眉毛,清秀中略帶英挺,是自己的翻版。方謙既激動又喜悅,又有一些慚愧,並且敏感地察覺到,鳳儀有些不自然,畢竟是難得謀面的父親,他輕輕抱住她,在她的背後拍了兩下。
父女倆不出半個時辰就混熟了。鳳儀帶方謙參觀自己的"陣地",她的卧室、她的書房,到處是她的衣服鞋子、畫紙畫筆,還有她喜歡的各色小玩意。方謙有些感動,同時也有些不安。邵元任太寵她了,自己明天就要走了,短短十幾個時辰,能說些什麼?說些什麼才能對女兒有幫助呢?他坐下來,覺得頭腦一片混亂,即使面臨再危險再宏大的場景,他也沒有混亂過,現在,他卻有些暈眩。才是五月,他覺得熱得難過,伸手擦去額頭的汗水。鳳儀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的臉。
"你在看什麼?"方謙抬起頭,看見她的眼珠在滴溜溜亂轉,忍不住問。
"我想看看你不戴眼鏡是什麼樣子。"
方謙摘下了眼鏡:"怎麼樣?"
她像一個美術老師那樣仔細端詳着他,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好看!你還是不戴眼鏡好看!"
被女兒這樣誇讚,方謙覺得有些臉紅,趕緊戴上了眼鏡,支開話題說:"我小時候也喜歡畫畫,後來要學其他的東西,就漸漸不畫了。"
"哦?!"鳳儀來了精神:"那你畫的好嗎?"
方謙笑了笑:"還算行吧。"
"怎麼樣可以把畫畫好?"
方謙想了想,在桌上拿起一支筆和一張白紙,在開頭的地方端端正正地寫下:循序漸進。
鳳儀看了看,笑了:"那,寫好文章呢?"
方謙在循序漸進的下一行寫下:言簡意賅。
"那,我想同學們都喜歡我呢?"
"她們不喜歡你嗎?"
鳳儀嘟了嘟嘴。方謙寫下:"寬以待人、嚴以律己"。
"這樣她們就會喜歡我嗎?"
方謙想了想:"為什麼一定要別人喜歡你呢?"
鳳儀似懂非懂地笑了。方謙寫下了"無欲則剛"四個字。鳳儀看着這些排列整齊的四字真言,忽然明白這是父親在教導自己。她認真地想了想:"要是遇到困難,遇到危險呢?"
方謙心中一驚,看來岳父的那場風波,給了女兒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感到自己的筆都有些沉重,寫下了:"沉着冷靜、隨機應變"八個字。
"爹爹,是不是什麼事情都有辦法?"鳳儀問。
方謙想了想:"人的經驗多了就會有辦法,這是靠時間和經歷累積出來的。"
"雅貞姑姑總是心情不好,你有辦法嗎?"
"雅貞,"方謙想起剛才那個古典婉約的姑娘,她一直在照顧自己的女兒,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好女孩。他望着鳳儀,將來她大了,也難免會遇到感情問題吧,感情……他沉思良久,寫下了"順其自然"。鳳儀指着這四個字:"順其自然?是什麼意思?"
"嗯……自然而然……有些事情時間長了就好了。"
鳳儀困惑地看着他。時間長了雅貞姑姑的心情就會好嗎?她不理解,卻也不知如何再發問。方謙無耐地笑了,他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教給女兒,可是面對女兒的提問,他又覺得自己無法教導女兒,怎麼才能把道理對孩子說清呢。自己長年不在她身邊,元任又一味地寵愛她……方謙感到一陣心痛。鳳儀見他默默不語,便把那張紙拿過來,假模假式地端詳了一眼,便跑下樓去了。
方謙不知她要幹嘛,一時也沒有喊她,獨自坐在書房。現在全國革命呼聲如此之高,也許成功離得不遠了,如果國家能夠安定下來,他就把鳳儀接回自己身邊,慢慢教育她。到那時她有多大呢?十五歲?太漫長了,十二歲,明年革命能成功嗎?他覺得心緒紛亂,到時自己又在哪裏落腳呢?南京已經沒有家了,上海還是廣州?這時,鳳儀咚咚地跑了回來,剛才他隨意寫的那張紙已經裝進一個畫框裏,她得意地舉到方謙面前:"爹爹你看!"
方謙又意外又驚喜:"這是……"鳳儀也不理會他,將畫框拿在床頭比劃:"爹爹你看看,我掛在這兒好不好。"
方謙忽然有些安心,女兒的這個舉動顯現出她天性中的熱情和理解力。他感動地看着女兒的身影,從背後看,她已經顯露出少女的身形,很快就會長大了。
這天,鳳儀照常走出邵府的大門,她穿着白色的襯衫,西式背帶裙,額前依然是濃密的一字流海。上海的天氣已經有些悶熱,夏天就快來了。她走向汽車,忽然覺得司機有些不對,他背對着她,正在擦車窗玻璃。她激動地停了一下,然後飛快地跑過去:"李威叔叔!"
李威轉過身,朝她微微一笑,鳳儀臉上洋溢的親情還是打動了他。他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室,鳳儀飛快地爬進車廂,嘰嘰喳喳地問:"叔叔你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我出了一趟長差。"
鳳儀咯咯笑了:"有多長?"
李威想了想:"像黃浦江那麼長。"
李威回來后,邵元任既沒有把他派往德昌堂,也沒有提升他在元泰的位置,依舊讓他他每天接送鳳儀上學,晚上在汪宅吃過晚飯後回家。大量的時間他都在陪伴母親。也許輕鬆的工作有助於療養,他的氣色逐漸好轉,除了沉默寡言,他和以往沒有變化。他把從胸口取出的子彈裝進一個錦囊,像幸運符那樣日夜帶在身邊。說起來也真福大命大,那顆子彈離心臟的距離只有半寸,他差點送了命。
全國的時局在此時陷入了微妙,四川"以保路、廢約為宗旨"的運動-1],已成為一場大變革的導火索。各省各地的革命力量,都從觀望變成了一種準備。邵元任感到,自己必須在光復會和同盟會之間做出一個明確的決定了。
這天晚上,他通知李威在邵府等他,因為應酬繁忙,邵元任難得回家吃飯,每天都是李威或劉雅貞陪着鳳儀。邵元任回到家,鳳儀已經睡了,他和李威來到小書房,二人落座后,他親自給李威倒了一杯茶。李威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安,邵元任用一種兄長地語氣說:"我讓你等我,是有事情和你商量。"
李威微微一愣:"邵先生,你已經知道了?"
邵元任不禁有些詫異:"什麼事情?"
李威小心翼翼地道:"陳慎初向劉家提親了。"
邵元任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錶情。李威繼續道:"今天劉家派人來,說想聽聽你的意見。"
陳慎初如痴如醉盯住劉雅貞的表情像洪水一般沖入邵元任的心底,他方寸大亂,連忙穩住心神,淡淡地道:"我找你不是這件事。"
李威雙腿一顫,如果不是談這件事,那就是和自己有關了。他竭力平靜,等着邵元任開口。
"你回來后我沒有安排,一是想讓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陪陪伯母。二是考慮怎麼安排比較合適,你是個人才,"邵元任微笑着問:"有沒有想過自己當老闆?"
李威心頭一跳,趕緊搖搖頭。邵元任道:"青幫蔡洪生老爺子想開一家茶館,我有意和他合股,如果你願意,你就是這家茶樓的老闆。"
李威大為失望,難道自己靠出生入死換來的,就是一家茶館嗎?何況自己沒有資金,最多當個名義上的經理,拿一點乾股。邵元任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圖紙:"這是茶館的初步構想,你看一看。"
李威打開圖,立即被吸引了,趴在桌上仔細地看了起來。只見這座茶館高三層,大約有上千平方。第一層是茶座,中間標有正文形戲台;第二層是彈子房,至少有上百張彈子桌;第三層是餐廳,除了一排排方桌標誌,還標着幾排床位。李威知道,這是給客人提供鴉片的煙塌。他指着二層問:"這,這全是彈子桌?"
邵元任點點頭,李感驚奇萬分!上海雖然茶樓眾多,但如此大的規模,又用整整一層引進西洋遊戲,幾乎聞所未聞……李威激動地問:"您打算開在什麼地方?"
"八仙橋。"
八仙橋是法租界的鬧市區,也是各路黑幫雲集之地。李威聽得是這個地點,心頭又是一陣亂跳,這可是自己大大露臉的機會啊。
邵元任打量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元泰出資兩萬大洋,其中蔡老爺子佔三成,你佔一成。本來我是想把你派到德昌堂,可那兒畢竟是個慈善機構,元泰也不過是個絲廠。我思來想去,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開闢一番新事業。我知道你來上海不久就加入了青幫,現在,有蔡老爺子和我,再加上這家茶館,你就能安心做生意,有了錢,你就能在青幫有所作為。"邵元任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們兄弟一場,我也希望你在上海出人頭地。何況你是一個孝子,百善孝為先,我能扶肋一個孝子,也是我的榮幸。"
李威先是大喜,繼而大驚!看來邵元任要扶持自己、藉助自己在黑道上發展勢力是真,但他日若有反目,會毫不留情的剷除自己也是真。德昌堂自己是插不進手了,而且只要母親活一天,他就不要想隨意背叛邵元任。李威連忙迭聲道:"謝謝老闆,老闆放心,我會好好做事的。"
邵元任微微一笑。兩人心下既明,也不再閑談,只詳細地籌劃茶館如何經營,如何發展,直談到天色微明,二人俱是欣喜興奮,毫無睏倦之意。但邵元任惦記着陳慎初求婚之事,不得已打發李威回去了。他又泡了杯濃茶,端進了卧室。現在一切都在運籌帷幄之中,除了這個雅貞。他坐在床邊的太師椅上,眉頭緊鎖。陳慎初在這個時候提出求婚,實在令他驚訝,就算光復會不想爭取他的勢力,也不至於從朋友變成敵人吧?不!他迅速地分析,這不可能是光復會的計謀,而是這個姓陳的小子因為表妹昏了頭,他已經不管什麼局勢什麼組織了,只想抱得美人歸。邵元任大為不恥,真是個輕浮率性、沒有頭腦的男人,他怎麼配得上表妹?以劉雅貞的容貌、品德,應該配一個性格溫和,學識超群的大才子,二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不問江湖之事,盡享家庭和生活的樂趣。若給了這般無能之輩,不管家中有多少錢糧,將來還是會誤雅貞一生。想到這兒,邵元任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讓這門親事成功,怎麼辦呢?他思忖良久,這事就是回絕,也不能做在表面上,這一反對,得罪的不僅是陳慎初,而是光復會。光復會會認為他不想和他們太過親近,以後的關係就難處了。莫說他現在還未決定站在哪一方,就算他選了同盟會,也不想和光復會翻臉成仇。
又不能同意,又不能反對,邵元任躊躇很久,也未能計劃出個真章,正煩惱間,門輕輕響了。邵元任看了一眼鍾,剛剛七點,不悅地道:"小衛,我讓你今天早上不要叫我的?!"
沒有回答。邵元任閉上眼睛,剛欲思索,咚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他怒道:"小衛,你還在敲什麼?!"
一個柔弱的聲音傳了進來:"是我。"
邵元任大為驚訝,連忙起身,略理了理衣裝,便打開門。劉雅貞滿面羞紅的站在門外,衣衫整齊,微塵不染。
邵元任沉下臉:"這麼早,有事嗎?"
雅貞聽他語氣森嚴,嚇得向後輕退一步,但她畢竟不死心,又事關終身幸福,咬了咬牙又站住了。邵元任知她這樣,已是盡了最大的勇氣,不禁心中一軟:"進來再說吧。"
劉雅貞慢慢走進去,站在窗邊,清晨的陽光淡淡地照進幾縷,將她的頭髮打出一層光亮。邵元任從未在這個時候見過她,而且離得如此之近。他突然對她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恨意,她為什麼要這麼美,又為什麼要這麼柔弱,她牽得他心隱隱地痛,卻又痛得他痛下決心,一輩子不和她靠得太近。
"陳家提親了。"雅貞輕聲道。
邵元任覺得嗓子一哽,差點伸出手,將雅貞攬入懷中。他連忙警醒自己:邵元任啊邵元任,枉你一世英雄,如此時不能硬下心腸,只怕日後要禍遺表妹終身。想到這兒,他靈機一動,放慢語速柔聲道:"現在上海風起雲湧,時局很難把握啊。"
劉雅貞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他。邵元任道:"你也知道,我一直支持南方的革命,所謂國事未定,何以為家,現在,眼看到了這緊要關頭,眼看着上海要光復在即,可你卻……"說到這兒,他真覺得有萬般無奈,千般痛楚,不由長嘆一聲,真的說不說話了。
劉雅貞見他雙眼深凹,似乎一夜未眠,又如此痛苦之態,她一下子明白啦,原來邵元任是喜歡她的,是想娶她的,不過是想等國事定了之後。那麼,他顯然是不想讓陳家提親的,不想讓自己出嫁的!劉雅貞自通人事之後,一顆心便拴在了邵元任身上,可憐她單純之極,哪裏想到邵元任百種心思,一時之間,她自認經年痴戀有了結果,她痴愛之人,原也痴愛着她,不由大為喜悅。一雙眼睛笑中含淚,雙頰通紅,整個人都光彩照人起來。
邵元任知她已被自己說動,心中大為不忍,低了頭不敢再看她。只聽她響亮快樂地道:"我明白啦!"
邵元任從未聽過她這般語調,不禁一呆,也不知是喜是悲,口中尤道:"也許時間很短,也許很長……"
"我明白啦,"劉雅貞歡快地道:"你莫再說啦!"她想着他為了自己擔心受累,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內疚,福了一福,又想着他不喜歡這些舊禮,忙忙地又站直了,道:"我不會答應陳家的,你好好歇息吧。"
說到這兒,她似乎認為二人心意已通,也不等邵元任發話,便徑直走了出去,又返身輕輕關上門。等邵元任回頭望去,哪裏還有她的人影。邵元任覺得似夢似幻,也不知她是真的來過了,還是自己的想像。他慢慢走到床邊,雙腿一軟,癱倒在被褥上。一個未有過的念頭閃了出來:我是不是一個懦夫?!他駭然震動,不敢再想下去。無論如何,有他這幾句話,雅貞就不會答應這門親事。劉家只有她這一個女兒,又一直希望把她嫁給自己,只要她竭力反對,親事就會不了了之。
轉眼到了1911年六月,四川爆發了"保路事件"。十月,湖北武昌的新軍士兵佔領了武昌城,成立了湖北軍政府。辛亥革命爆發了。大清國的湖南、江西、山西、雲南等省相繼獨立,閑居洹上的袁世凱被委以重任,統領北洋軍南下鎮壓,武漢戰事吃緊,武漢黨人急電全國:亟望各處響應。
一時之間,上海街頭到處貼滿了革命標語,報紙上,里弄里,無人不在談論這場變革。各方力量被天時地利扭在一處:同盟會陳其美掌控的敢死隊約三千人,李燮和麾下除光復會還有策反的駐滬湘籍防軍,上海自治公所董事兼江南製造局提調李平書帶領的商團武裝約兩千人,同濟大學學生敢死隊約五百餘人。上海已是一觸及發,還人們一個新天地。
這一年的11月3日,因閘北清軍巡邏隊哨官、閘北起義軍指揮陳漢欽在秘密活動時被發覺,閘北起義被迫提前。同盟會、光復會、商團武裝等各股力量立即前往閘北支援,不到一個上午,閘北便順利光復,緊接着,各路人馬齊聚九畝地,準備光復上海老城廂。
陳其美率先登上高台,朗讀了上海軍政府的獨立宣言。敢死隊員們扯下清朝的龍旗,升起了白色的革命旗幟,很快,上海縣衙-]被拿下,眾人一把火燒了道署衙門,天剛擦黑,吳淞口守軍便改弦易幟,僅一天時間,整個上海,只剩下江南製造局還在拚死頑抗。
江南製造局存有大批軍火,它三面環江,只有一條長巷可以進入,坐陣指揮長官張楚寶,是李鴻章的外甥,頗有幾分才幹,如此地利與人和,令起義軍幾次衝鋒,都被密集的炮火頂了回去。長巷之中屍橫累累,進攻被迫停止,城外的壞消息不斷傳來,清廷正從南京等地急調軍隊,前來救援。
眾人一籌莫展,只能在巷外苦苦等待。孰料陳其美乘眾人不備,獨自舉起一展白旗,走入了巷中。李平書等人大驚失色,忙喝問同盟會會員,方知陳其美欲單身涉及,勸降張楚寶。李平書搓手頓足,道:"那張楚寶心高氣傲,又是李中堂的家人,怎麼會聽一個亂黨之言。陳先生此去,只怕是危險了!"
商會會員面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光復會眾人素來不喜陳其美,也無人理會,只有李平書和幾個同盟會頭領,暗自着惱。如今陳其美身限制造局,眾人也不好輕舉妄動,但若遲遲不動,又恐援軍一到,起義全盤皆輸。光復會會員開始苦勸李燮和進攻,同盟會會員則怒目而視,商會與學生會員們也不敢多言,眼看得局勢越來越糟,這時,一直在巷外觀察地形的楊練,走到李平書身邊,悄聲說了幾句。李平書眼睛一亮,問:"你有把握?"
楊練點了點頭。李平書等人忙低聲商議,因為楊練甚少在上海露面,李燮和等人並不認得他,只道他是邵元任的救火隊隊員,唯有李平書知道幾分底細,對他的提議不敢輕視。眾人一面覺得太過冒險,一方面又覺得或可一試,正商議間,上海一批倒戈的軍警突然趕到,要助起義軍一臂之力。這畢竟是支訓練有素的隊伍,起義軍民為之一振,加上時間緊迫,眾人當即決定依計而行。
剎時喊殺聲四起,李燮和高舉火把,沖在最前面,各種敢死隊員緊隨其後,朝巷內強攻。楊練一人輕衣短打,溜到牆腳下。他猛地一提氣,如壁虎緊緊貼住牆壁,游上了牆頭,接着縮身扭動,如蛇一般游到了製造局那頭。製造局的清兵正在與敢死隊力戰,哪裏想到牆頭之上會有人攻入。楊練輕輕一縱,躍入了製造局內。
"誰?!"一個清軍喝道。
楊練一個掃腿將他翻倒在地,手起小刀落,割斷了他的喉嚨。他走到無人處,解下捆在背上的炸藥,將導火索連成長長的一根,點燃火索,飛身趴在遠處。只聽轟地一聲,製造局火光衝天。楊練跳起直奔大堂,殺了個清軍,奪了一枝槍,又向外殺來。張楚寶見後方突然大亂,誤以為起義軍從水路攻進了製造局,慌不擇路,自己開船從水路逃了。清軍頓時潰不成軍,眾人一轟而入,佔了製造局。
李平書忙着領同盟會與商會的人尋找陳其美,眾人在一間小屋內找到了他,他渾身上下捆成如棕子一般,拴在一張鐵床邊,半長不短的頭髮另用一根鐵釘釘在牆上。眾人忙把他解開,他渾身酸麻,半晌才能活動。值此製造局一役結束,上海才實在了所有地方的光復。第二天一早,全上海的人們都知道了這一特大新聞:上海光復了!
光復了!人們一面議論紛紛,一面用最快的速度恢復生活。商會與學生敢死隊紛紛解散,死的高金撫恤,活着的各回商號或學校。唯有同盟會會員全部原地待命。事情的發展果不出邵元任所料,雖然光復會和各上海商團,都推舉李燮和做滬軍大都督,但因浙江財團的財力支持,加上青幫的武力介入,陳其美果然當選了上海第一任滬軍大都督。11月7日,上海軍政府正式宣佈成立。
從這一天起,邵元任再也沒有回過家。他一面忙於交際,另一方面,主要為著躲開劉雅貞。他巧施緩兵之計,令陳慎初求婚未果,可如何再向雅貞解釋"國事未定,何以為家"呢。邵元任知道以雅貞的性格,自己若繼續欺哄,她還會相信他,還會等他,但再過兩個月,雅貞就年滿二十周歲了。這個年齡再不出嫁,就要惹人笑話了。他得讓她死心,而且還得讓她風光大嫁。
他想躲開她一些日子,讓她冷靜冷靜,接着,又找來上海幾位能言善道的媒婆,為雅貞籌措婚事。這幾個媒婆見邵元任出手大方,無不全力相助,沒幾天的功夫,就張羅了幾家大戶人家的公子,有考中過秀才的,還有留過洋的,還有家財萬貫的,各個都是好人選。
邵元任心懷內疚,託人詳細打聽這幾家公子的人品學識,家中長輩的脾氣性格,就像嫁自己的親妹妹一般。選來選去,選中了兩戶人家,都是知書達禮,家產豐厚,父母溫和厚道,容貌清秀的好公子。邵元任將這兩人的資料用小楷親手抄寫了,入在一本小冊中,想想覺得不妥,又細細寫了這兩戶人家如何之好,成家之後如何能和美生活;再想又覺得不夠,又寫了自己如何會為雅貞籌辦嫁妝,添置多少四季衣裳、珠寶首飾、田產股份等。他思來想去,幾經騰寫,方寫成一個成稿的小冊,只待有機會去劉府,拜見雅見父母時,好好的呈上。
楊練雖為上海光復立下汗馬功勞,卻不為人所知。人們更津津樂道於大都督陳其美孤身犯險的英雄事迹。楊練亦不願露面,假稱自己要回南方,躲進了邵府。他本意想陪陪鳳儀,等邵元任籌措給南方政府的資金到時,即押回廣州。可沒有想到,他在邵府呆了幾日便呆不下去了。劉雅貞每天都在府中守候邵元任,楊練雖不懂男女之愛,但他一看見雅貞日漸清瘦的模樣,就覺得說不出的難受。他想出去走走,但鳳儀因為雅貞心情不好,也不肯出門,日日陪伴雅貞。楊練無法,只得找幾個江湖朋友打發時間。這一晃便到了十一月底,雅貞突然回了劉府,接連幾日沒有再來。楊練得到消息,便去看望鳳儀。
鳳儀未通人事,雖然擔心雅貞,但見到楊練又高興起來。二人在府中無事,楊練就帶她出門遊玩,因為邵元任工作繁忙,劉雅貞又是三寸金蓮,所以除了上學必經之路,她幾乎沒玩過上海什麼地方。
楊練日夜帶着她在外玩耍。鳳儀最喜歡租界的晚上,那兒燈光要比南市明亮太多,一些華麗多樣的大樓矗立在街邊,充滿異國情調,一次兩人停在匯中飯店的門口,鳳儀指着飯店頂端道:"哥哥,這房頂上還有兩個小房子。"把楊練逗得哈哈大笑。而說到白天,鳳儀就最愛城隍廟了。這兒不僅熱鬧,而且有很多小吃,怎麼吃都吃不夠。
這天禮拜日,她又吵着要去城隍廟,楊練便帶她出了門。兩人到了廟前,照例摸石獅,逛寶殿,玩得開心不已。不一會兒到了中午,鳳儀來到池塘邊的小吃攤前,把喜歡的各色小吃吃了遍,正吃到油麵筋百葉湯的時候,聽見小夥計驚炸炸地尖叫起來:"小鬼頭吃白食還想跑?!"
鳳儀循聲望去,見夥計抓着一個穿洋裝的少年,正大聲地叫罵著。
少年大約十二三歲年紀,手裏拿着本書,他把渾身上下每個口袋都翻遍了,也沒找到半文錢,夥計更得理了:"小小年紀就是賴皮精,看你穿得像個小少爺,原來是個小癟三。"
"我出門的時候正在看書,"少年操着北方話解釋道:"所以忘記了。"
"忘了?我看你是沒錢吧!"
"你等一會兒,我回家拿了就送給你。"
"回家?你當我是壽頭啊?"夥計聽了這話,作勢便要打人。鳳儀心中不平,扯了扯楊練,楊練抄起一根竹筷,嗖得彈了出去。夥計覺得手背一陣巨痛,忙四下回顧,也不知什麼人打他,喝罵道:"哪個赤佬多管閑事?!"
鳳儀乘亂走過去,把錢遞給少年,少年眼睛一亮,笑了接了過去。等夥計回過神來,少年已經把錢付給了老闆。老闆知有人暗中相助,忙把夥計叫回來,莫惹事非。少年朝鳳儀一笑,轉身慢慢地走了。鳳儀自覺做了件大好事,胃口大增,居然把百頁湯吃了個乾淨。楊練見她吃了甚多東西,怕一時積食不消化,便帶她到湖心亭中的茶館喝茶。這是上海老字號的茶館,窗外是池塘,窗內是茶座,十分雅緻。二人落座不久,便聽一個茶客正向人介紹一個黃不綠的碗,鳳儀好奇心重,走上前一看,見那碗質地奇特,介於透明與不透明之間,不禁站在一旁旁聽。那茶客洋洋得意地道:"我這個琉璃碗可是古貨,你們都看看清爽。"
"清不清爽可說不準,"有人插話道:"這東西可失傳了好多年。"
"你懂什麼,我這個是唐代的貨,失傳?那是明朝以後的事情。"
鳳儀忍不住問:"阿伯,這是什麼?"
"琉璃-16]。"茶客說。
"琉璃是什麼?"鳳儀又問。
"就是琉璃!"茶客看了她一眼,不耐煩地道:"小孩子家家懂什麼,去去去,莫打壞了我的東西。"
鳳儀嘟起嘴,正欲轉向身,忽聽一個人道:"琉璃就是玻璃,有什麼稀奇的。"她抬頭一看,睜大了眼睛,原來是那個沒錢付賬的少年,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玻璃?!"那茶客哼道:"玻璃是什麼東西?"
"玻璃就是二氧化矽。"
"二氧,二氧什麼?"茶客們轟得笑了:"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化學,"少年正色道:"也是西洋科學。"
茶客們見他一身洋裝,雖然年輕幼小,但談吐不凡,倒也不好為難他,便自己聊了起來。少年一拉鳳儀,二人走到旁邊的空桌處,鳳儀迫不及待地問:"化學到底是什麼?"
少年笑了:"化學是一門西學,二氧化矽是玻璃的化學名稱。"鳳儀見他手上拿着一本書,書名寫着《代數學》。不由問道:"這又是什麼?"
"這也是一門西學。"少年道。
鳳儀見這位年紀稍長的少年如此有學問,不由又敬又愧,覺得自己枉上了學堂。她終究是少兒心性,想了想道:"我也懂一門西學,叫油畫。"
"哦,你會畫油畫,可真了不起。"少年衷心贊道。鳳儀嘿嘿一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少年見她的表情煞是可愛,不禁問:"你叫什麼?"
"鳳儀。"鳳儀道:"你叫什麼?"
"我,"少年剛欲回答,心中念頭一轉,道:"我就叫玻璃啊。"
"玻璃?"鳳儀一本正經地道:"你爹爹是學西學的嗎?怎麼會起這種名字?"
少年哈哈大笑。鳳儀又惦記起琉璃碗,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着那茶客手中之物。少年似笑非笑地注視着她,臉漸漸地紅了,柔聲問:"你什麼時候再來?"
"我嗎?"鳳儀道:"不知道呀。"
"那我怎麼把錢還給你?"
"錢?"鳳儀一愣,隨即笑了:"這是我哥哥的錢,不是我的。"
"你哥哥?"少年一愣,順着鳳儀的視線看去,見楊練正坐在靠窗的桌邊,默默地盯着他們。"你哥哥的錢也得還呀,"少年笑道:"不然我真成了吃白食的賴皮精了。"
鳳儀咯咯地笑了。少年說:"下個禮拜天我們還在這兒見好不好?我把錢還給你?"
"好呀,"鳳儀想了想道:"那還是還這個時候?"
"好!那就到時候見。"少年大為開心,戀戀不捨地道:"今兒我要回去了,我家裏大人還等着我呢。"
少年朝鳳儀拱了拱手,鳳儀不知如何還禮,便學雅貞福了一福。二人揮手作別,鳳儀回到楊練桌邊,忙忙地說了剛才相約之事。楊練度那少年是好人家的子弟,笑笑道:"下個禮拜哥哥陪你一起來,好嗎?"
鳳儀大為歡喜。她又聽那幾個茶客大談了會琉璃,又喝了一肚子茶,這才意猶未盡地跟着楊練回去。這一天又累又飽,天一黑她就上床睡了,一覺醒來,她感到床邊有人,高興地道:"是雅貞姑姑嗎?"
"是我。"劉雅貞道。
鳳儀伸手拔開帳簾,見劉雅貞外穿一套西洋套裝,內襯小格子翻領襯衫,一頭烏髮向側后盤起,緊緻俏麗,並無半點裝飾。鳳儀驚訝萬分,張着嘴說不出話,她急忙跳下床,也顧不得穿鞋,就拉住雅貞左看右看。劉雅貞面色緋紅,但仍鼓起勇氣不迴避她的目光,羞聲問:"好看嗎?"
"好看好看!"鳳儀連聲稱讚,突然,她尖叫起來:"雅貞姑姑,你的腳?!"
劉雅貞的三寸金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正常尺寸半高跟皮鞋。"你怎麼弄的?!"鳳儀萬分驚喜:"你怎麼弄的!"
劉雅貞小心翼翼地把腳退出皮鞋,露出一雙特殊結構的襪子。這襪子是專門給一些小腳姑娘設計的,襪的前端縫成腳趾模樣,裏面塞滿棉花,後半端可以穿在她們的腳上。這樣一來,小腳也可以穿西式皮鞋了。鳳儀開心地道:"雅貞姑姑,你的腳也光復了!"
"好看嗎?"劉雅貞又問。
"好看好看,還有你的頭髮,這是怎麼梳的呀?"
"這叫豎愛司頭-17],聽說是從日本傳過來的,"劉雅貞笑道:"是最新式的髮型。"
"要是爸爸見了你不知道有多高興,"鳳儀脫口而道:"他最不喜歡那些舊式的東西了。"
"是嗎?"劉雅貞冷不防從鳳儀口中聽到一句大實話,不由一呆。她慢慢地坐倒在床前的凳子上,口中喃喃道:"他最不喜歡舊式的東西了。"
她只覺心口發悸,渾身發顫。這段日子在邵府無窮無盡的等待,她也漸漸覺出,事情不像之前她想的模樣。她這才鼓起把勇氣,買來光復的鞋襪,又說服爹娘,同意她做西式打扮。她本想改變之後,可以讓邵元任看一看,以博得好感。但是鳳儀這句話,如醍醐灌頂,一語驚醒夢中人。邵元任向來不喜歡舊式的東西,包括她刺繡,她行福禮,她裹小足,她的一切一切。如今她換上一身衣服,一套鞋襪,就能挽回一個人心意么?
她總不肯放棄一點渺茫的希望,半晌迴轉過來,輕輕拉過鳳儀。鳳儀覺得她的手指冰涼,嚇了一跳:"姑姑,你冷嗎?"
"姑姑不冷。"雅貞柔聲道。她慢慢地替她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又幫她把頭髮一點一點梳通,仔細地編成長辮,又用小梳把額前流海梳得一絲不亂。鳳儀見她神情凄涼,一雙美目溫柔無限又淚光點點,似乎對自己大有不舍之意,不禁有些不安:"姑姑,你怎麼啦?"
劉雅貞伸出手,柔柔地撫摸着她頭頂光鑒可人的頭髮:"沒事兒,你長大以後就明白了。"
她黯然地坐了良久,忽然站起來,便要走。鳳儀拉住她,啞聲道:"你要去哪兒?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
"傻孩子,"劉雅貞笑了笑:"我要去找你義父,你在家好好玩。"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姑姑有空就回來。"
"你會回來嗎?"
劉雅貞聽了這話,渾身一顫,眼淚險些落了下來,她連忙穩了穩心神,見鳳儀盯着她,似在詢問又似在警覺。她長嘆一聲,輕輕擁住她:"要是姑姑能像你一樣就好了。你以後要聽你義父的話,千萬不做雅貞姑姑這樣的女人,不要學這些舊式的東西。"
"不,姑姑,"鳳儀偎在她懷裏:"你最好了,我就要和你一樣。"
"別傻了,像姑姑一樣,就不會有男人喜歡。"
"男人不喜歡有什麼關係?"
雅貞凄然一笑:"女孩子大了,就得有男人喜歡,沒有男人喜歡,就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就嫁不出去,"鳳儀大為不滿:"我就和姑姑在一起,哪兒不要去。"
"真是孩子話,"雅貞笑了笑:"好啦,姑姑走啦,你在家好好的。"
她不待鳳儀再說,輕輕扯出身,一步一步地出了門。鳳儀見她的背影俏麗幹練,與以往那種風姿完全不同,不由地痴了。沒有男人喜歡有什麼打緊,她在心內想,以後我長大了,就和姑姑在一起,我掙了錢,養姑姑一輩子。
她本以為劉雅貞去了元泰,見了邵元任就會回來,誰知道到了中午,也不見人。她心緒不寧,等到下午,還是不見人,到了晚上,不僅劉雅貞沒有回來,楊練、李威等都沒有回來。她打電話到元泰,說邵元任正忙,劉小姐來了又走了。她又逼着小衛去劉府,回來說劉小姐身體不適,已經休息了,改日再來看望。鳳儀食不甘味,卧不安寢,獃獃地躺在床上,看着方謙寫的字:循序漸進;言簡意賅;寬以待人、嚴以律己;無欲則剛;沉着冷靜、隨機應變;順其自然。她模糊地體會它們的意思。"順其自然,"她喃喃自語:"這有多難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約夜深了,她聽見窗外有車燈閃亮,還有小衛打開大門的聲音。她翻身下床,披上小外套,蹬蹬下了樓,見了邵元任便問:""爸爸,你看見雅貞姑姑了?"
邵元任點點頭。鳳儀覺得他的表情很兇,但她素不懼他,繼續問:"姑姑今天漂亮嗎?"
一陣沉默,邵元任答:"漂亮。"
"她人呢?"
邵元任轉過身來,低聲喝道:"阿金,帶小姐上樓休息。"
阿金從未見東家如此模樣,嚇得雙腿一軟,便來拖鳳儀。鳳儀豈能善罷干休,幾下掙脫了,衝到邵元任面前:"姑姑人呢?"
"她回家了,"邵元任見鳳儀滿面關切,心頭一酸,耐下性子道:"你上樓休息,明天爸爸帶你去看雅貞姑姑,好不好?"
"真的?!"鳳儀從未聽邵元任說過此類的話,不禁又驚又喜:"明天我們一起去嗎?"
邵元任點點頭:"爸爸很累,讓我歇會兒,好嗎?"
"好,"鳳儀福了一下:"爸爸晚安。"
邵元任不悅地道:"你不要學這些,只說晚安就可以了。"
鳳儀才不理他,朝他做了個鬼臉,開心地上樓去了。邵元任拿她沒有辦法,只命小衛關好門戶,給他泡杯茶,端到面前,又命阿金等不許打擾他。等小衛把茶送上來,他就同虛脫了一般,癱倒在沙發上。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雅貞會穿扮成這樣,還跑到工廠去找他。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舊式小姐,怎麼會做出如此乖張的事情。難道,雅貞俏麗的身影如雪片般紛亂地落入他的心中,難道我喜歡她?難道我一見到她,就憤怒不安的原因,是因為我愛着她?
這不可能!他連連否決,我不可能喜歡她、愛上她。她的未來必須幸福。邵元任不停地告誡自己,絕不能心軟。可是他一想到,今天他把那兩個公子的小冊交給她,向她介紹這兩人的家境人品,又細說自己會出多少嫁妝時,劉雅貞那絕望又凄楚的眼神,他的心就隱隱作痛。這麼些天來,他們一直沒有相見,可她的身影無時不刻不糾纏着他,但是今天,他實在躲不了了,只能把真相告訴她。
不知道她回去后,會怎麼想,能不能吃得下飯,睡得着覺。邵元任只恐自己傷她太深,憂心不已,只恨不能一下子天光四亮,他好帶着鳳儀前往劉府,再去勸解雅貞。他想回卧室小睡,又想去書房小坐,卻怎麼也挪不開步,只是半躺在沙發中。阿金在樓上偷窺了幾次,見他還在客廳中,也不敢下樓,怕落了個打擾的罪名,只得在鳳儀床頭貓了一夜。鳳儀也睡得不穩,天蒙蒙亮時,她在夢中慘叫起來,阿金慌忙把她搖醒。這次之後,她好像平靜了,又不知睡了多久,她睜開眼,感到房裏站着一個人:"雅貞姑姑,"她叫了起來:"我擔心死了!"
那人沒有說話,她探出頭,原來是邵無任。鳳儀大為驚詫:"爸爸,你今天不上班嗎?"
邵元任搖了搖頭,退到門外,命阿金進去幫她穿衣服。阿金捧着一套衣服走了進來,從襯衣、襯褲、外套、帽子,都是白色的,鳳儀漸漸感到事情有些異常了。等她穿戴整齊,邵元任走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肩膀:"爸爸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鳳儀覺得自己的聲音兇巴巴地。
"你雅貞姑姑,死了。"
"……"
"雅貞,她死了。"
鳳儀張了張嘴,感覺呼吸有些不暢,自從外祖父汪靜生去世以來,她很久沒有這種感受了。她覺得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不管她怎麼用力,就是無法清醒過來。她攥着邵元任的衣袖,跌跌撞撞地走下樓。李威、楊練站在客廳,他們穿着黑衣裳,家裏好像什麼人都不在了,外面大街也沒有人,到處是黑的,冷的,只剩下邵元任柔軟的衣角。直到汽車發動,直到風從車外吹進來,她才開始抽泣。邵元任既不為她擦去淚水,也不命令她停止流淚。
父女二人到達時,鳳儀已從哭泣變成了哭嚎。她張着嘴,從肺腑里發出悲傷的叫聲。雖然她和劉雅貞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對她來說,劉雅貞代表了所有的女性關懷:媽媽、姐姐和姑姑。她怎麼也想不通,昨天見面的時候還好好的,她又溫柔又美麗,為什麼一覺睡醒,她就沒有了,再也見不到了。
劉府上下一片悲痛。雅貞的母親病倒了,只剩父親勉強主持局面。他是個閑居多年的小文官,膝下只有雅貞一女。這些年邵元任對劉家可謂關心之至,他也把他當成未來的女婿,如今上海光復,革命成功,眼看二人成親在即,女兒為什麼懸樑自盡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雅貞被發現的時候,身穿西式套裙,腳穿"文明皮鞋",一反日常妝扮,一時間鬼怪作崇的流言傳得到處都是。劉府一面舉辦喪事,一面請來法師作法,黃色的道符從大門一直貼到內宅院中。
邵元任面無表情地守在靈堂上。除了鳳儀,沒人敢和他說話。他堅持要雅貞穿上新娘嫁衣,臉上蓋着紅色錦帕。劉家一來素知雅貞的心愿,二來怕他也被"鬼迷了",只得一一聽從。只有鳳儀猜到一點原由,她一面痛哭,一面暗自怨恨邵元任,如果他早點能這樣對待雅貞姑姑,雅貞姑姑就不會死了。
父女倆就像一個丈夫和一個女兒。鳳儀披麻帶孝,為前來弔唁的人們磕頭答禮。邵元任除安排大小事務,就靜靜地守在靈前,看着劉雅貞。她一身喜氣,柔順地躺在那兒,就如睡著了一般。為什麼她柔弱的極至是這種堅決,永遠不再給他機會:微笑、說話、或者彼此折磨……佛說世上有七種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安排他們的命運:在一起的時候,他不知道他喜歡她,總是討厭她,令她傷心;現在終於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卻死了,陰陽相隔、永世不能再相遇。
他起先還又痛又恨,既想瘋了般大哭,又不得不打迭精神,料理各種雜事。漸漸的,他就覺不出什麼了,只是冷冰冰的,胸中口中一片麻木。
他以妻子的名義給雅貞舉行了葬禮,改叫劉家二老為父親、母親。墓地由他親自挑選,墓碑上刻上他和雅貞的名字,一個為黑字一個為紅字,預示着將來他要在此陪她合葬。
劉雅貞生前沒有得到的願望,身後全部得到了。她的葬禮既完整又風光,劉家二老略感欣慰,唯有鳳儀在悲痛中深感迷惑,為雅貞姑姑活着的時候爸爸不喜歡她,死了又要娶她,又想和她永不分開。如果這就是嫁人,她寧願一輩子不嫁,最多和爸爸、爹爹或者哥哥住在一起。
劉雅貞的葬禮結束后,鳳儀大病一場,持續地發燒、再發燒,呆在空蕩蕩的房子裏。邵元任更是一連月余,居住在龍華寺-18],除了鳳儀的病和絲廠緊急要務,不見任何人。與此同時,中國正經歷着改朝換代的大事。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新年-6]被定為陽曆元旦。
鳳儀度過了少年時代最孤獨悲痛的一段時光。她母親早亡、外公去世,父親長年不得相見,這些累積的情感傷痛,被劉雅貞之死激發了,她彷彿成為天下最不幸的孩子,嘆氣、流淚,日日夜夜把自己關在房裏。等方謙趕到上海后,發現自己的女兒完全變了。
這個十二歲的少女,眉宇間滿是哀怨。她的眼睛本來是天真而明亮的,現在卻全無光彩。因為持續生病,她顯得瘦弱無力,原來那股子勃勃的生機,突然之間就消失了。令他方謙心痛的不僅是鳳儀,雖然已在龍華寺皈依佛門,成為一名俗家弟子,夜夜抄寫《金剛經》。邵元任仍然不能從雅貞之死的痛苦中擺脫出來,他極度消瘦,臉色蒼白。除了必須要談的事情,他幾乎不開口說話,沒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
這天吃罷晚飯,方謙說想出去走走,鳳儀勉強同意了。她已經兩個月沒有跨出邵府的大門。她跟着方謙出了門,初冬的涼風吹過,不由讓她想起了一些往事:雅貞姑姑天天在家裏等爸爸、哥哥帶着她去城隍廟吃小吃……那個有兩條濃眉毛的少年……"下個星期天還在這兒好不好?我把錢還給你"……她不覺輕輕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方謙和藹地問。
鳳儀吐出三個字:"琉璃碗。"
"琉璃碗?"方謙問:"你知道什麼是琉璃嗎?"
鳳儀想起少年明朗快活的笑容,還有兩條烏黑神氣的眉毛,沉默了半晌道:"琉璃就是玻璃。"
方謙看了看她,沒有再問。他們慢慢走到了老城牆,這裏搭建了不少棚戶。自1911年以來,大量的災民不斷湧入上海,形成了特有的棚戶區:簡陋的房屋、破舊的衣服、異域的方言……這裏充滿了努力求生的氣氛。鳳儀走着走着,漸漸覺出自己和這兒的不同,不少人好奇地打量她,還有人對她吐口水,或者視而不見——她顯然不是這裏的一員。
"鳳儀,"方謙道:"我一直在外飄泊,把你托給外公,外公走了之後,又把你托給邵叔叔。你很埋怨爹爹吧。"
"沒有,"聽到爹爹溫和的自責,鳳儀心內一酸:"外公和爸爸對我都很好。"
"你知道爹爹的理想是什麼嗎?"方謙看着幾個在棚戶區里玩耍的孩子。鳳儀搖搖頭。"爹爹的理想,就是讓更多的孩子過上鳳儀一樣的生活,至少,有飯吃有衣穿,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這個,很難嗎?"
"很難,"方謙沉重地道:"至少在現在的中國,很難。但是,爹爹一直在努力。"
"爹爹,"鳳儀忽然問:"雅貞姑姑的死也是一種努力嗎?"
方謙思慮良久。她不是小孩子,需要更慎重的評價:"我不清楚雅貞小姐是出於努力還是出於放棄,但是爹爹不喜歡輕言就死。就像你今天看見的這些人,他們因為戰亂或者災害離開自己的家鄉,來到上海,就是為了活下去,為了活的更好,這就值得尊敬。"
鳳儀全神貫注地聽着。方謙說:"你記住,活着是人的根本,是人應該做好的第一件事。"
"不管遇到什麼嗎?"
"不管遇到什麼!"
鳳儀覺得一股氣流在胸前翻湧,方謙看着她眼睛裏閃出的光彩,欣慰地點了點頭。她問:"爹爹,如果絕望了怎麼辦?"
"放棄,從頭再來。"
鳳儀想起劉雅貞等待邵元任的表情:"如果不能放棄呢?"
方謙隱約明白了鳳儀的所指:"承受。"
"承受?"鳳儀有些迷茫:"那不是很痛苦?"
"承受痛苦,並且承受時間,時間會讓痛苦減淡,然後給予新的歡樂。"
"就像爸爸那樣?"
"是的,"方謙說:"所以不必擔心什麼,他會好起來的。"